浑浑噩噩、心存死意的林雪庚被那老者的笃信所触动,她想若是她赚到一万万两会如何?
这金银财宝究竟是怎样的好东西,让世人趋之若鹜?她会不会有朝一日真的能忘却一切,但求长生。
现在想来,老者大概是觉得她不可能赚到一万万两银子,才敢夸下海口。
这些年林雪庚让鬼市凭借灵器富贵数十倍,看着众人因令她坠入深渊之物而狂热欢喜,看着宝库里的财富日益堆积成山,心里却再生不起一点热念。
她没在最恰当的时候死去,于是余下的所有时间,都变得尴尬起来。
她每日敲打算盘,仿佛只是在数着日子等待她可以放弃的时刻。
不过好在她终于为自己找到能够了结这一切的最佳人选。
仙门有资格杀她吗?当然没有。她有资格杀了自己吗?似乎也很勉强。
唯有她的师父叶悯微来动手,名正言顺,她才能从这荒唐的人生中恰如其分地安息。
林雪庚回过身来,把她那从剑穗上拆下来的五帝钱中,还剩余的两枚拿出来塞进苍术的衣襟里。
他太瘦了,衣襟里只能摸到他的骨头,但皮肤却是温热的。
“送给你了。”
林雪庚说道:“这是古铜钱,别觉得两文钱寒酸,它们也曾是我的宝贝。”
她抬手之时,手腕却被攥住了。
林雪庚看着紧握自己手腕的那只干枯苍白的手,她若有所思道:“每次来你都要抓住我吗?”
这次他似乎格外用力,胳膊细微地颤抖着,仿佛付出了极大努力,但是力道仍然轻飘飘的。
林雪庚坐在苍术的床边,她握住他的手,问道:“你醒了?”
此时此刻的千金楼内,所有客人都因卖家迟迟未出现而心生疑虑,交谈疑惑之声沸沸扬扬,他们说着能开千金榜定然是过了千金榜的检验,应当不会有假,为何人现在还不出现。
而这卖家正被叶悯微控制在厢房之中,与她怒目对视。
秦嘉泽跪倒在地,而叶悯微蹲在秦嘉泽面前。他们被秦嘉泽的那些仆从包围着,人进来太多秦嘉泽便嫌眼晕受不了,人不围过来又被秦嘉泽怒骂。
这导致他们被团团围住,仆从们从却又为他们开辟出足够的空间,一个个跃跃欲试又不知道能做什么。
秦嘉泽逐渐感觉到自己的手脚松动,仿佛戒壁所判定的赔偿即将要付清,他盯着叶悯微,笑道:“尊上,赔偿就要付清了,您又打算做什么?”
叶悯微瞧了一眼窗外仍然莹莹发光的蓝色穹顶,转回目光看向秦嘉泽,她说道:“你似乎通晓并擅长摆弄人世的规则,诸如你说的权势、人心此类。既然你喜欢此道,为什么又费尽心力地占用我的头脑?”
他得到那缩地令,甚至都没有自己多加修改,对斥灵场也没有研究的兴趣,而是交给林雪庚来避过斥灵场。
“听说你从小就向往修道术法,其实你向往的也并非修道术法,而是另一种权势吧?你并不是真正地喜欢研究术法灵脉、苍晶灵器,你甚至并不真的喜欢这个脑子,不然也不会找不到妥善使用它的方法,只能任它折磨你。即便如此,你还是想要留着它吗?”
秦嘉泽勾唇一笑,他轻蔑道:“万象之宗如今失去一切沦为普通人,开始后悔当初换脑子给我了吗?”
叶悯微瞧着他片刻,说道:“其实现在我也没有那么想要换回这个脑子。”
“那您为何不放开我?”
“但是我需要它,而且也不能放过你。”
叶悯微话音刚落,秦嘉泽便感觉身体彻底松懈。戒壁判定的偿还时间已过,他脸上涌上欣喜神色,正伸展腿脚打算从地上起身。
周围却突然传来巨大的喧嚣声,不同于刚刚的议论纷纷,那是惊惶的呼喊与尖叫,如滔天巨浪翻涌而来。
秦嘉泽抬眼之时便看见蹲在他对面的叶悯微,她鼻梁上那副水晶视石涌起蓝色的光芒,复杂的数符瞬间跳跃其上。
叶悯微灰黑的眼眸在那副水晶视石之后凝视着他,只听外面有人高呼:“老天爷啊!斥灵场!斥灵场正在消失!”
遥远的迷津处,戒壁之下的谢玉珠大汗淋漓,脱力地坐在蓝光四溢的阵法之中,雕刀从她手中滑落在地。
她仰起头顺着高耸的戒壁看上去,一直望到那逐渐破损消失的蓝色穹顶,眼眸莹莹发亮,她喃喃道:“我做到了……大师父。”
厢房之中秦嘉泽面色大变,起身欲去拿桌上的盒子。叶悯微腕上万象森罗散落旋转,树藤生长而去绞碎木盒,将其中的缩地令送到叶悯微手上。
房内摆设东倒西歪,仆从全被掀翻在地,叶悯微一手把秦嘉泽按在了椅子之上。灰烬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她拿出易生术的罗盘,其中指针飞速旋转。
秦嘉泽惊诧地仰头看她,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可能……连戒壁也……”
“把我的头脑还给我。”叶悯微干脆利落道。
“绝无可能!”秦嘉泽气恼地怒吼,双目充血。
叶悯微伸出手去,那戴着“好梦”手串的手便搭在了秦嘉泽肩膀上。她在脑海里感觉到温辞的存在,那对她全然敞开不设防的另一个灵魂,他的声音与她的声音仿佛同时响起。
“你要用这过目不忘的脑子,看看方圆百里所有人的噩梦吗?”
她手腕上的铃铛忽然响起清脆的声音,如同急促的落雨。叶悯微听见无数梦境的声音,宛如万千人在她耳边絮语,低沉模糊如诵读佛经。
而噩梦们从中清晰地腾起,如同洪流般诡异可怖地涌进她的眼睛,涌过她的身体,向秦嘉泽涌去。
瞬息之间遍览上百梦境,她从前那颗被迫过目不忘的脑子绝不能承受,将因此而崩溃。
这是她之前与温辞说好的方法,不过那时她以为施术者是温辞,而此刻施术者竟然是她自己。
秦嘉泽瞬间身临无数噩梦之中,他睁大眼睛,双目更加赤红,茫然失焦,仿佛整个人溺于水中奋力挣扎,痛呼道:“不……不!!!”
梦境极速变化而扭曲,秦嘉泽目眦欲裂,从胃里反上呕吐之声,痛苦不堪。叶悯微于梦境之中举着易生罗盘,问他道:“你愿不愿意与我交换头脑?”
“不……不……”秦嘉泽的眼睛里竟渗出血来。
“你把头脑给我就不会再痛苦。”
“不……不……”
“把你的头脑给我。”
秦嘉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他奋力摇头,睁着眼眸状若疯狂,终于崩溃道:“拿走!拿走!滚!全都滚!!”
“快把这个脑子拿走!”
一瞬间叶悯微手里的易生术罗盘散发出刺目的蓝光,秦嘉泽骤然从噩梦中脱身,目光散乱,蓬头散发,衣衫凌乱地落在地上。
蓝光褪去,叶悯微告别那自由散漫的头脑,仿佛看见高耸入云的巨大药柜又立在了她面前,与她沉默相对。
叶悯微后退一步,捂住嘴差点呕出声来,她的脑子被秦嘉泽折腾得不轻刚刚又遭她毒手,余韵犹在,晕得她几乎站不稳。
“怎么可能……斥灵场和戒壁……林雪庚居然会帮你?”对面之人失魂落魄道。
“不是林雪庚,是我自己算出来令戒壁与斥灵场失效的阵法。”
“不可能!!”
叶悯微抬起头,晕眩的视野里看见一双血红的眼睛,秦嘉泽被他的侍从扶起,却向她而来,怒道:“你没有了那颗头脑,怎么可能再想出来如此复杂的灵脉阵法!!”
叶悯微望着他,说道:“你的头脑虽然转得慢了些,也是够用的。”
秦嘉泽目光一颤,仿佛茫然不解。
叶悯微继续说道:“秦嘉泽,这些年你都在干什么呢?”
他既想做她又想做他自己,结果变得面目滑稽,谁也做不成。
她抚着心口直起身来,对秦嘉泽说道:“秦嘉泽,试验结束了。”
秦嘉泽蓬头散发地低着眼睛,在叶悯微打算拎起他时突然诡异地笑出声来,他骤然抬头看向叶悯微,说道:“尊上总是这么高高在上,仿佛知晓一切。”
从他儿时在昆吾山上传下声音,拒绝他的求教时,便是如此。
“那尊上可知道,伴您左右的那个苍术,究竟是谁吗?”
叶悯微了然道:“他是先皇一朝的神相。”
“是!却又不是!哈哈,您果然对他一无所知。我近来翻阅前朝史册,这才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与姓名。”
秦嘉泽盯着叶悯微,笑意扭曲,一字一顿道:“尊上知道吗,他也姓叶。”
“你本名叶云川,而他姓叶名麓原。”
“他叫叶麓原,他是你们叶家最后一个星官,鼎鼎大名弑君投诚的乱臣贼子,也是你的双生兄长!”
叶悯微一瞬瞪大眼睛, 晕眩的世界中秦嘉泽的面目扭曲,声音刺耳。
这话语实在是匪夷所思,荒谬至极。
她摇头道:“苍术怎么会是……”
她说着说着, 脑海中的柜子却突然抖落出一些记忆, 流民营里被白布缠绕的瘦削男人一贯神神叨叨又嘴碎, 揣着袖子笑意盈盈, 语气慵懒。
——我们假扮兄妹,可你叫云川我叫苍术,听起来不大像是一对兄妹啊。
——那要怎样才像兄妹?
——嗯……我该叫麓原才是,云川与麓原。
那时苍术说得十分流畅,仿佛这个名字他曾说过无数遍,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弯起。
——所谓云川是银河在天, 所谓麓原为原野在地。若星坠地, 平野载之。
叶麓原, 叶云川。
叶悯微的声音一顿,眼眸逐渐睁大,疑问变成了陈述:“……他是……我的哥哥。”
哥哥这个陌生的词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仿佛投石破冰, 羁鸟出笼, 怪异得让人无措。
不容她思考,秦嘉泽的嘲笑声便响起,声音高亢而疯狂:“你们既然是双生子, 应当十分相像, 万象之宗却连自己的亲哥哥都认不出吗!?”
顿了顿,秦嘉泽满怀恶意道:“啊……对了, 你遇见叶麓原的时候,他的容貌已毁了啊。”
叶悯微张张嘴又闭上, 眼眸中映着视石荧光,入陷风暴般剧烈颤动。
云烟阁中,秦嘉泽所指控的那位叶悯微的兄长,正躺在床上沉睡。
苍术已经睡了太久,脸色在烛火映照之下呈现出浅浅的绯红,不知是血气有所恢复,还只是被灯火所染红。
他身着白色单衣,衣袖下瘦削的手臂悬空,在被子上落下一道细瘦的影子,手与林雪庚的手松松交握。
这人睡着时的模样总是十分端正清贵,谢玉珠曾跟作为“秋娘”的林雪庚说,苍术睡着的时候和他醒着的时候仿佛两个人。
不过林雪庚没见过他醒来的样子。
她低眸端详此人片刻,轻声说道:“如果你脸上没有伤痕,也没有病痛,长相应该十分英俊。”
就像她所梦见的那样,清隽优雅、气质出尘。
这个家伙还是没有醒来,不过他的苏醒似乎迫在眉睫。他紧皱眉头眼睫颤动,身体的挣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握住她手的力道前所未有之重。
林雪庚伸出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十分急促,透过皮肤在她的掌心跳动。
“你求生意志如此强烈,看来你很喜欢这人世,有想见之人、想做之事,也有人在等待你醒来。”
顿了顿,林雪庚轻叹一声,说道:“真让人羡慕。”
林雪庚听得屋外传来惊呼之声,人群骚动声如惊涛拍岸,从远处朝云烟阁席卷而来。她抬眼望去,从窗户中看见逐渐落下的斥灵场,蓝色慢慢融化于无边黑夜之中。
“不愧是万象之宗啊。”林雪庚笑道。
若是叶悯微来拖住秦嘉泽,那此时此刻完成阵法的,就该是那个不曾被任何人抛弃过的、好命的蠢货吧。
林雪庚眼眸里映着逐渐消退的蓝光,勾起唇角道:“尽是些让人羡慕的家伙。”
她回头看向苍术,握住他的手说道:“我听说这世上事事都有定数,有人死去便有人复苏,那等我死的时候,你就该彻底醒来了。”
林雪庚摊开他的手心,说道:“我叫林雪庚,风雪的雪,长庚星的庚。这名字据说是贵人所起,寓意深远。”
不过她爹娘没记下来寓意,只转交给她那串贵人所赠的五帝钱。
她在苍术的手心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把他的手放回锦被之中,说道:“你这病鬼,等他们来接你吧,后会无期。”
林雪庚拿起旁边的蝶鸣剑,鸦青色的衣裙远去,融进廊上的黑暗之中。
而山下的千金楼内,叶悯微怔愣之时,秦嘉泽趁机暴起。他一把夺过叶悯微手里的缩地令,眨眼间便消失在一阵旋风之中,只余声音在房内回荡。
“万象之宗,你且看今日能否全身而退吧!”
叶悯微的手还举在半空,仿佛她已经忘记了该如何行动。
人声鼎沸,走廊上与楼下街道上的人都在尖叫奔逃,千金楼里一地狼藉,而叶悯微恍若独自置身于亘古寂静之中。
她沉默之间,呼吸竟越来越急促,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她那单薄的身体里,正有一场汹涌波涛摧枯拉朽而来。
叶悯微骤然解冻般转身,快速奔到窗边,撑着窗框一跃而下。手腕上蓝光强盛,灰烬围绕着她弥散而开,化为仙鹤将她托起。
斥灵场消散,戒壁失效,鬼市里已经乱做一团。
千金楼中的客人们再无心关注竞卖,纷纷夺门而出。人群从四面八方往迷津渡口而去,终于在那里看见了铺天盖地的仙门弟子与军队。
惶惶之声响彻大街小巷。
而巨大的灰鹤从慌乱奔逃的人群头上掠过,卷起旋风掀起灯笼与旌旗,惹来阵阵惊呼。
叶悯微伏在鹤背上,衣袖被狂风撑满,风撕扯着她的衣服与发带猎猎作响,手指上的铃铛声清脆错落。
斥灵场正逐渐消退,只剩下一点残存的蓝色碎片。
那碎片中划过文字——林雪庚赠叶麓原铜钱两枚。
文字转瞬即逝,叶悯微眸光闪烁,低声道重复:“叶麓原……”
她脑海里苍术的声音一闪而过,他的声音愉快又轻松。
——谁叫哥哥直呼其名的?也太没大没小了。
——要叫哥哥。
叶悯微张张嘴,这两个字假扮兄妹时她分明已经说过千百遍,却从未像这一次一样生涩而无措。
“……哥哥。”
遥远云烟阁内的苍术似有感召,他忽而睁开双目,眼睛之中印着红色的天谴戒痕,茫然失焦。
沉睡数月的苍术,终于在此刻清醒过来。
苍术仿佛恍惚了许久,眼眸缓慢地眨动几下,才抬起枯瘦无力的手指,在被子下缓慢地掐算一轮。
“果然……已经到今天了啊。”苍术的声音低哑,似乎无奈而遗憾。
他伸出惨白的手臂扶着床沿,缓缓从床上坐起身来,再慢慢下地行走。
他赤足踏过深红色的毯子,脚步踉跄,行走在无声无光的无边黑暗中。手指掐动之间,他绕开桌椅板凳,举起手搭在那关闭的红木门扉上,轻轻一推。
光芒照亮苍术映刻咒文的双目,他站立不动一瞬,然后迈步跨过门槛。
包围鬼市之众已经趁机进入鬼市。
兵甲之声响彻天地,人们慌乱躲避,暂未见血光。而那飘飞的道袍则自天而来,如巨云压下,直奔云烟阁。
林雪庚正站在云烟阁的顶楼,倚着栏杆淡漠地望着朝她而来的仇敌们。
领头的正是与她有血海深仇的白云阙。
隔着一道珠帘,她身后房间内的人质温辞大声道:“你这疯子到底想干什么?”
林雪庚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她并没有回头,从腰间抽出蝶鸣剑,剑声清冽,寒光闪烁。
“梦墟主人问我是否对得起自己,如今这般是否是我想要的人生。”
林雪庚举起剑,偏过头道:“我对不起我自己。”
“我已经记不清,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了。生无意趣,不如趁早入土为安。”
仙鹤振翅嘶鸣,飞快逼近山间的云烟阁。
大街小巷的红灯笼与人流从叶悯微眼里急速掠过,她视线中的楼阁越来越近。她已经能依稀看见站在栏杆边,林雪庚的身影。
只差一步,只剩一刻。
只见仙门弟子骤至,从天而至无数夺命术法,光芒纷乱直欲取林雪庚性命。
叶悯微旋即伸出手,万象森罗闪烁间,无数湛蓝游鱼朝云烟阁上涌去。
而蝶鸣剑浮于半空,突然调转方向,寒光直对着林雪庚自己。
温辞瞪大眼睛,看着赤脚从他身边走过的熟悉之人。
林雪庚笑道:“诛杀我来为白云阙增功添绩?我只怕会恶心得死不瞑目。”
没等到叶悯微实在遗憾,她也只好自己动手。
那蝶鸣剑发出一声铮鸣,朝着林雪庚的心口飞掠而来,刺穿血肉发出轻响,两枚铜钱随之碎裂,无数殷红蝴蝶瞬间腾起,如同一场红色风暴。
在漫天红色蝴蝶背后,蓝色的游鱼横亘在云烟阁与仙门弟子之间。
它们天真烂漫地在空中游弋,挡住所有致命的术法,张开嘴把那些光芒吞入腹中,如一道笼罩云烟阁的蓝色海洋。
它们保护着蝴蝶们与林雪庚。
还有抱住林雪庚的那个人。
那个人如此瘦削而苍白,蝶鸣剑直直没入他的后心,从那里极速飞出无数红蝶,蝴蝶在吞鱼之间翩翩飞舞,仿佛被风暴卷起的红色枫叶。
叶悯微伏在鹤背上,怔怔地望着那个人的侧影,远远隔着交织的游鱼与蝴蝶,他的面容模糊不清。
这样来看,他的轮廓与她确实十分相像。
他似乎吐出血来,血出口便化为纷飞的蝴蝶,飞过他雪白的衣衫与朱红的戒印。
然后他微微转过头,朝着她的方向歉疚地一笑,张开嘴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他似乎在说:对不起啊,妹妹。
叶悯微脑海里突然陷入寂静,所有声音与画面都清晰而缓慢得过分,来自那个突然分外陌生的,总是被白布包裹的男人。
——我的亲人应该并不想念我吧。
——再相见又能如何呢?不过是相怜相笑,满面尘埃罢了。
——不过我很想念她。
——我们都是些从您过去而来,纠缠至今的讨债鬼。所幸的是,虽然讨债鬼们心意各不相同,但我们都是爱你的。
——好好记住我们吧。
——记住我,别记恨我,这样就够了。
——我不是个好哥哥。
转瞬间别的声音取代了苍术,来自林雪庚,来自温辞,是嘶声力竭的控诉。
——万象之宗过目不忘,惯于清理无用的记忆。
——你的记忆里没有哪怕一个亲人、师长或者朋友!你把他们所有人都忘了!
——你忘了我跟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温辞,苍术。
巫恩辞,叶麓原。
被她所遗忘之物突然在此夜尽数露出真容,剖肉见骨,来向她讨一个公道。
叶悯微仿佛看见她脑海里那巨大的高耸的药柜从天而降,将她珍贵之人,爱她之人尽数砸得粉碎,埋入地底。
唯余它高高矗立,如同一块无声的墓碑。
遗忘与杀人无异。
叶悯微浑身颤栗,她面对这高大沉默的药柜,生来第一次感觉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恐惧这个曾埋葬一切的自己。
“我都……做了些什么……”叶悯微慢慢低下头去,她捂着眼睛,不可置信道。
她脑海里突然响起苍术的声音,如钟鸣回响。
——由爱而生愧,此为人心。
——您以后会明白的。
他没有告诉她,她将在他死时醒悟。
第097章 雪庚
吞鱼术拦截住白云阙的袭击, 几乎与此同时,沉睡数月之人竟突然出现,挡下了蝶鸣剑。
这荒唐而错乱的一刻, 明明是生死关头, 却又仿佛时间凝滞, 万籁俱寂。
林雪庚慢慢睁大眼睛, 抬起手扶住那个抱住她的人。
他抱住她的力道之大,一点儿也不像之前那个她挥挥手,便牵不住她的人。
蝶鸣剑穿透他的心脏,无坚不摧的灵剑竟然被他衣襟里两枚铜钱所阻挡,卡在那破碎的钱眼中,抵着她的心口。
并未再前进一寸。
林雪庚怔怔地看着眼前迅疾生出的数以千百计的红蝶, 它们拂过她的眼睫, 在湛蓝的背景中翩翩起舞, 温暖而澄明,全生于她身前这个人的鲜血。
“你为什么……”
“雪庚。雪覆千山,烟销尘尽。长庚西出,星明照夜, 这是你的名字。”
那个人伏在她颈间, 声音沙哑却带笑。
雪覆千山,烟销尘尽。
长庚西出,星明照夜。
——那贵人说了几句你名字的由来, 什么星星什么雪的, 说是个好名字。
林雪庚的瞳孔紧缩,她怔愣片刻, 突然开始不可自抑地颤抖,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她颤声道:“你是谁?”
那个人抬起手扶住她的后背,轻轻地拍了拍,仿佛在安抚那个曾等待他多年,入门修行也不愿改变姓名的小姑娘。
“对不起,我来得太晚。”
林雪庚眼眸一颤,迅速变红,那死寂的心里突然生出滔天的委屈,滚滚而来淹没她的眼睛。
“雪庚,活下去吧。你今后还会名满天下,泽被苍生。”
“为什么……”
她将他从自己身上扶起,攥着他的胳膊紧紧盯着他,她说:“为什么……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林雪庚说着说着声音就带了哭腔,泪水顺着脸颊簌簌而下,她哽咽道:“你是谁……”
“世事皆有定数,有人死去,便有人复苏。”
他低声重复她的话,抬起一双无神的,印着奇异咒文伤痕的眼睛对着她,仿佛真的在端详她似的。
他问道:“你哭了吗?”
林雪庚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的手背上,积起水泽。
他偏过头去笑笑,缓缓伸出手来触碰她的脸颊,抹去她的泪水,叹息道:“对不起,我看不见你,也听不到你在说什么。”
“不要哭,对不起。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他算来算去,实在无法从他这叠满重重天谴、厄运缠身的人生里,再分出更多的时间给他的妹妹,与他曾亏欠、也曾喜欢的这个姑娘。
他与她妹妹的缘分,自十二岁分别后,就只有这短短的一年。
而他与林雪庚这一世的缘分,只有她出生时的那一面,与他死去的这一瞬。
菩萨畏因,凡人畏果,这是他所能寻到的最好的因果。
叶麓原骨子里有叶家人独具的固执与狂妄,凭着卓然天赋,认为自己能够做到想做的所有事情,拯救他所想拯救的所有人,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他要作为哥哥改写妹妹的结局,作为偷窃者归还林雪庚的性命,作为叶家最后的星官而逆转天道。
所以他亲自穿针引线,将他们织在他的命运线索里,再用他的身体,他的眼睛,他的性命一一解开。
然而他背弃主君,与天争命,因此不得善终,最终还是要抛下他的妹妹和这个等待他的姑娘。
到头来,他也并不是一个称职的星官,一个好哥哥,抑或一个好人。
“对不起……”
这个人弯着茫然的眼眸,他无奈地笑着,仿佛怕林雪庚听不清一样不停重复着抱歉,便如同梦中那个抱着她哭泣的人一般。
林雪庚攥紧他的胳膊,他轻轻向前倾倒,额头抵着她的肩膀,声音轻若叹息:“对了,我不叫苍术,我叫叶麓原。”
“很多很多年之前,我曾亏欠于你,也曾喜欢过你。时至今日,终于恩债两消了。”
“雪庚,戴罪之身,亦可前行。山水悠长,终渡迷津。”
落在她肩膀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好像他已经不能支撑自己,只能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抱歉……”
那在她手下总是热烈跳动的,不像是一个病人的脉搏,终于渐渐平息。
“为什么……”林雪庚怔愣呢喃。
他身上唯一的水渍是她的眼泪,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儿血迹,只有红色的蝴蝶在他们之间飞舞,落在他单薄的肩膀上。
林雪庚突然拎起他的衣襟前后摇晃,厉声道:“你不是很想活着吗?每日在睡梦里都挣扎着要醒来吗?你求生是为了什么?为了替我去死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点来接我?什么恩什么债,什么喜欢什么亏欠,为什么说对不起我?你告诉我啊,你回答我!你说点什么啊!再说点什么……不要死……你怎么能……”
怎么能又给她留下不可解的谜题,然后消失不见?怎么能在她决定舍弃一切时,告诉她这世上也有个人记得她、珍重她,然后再次把她遗弃于世?
然而这个人已经死去,只剩下她指间一点快要消散的温热。
林雪庚咬紧牙关,突然伸手紧紧抱住他,他轻飘飘的只有一把骨头,仿佛怎么用力也抱不住似的,就像她这半生所有想要抓住的东西一样。
她总是什么都来不及问,什么都来不及知道。
什么都留不住。
林雪庚只觉得痛苦、无力又委屈,把头埋在他的脖颈间,嚎啕大哭起来。
似乎有人落在云烟阁上,走过她的身边,耳边传来低低的交谈之声。
“我没事,她没有真的想伤我。”
似乎是叶悯微与温辞。
林雪庚的思绪一片空白,仿佛周遭的一切只是一出荒唐的戏剧,她是演砸了戏在角落里痛哭的粉黛模糊的出戏人,既不是观众,也算不上伶人。
泪眼模糊的视线里,有人伸出手仿佛想要触碰她怀里,那个刚刚死去之人单薄的脊背。
那只手腕上挂着金色的手镯,旋转不止散发着莹莹蓝光。
快要碰到苍术时这只手却停住,手指颤动不止,仿佛畏惧似的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