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师—— by黎青燃
黎青燃  发于:2024年07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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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也未能洗尽她身上他人的鲜血。
那是她最后一次流泪。
画面忽而模糊起来,仿佛突然变换了时空。林雪庚从大雨中抽身而出,看到自己仰面躺在地上。
她浑身潮湿而粘腻,浸透鲜血,不过这次血并非属于他人,而是出自她自己。
她好似在弥留之际,被某个人抱在怀里。
抱着她的人臂弯颤抖,他对她说:“对不起……”
眼前的场景十分陌生。
她太过疲倦,模糊的视野里看不见他的面容,只能听到他低沉而温柔的声音,他对她说:“我不是你的恩人,我没有对你做过一件好事,我不值得你……”
他抬起她的肩膀,紧紧把她扣在怀里,她闻到他颈侧干干净净的焚香味道,他低声在她耳边一遍遍重复,说他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他有什么对不起她的?
她竟然听到自己回答了他,像是从胸膛里挤出的最后一口气,虚弱而缓慢:“不要哭……不用对不起……是我愿意的……你要……活下去……”
“对不起。”
顿了顿,那个人低声道:“等等我,我一定会再找到你。”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好像突然积攒起一些力量,终于睁大眼睛看清了他。
他眉目如水墨画卷,面容清雅绝尘,眼底的水泽颤动,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朱红色伤疤。
林雪庚骤然从梦中惊醒,险些被满目的金银晃到眼睛,她皱着眉举起手挡在眼前,恍然看着自己置身的这间宝库。
一段她习以为常的噩梦,加上一段她从未做过的新梦,都真切地仿佛身临其境。
小梅站在她身侧,有些担忧地说道:“姑娘做噩梦了吗?”
林雪庚并没有回答她,小梅向来很有眼色,她看着林雪庚的神情,迟疑片刻道:“姑娘,最近发生什么事情了?您怎么突然决定将之前放出去的钱全数收回?这样未免也折损太多利钱了。”
林雪庚沉默许久,才拿起她的烟杆,重拾她的从容。
她轻描淡写道:“养了个病鬼,钱的亏空总要从别处补上。”
“哪里有亏空,您看这宝库里的银子都快摆不下了。”小梅指着这满屋子的金银财宝,不解道。
林雪庚摇摇头,她站起身披上披风,又把钥匙给小梅让她把宝库锁上,她说道:“我跟你说过,有一件大事终于要了结了。”
鬼市不见天日,大漠里的阳光却好得过分,春末夏初的时节,大漠里早已热浪滚滚。
床上沉睡的病人苍白而枯瘦,他被遍布全身的伤疤分割成一块块苍白的碎片,拼不出原本的样子。
林雪庚站在床边,她慢慢伸出手去,手指落在苍术的眼睛之上,挡住他眼上的伤口,试图想象他未曾受伤的模样。
若是伤疤再少一些,他再丰腴一些,似乎就和梦里那个陌生男人十分相像。
“是你吗?”林雪庚低声问道。
病人安静无声地沉睡着,呼吸声轻微而平稳。
林雪庚沉默片刻,她似乎觉得自己好笑,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梦,我居然会梦见你。”
她端着烟杆倚着床架,呼吸间云雾蔓延,她不咸不淡道:“听那个姓秦的家伙说,你原本打算来见我。怎么,以这样一副身躯就来找我了?倒要我耗费那么多补药,请你醒来开口。”
林雪庚吐出一口烟,慢慢道:“我没那么多耐心,你再不醒来,可就见不到我了。”
那病重的男人与她之间安静无声,大漠的日光渐渐微弱下去,辛辣的烟雾味道渐渐充斥了整个房间。
男人突然动了动手指,轻微地挣扎着,仿佛想抬起手来。
林雪庚低眸瞧着他那只晃动的手,思索片刻之后,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手里。
他抓住了她的指尖,力道依然很轻,但是抓住她之后便不再挣扎。
每次来看他,他都会这样挣扎几下,直到抓住她为止。
“你真的没有醒吗?”
林雪庚握住那只手,提起来又放下去,他没有一点儿力气,任凭她提来拽去,仿佛她再用力就能捏碎他的骨头。
他并没有醒来,只是无意识地抓住她。
她偏过头看向他,嗤笑一声道:“求生的念头真强啊。”
她松开他的手,那只瘦削的手便跌落在床上,再没动弹。
那红酸枝木镶金的烟杆在林雪庚手里转了一圈,她穿过烟雾缭绕,从这间客栈走回鬼市,身后的房门关上时,她隐没在鬼市的黑暗中,目光渐冷。
她把手里的烟杆递给迎上来的小梅,说道:“我说的那件事,开始准备吧。”

对于温辞要叶悯微与谢玉珠提前离开鬼市这件事, 叶悯微其实并不赞同。
以她的想法,林雪庚既然与她有一些纠葛,对她怀有恨意, 她就该把秦嘉泽那边的两笔画完之后, 找上门去向林雪庚问清楚。
反倒是温辞与此事无关, 应该由他带着谢玉珠早点离开鬼市, 去沧浪山庄说明在此处听到的情况,等着捉住秦嘉泽。
“若你滞留在鬼市,秦嘉泽被缉拿后沧浪山庄也只能将他交给太清坛会。仙门三宗拿到你的头脑难道会还给你?那我们潜入鬼市还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你去找一个想要你命的人问清楚,你问得清楚吗?你是去找死吗?”
温辞果不其然火冒三丈。
叶悯微想说她对林雪庚和她的纠葛很好奇,她觉得她应当没那么容易死。
但是介于她每一次与温辞争吵,结果似乎都会伤害到温辞, 叶悯微略一沉默, 指着谢玉珠说道:“可是玉珠也赞同我的意见。”
“我!?”谢玉珠指着自己。
旁观师父们吵架已经成为谢玉珠的一项日常活动, 她正为这胶着的气氛而紧张,没想到自己竟突然被点名。
温辞眯起眼睛看向谢玉珠,谢玉珠慢慢转过头来,放下手指说道:“啊……我是觉得……我觉得, 我们应该要同甘共苦共进退才行!”
“你觉得有什么用?”温辞一句话就把谢玉珠堵了回去。
谢玉珠望向叶悯微, 心说她大师父太看得起她了,她二师父什么时候听过她的劝?
而她大师父依然目光灼灼,看来是寄希望于谢玉珠提出更有理有据的反对意见。
谢玉珠其实也不希望两位师父分开, 依她所见, 那缩地令也只差两笔,再找机会去改完一起离开不就得了。
她赶鸭子上架, 正准备再劝一次。却听远处街道上传来惊天动地的议论声,依稀是竞卖会发生了大变动。
他们三人正站在偏僻的水岸垂柳之下, 听到骚动声他们便拾级而上,奔向街道。
人们都往一个方向汇集,只见鬼市市集中心挂的那块“千金榜”榜上,三日后要举办的苍晶炼制之法竞卖会突然改变了规则。
背后的卖家宣布放弃竞卖,届时会直接将苍晶炼制之法公之于众,不取分文,凡到场者皆可得知。
温辞、叶悯微与谢玉珠站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听得身后的人嚷嚷道:“这万象之宗搞的什么名堂,放着百万白银不要,竟将如此重要之法随意散布?”
又有人说:“林雪庚那场竞卖不会也要有变化吧?”
斥灵场的竞卖是由林雪庚本人宣布的,而苍晶炼制之法的背后卖家一直没有揭晓,大多数人仍然猜测这卖家是叶悯微。
叶悯微转头对温辞说:“秦嘉泽大概是为了遵守结生契才这么做的,不过他为什么先前竞卖,如今又要临时更改呢?”
她也没有从阿福身上看到秦嘉泽如此行事的理由。
温辞却神色凝重,他抱着胳膊若有所思道:“淮北叛乱……仙门和卫渊……”
顿了顿,他目光沉下来:“他是在……施压。”
“施压?”
谢玉珠刚刚发出疑问,就见温辞指着她和叶悯微说道:“你们马上离开鬼市!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谢玉珠说道:“可是……”
“现在就走!一刻也不要停留。”温辞难得如此疾言厉色。
谢玉珠打了半天的腹稿没来得及说出来,鸭子赶了一半就从被她二师父从架子上踹下来了。
叶悯微和谢玉珠几乎是被温辞从人群中推出来的,她们沿着那一条直通迷津的主街被温辞一路拉着踉跄前行,与人流的方向背道而行。
“为什么?为什么急着要我们走啊!那二师父你怎么不走?”谢玉珠嚷嚷道。
叶悯微也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温辞只是严肃道:“别废话!”
介于谢玉珠与叶悯微实在不配合,温辞直接打横抱起叶悯微,大步往前走。谢玉珠虽然一下被放开,但除了跟着她两位师父也别无他法,路过的行人纷纷注目,看热闹似的指指点点。
正在这时,从旁边临街的二楼窗户里传来争吵声,突然一个厚重的木头箱子从窗户中落下,像是争执中被不小心推出窗户的。
而那窗户下正走过一个姑娘,惊慌地抬头看着从天而降的箱子。
鬼市禁止有意伤人,然而意外致死却不可防御。眼见这箱子就要砸到女人头上,抱着人的男人居然身轻如燕地几步上前,旋身间抬腿把那箱子踢到一边,再把怀里的人放下。
周围的人爆发出惊叹声。
温辞蹲下,问那个逃过一劫的女人道:“你没事吧?”
那女人瘫坐在地,惊魂未定地啜泣。
从楼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继而跑下一个老汉,大喊着抱歉抱歉,又去看他砸落在旁边的箱子,那上锁的箱子被砸破两个角,已然变形。
那箱子十分沉重,老汉想搬也搬不起来。
谢玉珠气道:“你这人不去看看差点被你害死的人,怎么倒先看自己的箱子?”
“麻烦小姑娘你先搭把手!这箱子抬回去再说!”老汉颤颤巍巍地说道。
站在一边的叶悯微先走过去,帮老汉抬起了箱子,谢玉珠见状虽心有不忿,也跑过去伸手一起抬箱子。
温辞抬头看向穹顶,瞳孔一阵紧缩,他冲叶悯微与谢玉珠道:“快放下那箱子!”
他话音未落,却是那老汉先松开手道:“交给你们了。”
那箱子太过沉重,在谢玉珠与叶悯微的手里摇晃着倾斜,继而坠落,在地上彻底摔了个稀烂,终于露出里面的东西。
沉重的箱子里竟有许多尖锐的石头,其中还有一柄已经摔断的烟杆。
那烟杆是用红酸枝木做成,烟嘴与烟斗镶金,此刻杆体断成七八截,镶金也脱落碎裂。
路边传来不紧不慢的鼓掌声,温辞、叶悯微与谢玉珠转头看去,只见秋娘——不,是林雪庚身着玄青绣金生色花的罗裙,悠悠迈步走来。
“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果然心地善良,不会见死不救。”
那啜泣的女子与老汉都收起了害怕神情,默默退到林雪庚身后去。只见穹顶之上跃动的文字之间,出现这样的字样。
——巫恩辞毁林雪庚之烟杆,价不可计。
——叶悯微、谢玉珠毁林雪庚之烟杆,价不可计。
鬼市中对于损伤财物者的界定,不论过程,以最终直接伤害财物的人为准。所以归于踢走箱子造成第一次破坏的温辞,与松开箱子造成第二次破坏的叶悯微与谢玉珠。
显然这老汉深谙鬼市的规则。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所有人震惊不已,说着这竟是梦墟主人与万象之宗,而林雪庚也出现了。
“你们三位此刻欠我钱了。你们可知道,在鬼市欠人钱意味着什么吗?”
林雪庚微微一笑,站在温辞、叶悯微与谢玉珠面前,慢慢说道:“伤人财物者必等价偿之,如何偿还由物主决定。”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面色铁青的温辞,专注凝视她的叶悯微,以及躲在他们身后惊诧的谢玉珠。
林雪庚淡淡道:“我暂且先要你们的自由。”
半个时辰之后,温辞、叶悯微与谢玉珠便被关进了自在轩一间暗无天日的房间里。
自从林雪庚说出那句——我要你们的自由之后,他们突然之间便动弹不得,连稍微反抗都不可能,被径直抓进了自在轩内。便是在这漆黑一片的房间里,他们仍然无法动弹,只能僵硬地围靠在一根柱子周围。
黑暗里传来叶悯微的声音,她无论何时都平静甚至于好奇,她说道:“我们为什么完全无法活动?”
“你没听到吗?林雪庚要走了我们的自由。”温辞冷冷说道。
谢玉珠的声音响起:“我之前看那戒壁规则,就是不欠人钱万事大吉,欠了人钱就是大事不好!鬼市里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卖,所以债主可以要求欠债的人拿任何东西偿还,也包括自由。”
“但是戒壁的规则是等价以偿。”叶悯微说道。
温辞缓缓道:“这价值,由财物对于主人的价值而定。穹顶上显现的价值是不可计,说明这烟杆对于林雪庚无比珍贵。以至于她现在要走了我们的自由,戒壁仍然没有判定我们偿还干净。”
叶悯微若有所思道:“林雪庚肯牺牲对她来说如此珍贵的东西来抓我,我对她来说当真很重要。”
温辞略一沉默,怒道:“怎么……咳咳……你还……与有荣焉吗?”
这间狭窄的房间里弥漫着干草与尘埃的味道,说了一会儿话这师徒三人就开始咳嗽起来。温辞边咳边低声说道:“叶悯微,你手指还能动吗?”
叶悯微尝试动了动手指,道:“能稍微动一下。”
一片漆黑之中,她感觉到什么东西被推入了她的手心。
坚硬却温暖带着体温,表面有轻微的凹凸,是温辞的指环和手串。
叶悯微问道:“你把好梦给我做什么?”
温辞低声道:“你拿好就是了。”
这不见天日的房间里,连最轻微的光亮也没有,时间的流逝也难以计量,简直要把人逼疯。
谢玉珠靠着柱子,低声说道:“应该已经过去好久了吧……我睡了一觉又醒过来,我好饿啊。”
温辞沉默片刻,道:“林雪庚难道是想要把我们关在这里,拖过竞卖会吗?”
“若只是这样,我何必牺牲我最珍惜之物?”林雪庚的声音传来。
房门被打开,许久未曾露面的林雪庚提着一盏灯悠悠走进房间之内,这突如其来的光芒刺得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三人纷纷皱起眉头。
林雪庚把灯笼放在旁边的桌上,她一身暗色衣服几乎要融进黑暗里,望着地上坐着的三人,轻笑一声。
“那烟杆是我第一次从父母那里得到的礼物,也是他们唯一留下的遗物,我惜之如命。若有人要我用命来买它,我愿为它而死,戒壁知道它在我心中的价值。”
林雪庚站在他们身前,俯下身说道:“也就是说,在你们三个人之中,我可以挑一个来偿命。”

第090章 质问
房间里光线昏暗, 空气潮湿而弥漫着尘土的味道,此处仿佛令人窒息的地狱,而林雪庚的声音恍如鬼魅。
谢玉珠有气无力地怒道:“你别吓唬人, 你若真的爱它如命怎么舍得毁了它?再说那东西是你故意设计我们损坏的, 你才是罪魁祸首!”
“哦?这里的规则可不是你说了算, 要看戒壁的判断, 你想试试看吗?”
林雪庚的声音淡淡,灯火闪烁之中一道银光闪过,她骤然抽出一柄寒光四射的长剑,铃铛轻响,长剑直抵谢玉珠的眉心。
谢玉珠碰到那冰冷的剑尖,动弹不得, 避无可避, 一时间睁圆眼睛屏住了呼吸。
叶悯微的声音响起, 仿佛穿过昏暗光线。
“如果你杀了她,债务由她偿清,我就自由了。”
她靠着柱子坐在稻草之上,那一双灰黑的眼睛专注地望着林雪庚, 说道:“你最想抓住的人, 是我才对吧?”
林雪庚转头看向叶悯微,她的神色模糊不清,只听见一声似轻蔑的笑声:“你很护着她啊。”
剑光一转, 林雪庚旋身之间, 手里的长剑又落在了叶悯微颈侧。那长剑瘦而薄,中心有一道一指宽的缠枝莲纹雕花, 自剑尖一直雕刻至剑柄,剑柄之上又有博局纹样, 剑穗垂下三颗银铃铛和一串五帝钱。
温辞目光一沉,而林雪庚漫不经心对叶悯微道:“你还认得这柄剑吗?”
叶悯微并不紧张,她转眼看去,剑身之上依稀有篆文,她没有戴视石加之灯火微弱,她看不清它的名字。
却是温辞开口,他沉声说道:“这是蝶鸣。”
“不错。”
林雪庚缓缓道:“这是万象之宗你的命剑,蝶鸣是你亲手所铸、亲自命名,曾跟随你数十年。”
顿了顿,林雪庚抬起剑,说道:“只可惜你现在没有灵力,已经无法驾驭它。而魇兽已经将它赠予我,令它认我为主。”
“你果然已经认不出它来了,想必也不会为此而难过,只有梦墟主人还认得它。”
林雪庚看向温辞,意有所指道:“总是记得的人最难过,对吧?”
温辞冷然望着她,并不回答。林雪庚她俯下身来细细端详温辞,面前之人原本就生得光彩夺目,眼含冷意竟更美得锋芒毕露。
“比从消息珠里看到的还要好看上百倍,这样风华绝世的一张脸,你说她怎么舍得的?”林雪庚的笑里深藏恶意。
温辞眼里映着蝶鸣的剑光,寒光四射,他嗤笑道:“看来你这家伙买卖消息上了瘾,得了不搬弄是非就难受的病。”
林雪庚但笑不语,她直起身拎着剑迤迤然坐在椅子上,靠在桌子上撑着额角。灯火将她的半张脸映得绯红,她的目光在这三人脸上逐一看过,最后停在叶悯微的脸上。
“我有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等了许多年,终于找到机会可以问一问万象之宗。”
林雪庚拿起桌上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低眸说道:“不过在问这个问题之前,我有个故事要讲给万象之宗听,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只是有点长。”
她端起茶,虚虚地朝她的三位囚徒一敬:“那么我便开始讲了。”
“你们也知道,我十岁的时候突然得了无上光荣,遇见一只神通广大的白鹿。它不知为何对我青眼相加,整日与我形影不离。我一开始只当它是我的玩伴,然而我与它玩耍没多久之后,便有一群衣袂飘飘的贵人找上门来,说要带我去修道。”
她并不想离开家乡,也根本不知道修道是什么,所以抱着她的白鹿抵死不从。
她的父母只是贩酒的商人,他们自然也不清楚修道为何物,却无端地喜出望外,好说歹说哄她跟贵人们离开。
为了哄她松口,她爹娘还带她去最近的玉门城中随她挑选喜欢的玩意儿。她花费一整天逛遍所有市集,却挑了个最没用处的烟杆。
她小小年纪自然不抽旱烟,她爹娘也都无此癖好,她根本不知道那烟杆是用来做什么的,只是觉得好看。
而且烟雾升起时,就像她的白鹿化烟时一样。
“我平时要颗糖吃都很困难,烟杆的价钱抵得上我父母半年的卖酒钱,他们竟也同意买下来送给我。我于是被这个小玩意收买,自此离开我的家乡,跟着贵人们去修道了。”
林雪庚手中的茶杯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灯火黯淡中,她的叙述声夹杂着一声声轻响,仿佛钟鼓鸣声。
她撑着额角,悠悠道:“说来我的家乡,万象之宗也去过的,就是那座被胡杨树林包围的荒镇。”
“最初接走我的,却不是你们知道的白云阙,而是后来被我灭门的玄海门。”
谢玉珠面露惊诧之色,温辞目光深深,而叶悯微则目不转睛地望着林雪庚,仿佛在认真等待她说出所有一切的理由。
林雪庚停顿片刻,继续道:“我在玄海门待了一阵子,就快要把人认全时又被送到了白云阙。”
玄海门的修士们跟她说,白云阙正主持统率天下仙门的太清坛会,又是仙门三大宗之一,是名副其实的仙门领袖。
结论便是,继被白鹿挑中之后,她又再次走运,被名门大派看中入门修行。
“只不过白鹿不再是我的玩伴,白云阙阙主将万象之宗与各家术法的渊源详细告知于我。我才知晓原来白鹿是万象之宗的魇兽,它给我的玩具叫做灵器,它与我玩的那些游戏都是术法,这些都是仙门秘而不宣的无上秘密。”
而被魇兽选中的她三生有幸,能够承此衣钵。
白云阙为她举办了盛大的拜师仪式,从此以后与她素未谋面的万象之宗,就变成了她的师父。
林雪庚偏过头,仿佛仔细回忆了一阵,然后不咸不淡地总结道:“我应该不算是个好学生,至少白云阙的道长们是这么说的。”
白云阙花费无数仙丹灵药悉心培养她,与她朝夕相伴的弟子们也都对她羡慕不已,因为她是万象之宗唯一的弟子。
魇兽只与她交流,只把它的记忆给她,只把它的灵器与苍晶借给她玩。而她虽学得很快,却总是三心二意,每隔一阵就吵着要回家。
她入道太晚,按白云阙师父们的说法,应该是俗心太重、凡根难除,难堪大任。
“可是他们打也打不得我,骂也骂不得我,因为魇兽向来最护着我,他们敌不过这有无数灵器与深厚修为的魇兽。”
林雪庚低眸一笑,伸了个懒腰道:“说来斥灵场最初还是他们让我研制的。现在想想,如果我那时真的研究出来了,恐怕他们就会由此禁锢魇兽,然后除掉我吧。”
“白云阙希望我研究出苍晶炼制之法,然而唯有此法魇兽不肯教给我。我被催得实在太苦闷,最后东拼西凑弄出了一套以人炼苍晶的方法,惹得阙主勃然大怒。他说我泯灭人伦心术不端,把我罚去思过崖思过。”
“然后我在那里遇见了一个人,说来这个人你们也认识,他叫卫渊。”
林雪庚的叙述在此一顿,她抬眸看向谢玉珠,意味深长地道:“他实在不是一个好人,可怕的不是被他欺骗,而是在他算好的时刻被告知真相。”
鼎鼎有名的仙门叛徒卫渊专程潜入白云阙来寻她,只为了告诉她,那令她朝思暮想的家乡,早已毁灭在一场毁天灭地的大风暴之中。
不过这只是故事的结果,而后她极尽所能,拼出了完整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是——她那并不知道修道也不相信修士的父母,之所以如此积极地让她去修道,是因为玄海门的修士们承诺若能带走她,便给她父母一大笔钱。
林雪庚端起茶杯,嘲笑一声道:“所以我是被卖到玄海门的,我爹娘承诺从此以后与我断绝关系,再不来往,绝不对外人说起我与白鹿之事。”
所以她要那支价格不菲的烟杆时,他们才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送给她,他们从她的卖身钱里分出一笔来,给她买了第一个礼物。
“可惜啊,我还以为我研究出苍晶炼制之法时,白云阙阙主就能放我回家探亲。如若那时候我的父母还活着,会谨守约定装作不认识我,亦或是向我索要更多的钱财呢?毕竟后来他们又屡次向玄海门索要钱财,零零总总算下来,大概有五千多两银子吧。”
灯笼里的光芒逐渐微弱下去,林雪庚从中将烛台取出,漫不经心地挑着灯芯。
“可惜他们还没来得及把这些钱花完,就死了。”
魇兽选中她时,世人都还不知道叶悯微魇修失败之事,不知道叶悯微的魇兽已经逃出,更不知道叶悯微暗地里在将各门术法制成灵器。
玄海门是最先发现她与魇兽的人,他们喜出望外,打算把她们据为己有,不让任何别的门派知情。
“然而策因道长算出天下将有变数,太清坛会开始在全天下排查可疑之事。玄海门担心太清坛会查到我的家乡,也不放心我那贪财的父母,还有见过白鹿的邻里乡亲。”
林雪庚的声音顿了顿,她说道:“所以某一夜大漠里突然扬起席卷天地的沙土,这座镇子里近千人包括我的父母手足,没人来得及逃跑,于睡梦中尽数被沙土掩埋,窒息而亡。”
灯火又重新被林雪庚挑亮,那烛台上的火焰摇曳,仿佛在林雪庚那总是平淡无波的眼眸中跳跃。
林雪庚抬眼看向叶悯微,她偏头一笑道:“这些事情是我在玄海门,一个人一个人杀过去,一个人一个人问过去,问到的真相。”
一时间满室寂静。
囚徒与苦主相对而坐,这一段往事被揭晓,却无人知道该说些什么。
寂静中谢玉珠的声音响起,有些迟疑:“玄海门滥杀无辜触犯仙门立门之规,如果太清坛会知道……”
“你是说太清坛会会向玄海门追责吗?他们自然不会,玄海门刚灭完口不久便太清坛会发现,这早在多年前就是一笔钱货两讫的交易,他们保全玄海门不被问罪,而货——就是我。”
林雪庚眉眼弯起,指向自己。
“玄海门将我与魇兽献给了白云阙,以此换来这桩血案秘而不宣,不被追责。”
沉默片刻,她似乎觉得越发好笑,曲起手指一一数来:“我被卖了两次,第一次值五千两银子,第二次值我全家和全镇人的性命。”
“这些交易全是因为我,却又和我毫无关系,我毫不知情地被卖来卖去,离开家乡,被用来掩盖我全家的血债,还要被人羡慕三生有幸,还要被利用研究灵脉灵器,还要被指责辜负了师门的厚望。”
林雪庚的语速越来越快,最终猛然一一窒,她满眼含笑,仿佛觉得荒唐至极。
她一字一顿道:“所有人都在利用我,他们啖食我的血肉还要我感恩戴德,他们凭什么?我凭什么!?”
于是她灭完玄海门又杀上白云阙,一路血流成河。她踏破白云阙至高的无极殿,当着白云阙主的面,把所有被她所杀的修士都炼成了苍晶。
他们不是想要苍晶炼制之法吗?好啊,她来成全他们。他们这辈子,就自己来做他们魂牵梦萦的苍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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