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师—— by黎青燃
黎青燃  发于:2024年07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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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辞沉默片刻,嗤笑一声道:“挺好的,果然是叶悯微。”
好极了,连研究品他都不是第一个。
“听玉珠说,你是沧州人。”
“不错。”
“你常回家乡吗?”
“惭愧,琐事缠身,唯有清明时节回乡祭祀。好在祖坟平日里也有人照料打理。”
顿了顿,卫渊观察着温辞的神情,问道:“巫先生对沧州很感兴趣?”
“我有故人葬在那里,也时常去祭祀。”
温辞问道:“听说你仍在寻找疫魔,若你找到疫魔,打算如何呢?”
“自然是血债血偿。”
温辞低下眼眸,安静良久后起身离开栏杆,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
“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第102章 天上
叶悯微坐在楼阁房间内, 她面前的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衣着华贵,长相和秦嘉泽几分相似。他和秦嘉泽一样有久居高位的倨傲和优雅, 却没有后者的轻狂, 看起来沉稳幽深。
对方上来便言明了自己的身份, 对于叶悯微的毫不惊讶, 对方似乎更为意外。
“尊上并不惊讶,是卫卿已经告诉你朕的身份了?”
叶悯微摇摇头。
“我为何要惊讶?人与人之间都是从不认识到认识,你同我介绍你自己,我知道了,只是这样而已。”
那人身边的侍从尖着嗓子道:“大胆……”
天子却挥手制止那侍从,凝视着叶悯微笑道:“尊上果然如卫卿所说, 心思澄明, 不拘俗礼。”
叶悯微看了一眼侍从, 回转目光看向这位天子,她明明是客人却率先发问:“你见过之前的那位神相吗?身上有很多伤痕,缠绕白布的一位。”
天子眸光微动,他道:“尊上说的是原沧先生?”
“原沧……原来他曾经叫原沧。”
又是一个新的名字。她的兄长叶麓原曾经有过如此之多的名字, 变换过无数身份。
叶悯微向他问起关于神相大人的往事, 而这位天子则向她问起关于灵脉术法的原理,问起筑堤架桥、耕种赈灾等工事农事可怎样以术法助力。
那是叶悯微不曾考虑之物,她对于百姓日常生活了解不深, 只是以可实现的原理作答。
那位天子一直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认真听她所说。
末了,这位天子问道:“那么尊上又是怎么看待朕的呢?”
叶悯微认真思索片刻, 诚实地回答:“你是世间众人垒起的层层叠叠橘子山上,最顶端的一只橘子。”
最初遇见谢玉珠时, 她也曾跟谢玉珠说过她眼里的橘子山。
她此言一出,那旁边的侍从简直气急了,涨红脸喊道:“你竟敢如此不敬!能面见天子是多少人毕生的愿望……”
这位天子却抚案大笑,说道:“橘子?万象之宗果真不同凡响。”
叶悯微瞧了一眼那悻悻闭嘴的侍从,继续说道:“很多人告诉我,世上的橘子该要如何堆叠,都是由你决定的。”
天子望着叶悯微的双眸,说道:“尊上所见又当如何?”
顶端的橘子对于橘子山来说,分明是最无关紧要的一颗橘子。
这世间的秩序,她所听说的士农工商、王侯将相、世家寒门,真的是由他决定的吗?
叶悯微安静无言。
“天上城!天上城到了!”恰在此时,窗外传来高声惊呼。
一时间惊叹声如潮水般此起彼伏地响起,甲板上的百姓议论声沸沸扬扬。皇上站起身来,侍从为他打开木窗。
窗外的凛风灌入室中,茶壶上冒出的热气顷刻被吹散,书册哗啦作响。皇上负手而立,低眸朝窗外看去,说道:“这卫卿所说的天上城,朕终于看到了。”
叶悯微也起身朝窗外看去,只见无边云海之中,一块巨大的悬浮的陆地逐渐在窗外显现真容。
夏日晴空,天上城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广袤平坦的土地上被姹紫嫣红的四季花朵所包围,绿油油的田地竟如楼阁般层层叠起,稻、麦、粟与棉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其中慢慢生长,硕果累累。
蓝色游鱼游弋于农田之间,将成熟的庄稼果实分门别类地吞下,再游往城中的各个酒楼市场。
城中屋舍皆在十层之上,形态各异,涂画缤纷,不见砖瓦缝隙,仿佛从土地中自行长出。屋舍之间贯联相通,若有长桥在空中交错。
船舶与车架载着百姓,如同飞鸟在空中穿行。
举目望去无人劳作,一切却井然有序。
天上城里到处蓝光闪烁,这是一座由灵器术法所维持的城池。
叶悯微慢慢睁大眼睛。
她的眼睛闪烁起别样璀璨的光芒,这种光芒压下连日来的阴霾,再次让她熠熠生辉。
那人间的帝王慢慢道:“神相曾经说:王道将衰,新神将出,得神通者统御天下。”
皇上转眸看向叶悯微,再次说道:“决定这世人如何堆叠的,当真是朕吗?”
顿了顿,他又道:“抑或是你们呢?”
这位帝王自幼与卫渊亲厚,时常有朝臣议论,天子被卫渊蒙蔽双眼,对卫渊言听计从,实则是卫渊手里的傀儡。然而在卫渊的帮助下,从年轻时便穿行天下的皇帝,在斟酌着是否要做一个决定。
是要做旧日的君主,还是新世的臣民。
皇上俯瞰着天上城,说道:“如卫卿所说,世事将变,一切大有不同。”
房门被敲响,卫渊进门来禀告风舟已降落,请皇上起驾。
叶悯微也终于辞别这位帝王,与卫渊擦肩而过时听得他说了一句:“师姐,欢迎来到天上城。”
叶悯微回身看了一眼,慢慢合上的门缝中,卫渊直起身来,嘴角含笑。
温辞正在门外等待,见叶悯微神情轻松便也放松下来。他与她一道走下楼梯,问起她方才谈话的内容,还没说两句却见谢玉珠正在二楼楼梯口焦急地打转。
谢玉珠一见他们她便露出如见救星的表情,指着窗外道:“大师父二师父,大事不好!她跳下去了!”
她说得没头没脑令人疑惑,叶悯微道:“谁跳下去了?”
谢玉珠急切道:“林雪庚啊!”
方才天上城中的景象刚刚变得清晰可见时,林雪庚便神情僵硬。
谢玉珠兴奋地如此这般说了半天,才发觉林雪庚表情不对劲,还未待她发问,只见林雪庚一步跳上桌子,直接扒着窗框从风舟上跳下去了!
不过眨眼的功夫,林雪庚就不见了踪影。
“她不会是又要寻死吧?”谢玉珠忧心忡忡道。
温辞摇摇头:“她只是落在天上城里,以她的本事总不至于摔死。”
林雪庚这突兀的举动叫人摸不着头脑。一时半刻寻不到她,卫渊又去安排皇上的驾临事宜,这师徒三人便先在天上城中逛了起来。
为了不至于晕眩,叶悯微在人群中摘下了视石。她在舟上看到过的神奇世界融化在一片模糊,和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
在这些惊叹赞美声中,忽然传来突兀的争执声,声音越来越大,似乎争执双方言辞激烈。
人们不明所以,纷纷那争吵的地方围过去,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也跟着人群走到近处,却见竟然是身着道袍的仙门弟子与普通百姓起了冲突。
那身着灵津阁道袍的年轻弟子举剑指着数人,这几个人有老有少,竟还有个拄着拐杖白发苍苍的老叟,这几个人身后便是似楼阁般垒起的田地。
仔细看那每层田地间,均以一根圆柱支撑,仿佛穿在一根竹签上的一片片绿叶,不知为何就能稳稳地在空中屹立不倒。湛蓝游鱼在其中穿行,收割清理撒籽,十分悠然。
“浑土术、生棘术、化晶术、吞鱼术。”叶悯微扫了一眼,便低声说道。
那弟子满眼愤怒,高声道:“快给我让开!你们如此维护这里,是不是灵匪!”
叶悯微的手腕垂在袖子之中,万象森罗散开缓缓旋转。
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说是这仙门修士不知为何勃然大怒,想把田地毁掉,结果便有人跑出来拼命阻拦。
“仙师!多好的庄稼啊,正在结籽呢,毁不得毁不得啊!”
年轻人满眼心疼,拼命摆手,旁边的人纷纷附和。
那修士的同伴也劝他把他往后拉,修士却越发气愤,涨红了脸:“他们就是故意的!故意要陷我们于不义!分明是他们偷窃我们的术法,包装得如此冠冕堂皇!倒成了他们自己的荣光,这是什么道理!”
白发苍苍的老叟拿拐杖怼地,颤声道:“什么荣光?什么不义?这些都是粮食!我从顺州来。顺州大旱,我们一天连一碗米糊都喝不上,粮食就是人命啊!只有你们是人,我们就不是人吗?”
人群中又有人高喊:“这些高高在上的仙师,分明就是自己吃香喝辣,全然不想让我们过上好日子!把天上城说成魔窟,百般阻挠我们来!”
“我们都听说了,这城里的一切都是由灵器完成的,有了灵器以后全天下都可以变成这般模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有吃不完的粮食穿不完的衣裳!”
“什么灵匪不灵匪的,老子就要做灵匪了,有本事你们把天下人都杀了啊!”
人群中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不少人纷纷跑去帮这老人,甚至要扑过去抱住修士的腰,不让他动弹。
仙门修士好歹是从小被规训济世救民不能欺凌弱小,也无法跟百姓动手,一时间场面十分混乱。
此时有人从人群中奔出来,一个拽一个把争执的人们拉开。一个紫衣木冠,腰佩葡萄缠枝纹的灵津阁修士走来,训斥道:“你们在干什么?嫌不够丢人吗?”
那些将争执人群拉开的正是牵丝假人,这个出言制止争端的,正是他们在宁裕见过的那位卓意朗卓道长。
卓意朗辈分虽也不大但是修为过人,这些弟子显然都要礼让他三分。
一见他过来,那原本气得仿佛要失去理智的年轻修士终于收敛怒气,咬牙愤愤地看着那些护着田地的百姓。
卓意朗走到他们面前,夺过那修士手里的剑收回剑鞘里,道:“对手无寸铁的人拔剑,像什么样子?”
“卓意朗,你少……”那人气愤道。
“师父在等我们,还不快走?”卓意朗冷声道。
那人咽下怒气,不平道:“……知道了。”
这一场闹剧终于结束,灵津阁弟子们面色不虞地走出人群,围观者声音喧嚣,言谈间暗含着指责与怀疑。转瞬之间“仙师”便成了恶人。
这一群修士从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面前而过。
卓意朗的脚步停下,他转头看向他们。
他显然认出了他们,与他们对视片刻,却一言未发地转回头去。
这个挺拔的紫衣身影按着剑,与他的同门们消失在云气之中。

自从天上城开城以来, 踏入天上城的仙门修士们受到的震撼不亚于这些百姓。
他们仿佛做好了与手持灵器的亡命徒争斗的准备,却在面对这毫无攻击力的,以灵器安然运转的城池时无从下手, 又茫然无措。
仙门尚未有决断, 如此一来这座天上城便暂且自顾自地熙熙攘攘, 繁华热闹着。
和鬼市那座“金钱胜境”正相反, 这城中衣食住行都便宜得惊人,且以一种特制的铜钱交易,一入城每个人都能公平地得到一吊钱。
而街边的小贩、客栈的伙计、厨房炒菜的厨子、驾车的车夫、维持秩序的巡检竟全是牵丝假人。除此之外,放眼看去所有人都平凡无奇,分不出哪个是寻常百姓哪个是灵匪,怪不得仙门修士找不到人发作。
叶悯微从街边的牵丝假人小贩手中买下一串糖葫芦, 端详着那糖葫芦若有所思。
温辞鼻梁上架着视石, 替看不得人群的叶悯微四处观察, 轻声道:“左手边灰布衣服朝我们走来的四十岁上男人,他是操控假人的灵匪。”
“右边胭脂红衣服往东边走的三十岁女人,她也是灵匪,看样子和吞鱼术相关。”
以他们一路走来看到的灵匪数量推算, 天上城如今已经混入大量百姓, 原居于此的灵匪数量只占不到十分之一。
如此少量的人口,却撑起了偌大一座城池。这些工事的设计,仿佛原本就是为了有一日能开门迎客而准备的。
这些原住灵匪大都是农夫、工匠模样的普通人, 每个都十分面善, 有的看起来有些畏惧,但大部分更是欣喜。
叶悯微按照温辞的指示看去, 若有所思道:“之前卫渊跟我说,我魇兽给予灵器的人, 大多都心思单纯又急需帮助。”
他们中有遇上大海潮,海水高涨灌进村子里的;有遇上蝗灾,连片田地颗粒无收的;有紧邻山林,常有山虎食人的;还有像宋椒一样,家乡遭遇火山喷发即将被毁灭的。
魇兽给予他们的灵器大都可以帮助他们摆脱困境。
只是太过善良质朴之人,往往守不住贵重之器,他们通常在最初施展术法之后便被人盯上,许多人在被仙门缉拿前惨遭杀人夺器。
那些在世上横行的臭名昭著的灵匪们,大多都是辗转几手才得到灵器。而这些最初的灵匪,若能留下一条命来,几乎都奔往了天上城寻求庇护。
便是此刻与叶悯微擦肩而过时,她看见的惴惴不安,却又欣喜善良的眼睛。
或许她的魇兽也并非任性妄为,它看见了这个人世,也有了改变这个人世的愿望。
周围似乎少了点什么,叶悯微忽而意识到问题所在,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道:“玉珠怎么这么久都没说话呢?”
温辞后知后觉地环顾四周,只见周遭人之人个个面生,他道:“咦,玉珠跑哪里去了?”
这不过两个时辰的时间,他们就把两个徒弟接连丢了个干净。
而此时此刻,谢玉珠正站在他们走过的前两个街口处,踮着脚张望。
人来人往间,她手搭在眉骨上仔细搜寻一番,仍然没有看到她两位师父,不由得长长地叹息一声。
方才她跟着她两位师父在街上闲逛,远远地竟瞧见了在鬼市当晚,把她认作策玉师君的白胡子道长。
谢玉珠吓得立刻转过身去佯装在摊子上看货品,小声跟她两位师父说等等先别走。
然而当她回过头时,她的两位师父已经不见了踪影。
说实话,她已经习惯于弄丢师父——或者被师父弄丢了。她两位师父交谈起来眼里就看不到她,大师父是真看不清,她二师父是眼里就只能看见她大师父。
两位师父对她真是十分心宽,随心放养。
谢玉珠叹息一声,又想起林雪庚来,不由得在心中道:放养总比寄养好。
谢玉珠拍拍自己腰间那一吊钱,再摸摸那放着牵丝盒、吞鱼圆环、化晶术指环和她的魇兽的乾坤袋,只觉自己当是安全无虞。她看着街口的三条岔路,挑了东边的那条路继续晃荡了。
好巧,这条路正和她两位师父挑的那条路方向相反。
叶悯微与温辞寻了一圈没找到谢玉珠后,叶悯微把糖葫芦递给温辞,说道:“看来以后我得在玉珠身上也放一个消息珠。”
温辞接过糖葫芦,挑挑眉道:“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这是买给你的。”
“为什么买给我?”
“我可以摸你的脸吗?”
“……”
她的回答一贯驴唇不对马嘴,温辞警惕道:“你又想干什么?”
话虽如此,叶悯微伸手抚上他的面颊时,温辞却也没有躲避。她在他的眼下轻柔地摸了摸,说道:“确实是真的黑眼圈,不是沾上脏东西了。”
温辞竖起眉毛正待发作,只听叶悯微说道:“因为觉得你好像很累,所以想给你吃一点甜的东西。”
温辞眸光微动,一时怔住。
“不用担心我。你白天还是好好休息吧,等日落的时候我会去你身边,你醒来就能看到我。”叶悯微说道。
从她嘴里说出这样温暖的话,实在是从前温辞想也不敢想的。
正在叶悯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这座天上城也迎来了黄昏,云层之间硕大的夕阳慢慢落下,云海橙红如烧,空中游弋的船舶车架划过那橙红留下阴影。
光线黯淡下去的瞬间,全城的灯火竟自己一盏盏亮起。
大街小巷屋舍上挂着的灯笼纸薄如蝉翼,其中的光芒不像火焰却极其明亮,驱散黑暗,瞬间点亮整座城池。
漂浮于空中的天上城宛如一颗燃烧的星辰,光芒胜明月三分。
街巷中被灯火照亮的人们纷纷惊呼而赞叹。他们多来自乡野,一生也未曾离开过自己的村镇,几时能远行千百里,见到这样明亮的夜晚?
即便是京师的夜晚也不会有这么明亮。
温辞的脸庞也被灯火照亮,他原本就好看得过分,路上被好几次被人当成牵丝假人。此时此刻更染上了一层迷离的光芒。
叶悯微的手还抚摸着他的脸侧,温辞朝她手掌的方向偏过头去,眉眼弯起:“不用你说我也打算好好休息,这几天熬着陪你真是熬不下去了。”
顿了顿,他转眸看向这在夜晚依然明亮如白昼的城池,道:“一到这里,我就知道你会打起精神来,这全是你热爱之物。”
蓝色的游鱼运送着不知什么货物,悠然地从他们周围飘过,叶悯微好奇道:“温辞,以前我有没有想过像这样使用灵器与苍晶呢?”
她试图去触碰那游鱼,它瞬间便躲过游走了。
温辞干脆道:“你没有。你专注于灵力与术法本身的研究,却并未深究它们该如何使用。”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不过我想过。”
他下山看过人间后,便总是想象她费尽毕生心血所做的灵器与苍晶流入世间,为众生所用,最终将怎样改变这个世界,造就一个怎样的人间。
“所以我一直想让你下山看看,我想若你和我一样看到这烟火人间,一定会觉得很有意思。”
“我总说你是对的,那也不是因为我偏私。我说过,这个世界终将因你所热爱之物而辉煌灿烂。”
风卷起街边由生棘术生发的蔷薇花香,穿过叶悯微与温辞二人之间,卷起他们的衣袖与发丝,扰动铃铛轻响。再沿着街道吹去,一路穿过人们的惊叹赞赏声,吹动另一条街上,一个孩子手里折的纸船。
孩子手里的纸船被风吹起,随着落花一起落入街边的溪水中。
“我的船!”
他立刻放开大人的手,朝着漂浮在水上的纸船追去。眼看那纸船越漂越远,这小孩不由得大哭出声,抹起眼泪来。
站在溪水边的鸦青色衣服的姑娘转眸看了他一眼,她撤后一步单膝跪在地上,俯身以烟杆在地上画了几笔。
蓝光闪烁间那远去的河水居然打了个漩儿,回转过来,逆流而上托着那纸船悠悠而来。
男孩立刻破涕为笑,他趴在岸边捞起纸船,对溪边的姑娘说道:“姐姐,是你叫河水倒流的吗?”
那姑娘点点头,河水倏忽之间又奔流如常。
“姐姐当真厉害,姐姐是神仙吗?你是怎么做到的!”男孩捧着纸船欢呼雀跃。
远处他的家人朝这里焦急地奔来,这姐姐从他手里拿过已经湿了一半的纸船,再还给他时纸船已经干燥如初。
“因为这座天上城,是我设计的。”
林雪庚慢慢说道。
尚在白云阙的少年林雪庚不擅长溯源研究苍晶原理,却十分热衷于工事设计。
她翻阅各式建造书册,设计过一整套城池依靠灵器运转的体系,衣食住行样样齐全。她得意地拿给白云阙的长老们看,却惹得他们勃然大怒,被训斥不务正业。
当她在云端看见这座天上城时便意识到:她的那些手稿,在她离开白云阙之后,居然落入了卫渊的手里。
手稿里只是最初的设计与构想,而后的许多年里,她时常收到一些怪异的灵脉改造买卖。
此刻看来,那竟是卫渊在建造天上城时遇到难题,包装一番后找人去鬼市交给她解决的。
——什么时候林老板肯赏光来天上城看看呢?卫某敢打包票,林老板会很惊喜的。
——鬼市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久了便把人闷住,你该来看看新天地。
林雪庚捏紧拳头,冷冷道:“卫渊,你敢耍我。”
男孩拿着纸船雀跃地对林雪庚问东问西,他的母亲跑过来心有余悸地抱住他,连连对林雪庚道谢。
林雪庚只说不用,她转身而去,只听得那男孩对他母亲说道:“娘亲看啊,在天上飞的船!”
她的脚步突然顿住,回头看去。
只见灯火明亮之间,男孩一手牵着他母亲的手,一手挥舞纸船,模仿船只在空中航行。
——要有像鹰一样能在天上飞来飞去的船!
有人在她的记忆深处清脆地呼喊一声,那似乎来自于年幼的她,在她于胡杨林中初见白鹿的时刻。
那时她容貌稚嫩,身躯瘦小,盘腿坐在长着零落杂草的沙地里。
她拿起铲子,仰头对那白鹿说道:“你从哪里来啊?你见过船吗?南边来的商人说,他们家乡有望不到头的水,有叫做船的东西在水上运人和货物。”
顿了顿,那女孩指着自己垒起的那一片沙堆小房子,说道:“我的镇子上也要有流不完的水,有水里走的船,还要有星河里飘的船!”
空中飞行的船从林雪庚头顶呼啸而过,卷起她的衣袂飞舞,她茫然地看着记忆深处的自己。
“镇子里到处都是树荫,地里自己长粮食,路边开满花,春夏秋冬都不凋谢。”
林雪庚身侧的水仙与树上的桂花一起被风吹起醉人的馨香,树叶沙沙作响。
“然后再在每家门口都挂一个太阳,晚上也明亮地得像白天一样。”
天上城中灯笼高悬,照亮街头巷尾每一个角落。
那小女孩指着自己垒出的那些小房子,继续天马行空地指点江山,说道:“怎么样,我的镇子是不是很厉害?”
她兴致勃勃地向白鹿伸出手。
“我来做里长!你留下来陪跟我玩吧,我们一起建个镇子!”
那白鹿有着雪白的眼睫,认真地望着她片刻,曲起前腿跪坐在她面前,低下头蹭了蹭她的手。
从那之后,它便和她形影不离。
林雪庚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她看着那个男孩与他的母亲消失在人群中,记忆里的小女孩和白鹿仿佛一起远去。
“不可能……怎么会……”林雪庚喃喃道。
她被脑海中突然出现的念头所震慑,只觉荒唐怪诞,浑身颤栗。
她突然发现,或许长久以来她一直弄错了一件事情。为此她徒劳地抛掷岁月,偏执地满怀悲愤,可笑地寻求一个答案。
她忘记了,并不是魇兽先选中她。
而是她先伸出手的。
是尚且年幼的她,以她天真的梦想邀请了魇兽。

第104章 清夜
林雪庚恍如高厦轰然倒塌, 砖瓦纷飞,过去所有岁月在她脑海中坍圮重建,将她因仇恨和愤怒而蒙蔽双眼, 所忽视的东西一一恢复原貌。
让她看到年幼的自己与她师父相似的, 令她羡慕的热忱眼眸。
还有那些异想天开却又无所畏惧的愿望。
原来她最初竟是这副模样吗?
而后她被套在冠冕堂皇的信条之中, 套在他人的野心与欲望里, 如同野马套上缰绳——扭转方向奔入歧途,满手鲜血,由爱生恨,由恨生绝望。
在魇兽抛弃她之前,她已经终止了她们之间的游戏,遗忘了她们的约定。
“难道这才是你离开的原因吗?”林雪庚喃喃道。
不是你抛弃了我, 是我先抛弃了你吗?
林雪庚沉默半晌, 竟然开始笑起来。
她不知道到底要嘲笑谁, 又嘲笑什么,只是悲凉地笑着。路过之人皆被惊动,诧异地上下打量林雪庚,看她扶着岸边的柳树, 弯下腰仿佛笑得没了力气。
她好像觉得荒唐, 又好像如释重负。笑得满眼泪光,抬眸望着这满城明亮如白昼的世间,万物迷离在她的眼眸之中, 模糊成一派波光粼粼。
自白云阙血案的十五年来, 林雪庚一触碰灵脉术法,就想起血流成河, 想起背叛、利用与罪孽。
然而此时此刻,她脑子里却只塞满了她少年所怀抱过的, 纯粹的热情和幻想。
十五年光阴,仿佛大梦一场。
这座如星辰般灯火辉煌的天上城镇,宛如一个真正的梦境,风走街串巷,满城花香绵绵不息。
温辞掀起客栈窗上的竹帘,对楼下沽酒的牵丝老叟道:“大爷,你卖的是什么酒?”
老人扭头答道:“东边儿的农田里养的青梅,昨天才熟的果子,进酒窖酿了一宿。”
“一宿就能酿好吗?”
“术法酿的,自然快许多。”
温辞坐在窗台上,一只酒壶连带银钱从他手中落下,铃铛轻响间被花瓣裹着落在老人手里:“给我来一壶。”
老人赞叹道:“您是位魇师啊!”
他手脚麻利地替温辞装好酒,拦住路过的一只吞鱼,将酒壶放进去。那蓝色的鱼便慢悠悠游到温辞面前,将酒壶抛出来丢在温辞手中。
温辞摇晃着手里的酒壶,扭头对叶悯微说道:“真有意思。楼下这假人看起来比玉珠的假人更像是活人,玉珠得多加练习了。”
“玉珠最近想学吹烟化灰术,说是觉得很威风,我才刚刚教她入门。”
客栈的房间内桌椅板凳都被移开,地上铺开一地纸张,画满各式数字图案。叶悯微戴着视石坐在地上,拿起一只纸折的小鸟,往窗外丢去。
“去找玉珠和雪庚。”她话音刚落,那纸鸟便呼啦啦化作一只真的小鸟,从窗户里振翅飞去。
正是驱使物品的附魂术。
温辞望着小鸟远去,他掀开酒壶上的盖子饮下青梅酒,对叶悯微道:“这酒还不错。”
下一刻这酒就乘着花瓣送到了叶悯微手里。她喝不出酒的好坏,只觉得这酒有股梅子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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