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想念我,哈哈是吗?你想念我吗?你想的到底是什么!?”
叶悯微怔愣在原地:“我……”
温辞深吸一口气,突然话锋一转:“对,其实你也没有必要担心我。我是你什么人啊?我们难道很亲密吗?都活了上百年的人了,又不是还没断奶的孩子,谁还不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你不告而别一走了之也很正常,这就是你的作风。”
他一字一顿道:“但是叶悯微,你凭什么说你喜欢我?”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喜欢我的手,喜欢我的脸,喜欢我的身体,喜欢我巫族人的血脉,这就叫喜欢了?这样也是喜欢?”
温辞戳着自己的胸膛,用力地点着自己的心房,仿佛愤慨至极又仿佛不甘至极,他咬着牙说道:“像我,像我这样的才是喜欢啊。”
“因为喜欢你,因为太喜欢你,所以连其他的我所喜欢的东西都可以放弃,我连命也可以放弃。叶悯微,这才是喜欢啊!!”
叶悯微所有条分缕析的思绪都被温辞冲得东倒西歪,脑海里的药柜倒塌,一地狼籍。
她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地看着温辞。
泪水接二连三地从温辞的眼眶坠落,他双目通红,仿佛被疾风骤雨打落的海棠。叶悯微想伸手去擦温辞的眼泪,温辞却转头避开。
叶悯微收回手,她说道:“对不起,我以前是不是伤害过你,让你伤心了?”
这句话让温辞沉默良久。
他竟然低头轻轻地笑起来,仿佛终于在那快要将他淹没的不甘里寻到一丝畅快。
他说道:“没错。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叶悯微郑重道:“我想知道。”
温辞抬起头望向叶悯微,戏谑道:“那你就继续想吧,我不会告诉你的,叶悯微。”
“你就继续满腹疑团不得其解吧,最好用尽你剩下的所有时间苦思冥想、最好你这辈子永远念念不忘,不得安宁!!”
温辞眼中仿佛有更猛烈的火焰点燃荒原。他也不知是在嘲笑她还是嘲笑自己,高声道:“我不会原谅你的。叶悯微,我喜欢你没错,关于这一点我也没有办法。”
“但是我这辈子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我绝不原谅!”
嘲雀们鸦雀无声。
温辞说的并无半分虚言。
来自温辞的大火席卷而过,叶悯微仿佛火中的冰雕,无法燃烧却茫然地融化。
她与温辞静默相对,她想说什么,似乎怕自己说错又咽了回去。她想抬手去拉温辞,似乎怕他避开又放下手去。最后她只能踌躇地,小心翼翼地望着温辞。
她对这种浓烈的情绪太过陌生,无论是来自于他的还是来自于自己的,以至于束手无策。
嘲雀扑棱着翅膀在天空中翱翔,瀑布发出哗啦啦的巨大声响,两人之间的寂静仿佛漫长无期。
这一通爆发似乎耗尽了温辞所有的力气,也耗尽了他所有的情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深呼吸几口后,肩膀渐渐塌下去,他突然变得非常平静,平静得不像平时臭脾气的温辞。
“我们两个搞成这样,真是难看。”
温辞以一种疲惫而平淡的语气说道:“都最后了还是要恶语相向,叶悯微,你跟我真是八字犯冲。”
“你听到了吧,我跳下去你就能出去。你不想出去么?苍晶、灵器,你不是还有好多东西要研究么?那些对你不是至关重要吗?”
温辞轻描淡写道:“所以一会儿我再跳下去你别拽我回来,我下定决心也不是那么容易……”
温辞话音未落,突然被潮湿的梅花香猛然砸进怀里。
他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叶悯微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他的后背,简直要勒得他喘不过气。
温辞后脑磕得吃痛,他仰面瞪着眼睛地看着灰白天空,只听见自己怀里冒出一个坚定的声音:“不要去。”
叶悯微似乎想不出什么好理由,又怕自己再说错话,以至于欲言又止。
她沉默了很久,才小心而郑重地说道:“我会救你出去的,我们两个一起离开这里回去找玉珠和苍术,我可以做到。”
“你不是说只要我说可以,你就全力以赴吗?温辞,你再全力以赴一次吧。”
她压在他的身上,仿佛要用她以叶悯微这个名字拥有的全部重量留住他。
她在他的胸膛处低语道:“再全力以赴一次吧,温辞。”
温辞怔了怔,他慢慢说道:“你没听到吗?我刚刚在诅咒你。”
“对不起。”
“……何必多费口舌,用捆仙术束缚我不就行了。”
顿了顿,他说道:“那才像你。”
她轻声说:“不行,我怕你会伤心。”
叶悯微说她怕他伤心。
她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突然知道怕他伤心了?
温辞抬起胳膊遮住眼睛,喉头颤动。
他咬着牙,不甘心地、恶狠狠地说道:“我讨厌你,我恨你,叶悯微我真恨死你了。”
叶悯微顺从地点头:“好,那就恨我吧,你不想听,那以后我就不会再说喜欢你了。不过,你不要走。”
“叶悯微,你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吗?”
“是,我会做到的。”
温辞说什么叶悯微都顺着他,无论是咒骂还是嘲讽她都全盘收下,唯有一句她不肯让步。
“所以温辞,你不要走。”
一行泪顺着温辞手臂与脸颊的缝隙流下来。
他眼前一片黑暗,呼喊与耳鸣声时远时近,他仿佛在黑暗之中,回头看见了一个男孩。
他永远跟在温辞的阴影里,唯有在叶悯微身边时,他才敢回头看向这个孩子。
他质问这个孩子。
——即使她忘记你了,她抛弃你了,看到她你还是觉得开心吗?
——只有在她身边你才能安心吗?
——时至今日,只要她开口你就一败涂地吗?
而那个孩子只是睁着一双冰冷的眼睛,沉默无言地望着他。
男孩长得秀气,皮肤白皙仿佛雪塑出来的人,浑身上下只有一抹艳色,便是脖子上那道长长的,红色的胎记。
温辞惨然一笑,指着他嘲讽。
——真可怜啊,蠢货。
这个孩子和他长大后成为的温辞一样愚蠢又偏执。
温辞总是想把这个孩子, 这个年幼的自己藏起来,以至于他有时候忘了,他年幼时就是被藏起来的。
巫恩辞从记事起, 就生活在一道精美而巨大的门之后。
那扇门在他的记忆里一直高得如同入云的山川, 或许因为那时他太过矮小, 也或许是因为他用尽全力也不能将那扇门撼动分毫。
他所待的屋子是一座孤岛, 所有一切交流都通过那扇门进行,会有食物从门底下被推进来,会有巫族与中原的师傅在门外教他说话。
有时候他们会让他走到屋内的地下室里,当他再回到屋内时,房间便已经被打扫干净。
门外的人对他总是很恭敬,也很畏惧。
他从不曾面对面见过他们, 从门缝里看见的狭窄世界只有一座庭院, 庭院里有一棵碧绿的树, 到了某个特定的时候树上会结出橙红的果实。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巫恩辞以为所有人都是活在一道门后面的。只是有人可以偶尔出来,有人——譬如他,或许是因为还没长大的原因, 就得待在门后。
直到他开始尝试如族人一样纵梦, 夜幕低垂时他在成百上千人的梦境中行走,才知道外面有一个广大、拥挤而异彩纷呈的世界,有千千万万各不相同的人。他将那些噩梦里不那么可怕的、有趣的东西召入现实, 在黑夜里陪他玩耍。
只有他一个人生活在门后, 他并不知道于原因,没人肯告诉他。
在那精美的大门之后, 他童年唯一的玩具,就是这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世界。
有一天门外突然陷入混乱, 所有人奔走呼喊着什么,他听见“八风塔”、“失败”、“灭族”这样的声音,没人再来管他。然后在某个夜里,巫恩辞用纵梦术撞开了那扇大门,逃了出去。
他穿过庭院,避开杂乱嘈杂的人群,翻过院墙,终于获得自由。
他来到他所向往多年的、幻想多年的烟火人间——那个熙熙攘攘的、异彩纷呈的世界。当他被人流所包围时,仿佛终于美梦成真。
然而很快,美梦就变成了噩梦。
他所逃到的地方叫做沧州。
从他出现开始,沧州就爆发了举世震惊史无前例的大瘟疫。他所过之处疫病横行,他身边的人们纷纷倒下,口吐鲜血,不治身亡,只剩下他茫然独立。
他不记得他经过了多少村镇,他觉得身后有嗜血的鬼怪在追逐他,他攥着疫病而亡的人们的死梦,日夜不停地逃离,然而却怎么也无法逃出去。
那些死梦里,人们认为他是疫魔,他们在最后的痛苦里极尽恶毒地诅咒他,希望他能够消失,好让其他人能活下去。
巫恩辞觉得他是无辜的,他没有生病,他没有想过要害人。他们误会了他,这种疫病怎么会是他带来的?
他如此努力地来到这个世界,怎么可能想要毁了它?
他淹没在千千万万死梦对他的诅咒与唾骂声中,日夜不休。他想着终有一日疫病结束,真相大白于天下时,或许这些死梦能代替死者看到真相。
他们会看到罪魁祸首不是他。
他遇见那个白须及地、一脸悲悯的老人时,手上攥了半个沧州死者的死梦,已经不堪重负。
那位老人是仙门一位避世修行的高人,叫做天机老人。天机老人说他要在所有仙门之前找到巫恩辞,因为他的父亲生前曾经嘱托天机老人,帮忙照看他——照看自己这个被瘟疫诅咒了的幼子。
许多年前巫族人为避灾祸远离故土乘船来到中原,而他们想要逃离的灾祸,正是一场无药可治的大瘟疫。
巫恩辞的母亲在快临盆时染上瘟疫,生下他不久后便去世。他生来便带着疫病,自己不发病,却能将疫病传染给接近他的任何一个人。
所以巫恩辞才会在门后长大,所以门外的人如此畏惧他。已经有许多进入门中照顾他的人死于疫病,只是他已经不记得了。
天机老人温和又残忍地告诉他,他正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不曾有一个人错怪了他。
巫恩辞自然无法逃脱那鬼怪的追逐,正如他无法逃离自己。
他满心绝望地松手,那围绕着他的死梦便如从前在彩门后他为自己编织的世界,在天亮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跟随天机老人去了昆吾山,与世隔绝,天机老人对外说巫族族长幼子身患重病,谢绝访客。
他确实身患重病,不治之症,将要一生为此所囚。
没过多久,天机老人便羽化而去,他不知道这位老人是到了岁数,还是因染了他的疫病而死。不过天机老人给他留下了足够厉害可以阻挡山下人上山来见他的阵法,也给他留下了坚固的牢狱。
巫恩辞以为他的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直到某一个冬天,昆吾山上下起大雪,漫无边际的雪白之中,有个叫做叶悯微的姑娘踏雪而来。
她一身蓝衣,发间一根木钗,雪花落在她乌黑的发间,她如同一树雪柳。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穿过那坚固至极的牢狱来到他面前的。
她向他走来他便往后退,他让她不要过来,不要靠近他,赶紧下山去。
她问:“为什么?”
他说:“会死的,你靠近我会死的。”
她却一阵风似的来到他面前,蹲下来认真地问他:“我为什么会死呢?”
为什么?他们的一切便是从这些“为什么”而开始的。
白驹过隙七十多年,直至今日这孽缘仍然还在继续。
谎崖上的争执终于告一段落,唯有水声与嘲雀振翅的声音,它们饮水时偶尔发出一两声鸣叫,这岩石之上嘈杂而又寂静,那两位不速之客仍然停留在此地。
温辞太过疲惫,侧身靠着叶悯微的后背,她这次时不时就会停下演算,偏头看他一眼。
他淡淡道:“别看了,我不走。”
叶悯微说道:“你刚刚说我复原了捆仙术,那不是捆仙术,只是看起来相像,远远比不上捆仙术的力量。”
叶悯微低眸,在岩石上写写画画,她说道:“我不确定它能不能生效,所以发现你不见的时候,我很害怕。”
温辞略一沉默,他偏过头去,说道:“能这么快摸到规律,你应该很自信才对。”
“不快啊。温辞,你已经昏过去整整两天了。”
“……这里没有日夜,你是如何计时的?”
“用脉搏,用万象森罗数我的脉搏。”
顿了顿,叶悯微补充道:“刚刚跟你说话太激动脉搏都乱了,这段计时做不了数。”
温辞沉默地偏过头去,看向叶悯微在岩石上画的东西。
她从前演算时笔走如飞,写东西极其潦草且几乎从不停顿,即便是卡住也能瞬间想出许多种可能的推算方向,若是什么都想不出来便要在地上打滚。
而现在她却写得很工整,仿佛潦草了她自己也会想不起来之前写的是什么,下笔的速度时快时慢。
而她此刻写着写着竟然慢慢停下来。
温辞问道:“怎么了?”
叶悯微轻声道:“我忘了。刚刚太慌张,救你上来的术法生效时的机理,我记不清了。”
他第一次从她的声音里听到这种由衷的沮丧,叶悯微低下头去,只一瞬就振作道:“可能要花时间想想,你等等我。”
温辞瞧着她在之前所写的痕迹里再画出新的横线,他说道:“叶悯微,我之前说你无所不能,不是说你必须无所不能。”
叶悯微的手顿了顿。
“这世上还有谁能真的无所不能吗?如果勉强……”
“我没有勉强,虽然我现在想东西比以前要慢很多,但是我有经验。”
叶悯微偏过头,她眼底里只能看见温辞的侧脸,潮湿的头发贴在他的脸侧。
“我没有了那颗最聪明的脑子,你就不再相信我了吗?现在的我,就不是无所不能的叶悯微了吗?”
温辞沉默一瞬,他道:“我只是……”
然后他突然烦躁起来,扭过头道:“行行行,你无所不能。要是我们走不出去,要是你跟我一起死在这里全是你的错,都是你害的,行了吧?”
“我们会出去的。”
叶悯微伸出手来,她手上戴着那富丽堂皇的金指环与铃铛。她说道:“时间应该还很充裕,你的伤药我前些日子又做了一些,袋子里还有两瓶。你晕倒之时,我将你这手链与指环戴回你手上,大概有一天半的时间才取回。我观察过我自己,我并没有被消解,是不是很神奇?”
温辞沉默片刻,疲倦而坚决地说:“叶悯微,你要是敢拿你自己做试验,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但是我的情况很特别,我虽然喝过你大量的血,体内与你产生相似之处,但到底与你来自不同种族。这里水汽漫天,按理说我应该更像那些修士,被慢慢腐蚀才对。”叶悯微振振有词。
温辞坚决否认:“不行。你以为你头发是怎么白的,你的眼睛又是怎么坏的,还有你这脑子是怎么换的?我说了,你要是这么干,我就跳下去。”
叶悯微看了一眼那瀑布,试探道:“那如果我把你绑起来……”
温辞不假思索道:“我会伤心。”
在温辞半死不活的威胁下,叶悯微终于屈服,叹息道:“好吧。”
温辞偏过头看她一眼,叶悯微的神情万分遗憾,她伏下身去边画数符边说道:“温辞,你真的不原谅我吗?”
温辞沉默了。
“等我想起来我为何伤害你,再补偿你,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等你想起来……”温辞低声重复道,仿佛是觉得这话可笑。
他安静半晌后,轻描淡写道:“好啊,等你想起来,我就原谅你。”
叶悯微骤然回头看向温辞,视石之后的眼睛明亮而欢喜。仿佛是觉得温辞答应得太轻易了,怕他反悔似的,她说道:“好,一言为定。”
温辞不置可否地闭上眼睛。
他想,叶悯微,那你也全力以赴一次吧。
全力以赴以后再发现,你永远也无法想起我了。
第065章 弃枝
巫恩辞最初见到叶悯微的时候, 以为他们的关系是猎人与猎物,因为叶悯微说她想要研究他。
他不懂“研究”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大概是一件要命的事情, 所以转身就跑。
于是在最初的几个月里, 他们在大雪纷飞的昆吾山上你追我逃, 他白日被抓住, 夜里就用纵梦术逃跑,周而复始。
最初是为了逃命,后来他渐渐觉得有意思。
从来没有人陪他玩耍过,这样的追逐仿佛是一种游戏,他珍贵而奢侈的游戏,叶悯微是他珍贵而奢侈的玩伴。
所以后来巫恩辞再次被抓住时, 觉得被他唯一的玩伴杀死, 好像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然而叶悯微并不是猎人, 她比谁都要珍视他的命——或者说他的巫族血脉。
她向他提出了交易,她说她会治好他的病,让他下山去他喜欢的世界。条件是他要配合她的研究,听从她的一切安排。
这对巫恩辞来说简直是神迹, 无论是怎样的条件, 他当然都可以答应。
然后他便发现,叶悯微似乎挺不把他的命当命的。
她翻来覆去地折腾他,研究他的经脉肺腑差点把他弄死, 又在最后将它们全部重塑, 还给他一个古怪却耐伤的身体。
她侵入他的梦境天天让他召各种东西给她看,越是他畏惧的她越要看。
他在她手上死去活来活来死去, 每天咒骂她一千次,逼她发各种毒誓一定要治好他的病。他原本并不是话多的人, 后来这些嘲讽人的本事,大都是被叶悯微逼出来的。
不过叶悯微似乎对于死亡本身就没什么敬畏之心,因为她也不怎么把自己的命当命。
她可能是怕弄死这个唯一的巫族血脉,有些稀奇古怪的试验便在自己身上做。当巫恩辞某日发现叶悯微头发突然快速变白,眼睛也大不如前时,立刻以死相逼让她不能再以身试险,叶悯微这才收敛。
巫恩辞虽然每天咒骂叶悯微一千次,但是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希望叶悯微死的人。
这种畏惧甚至比对自己死亡的畏惧还强烈。
叶悯微死了,巫恩辞便真的一无所有。她是他的同伴,是他的医者,是他的希望,是唯一一个穿越牢狱来到他身边的人。
所以即使他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定期还是记得去放一碗血给叶悯微喝。
叶悯微也染上了他的疫病,她是修道之人体魄强健,虽不致急死却也有日积月累的损害。他的血恰能抑制疫病,她按时喝他的血,便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若他的血够多可供天下人喝,他也不至于困在这山上。
叶悯微的凉薄无情一向很令人羡慕。她染上疫病也会传给他人,所以跟巫恩辞一样困在山上不得而出,但她却优哉游哉,毫不在意。
她说自己从前便生活在一座高塔之上隔绝人烟,她十分喜欢这种隐居生活,并没有任何想见的人。
叶悯微这个古怪的人,有时候冰冷得不近人情,有时候又天真温柔得像个孩子。
除了研究以外,叶悯微对巫恩辞有求必应,不仅不问为什么,甚至会举一反三。
他让她陪他吃饭,她就每天按他的作息准备餐食;他说起他儿时从门缝里看到的结红果子的树,她便用术法挨个变树出来让确认那是柿子树;她让来向她求教的仙门弟子送来柿子籽,再教他用灵器种出树来;他想要保存柿子,她就想办法做柿饼。
他想在夏日煎雪泡茶,便会有天降大雪,从土地里长出茶树。
他想在雨天放烟花,昆吾山顶便避水,四周大雨瓢泼,唯有山顶上空火树银花。
他想出造某种稀奇古怪的怪物,她就摆弄着灰烬,按他的要求捏脑袋眼睛鼻子身体。
叶悯微仿佛是专属于他的神明,他所有的愿望,无论再幼稚、奇怪、或者琐碎,她都会为他一一实现。除了病愈下山之外,他的其他愿望从来不需要忍耐。
以至于数十年后他坠入心想事成之地时,对于守岛老头子的诱惑不屑一顾,他说:“心想事成有什么了不起?”
叶悯微也可以做到,叶悯微一直是巫恩辞的心想事成之地。
叶悯微也会告诉他,他的设想如何用灵器实现。巫恩辞大部分都听不明白,即使听明白了也说不明白,他不想自己用灵器玩,他想要叶悯微陪他。
这个对他有求必应的,像神明一样无所不能的神奇的人,他喜欢在她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叶悯微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具象的,唯一属于他自己的美梦。
在他们相遇二十一年之后,巫恩辞终于缓慢地从孩子长成了少年模样。
那段时间是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他以出色的手艺帮叶悯微做了许多灵器,叶悯微以包罗万象的术法为他实现了许多愿望。
她并不擅长医术,但对于他疫病的治疗也在稳步推进,他病愈下山指日可待。
他们在山间木屋里朝夕相伴,明明叶悯微是为他而学的做柿饼,她自己却喜欢上了柿饼,变成年年他给叶悯微做柿饼吃。
某一日巫恩辞叫叶悯微陪他吃饭,她却沉溺于演算之中什么也听不见。
他围着她喊了她半天,正想照例读算题把她喊起来,不知为何却突然心生他念。
他说,叶悯微,你再不起来我就亲你了。
那时春日负暄,满屋花香。他说了很多遍,甚至于贴着叶悯微的耳朵大声地喊。他想全怪她无动于衷,所以他真的俯下身亲吻了叶悯微。
叶悯微居然被他亲醒了,四目相对中她茫然而疑惑地望着他,眼里盛满了他,就像他最喜欢的那样。
他平淡地说我刚刚跟你说过要亲你的。
他知道虽然她没意识到,但是只要她回忆就一定能想起。
叶悯微果然想起来了,她啊了一声,问他道:“怎么了?”
他说:“陪我吃饭。”
他说得自然,攥在身后的手心已经出汗。
他了解叶悯微的脾气,他知道这个吻已经是贪心。
然而事态的发展超出他的意料,叶悯微似乎没有与人这样亲近过,她竟好奇于这个法子为何能打断她的思绪,于是让他可以时常试着这样叫她。
他当时愣在原地半天,而叶悯微疑惑地问他为什么脸色通红。
一切推进都来自于叶悯微的好奇,她好奇于亲吻对于她的影响,好奇于拥抱的影响,好奇于肌肤相贴,好奇于一切,好奇到他们最终真的肌肤相亲、亲密无间。
他从没想过他可以拥有叶悯微。
虽然理由非常怪异,非常“叶悯微”。
巫恩辞仿佛陷入一场美梦。他不知道是不是任何人亲吻过叶悯微后都会得到相同的结果,他并没有觉得叶悯微是真的喜欢他,他不觉得叶悯微会喜欢上任何人,但他已经无可救药地沉溺于此。
他暗自希望她的好奇能持续地更久一些,他已经幸福得不想醒来。
遗憾的是叶悯微的好奇并没有持续很久,至少对巫恩辞来说这时间太过短暂。差不多一年之后,叶悯微说她大概弄明白了,他们以后可以不必这样,会影响她研究术法时的专注。
这在巫恩辞的意料之中。
然而叶悯微又说,她已经把这段记忆给清理掉了。
他愣了愣,突然如坠深渊,毛骨悚然。
他突然想起来,叶悯微有清理记忆的习惯。因为叶悯微天生不会遗忘,脑子里存了太多冗杂而无意义的记忆,时间长了便成为她的负担,所以她定期会整理它们。
她将没有价值的记忆清除,为更有意义的记忆腾出新的位置。
那些没有价值的记忆往往被总结为一两句话,删去细枝末节,剩下一块墓碑遗留于脑海之中。
所以她记得成千上万书籍里的每一个字,记得所有看过的术法与思路。
但他问起叶悯微一些生活琐事时,她却不清楚其中的细节,甚至不记得参与其中的人。
她说,既然被她清理掉了,便说明那记忆不重要。
叶悯微不是一棵自然生长的树,她是她自己的花匠,时常拿着一把剪刀,将这树上无用的枝枝叉叉全部剪去。而她这棵树又得天独厚生长迅速,所以在她自己的修剪下,那笔直的枝干便穿云破雾、直入云霄,世人无人能及。
巫恩辞发现那属于他的枝丫之上,竟然也悬着叶悯微的剪刀。
她时常审视着他,评估着他,等待某个合适的时机将他从她的枝干上剪去。
巫恩辞就此和叶悯微大吵一架,或许也不能算吵架,那是他的满腔怒火与叶悯微的满心茫然。
然后他便夺门而去,叶悯微找了七天才找到他,他们约定过她不能用术法找他,于是他们相见的时候,叶悯微十分狼狈。
她问他为什么生气。
他知道叶悯微不会明白他为什么生气,她永远不明白。
所以他站在悬崖边上,指着那万丈悬崖说道:“叶悯微,你下次如果再敢忘记关于我的任何事情,我就从这悬崖上跳下去。我死了,你就再也别想研究巫族血脉了,你听明白了吗!?”
叶悯微把他从悬崖边拉回来,她答应了他的要求,和从前一样没有犹豫。
那一天巫恩辞终于醍醐灌顶,叶悯微之所以不犹豫,之所以对他的愿望有求必应,是因为“巫恩辞”本人对她来说并无价值,她也并不好奇。
对她来说珍贵的仅仅是他的血脉,这是他仍然长在她这棵树上的唯一原因。
这也是他唯一能拿来威胁她的东西。
她只要他好好活着,乖乖给她研究就好了。
巫恩辞第一次对叶悯微生出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