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师—— by黎青燃
黎青燃  发于:2024年07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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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说她心术不端泯灭人伦,她定然不会辜负这些责问,定叫它们名副其实。
而那些由白云阙修士所化的苍晶此刻正埋在鬼市周围的深海里,支撑着这个庞大的,他们曾经想要她做出的斥灵场。
她让他们得偿所愿。
故事到此为止,从一只白鹿到一座斥灵场,从一桩血案到另一桩血案。
“这个故事里大部分我想知道的,我都已经问过了,只剩下一个问题,是留给万象之宗您的。”
林雪庚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在叶悯微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恍若烈火过境的草原,火势汹涌烧得眼底一片通红。
她笑道:“为什么是我呢?”
“世上之人何止千万,我到底有什么特别,为什么偏偏挑中我,为什么偏偏要把这无上的光荣赏给我!?”
叶悯微眸光闪烁,沉默无言。
而林雪庚俯下身来,一字一顿道:“为我解惑吧,师父。”

第091章 理由
叶悯微望着林雪庚通红的眼眸, 烛光将她轮廓映得一片殷红,仿佛此人身处火海之中,日日炙烤不得安宁。
林雪庚眼里满含渴望, 好像极力想为她所深陷的漩涡寻求一个答案, 而这个答案除了叶悯微以外已经无人能够给予她。
可惜叶悯微也不能。
叶悯微想告诉林雪庚,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中她。
但是叶悯微看着面前那双愤怒而痛苦的眼睛, 突然发觉林雪庚其实也很清楚,她不知道。
林雪庚明白她给不了她答案。
或许她只是不知道谁能给她答案。
叶悯微觉得在这时候说出不知道,似乎有些残忍,于是她转而说道:“你和我的魇兽朝夕相处了六年,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它,更能够猜到它选择你的理由。”
林雪庚低眸, 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它并不会言语, 只会给我看你的记忆和灵器苍晶, 说到底它只是你的一部分意志,我了解的不是它。”
林雪庚抬眼看向叶悯微,眼底里含着一层暧昧不明的光芒:“我了解的是你,师父。”
她每次叫她师父的语气, 总是复杂而古怪。
“我知道你不谙世事, 即便我把我所经历的一切都讲给你听,你也只会睁着这样一双平静的眼睛望着我,仿佛事不关己。”
“我知道你与梦墟主人都喜欢游离于规则之外, 你们蔑视规则, 不肯服从规则。尤其是你,你甚至不肯理解这世上的人心, 你不知道把世人垂涎之物交给一个任人摆布的孩子是什么后果,你只会异想天开地想用你所知的法则对抗一切。”
顿了顿, 林雪庚直起身来,目光渐渐冷漠:“所以现在我才可以利用规则,让你们此刻成为我的阶下囚。”
“我了解你,或许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所以我才想不明白你选择我的原因。我资质过人吗?比我天资聪颖的、勤勉用功的、一心向道的人,仙门三宗里大有人在。你喜欢我吗?你分明不喜欢像我这样的孩子。”
林雪庚指向谢玉珠,讽刺道:“你喜欢像她一样天真娇纵、横冲直撞、负气仗义的,好命的蠢货。甚至为了她任性的心愿,不惜性命地闯去扶光宗救她出来,如果你是这样爱徒心切的好师父……”
林雪庚略一沉默,这沉默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漫长,烛火不安地跃动着。
她说道:“我不明白,既然如此,你到底为什么要选我?究竟为什么是我?”
在叶悯微的视线里,林雪庚离她有些遥远,衣裙与面容模糊在黑暗中。她看不清楚林雪庚的表情,只能听见林雪庚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那终日里淡漠而意兴阑珊的“秋娘”,终于褪去那层冷若冰霜的外壳,露出她燃烧的骨血,发出迸裂的火星声。
林雪庚的声音响起,仿佛快烧到结尾,火焰中弥漫着一层恍然的烟雾。
“如果你是我,又你会怎么做呢,万象之宗。”
叶悯微对于亲情的想象十分贫乏,更无法想象失去亲人的感受。她想起宁裕里总是攥着她的手喊小云儿的婆婆,思来想去却不得其解。
“我不知道。”她诚实道。
这混杂着尘埃与干草味道,黑暗不见天日的房间里安静一瞬。只听林雪庚的声音响起,那快要燃尽的火焰仿佛又腾起,她重复一遍:“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林雪庚这样说道。
“如果你是我,你会清理掉所有关于家人和白云阙的记忆,给自己留下一句永不与白云阙和玄海门来往的告诫,就此离开白云阙。如此你便不会伤心,不会愤怒,没有什么能再阻碍你的研究……”
“林雪庚!”
一直沉默观察形势的温辞脸色陡然一变,他预感到林雪庚要说什么,急躁地喊出她的名字。
他动弹不得,再挣扎也是徒劳,只能听她流畅地将一切合盘托出。
“因为你就是这么做的啊,万象之宗!你的记忆里没有哪怕一个亲人、师长或者朋友,甚至没有这个陪伴你五十年的梦墟主人!你把他们所有人都忘了!”
林雪庚的声音响亮而清晰,带着某种畅快的恶意在房间里回荡,温辞一瞬僵住。
寂静之中,烛火轻微地跳跃着,把温辞的影子投在墙上。他慢慢攥紧拳头,咬紧下唇,目光沉沉地一言不发。
叶悯微睁大眼睛转头望向温辞,他却没有看她。
“我的记忆里……没有……温辞?”叶悯微满心茫然,在茫然深处又升起一丝不安。
林雪庚拿起那柄“蝶鸣”灵剑,木头与冷铁碰撞声一时十分刺耳。
“万象之宗过目不忘,惯于清理无用的记忆。我看过魇兽七成的记忆,即使是应当与巫先生有关的部分,也没有出现一丝一毫他的身影。”
林雪庚走到温辞身边,她低眸瞧着他,怜悯道:“我想万象之宗一定是把巫先生作为无用的记忆,全部清理掉了吧。”
温辞眼眸低垂,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已经被咬出血丝。
林雪庚却越说越畅快,甚至嘲讽地笑出声来:“怎么,梦墟主人不想让她知道?你也觉得这很丢人吧?万象之宗利落又无情地将你丢弃,你却依旧喜欢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于水火,甚至愿意为她赔上性命,多么可笑啊!”
叶悯微眼眸颤动,她骤然觉得不可思议、困惑,而又恍然大悟。仿佛有人一脚踹开尘封的门扉,漫天尘埃之间,过往的一切疑问从记忆里纷至沓来。
温辞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她,他们因何而决裂;他总是不肯相信她喜欢他,总是满怀愤怒和悲哀。
他仿佛玩笑似的,说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丢下他。
他在这些零碎的对话中所暴露出来的痛苦,忽而像是贴上她的眼睛似的,清晰得让她心惊。
只是温辞向来骄傲,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已经为她低头退让到了何种地步。
——等你想起来我,我就原谅你。
可是这并不是温辞的让步。
唯有他的永不原谅,是真的不肯释怀。
正在叶悯微怔愣之时,一直低头沉默的温辞却突然跟着林雪庚笑出声来,那笑声由低渐高,他抬眼看向林雪庚,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笑得比林雪庚还要炽烈。
他仿佛破釜沉舟,将那些难堪与痛苦燃起一把大火,苍白的脸上泛起异样的红晕。
温辞偏过头去,发间彩色的铃铛拂过面颊,他说道:“你这就觉得可笑了吗?这算什么,你知道我是如何得知她忘记我的吗?我掉进了众生识海,里面那个老头子不肯放我出来,非要我留下来永生永世替他守海。我跟他耗了三年,最后我答应他了,我说我有心愿未了,我跪在地上求他!求他放我出去一次!”
“我是为了告诉叶悯微,我喜欢她,才回到这个世上来的。”
温辞笑道:“你以为我不了解她吗?你以为我会奢望她喜欢我吗?我只是想告诉她,只是想让她知道我的心意。然后我就可以跟她说,不必再遵守约定,从此以后把我忘了吧。”
“只是这么一句话而已!就这么一句话!这句话我藏了多少年,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出来见她这一面的。可是我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竟然已经把我忘了,忘得一干二净。那可是五十年啊!”
林雪庚猝不及防,愣愣地看着温辞。温辞却笑得越来越艳烈,当真如割人的刀锋:“笑啊!!你怎么不笑了?不好笑吗!!”
林雪庚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那又怎么样?她下山来找我帮忙,只是说了两句话,我就又放不下她了。”
温辞分明是在嘲笑自己,但却坦荡得仿佛在嘲笑别人。
“巫恩辞就是个贱骨头,他就是喜欢叶悯微,头破血流也喜欢,永不可得也喜欢。我也看不过去,我拿巫恩辞怎么办?我杀了他吧?你杀了他吧!”
“他死之后魂魄归于众生识海,精魄不散,他就还喜欢叶悯微。最好你再毁了众生识海,大家一起去死,这世上什么都不要有,全都毁得一干二净!”
他仿佛将深埋心底的话尽数挖出,那阴暗生霉的东西终于重见天日,尽管鲜血淋漓,却也痛得痛快。
“这样才好,这样巫恩辞就不再喜欢叶悯微了!”
林雪庚眼里的嘲讽和痛苦完全被温辞所震慑,仿佛火焰被滔天巨浪所吞食。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温辞,说不出一句话来。
温辞偏过头去,满眼嘲讽的换成了他。他靠在柱子上,眼里的刀锋凛冽:“怎么,你觉得我可怜吗?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林雪庚,你才最可怜!”
“我是被辜负了,可谁没有被人辜负过?我是受到了伤害,难道我就没有伤人无数吗?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那又怎样?我就不是我巫恩辞了吗?我仍然要想方设法逃离众生识海,我要游遍九州,去看最好的庆典社火,我仍然要学我喜欢的舞乐百戏,我仍然要活在人们的笑声之中。”
“我仍然喜欢叶悯微,我放心不下她就去帮她。我没有做过一件违逆我心意的事情,我对不起谁也没有对不起我自己。”
“可你呢?林雪庚,你对得起你自己吗?如今这般就是你想要的人生吗?现在的你就是你想要成为的模样吗?你看得起你自己吗!”
林雪庚眼眸骤然一颤,她握紧蝶鸣剑,低声道:“闭嘴。”
“看来你觉得自己非常可怜,觉得命运不公,觉得被利用被辜负,想要归罪于某人?可笑,命运难道会对谁公平吗!?”
“闭嘴。”
“你知不知道,人最可怕的莫过于自怨自艾,你从此就被打断脊梁、抽掉筋脉,终日陷在泥沼之中,汲汲于寻找自己半身不遂的原因,永不翻身!”
“我叫你闭嘴!”
林雪庚怒不可遏,一道银光闪过,蝶鸣锐不可当,划出一道斜穿温辞整个胸膛的伤口。
温辞的嘲笑终于被打断,由此吐出一口血来。
而从他口中涌出的、自他伤口中流下的鲜血,在落下的瞬间竟然化作透光的红色蝴蝶,如飘飞的枫叶漫天飞舞。
叶悯微忽然感觉到手脚一松,她的身体能够动弹了。
因为林雪庚伤了温辞,戒壁认为她选择温辞偿债。
从头到尾嬉笑怒骂,却没有看她一眼的温辞终于转眼望向她。
无数红色蝴蝶掠过他的脸庞,温辞嘴角弯起,露出计谋得逞的笑容,戏谑道:“还不快跑。”

第092章 心神
自在轩的大门里传来一声巨响, 继而轰然大开,门上的灯笼剧烈地摇晃,从闪烁的灯火光芒中奔出两个人, 正是叶悯微与谢玉珠。
叶悯微攥着谢玉珠的手腕, 与她飞快地在丛林中向山下跑去。谢玉珠头脑一片混乱, 树影极速从叶悯微身上掠过, 脚步声纷乱,她大师父的背影依旧镇静而可靠,但大师父抓住她的那只手分外冰凉,而且正在颤抖。
“大师父……我们就这么出来了,二师父怎么办?”谢玉珠在叶悯微身后唤她的名字。
夜风将叶悯微的发丝拂起,她戴上视石, 头也不回道:“等等, 温辞在跟我说话。”
温辞身上的消息珠是叶悯微以备不时之需放在他身上的, 竟然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她看见温辞曲着腿靠在柱子上,戏谑地偏着头微笑。一向美丽而缤纷如彩蝶般的人,如今真的被蝴蝶所笼罩,它们振翅从他的伤口里飞出, 仿佛在蚕食他的生命一般, 不止不休。
“叶悯微,你刚刚怎么在发抖呢?冷静点儿,别变得不像你了。”他的语调却漫不经心。
现在温辞看不见叶悯微, 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但他知道叶悯微正在注视着他。
叶悯微攥紧谢玉珠的手,她眼前树影婆娑的山林和温辞的面庞重合在一起, 她因为奔跑而剧烈喘息,似乎能因此遮掩她的颤抖和轰鸣的心跳。
“长话短说, 形势危急已经超出我们此前的预料,你必须要在秦嘉泽公布苍晶炼制之法前换回你的头脑,阻止他站上竞卖台。”
风声萧萧,叶悯微的脚步与呼吸声都十分沉重,在这沉重的声音中,她再次听见温辞的声音。
“好梦在你手里,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过,你可以用它来干什么吗?”
叶悯微怔了怔。
——只要我彻底放下所有戒心、向你敞开意志,你就可以用它侵入我的精神,左右我的意念,看到我所见的所有梦境,借由我使用纵梦术。
那个夜晚,大漠星河之下温辞对她说的话撞入她的脑海。
此时此刻,温辞缓缓道:“现在我就要这样做,我会对你完全敞开我的心神,你来操纵我的意念。你知道什么时候该通过我借用魇术,对吧?”
叶悯微低声道:“可是你……”
温辞低低地笑起来,他仿佛想起什么,轻描淡写道:“对了,你不是想让我原谅你吗?”
“可是你不愿意。”叶悯微终于把这句话说完。
温辞听不见她的声音,但是他似乎知道她在说什么似的。他沉默一瞬,闭上眼睛靠着柱子,懒懒道:“只要我对你有一点儿抵抗的念头,你就无法侵入我的精神。”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对你说一个不字,你可以尽情对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包括永远改变我的意志。”
他一字一顿道:“恭喜你叶悯微,你要如愿以偿了。”
谢玉珠与叶悯微终于跑出山林,踏入山下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锣鼓喧天,喜乐响彻大街小巷,无数明灯升入夜空,戴着面具踩着高跷的伶人一边舞蹈一边从她们身边走过,这正是鬼市庆贺竞卖会举办的庆典。
“今天……今天就是竞卖会了?我们竟然被关了这么久!?”
谢玉珠惊诧地环顾四周,她抬起头望向穹顶,继而瞪大了眼睛指向天空:“大师父,大师父你看!”
叶悯微随着谢玉珠抬头看去,穹顶密密麻麻的交易记录中,又出现了她的名字。
——巫恩辞将其心神赠予叶悯微。
“二师父……他把什么送给你了?”谢玉珠迷惑而不可置信。
叶悯微站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她沉默无言地抬头看着那行字一点点地升上顶空,仿佛在无数的交易之中游动的星辰,东升西落。那副普通的视石之上映着鬼市里腾空的烟火和明灯,她微微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抿紧。
消息珠的那一头,林雪庚一直站在温辞面前沉默不言。她终于动身,神情暧昧不明,蹲下身来从温辞身上搜出消息珠,捏在手里。
“想救梦墟主人就先来杀了我,我等你,师父。”
那枚细小的珍珠沉入黑暗之中,所有的画面连同被蝴蝶缠绕的温辞都消失不见,叶悯微的眼眸颤了颤。
“大师父……你……”谢玉珠担忧地看着叶悯微。
她唤叶悯微大师父时,叶悯微突然回过头来看向她。叶悯微的眼眸里翻涌着罕见的惊涛骇浪,仿佛她正独自站在自身的洪流之中。
这样的惊涛骇浪里,叶悯微的声音竟然很平稳。
“玉珠,你还记得我教给你的灵脉阵法吗?”叶悯微边说边把鼻梁上的普通视石摘下来,换上那副水晶视石。
谢玉珠愣了愣,她问道:“师父你是说……让戒壁与斥灵场失效的灵脉法阵?”
当初她们讨论出两套方案来破坏秦嘉泽的计划,虽然最后选取了修改缩地令这条路,但是叶悯微也一直在研究令戒壁与斥灵场失效的灵脉法阵。
研究之时谢玉珠一直在旁学习,如今那法阵已经演算出来八成。
叶悯微抬起眼睛,那双灰黑的眼眸透过水晶视石直视着谢玉珠的眼睛,她说道:“玉珠,你去戒壁下面完成这个灵脉法阵,让戒壁和斥灵场失效。”
谢玉珠瞪大眼睛,她一时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慌道:“可是……可是师父,那个法阵你还没算完……”
“我教过你演算的方法,你也学得很好。”
叶悯微拿出她记载无数算式与图画的小册子放在谢玉珠手里,她的目光沉静而笃定:“你能够把它全部画出来。”
谢玉珠拿着那册子,只觉手里的东西有千斤之重,她满眼惶恐:“师父你要把这事儿交给我吗?可是……如果我失败了,那你和二师父……”
“你可以做到。”叶悯微仿佛在做出某种承诺,她拍拍谢玉珠的肩膀,让谢玉珠混乱空白的脑海翻江倒海。
叶悯微向后退了两步,谢玉珠抱着她大师父给的册子,愣愣地看着她大师父。
叶悯微对她说道:“来不及了。我现在去找秦嘉泽,我会拖延时间,等你完成。”
“师父!”谢玉珠伸手想要去抓叶悯微,却见叶悯微转过身去,蓝色衣袖从她的手心拂过。她的师父没入滚滚人潮,跟随那戴着面具的伶人队伍,向举办竞卖会的千金楼而去。
鬼市热闹非凡,人们摩肩接踵地从谢玉珠身边经过,纷纷朝着千金楼的方向涌去,只有谢玉珠怔忡地站在原地。
那怔忡大概只有短短的一瞬,橙红衣衫的姑娘忽而攥紧了那书册。她咬咬牙扭头逆着人流而去,抬眼望向那莹莹蓝光的穹顶之下,矗立在远处,轮廓模糊的迷津戒壁。
再有一个时辰,就是秦嘉泽的苍晶炼制之法竞卖会。
自在轩内,林雪庚挥手将那颗消息珠仍出窗外,将那不染滴血,银光闪烁的蝶鸣剑归剑入鞘。
她正欲回身离开这件牢房,却听她身后的温辞再度笑出声来。
那恣意嬉笑的人懒懒道:“你还想嘲笑我?能嘲笑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林雪庚的脚步顿了顿,她并没有回答温辞,像是方才的动怒消耗了她太多力气,已经不想再多费口舌。
正当她想要继续迈步时,却听温辞漫不经心说道:“你刚刚有个地方说错了,这蝶鸣剑确实是叶悯微亲自所铸,陪伴她数十年。但是它的名字,是我起的。”
“因为我说我讨厌见血,她铸剑时便有意设计使它触血生蝶。这柄剑由我命名,雕花是我手刻,铃铛是我所系,她全由着我决定一切,这可是她此生唯一的命剑。”
——我让你所见的鲜血,都变成蝴蝶怎么样?
在那个终成美梦的噩梦里,叶悯微曾经这样跟他说过。
其实她早已经为他做过了。
失忆之后她还是和过去一样,一点儿都没变。
“我难道是个傻子吗?我难道会就这么轻易地,随随便便地钟情于某人吗?”
温辞嗤笑一声,慢慢地低声说道:“世人白骨之上生血肉,血肉之外覆皮囊,粗布麻衣、绫罗绸缎、珠翠簪缨、粉黛胭脂,层层堆叠粉饰。一眼望去眼花缭乱,分不清是人是是兽,是鬼是神。”
“但是你看叶悯微此人,只有一颗一览无余、触手可及、灼热烫人的心脏。”
即便那颗心脏并非为你而跃动,难道你能不为它震撼吗?
这样一个先日月星辰一步的天才,以她天马行空无所不能的姿态,去实现你最微小的愿望。这并不是因为她爱你,只是因为她能够做到。
可你能不爱她吗?
温辞抬眼看向林雪庚,昏暗灯火之中,红色的蝴蝶在飘飞的尘埃中飞舞,林雪庚的鸦青色的背影紧绷而僵硬。
温辞眯起眼睛,说道:“真的有人能在了解叶悯微的同时,单纯地痛恨她?林雪庚,你当真想要她的命吗?”
她以完全袒露自己的真诚的目光,奉上的东西即使不是此人想要的,都足够让人动心,让人只能咬牙切齿地爱她。就像他一样。
林雪庚没有否认,却也没有认同。她终于迈开脚步,提着灯消失在门后的长廊间,那扇门在她身后关上。
温辞看着林雪庚的背影消失在门扉之后,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他卸去一身力气,仰头靠在柱子上,在寂静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温辞唇角戏谑的笑容逐渐消失。蝴蝶围绕在他四周,他疲倦地闭上眼睛。
“今夜恐怕要热闹得厉害了。”

第093章 危局
叶悯微挤过人群向那举办竞卖会的千金楼而去, 路两边映出光亮的楼阁,拥挤的人群、谈笑声、鼓乐声与伶人歌声穿过她的身体,所有灯火在她的眼睛里落下幢幢之影。
还有一个时辰是苍晶炼制之法的竞卖会, 而后紧接着就要竞卖林雪庚的斥灵场。
竞卖会后秦嘉泽应当会通过缩地令离开鬼市, 那缩地令被她改过大概会难以发动。但是秦嘉泽若是仔细查看其中灵脉, 以那颗头脑, 应该还能改回来。
——你必须要在秦嘉泽公布苍晶炼制之法前换回你的头脑,阻止他站上竞卖台。
温辞的这句话在叶悯微脑海中响起之后,其他画面和声音却仿佛寻到缺口,喷涌而出,纷至沓来。
——万象之宗一定是把巫先生作为无用的记忆,全部清理掉了吧。
——我是为了告诉叶悯微, 我喜欢她, 才回到这个世上来的。
——可是我站在她面前的时候, 她竟然已经把我忘了,忘得一干二净。那可是五十年啊!
“不要想,不要想这些。”叶悯微喃喃道。
千金楼在叶悯微的眼眸里越来越近,逐渐高耸占满她的眼睛。
她从人群的缝隙间向前而去, 她尽力踏平脑海里那些嘈杂的声响, 筑起高耸的堤坝。她对自己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不要回想。
然而这个可恶的脑子不肯听她的话。巨大的药柜摇摇欲坠,抽屉不断从其中落下, 她只得在轰鸣声与飞溅的记忆碎片里穿行。
——我这辈子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我绝不原谅!
——叶悯微,我们相识数十年, 我仍无法想象像你这样的一个人,究竟会怎样去爱人。
——恭喜你叶悯微, 你要如愿以偿了。
外界人声嘈杂,熙熙攘攘,叶悯微终于站在千金楼之前,呼吸声急促。
她抬起头,目光沿着那雄伟而描金画银,雕梁画栋的楼阁一层层移上去。
她通过阿福身上的消息珠,看到她要寻找的那个人正坐在千金楼的厢房内。秦嘉泽身着紫袍头戴金冠,撑着额角仿佛头疼难忍,呵斥道:“安神汤呢?还不快给我端来!”
阿福连声道:“正在熬了,王爷您再等等,马上就好。”
叶悯微的目光顿了顿,再移向楼阁之上的蓝色穹顶。
那里正滑过无数买卖的记录。
叶悯微眸光微动,仿佛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说道:“规则……这里的规则。”
她安静片刻,然后迈步走向千金楼的大门。门口的伙计伸出胳膊拦住她,伙计笑眯眯道:“客官!您来得太晚,场子已经满了进不去啦,要不您在外面先等等,有人出来您再进去。或者等下一场?”
叶悯微看向伙计。
这个姑娘一身蓝色云纹罗裙,并不像是富贵之人,戴着一副古怪的视石,眼里一派深不见底的灰黑色。
她掏出一枚铜钱,递给伙计。
“哎呦您这是做什么,就一文钱也不能……”
叶悯微伸出手去,她手指上的金色指环与铃铛光芒闪烁,那手指指向穹顶,她说道:“我可以进去吗?”
伙计抬眼看到那穹顶上出现的文字,夸张地瞪大眼睛望向叶悯微,不可置信道:“万……万象之宗?”
即便千金楼已经人满为患,鬼市中人仍然不断朝着千金楼的方向涌去。仿佛只要离得千金楼近一些,那将震惊世人的买卖之物就能更早传进他们的耳朵,如同铜钱银子般清脆地落在他们手里。
所以谢玉珠的路途跑到一半便变得畅通无阻,越是远离千金楼人越稀少,那半个月来总是熙熙攘攘人流汹涌的渡口长桥上,竟然空无一人。
这一道橘红的身影在灯笼光芒下飞快掠过长桥,谢玉珠几乎是扑在了戒壁之下。四周寂静无声,她捧出叶悯微给她的书册,翻到画着灵脉法阵的那几页。
“接下来……从这里……”
谢玉珠寻找到那尚未完成的缺口,试图在脑子里寻找与其相关的算法,她拿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画起来。
“隙积……对,这里是用隙积,灵仓……”
身后远方不断响起的烟花声与锣鼓声如同催命符一般。谢玉珠越来越紧张,仿佛灵魂脱壳看着自己行动,仿佛胳膊手指连同脑子都不是自己的。
她慌乱道:“下面应该……怎么算的来着。”
她应该记得的,她跟着她大师父演算过,她分明会算的!
谢玉珠心跳如鼓,手脚冰冷,手心出了一层细汗,滑得攥不住石头。
谢玉珠渐渐想不起来任何东西,只能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她茫然无措地抬头,却看见被她放在一边的布包。
那几个月来她从不离身的月白色绣了莲花纹的布包里,装着她的乾坤袋。
乾坤袋里有策玉师君的魇兽。
如果此刻在这里的人是策玉师君,那个见惯大风大浪的人一定不会像她这样惊慌失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成这个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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