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中那漫天的蓝色游鱼骤然消失一空,吞鱼术破灭,露出之后如泰山压顶的仙门修士们。
有人高喊:“来者何人!为何挡我白云阙报仇雪恨?”
安静片刻后,有人答道:“我是叶悯微。”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林雪庚只是低眸看着红木的地板,从栏杆中望去惊慌的人影幢幢,灯火摇曳不明。
她既无法把这出戏唱下去,又无法洗尽铅华下得台去。
死不了,活不成。
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一片蓝色的裙角,有人站在她身前,仿佛是保护的姿态。
她听见她最熟悉的声音,在那些记忆里听过无数遍,坚定不移地响起。
“林雪庚是我的徒弟,你们想杀她,先来打过我。”
林雪庚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她慢慢抬起头来,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那个身影。
“苍术!”
一道声音破空而来。
不知从何处出现的谢玉珠奔向她,捏住苍术的脉搏后,惶然无措地抬眼望向林雪庚。
那个总是天真又鲁莽的小姑娘目光一颤,不知怎么竟然流露出几分心疼来,她低声道:“你就是苍术要找的那个姑娘吗?”
谢玉珠不等她回答,便也转过身去,像叶悯微一样站在了她身前,伸出手臂大声道:“她是我师妹!”
温辞从叶悯微手里接过指环与手串,戴在手上,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们一眼,也站在了她们身边。
有人高喊道:“你又是林雪庚的什么人?”
温辞朗声道:“与万象之宗一道的仇敌挚友,除了梦墟主人还有谁?林雪庚是……”
林雪庚看着温辞抬手指向她,理直气壮道:“她是我徒弟的师妹。”
风声凛冽,灯火摇曳,他们的影子落在她的身上,将她笼罩其中。
“哈哈……徒弟?师妹?你们……为什么要……”
林雪庚眼眸颤动不止,她抿抿唇似乎觉得可笑,扯起唇角之时眼泪却先一步落下。
她抬起手捂住眼眸,泪水从指缝中渗出,喉咙里发出极力压制的、轻微的呜咽声。
恰在此时,竟有人高声鼓掌,语气愉悦道:“劳烦格外道长们兴师动众来到鬼市,如今竞卖会未能成功举办,苍晶炼制之法与斥灵场铸造之法都未走漏分毫,真是可喜可贺啊!”
那人一身蟒纹黑袍,头戴玉冠,发带织金。他从容不迫地站在云烟阁之上,正是随谢玉珠一道从迷津而来的卫渊。
仙门之中有人高喊道:“卫渊!你在军中使用灵器,还胆敢来到鬼市抢夺苍晶炼制之法!”
卫渊哈哈大笑道:“卫某从未在军中使用灵器,不过无论我怎么说,想来各位道长,尤其是主持太清坛会的蒋门主定然是不会相信。”
“至于鬼市,这鬼市中人,哪一个不是我大奕朝的子民?你们依太清坛会所定的规矩就大开杀戒,实在不合我朝律法吧!”
卫渊的声音在云烟阁上空回荡,终于有一个沉稳的声音发话,那人问道:“我听说你如今在朝中说一不二,卫太傅。”
修士们纷纷散开,为那个出言者让出道路来。他身形清瘦却高大,面容仿佛三十多岁,但却仙风道骨,不怒自威,身着青衣绣有云纹,腰佩木牌。
卫渊负手而立,笑道:“蒋门主也来了。”
那逍遥门的门主,正主持太清坛会的蒋琸低眸看着卫渊,说道:“卫太傅要与仙门宣战么?”
卫渊摇头,他暗藏机锋道:“怎么能如此遂了蒋门主的愿呢?卫某自然不愿与仙门为敌。”
蒋琸冷然道:“那便让开,令你的人马撤出鬼市。”
“我们换个交易如何?”
卫渊伸出手两边一指,道:“你与我,我们两方全部撤出鬼市,各位道长就当此行没有见过林雪庚、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让我把他们带走。”
正待那些仙门弟子变色之时,卫渊沉声道:“而我,愿用天上城来换鬼市,如何?”
他这话一出,正欲变色的仙门中人纷纷讶然,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觑。
“天下灵匪半数归于天上城,太清坛会视天上城为眼中钉、肉中刺,已经围剿三次,甚至为集中精力对付天上城而放任鬼市发展。用鬼市换天上城,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卫渊指向天空,眯起眼睛道:“我愿从今日起令天上城门户大开,无论王公贵族,平民百姓,仙家灵匪皆可自由进出,绝无阻拦!”
他这些话说完,仙门中的议论声便更加响亮,唯有蒋琸依旧冷然地望着他。
卫渊勾起嘴角,微微一笑:“斥灵场与戒壁失效的法阵就快要撑不住了,须臾之内一切就将恢复。如此,各位可愿接受卫某的条件,大家一起从鬼市退却呢?”
一柱香的时间过后,鬼市上空再次升起莹莹蓝色的斥灵场,再次笼罩整个鬼市。
人们惊魂未定地看着涌入鬼市的军队与仙门修士又撤出鬼市,唯余大街小巷一地狼籍,仿佛这个夜晚发生之事,只是一场梦境而已。
云烟阁上那数以千计的修士们终于退却,卫渊转过头来看向身后诸人,他们明显松了一口气。
卫渊对谢玉珠说道:“如何?在下没有辜负谢小姐的信任吧?”
谢玉珠抿唇不语,神情复杂。
卫渊的目光再看向叶悯微与温辞,他微笑行礼,俯身道:“师姐,梦墟主人,终于见面了。”
“天上城既然门户大开,广迎天下宾客。各位可有兴趣,随卫某去天上城一游呢?”
卫渊直起身来,笑意盈盈。
第098章 埋葬
这大约是鬼市开市以来最有名的一夜, 两场举世瞩目的竞卖接连取消,仙门与朝廷差点便要起刀兵,波云诡谲仿佛天下濒临大乱, 最后一切却归于平静。
只剩下重新蓝光闪烁的高远斥灵场, 以及围绕着云烟阁之上, 三日未去的红色蝴蝶。
听老人们说, 新逝之人若挂念亲眷,便会化为蝴蝶飞回人世相见。
亮如白昼的数十盏灯笼光辉中,云烟阁上三日不散的蝴蝶,仿佛一场漫长的告别。
这一出闹剧的罪魁祸首,那位前涞阳王秦嘉泽在沧浪山庄落入法网——在他被叶悯微召来的噩梦折磨时,叶悯微已经顺手将那缩地令改写完成。
所以秦嘉泽欣喜若狂地抢来缩地令离开鬼市, 须臾之间就掉到了沧浪山庄的大堂正中, 无数弟子之间。
沧浪山庄众人虽摸不着头脑, 但也立刻将秦嘉泽捉拿,扭送太清坛会。
作为两边从鬼市撤出的条件,卫渊果然昭告天下开放天上城。而关于卫渊的邀请,叶悯微与温辞尚未答复, 他们现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处理苍术的后事。
苍术被葬在了林雪庚原本为自己挑选的墓地之中。
在那大漠中的绿洲, 林雪庚荒废已久的家乡里,有棵已逾百年树龄的胡杨树。这棵胡杨树干粗壮枝繁叶茂,一树蓬勃的碧绿, 据说长寿而有灵, 从前被镇子上的居民奉为长生树。
苍术躺进了林雪庚多年前为自己备下的棺材里,长眠于这棵古老的胡杨树下。
按照苍术生前玩笑般说的愿望, 他们没有给他立碑。
叶悯微、温辞、谢玉珠、林雪庚与卫渊一起祭奠过苍术。林雪庚把自己宝库里最好的药材都拿出来,煎了一壶价值千金的药洒在他墓前。
大漠的风沙卷起树叶沙沙作响, 树影在林雪庚的身上颤动。盛夏的沙漠里热浪滚滚,没有商队的驼铃,也无人声,仿佛整个世界都昏昏欲睡。
不知何时,这座孤零零的墓前就只剩下她和叶悯微。
“你了解他吗?”
林雪庚的声音打破寂静,她问得简短,但是她知道叶悯微明白她在问什么。
这个人只是醒来了一瞬,便再次永久地长眠,于是林雪庚这一生只看见了他的这一瞬。
他给了她名字,预言过她的命运,他为她而死,她却对他一无所知。
叶悯微站在她身侧,摇摇头回答道:“不了解。”
“他说他不叫苍术,他叫叶麓原,他姓叶。”
“嗯,他是我的……哥哥。”
“他是你的哥哥,你却不了解他吗?”
“我……还没来得及了解他。”
叶悯微的回答有些迟疑。
这答案如此怪异,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显得再合理不过。她仿佛从未真正了解过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包括她自己。
林雪庚与叶悯微之间又陷入寂静,只余树叶沙沙作响。广袤的大漠与高大的胡杨林之中,她们仿佛遗落在尘世之外,停在墓前的一黑一蓝两只鸟。
“你为什么要自尽?”这次换叶悯微先开口提问。
林雪庚平淡地反问:“你又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我是你的师父。”
以师徒这一层亲密的关系,她们的对话却这般生硬,竟比林雪庚假扮秋娘时还要生疏。
毕竟几天之前,她们还是针锋相对的绑架者与被绑者,你死我活的仇敌。此刻她们即便只是并肩而立,都显得怪异。
林雪庚轻笑一声,道:“什么师父,不过是个骗局。为了能名正言顺霸占你的灵器苍晶,为了能顺理成章地控制我罢了。”
叶悯微却说:“那是仙门的骗局,不是我们之间的。”
“我设计你绑架你,阻碍你们的计划,还伤害了梦墟主人。”
“你确实应该向我和温辞道歉。”
“你不认识我,你没喝过我奉的茶,没受过我的跪拜。”
“可你认识我,你奉过茶、磕过头也唤我师父。”
林雪庚想说那不过是她年少时的一厢情愿与偏执,最终却沉默不言。
即便她继续抛出千百个拒绝的理由,再怎么合乎情理,叶悯微也只有始终如一的答案。
像是不知后退与转圜的刀尖,细细地割进皮革与铁甲,直至挑破血肉。
那道锋芒继续深入,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听说是徒弟让师父成为了师父。那么从很久以前你第一次唤我师父的时候,我们便是师徒了。”
林雪庚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她说道:“我手上无辜枉死者无数,我不是什么好人。”
“我也不是一个好师父。”
“我说了……”
“我是你的师父。”
叶悯微不等她说完,便笃定地、斩钉截铁地说道。
林雪庚再次沉默,低下眼眸去。
她生了一副姣好的容颜,却总是身着深色的衣服,像是终日落满秋霜的焦木,仿佛曾剧烈燃烧之后只剩下死寂。
林雪庚喃喃道:“为什么非得在这个时候……”
她这半生的命运便由这些问不出缘由的因果而左右,她最讨厌被利用摆布,可是却没有一件事由得她自己选择。
成为谁的女儿,成为谁的徒弟,成为谁的弟子,如何生甚至何时死。
她所渴望之物从未如期而至,非得等到她面目可憎,力不能支时才落在她的手中。然后它们便穿过她已经腐朽的手掌,碎落在地。
叫她不知道该恨它来得太晚,还是恨自己已经朽烂。
林雪庚低声道:“师父,你能告诉我,我该为什么而活吗?”
叶悯微思索片刻,她认真答道:“我从没想过为什么而活,从前也不觉得死亡有何可怕,可是活着活着,忽然有一日发现自己竟然舍不得死了。或许你活下去,等有一天你也会活到舍不得离开的时候。”
她边说边蹲下去从怀里拿出镜水竹筒,又抛下一些草籽。
“我已经等鬼市因灵器而繁华昌盛,等攒满一万万两银子,等了十五年。”
顿了顿,林雪庚惘然道:“我还要再等一次吗?这次难道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叶悯微蹲在胡杨树荫之下,她仿佛承诺一般说道:“会啊。”
在她面前的土壤之中,水渗入地底,沙土翻涌。从中搭起晶石,继而生出细小的绿芽,缓慢生发。
“你现在有师父了。不要责怪自己,责怪我吧,把沉重的罪责都交给我,这正是师父的用途,对吧?”
叶悯微回过身来看向林雪庚时,她身后叶麓原的坟塚上已经盖起一座石塔,晶莹璀璨缠绕着藤蔓,直抵胡杨树最低的枝条。
叶悯微仰头直视着林雪庚的眼睛,她双眸灰黑,那副水晶视石上安静跃动着蓝色的光芒。
“我见过你改造的灵器,你建造的斥灵场更是奇妙非凡。你很厉害,即便是从前的我,也不一定能设计出这样的工事。”
顿了顿,她说道:“你能教教我吗?”
——这里的树是我种的。
——那你能教教我吗?我也想种东西。
她们不久之前才发生过类似的对话,也是在这个地方。如今叶悯微的身后已经生发出藤蔓,这正是她从林雪庚那里学到的东西。
林雪庚眸光微动,凝视着叶悯微。
“你让我教你?”
“嗯。”
叶悯微目光坦然,她身上有些永不会死亡的东西,她这样奇异地存在着,就耀眼得足以让人向往。
两人无声对视片刻,风沙扬起席卷荒镇,钻进缝隙里引起怪异的啸鸣声。视野里昏黄一片,林雪庚的神情也变得模糊。
她沉默良久之后,终于袒露心声:“其实我不喜欢灵器、灵脉与苍晶,我所做的任何与它们有关的事情,都让我觉得痛苦。”
它们让她想起她被利用被欺骗的命运,让她满怀憎恨与怨愤,最终憎恨自己。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师父,我厌恶它们,但是从十岁以来我便为它们而活。”
“所以师父,我真的很羡慕你。”
她为什么终于决定赴死,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再也无法从叶悯微这里问到答案了吗?是因为她终于攒到一万万两也没有找到生之意趣吗?
还是因为她看到被每一个家人连同师父们珍重以待的谢玉珠,看到永远心怀热忱的叶悯微,突然就像阴沟里的老鼠看见了光。
她突然无法再忍受自己麻木不仁、半死不活的人生。
她比任何人都要厌恶它,就像阴沟里的老鼠照见镜子,看见自己的污糟与悲凉。她无法摆脱它,于是比任何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摧毁它。
如果不是死亡,她不知何以解脱。
这一次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真的会有不同吗?
夕阳西下,大漠一片将要燃烧起来的橙红,这座荒镇、胡杨林、坟冢与她们二人的身影都仿佛要融化在这种温暖而又荒凉的橙红之中。
不知何处的羌笛声响起,悠长悠远,仿佛是在送别旅人。
待漫天星河璀璨时,叶悯微与林雪庚回到了大漠的客栈之中。鬼市生意多不合律法,那客栈老板与老板娘见势不好早就逃之夭夭,这里已经被官兵所控制,成了卫渊的地盘。
对于去天上城之事,卫渊倒也并不着急,这几日同他们一起留在这大漠客栈里,处处关照他们。
此时卫渊一身锦袍貂裘,正站在客栈门口等候她们归来。看见叶悯微他便恭敬地行礼道:“师姐,神相大人生前曾将一物托付给我,说待他死后交给你,希望您在晴朗之夜开启。”
叶悯微愣住。
“他……有东西留给我?”她的语调紧张,以至于轻微的怪异。
卫渊拿出一个红色的骰子,交给叶悯微道:“此物是灵器,是留影术。”
叶悯微沉默片刻,看着自己伸出手去拿起那颗骰子。
然后她越过卫渊奔跑起来,所有人从她身边而过,周遭景象迅速后退,直到她看见一片浩瀚星空。
她正站在这座客栈的屋顶上。
这里还和以前一样,平坦宽阔,空无一人。
叶悯微呼吸不稳,急不可耐地将骰子抛向半空,红色的骰子在星河中划出一道轨迹,旋转着涌出金色的光芒,如无数萤火虫,渐渐汇聚成一道模糊的影像。
那影像中人仿佛在一个落叶纷纷的秋夜,周遭灯火明亮,红叶漫漫、银杏金黄,他坐在一道竹帘之后,身影细瘦,面目不清。
这个人的声音响起,仍然是无比熟悉的腔调,仍然如此轻快而鲜活。仿佛他此刻并非躺在胡杨树下的楠木棺材里,而是活在世上,正坐在她的面前。
“卫兄,我这留影是给万象之宗的,您偷看是不是太失礼了?”
听到这句话,叶悯微一时愣住了。
这人隔着帘子朝她一指,高声道:“卫兄,窥他人之私有违道义,你虽不怎么在乎道义,但是既然是我之私,你不怕沾染我的厄运吗?你的生辰八字在我手上,当心我咒你仕途不顺折损寿数。”
“别再看了,这本也不关你的事,快把骰子收起来吧。”
骰子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翻转几下停住。模糊的人影倏然消失,只留无声静默的漫天星斗。
这人的出现与消失都太过突兀,只留叶悯微茫然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也不知安静多久之后,那骰子忽而又开始旋转,从中再次生出影像来。
影像里仍然是金黄与朱红交映的秋夜,仍然是那道帘子,仍然是那个细瘦身影。
不过这次这个人伸手慢悠悠地扯着绳子升起竹帘,笑道:“等到现在了,此刻看着我的应该是万象之宗了吧。”
叶悯微看着那碧绿的竹帘一寸寸升上去,露出帘后之人布满朱红伤痕的手臂与脖颈,病态苍白的皮肤,继而慢慢露出他的颌角与缺乏血色的唇。
继而是一双明亮带笑的、完好无损的灰黑双眸。
叶悯微忽而攥紧拳头,浑身战栗。
帘后之人有一副清隽优雅的面容,眉眼仿佛与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他们之间密不可分的血缘纽带。
他笑意盈盈道:“好久不见,我的妹妹。”
“怎么样, 如今我和你的长相,还如儿时那般相似吗?”他勾起嘴角,眨眨眼睛。
叶悯微缓慢地迈步, 一步一步走到那影像之前, 她伸出手去却只穿过虚无。
这个人言笑晏晏, 模样像她, 神情却又与她截然不同,仿佛被她遗忘在别处的另一个自己。
画面里的人举起伤痕交错的手臂,指向自己的左眼道:“可惜再过五天,我便会失去这只眼睛。”
“幸而我在容貌尚且完好时拿到这件灵器,不然便无法让你看见你哥哥长大成人的面容了。”
他并不像后来那样病态枯瘦,身着蓝袍头戴玉冠, 仿佛一位清贵的贵族公子, 面色苍白却神采奕奕。像秋日一棵尚未落尽所有树叶的绿树, 最后地蓬勃着。
顿了顿,他低眸叹息一声,道:“不知道现在你又长成了什么模样。”
他再次抬起眼睛看向叶悯微,眼里深含温柔与怅然:“云川, 我的今日, 是我们分别的第一百个年头。”
在那个遥远的深秋夜晚,秋风卷起落叶飘过灯笼,叶麓原坐在神相府的庭院之中, 在他与他妹妹分别百年的节点。
他凝视着嗡嗡作响的骰子, 仿佛透过它看向十几年后,他不知模样的妹妹。
他留下这些东西时, 他还未与他的妹妹重逢。
而他妹妹看到这些东西时,他已经不在人世。
深陷命理之人终将活于无法挽回的阴差阳错中。叶麓原无可奈何, 只能掐动手指,依凭他所知的线索,将此刻的自己与十几年后他的妹妹缝于同一时空。
为了多年后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一把骨头、双耳已聋、瞎了一只眼睛也毁去容貌的那个自己,能让妹妹看一看他原本的模样。
灯火摇曳,双目明朗的叶麓原微微皱起眉头,露出苦恼神色。
“此刻你应该有很多想要知道的事情,只是百年如此漫长,我该怎么说才能不让你伤心,又该从何说起呢?”
从世代星官的叶家出了一对天才双生子开始?从那个妹妹算出星辰的轨迹,招致猜忌祸端,从而离开家门开始?还是从那个兄长算出自己命不久矣,王朝将倾,决定偷窃命运以续命开始?
“我生在叶家长在叶家,年轻时是个骄傲的世家公子,总觉得自己的命比别人更贵重。我自认为以我的天资,若能活下来便可在天下大乱时挽救数万万生命,以此为由窃人命运以生存。”
叶麓原以自己的故事开头,娓娓道来。
他凭借精妙的偷窃成功地活过了死期,从此落于红尘外,非生非死命运无期。
而他也成功地等到了王朝将倾之时。君王令他卜算战果,他占得大战必败,朝代即将更迭。
而君王并不死心,君王知道他天资过人、命数奇异,可行改运之事,便令他祭献五城数十万人命改天道,为王朝续气运。
“那是我第一次触碰天道,第一次开始质疑我的使命。星官需奉天而行,忠于主君,这本是星官的职责。”
叶麓原的诉说在此停顿,他言简意赅道:“不过后来那五城的百姓没有死,我也没有死,死的是那位君主。”
“或许你有听说,叶麓原是个弑君投诚的乱臣贼子。”
他思索片刻,笑道:“这话也没错。”
多年之后,大漠星空下凝视着叶麓原的叶悯微慢慢睁大眼睛。
她站在那莹莹发光的影像面前,苍术与秦嘉泽曾经向她提过的零零碎碎的过往,一一从记忆里升起,终于和叶麓原慢慢贴合一处。
成为她所陌生的,她哥哥的一生。
围绕着骰子的莹莹光亮中,叶麓原依然笑意平和。那平和之中却有着叶悯微熟悉的,和她相似的锋芒。
所谓星官,占星卜运,需奉天而行,忠于君主。然而叶麓原却与他职责背道而驰,背叛君主,逆天行事。
从此之后,本应当有百年传承的叶家不再有星官。
“乱臣贼子总是人人喊打的,我们家到最后除了早早避祸的你,和苟延残喘的我之外,再没剩下一个人。那全是因为我的缘故。”
叶麓原说到这里叹息一声,道:“对不起。”
“如若不然,如今这世上应该还有除我们之外的叶家血脉,你也还有别的亲人。不至于在我死后举目无亲。”
叶麓原说起他在改朝换代后隐姓埋名,如何起起伏伏。又说起他在被旧臣追杀时,如何遇到了上一世的林雪庚,此后如何归还运数。
他的声音柔缓,故事琐碎悠长。落叶飒飒中,有关于他的故事讲述告一段落。
停顿片刻,叶麓原举起胳膊来撑着旁边的矮几,指着叶悯微说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个丫头,我自己的事情就已经够头疼了,每次卜算你的事还要加倍烦心。”
“你这丫头总是拒绝和他人相牵连,连我都要遗忘,这可如何是好?人生在世如树木生长,血缘是你的第一道根须。而后你不在这红尘中沾染他人的气息,待我去后你血缘尽断,该如何再落地生根呢?”
他越说越严肃,端起几分哥哥的架子,却又有了“苍术”那熟悉的,唠唠叨叨的神态。
“做哥哥的心里不指望你这棵树参天,却期望你能根深叶茂,与花鸟相伴、沐阳听风,屹立千年。另一方面却也担忧你此时新生枝叶根须,太过柔弱,一入红尘便被万刃加身,椎心泣血。”
叶麓原手指转得飞快,仿佛是在边掐算边思索,面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还好你虽在功业上多有坎坷,在人事姻缘这方面却从不缺少运气。从今乃至以后,你会遇见许多好人,得许多爱护,恐怕是我杞人忧天。”
他算着算着,手指却蓦然一顿。
叶悯微看见那画面中眉眼清俊的男子抬起眼眸。他望向她,唇角慢慢落下去,那几分真几分假的轻松似乎难以支撑下去。
“你现在很伤心吗?”
“别这么伤心啊,妹妹。你这样我不知该如何好好与你告别了。”
叶悯微眼眸颤动。
影像中的叶麓原沉默良久,露出歉疚而又无奈的笑容。
“对不起,原谅我有自己的命运要应对,不能作为兄长与你重逢。原谅我不能长久陪伴你。”
“别记恨我啊,妹妹。”
叶悯微于大漠夏夜站在灯火煌煌的秋夜之前,站在她兄长多年前的歉疚之前,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甚至未有一句埋怨她的舍弃与遗忘。
叶麓原仿佛是不想让气氛太沉重,他忽而转过头去,指着叶悯微头顶的浩瀚星河,笑道:“你看,时隔百年我们终又一起观星了。”
叶悯微随着他的手指仰起头,那亘古不变的璀璨星光映入眼帘,三垣二十八宿交相辉映,如同辉煌的河流。
星光仿佛穿过那红色的骰子,穿过虚无的影像,穿过十数年交错的光阴,同样照耀着广袤人世里渺小的这一对兄妹。
“从小我们便都喜欢观星,同一片星空,你从中看到的是万物法则,我从中看到的却是万人命运。或许从那时便注定我们会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们这对双生子出生时间差不过一盏茶,均有百年之寿。然而他们最亲密的时光竟是在尚未出生之时,从落地开始,便一步步走向分离。
“然而最终天运波澜由你发现的法则而始,你的法则将由我造就的天运而广及众生,我们终究殊途同归。”
多年前的秋夜里,叶麓原坐在庭院中仰着头,眼里映着灼灼星空。
“而你的结局,在你听到我这番话时应该已经被改变。愿你以后能继续一往无前地随心而行,不必担心困于深渊。”
叶悯微低下头来看向叶麓原,在那个灯火灼灼的秋夜,金与红的落叶在她兄长身后随风飘飞。
她的兄长收回目光来,仿佛透过这颗骰子与她对视,那双灰黑的眼眸里满含笑意。
“你应该已经忘记了,你小时候最喜欢从家里一处假山上往下跳,我总会下面接住你,你从来没有一次落空受伤。”
“我会接住你的,妹妹。”
所谓云川是银河在天,麓原是原野在地。若星坠地,平野载之。
叶麓原笑意盈盈,温柔又充满怀念,他提起那个百年未曾呼唤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