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师—— by黎青燃
黎青燃  发于:2024年07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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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干净如新, 仿佛没有经历过厮杀,墙壁亦未变成镜墙。在这难得的寂静中, 突然从前面转角处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容貌昳丽,衣色鲜艳,发辫间编着彩色铃铛,手指上也戴着金指环与铃铛。
叶悯微道:“温辞?嘲雀呢?”
他们进阵后发现嘲雀在镜子里并无身影,复制出来的只是空鸟笼。
温辞面色不虞,道:“刚刚被那些影人追着,脱手丢了。”
温辞向前一步,叶悯微却后退一步。她将残损的长剑扔在一边,蹲下扶住地面,以化晶术从地面里又抽出一把晶莹剔透的新剑来。
叶悯微以剑指着温辞,高声道:“你告诉我,我从前如何伤害过你?”
温辞挑挑眉毛:“你在怀疑我?”
“你说出来,我就相信你是真的温辞。”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温辞上前一步,继而瞪大眼眸,寒光闪烁之间鲜血喷涌,他仰面倒地,从伤口处结出透明而坚硬的石头,一路蔓延刺穿心脏。
尸体骤然融化,涌动着被吸收回墙里。
叶悯微一甩长剑上的鲜血,简单道:“假的。”
“你下手可真狠,若是真的我被你杀了怎么办?”
叶悯微转过头去,只见温辞倚着墙壁,挑眉冷冷感叹道,神情十足嘲讽。
然而这人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就被一剑穿心,蓝色的衣袖落下,叶悯微淡然道:“靠着墙壁,也是假的。”
方才温辞才提醒过她不能靠近墙壁。
那倒在墙边的影人翻涌着回到墙里,只见从四面八方走来近十个“温辞”。所有人都生了一副美貌的面孔,平日里若看到大概是饱眼福,此刻那些目光落在叶悯微身上,只令人瘆得慌。
叶悯微环顾四周的温辞们,略一思忖便举起长剑来晃晃,高声道:“这样吧,你们谁能说明白我从前如何伤害你的,谁就是真的温辞!”
那些温辞神色各异,有不愿意说的有愿意说的,答案各种各样。叶悯微却须臾间冲去,旋身之间衣袂飘飞,长剑所过之处“温辞”们身上如冰冻般长出结晶,轻轻一敲便连人一起碎成齑粉。
影人们图穷匕见,纷纷使出术法,大多还是上一轮复制出的生棘术。
化晶术克制生棘术,树木结晶碎落,漫天粉尘之间,叶悯微叹息道:“都不骂我,没一个是真的。”
温辞那边就简单许多,因为他手里正提着个能辨别真话假话的嘲雀。
只听那叶悯微的影人一开口跟温辞说话,那嘲雀便没命地叫着“假的!假的!”
温辞轻笑一声,道:“谢了。”
影人们怫然变色,温辞则抬手将鸟笼扔进了半空中,嘲雀在鸟笼里支哇乱叫,温辞旋身而去。
窄道内声响如山崩地裂,温辞如杂戏表演一般在影人之中穿行,生棘术狂生的枝条也未能追上他的脚步,石头裹着枝条与人生长,咯吱作响继而化作齑粉。
待嘲雀吱哇乱叫地落下时,温辞稳稳接住了鸟笼,再次抛上半空。
蓝光与碎裂惊叫声交错,鸟笼穿过枝蔓与晶粉忽上忽下,嘲雀叫得嘶声力竭无比可怜。
鸟笼第五次坠落时,最后一个影人也倒下融化在鲜血里。温辞抬手接住鸟笼,仿佛完成一场弄扇戏表演,从道路中快速穿出。
在嘲雀愤怒的扑腾之中,温辞抹去脸侧的血,笑道:“你还是有点用处的。”
这偌大的迷宫里,“叶悯微”们围着温辞,“温辞”们围着叶悯微。这两人面对朝夕相伴的面孔却一点儿也不犹豫 ,竟还越杀越来劲儿,真让人疑心他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是借此机会泄愤来的。
镜子再度出现,化晶术的影人从中生出,两团乌泱泱的“叶悯微”与“温辞”终于融会在狭窄的道路上。
叶悯微粉碎一片“温辞”之后,手里的剑指向“温辞”,对方手里恰好也有一把剑指向她。
两柄剑不约而同地悬在对方咽喉之上,又不约而同地停顿了一下。
“你告诉我我从前到底如何伤害了你,你就是真的温辞!”叶悯微快速说道。
温辞瞪圆眼睛,怒道:“老子就是真的,你爱信不信别想套我的话!”
叶悯微满意地收回剑,一个旋身把后背交给他,说道:“这个是真的。”
温辞抬起手来,那被他嫌碍事,每次打架都要扔到半空的鸟笼正正好落回了他手里。
他与叶悯微后背相抵,道:“有几次复制的影人没有杀干净。我们已经被复制一轮,此刻还剩二十几个影人,五成化晶术、两成生棘术、两成吹烟化灰术、还有几个风雷咒的。”
“我们现在在益位九二,再越过四面墙就是碧霄阁。苍术从刚刚开始,便没有声音了。”叶悯微道。
“你觉得阵中心那十八个修士的灵力被耗得如何?他们还能复制出多少我们?”
“没来得及算他们。”
“没事。”
温辞向叶悯微伸出手,淡淡道:“再给我两颗伤药,我们杀到他们灵力耗尽。”
观星阁之中的苍术并非不想给他们指导,而是他身边也突生变故。
从苍术踏入观星阁便开始嗡嗡作响的浑天仪,竟随着苍术与策因的棋局而震颤起来,它似乎被什么所唤醒,苍术与策因的交锋越多它便越兴奋。
当策因分出心来注意到它时,眼里立刻被震惊所填满:“怎么可能,星谶居然……醒了?”
他话音刚落,那重重嵌套的圆环突然开始旋转,摩擦声沉闷而悠长。从策因与苍术怀里各飞出三枚铜板,被那名为“星谶”的东西所吸引而去,自身疯狂旋转着,围绕在那运转的圆环之间。
策因突然感觉身负千钧之力,竟无法自持,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屋内的天镜阵棋局扭曲消失,整座观星阁顷刻封闭 。
苍术同他一样跪倒在星谶面前,阁中所有高悬的星辰急速围绕着星谶飞舞,仿佛那星谶是星河的漩涡之中,风暴之心,星辰划出长而明亮的拖尾,如同万千流星。
星辰涌过苍术的身体,他如同置身于星辰洪流之中,却只是笑道:“果然,这才是开启星谶的方法。”
策因转头望向苍术,不可置信道:“能开启星谶之人,居然是你。”
这世上凡是涉足命理之人,无不知晓“星谶”之名。
星谶乃最初创造术法的先贤们所造,是占术至高无上的秘宝,可见一切命理,可改一切命运,拥有此物者便可成为命理之主,与造物者无异。
然而这一切只是传说,因为数百年来从未有人开启过星谶,亦无人知晓开启星谶之法。期间它历经无数厉害的占者,就连当下保存此物的策因道长也未能让它苏醒。
苍术也看向策因,他因巨大的压力匍匐于地上,弯着细瘦的脊背,笑眼弯弯道:“那倒不是,敢问尊上这星谶是从何处而来?”
“先皇一朝,神相大人所赠。”
“你见过他吗?”
“不曾见过。”
策因话音刚落,便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瞪大眼睛,道:“你……你是……”
苍术点点头,他笑道:“我也曾以为尊上是能够开启星谶之人,所以把星谶送给了你。”
“在您之前,在下保存星谶多年,星谶在我身边一直寂寂无声。直到祭天时您来访,隔帘相见时星谶却突然躁动,我以为您是它所承认的主人,便托人转交给您。谁知十数年过去,您也未能开启它。”
“我翻阅各种古书,渐渐有了新的猜想。它的躁动并非因我,也并非因为你,而是因为我们。”
“它为两个强大的占者对命运的异见而苏醒,它需要我们争斗,需要我们头破血流然后将撰写命运的权力交到胜者的手里。让胜者借星谶,来做一刻命理之主。”
苍术微微一笑,道:“所以我们再争一次如何?策玉师君和叶悯微的结局,到底会如何?”
策因双目圆睁:“你要改天命!就算你能借星谶做到,也要遭受天罚!”
“不是我,是我们。若我要改策玉师君的命数,您果真不拦我吗?”
策因怒目而视。
苍术偏头一笑,轻描淡写道:“幸好在下早有准备,出门前已经让扶光宗的小兄弟把那老人参和灵芝炖上了。除此之外……”
他指指自己仅剩的那只右眼,笑道:“在下还准备了一只眼睛。”

第071章 命运
此时益位九二的两道高墙之内已经杀成一片血海, 尸体与鲜血止不住地朝墙壁涌去,温辞手臂与前胸均有深可见骨的伤痕,在药力的作用下伤口慢慢翻涌着愈合。
他们二人今日不知吃了多少药, 已经达到凶险的地步。
倏忽之间叶悯微以捆仙术来到温辞身边, 与她的影人短兵相接, 寒光闪烁, 两三招之后“叶悯微”便浑身长出结晶,化为齑粉。
温辞眼眸微弯,他笑道:“你的身体竟还记得你的剑术。”
叶悯微道:“我以前用灵剑?剑术如何?”
“你但凡做什么事,自然会做到最好。”
温辞飞跃之间挡过数道水脉,道:“你的剑术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强,你的影人就交给你了。”
“好。”
温辞弯腰躲过对面“叶悯微”的挥剑, 旋身间捆仙术将叶悯微一把拽至影人面前, 将她的影人“送”给她。
已经是黄昏时刻, 高墙内光线渐暗渐红,如同红雾笼罩,不知是因为血色残阳,还是由遍地尸体鲜血映照而生。
“温辞, 你真的不能告诉我我为何伤你吗?”
叶悯微的声音在鲜血四溅中再次响起。
“你死了这条心吧!”
嘲雀的惊叫声中夹杂着温辞的声音。
“那你说说别的。你不能原谅我, 为什么还要帮我?”
“你现在闲得慌吗!?”
“那我再换一个问题?”
两人再次相汇,身上均染尽鲜血,不知多少是影人的多少是自己的。背上传来属于叶悯微的温度时, 温辞嗤笑一声, 终于松口。
“因为你还没有看见。”
“没看见什么?”
温辞挥臂而去,灰烬迷茫之间他的眼眸明亮, 笑意桀骜。
“因为你还没有看到,这个世界因你所爱之物辉煌灿烂。”
他羡慕那些得到了叶悯微热烈爱意的东西。
这可恨的家伙不能只看到世界因她陷入黑暗混乱。她要活着, 在这个世界上走下去,看到她所热爱之物将世界重新照亮。
“叶悯微,这个时代有你是这个时代的不幸,但你是下个时代的幸运,你一定要看到。”
他输给了叶悯微所热爱之物,输都输了,他总不能白输。
他所输给的东西,要赢得一切。
那最终的胜利,他要看到,她也要看到。
那碧霄阁内,谢玉珠与谢玉宁正扒着二楼的窗户往外看,高墙隔绝视线,只能听见震耳的碎裂声与人的痛呼声。
“你听,这些声音是不是越来越近了?”谢玉珠极力将头探出窗户,急切道。
谢玉宁目光在阁下围着的扶光宗修士里扫了一眼,看热闹般道:“眼下形势严峻呐,你看素银前辈面有菜色,哎呦,子虚前辈嘴角都流血了!你的两位师父们当真厉害,我看天镜阵要困不住他们喽。”
谢玉珠挑挑眉毛,忍不住道:“谢玉宁,阁外都是你的师门前辈,你怎么这么没良心?”
“我可不像大姐,我在扶光宗就是混日子的,他们看看我的笑话,我看看他们的笑话,这日子才有意思嘛。”
谢玉宁一贯的纨绔做派,在仙门待了这么久竟没沾上一点儿仙风道骨,也不知道他是意志坚定还是顽固不化。
他懒懒靠着窗框,转回身来看向谢玉珠:“可就算那两位宗师来到你面前又有什么用?”
他指着谢玉宁脚腕上的墨玉环,说道:“你可知你脚上这圆环是什么?这可是地缚环!”
地缚环与地脉相结,谢玉珠戴上这地缚环便被束缚于碧霄阁中,即便山崩地裂她也不能踏出碧霄阁半步。
“解缚石由季安前辈贴身保管,如今前辈出使白云阙,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总不能冲去白云阙,把解缚石抢回来再重新来救你一次吧?”
谢玉珠看着自己手腕脚腕上的圆环,眸色由兴奋慢慢黯淡下去。
她沉默一瞬,扒着窗户冲着高墙大喊道:“大师父,二师父!你们快走吧!你们救不了我的!”
谢玉珠的声音在高墙间回荡,道长们的念咒声与远处的争斗声喧嚣鼎沸,并无人应答她的呼喊。
谢玉珠咬紧嘴唇,沮丧地抓紧了窗框。
谢玉宁还在旁边跟谢玉珠嘴碎,他撑着下巴说道:“你看你这趟离家之旅可真是精彩,居然当上了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的徒弟。小妹,你还有什么有趣的事儿跟我说说呗。”
谢玉珠弯腰用头抵着窗框,沉默片刻后,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差点对一个人一见钟情。”
谢玉宁目光一亮,兴奋地凑过去:“呦和,我们小妹情窦初开了?快详细说说!”
“那人身材很高大,很英俊,五官生得很深邃,剑眉星目,就是我最喜欢的那种长相。而且笑起来眼睛也不弯,城府很深琢磨不透的样子,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人。”
“啧,这不就正中你下怀。”
“可惜我和他不配。”
“谢家六小姐皇后也做得,天上地下还有你配不起的男人?不然等你变回策玉师君,就把他抓回来。”
“他是卫渊,天上城城主卫渊。”
“……”
谢玉宁诚挚道:“那你们确实不太相配。”
谢玉珠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肩膀塌下去,整个人身上写着“诸事不顺,垂头丧气”八个大字。
谢玉宁端详谢玉珠片面,突然福至心灵,说道:“哎呀,大姐随季安前辈出使白云阙前,给我送了个礼物,我还没拆开看呢,你要不要一起看看?”
谢玉珠哼了一声,不为所动。
谢玉宁从怀里拿出一个红色的锦囊,掂了掂,故意大声道:“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说不定是金陵的龙须糖呢。”
谢玉珠闻言默默转过了眼睛,只见谢玉宁将锦囊打开往手心里一倒,从里面滚出一块形似印章的黑色石头,石身上遍布红色的咒文,一瞧就不是龙须糖。
谢玉珠只觉索然无味,又把头埋了回去。她没发现谢玉宁正双目圆睁,呆若木鸡。
这锦囊里揣的不是别的,正是地缚环的解缚石。
金陵纨绔谢玉宁诚惶诚恐,只觉得手上握着个烫手山芋。
须臾之间,碧霄阁内的角色掉了个个儿,焦头烂额的变成了谢玉宁。
他的心烦气躁太过明显,连谢玉珠都收起沮丧,开始关心起他来了。
“谢玉宁,你怎么了?”
谢玉宁蹲在地上,抬起一双幽怨的眼睛,他捏紧拳头愤恨道:“谢玉珠我跟你说,我们家兄弟姐妹六个最坏的就是谢玉想!”
“从小到大,她想干什么坏事都不自己干,回回都坑蒙拐骗我替她干,让我替她背黑锅!我从小到大蒙受了多少不白之冤,跳了多少坑,挨了多少打,我今日又跳进她的坑里了!”
谢玉珠疑惑道:“大姐又怎么坑你了?”
谢玉宁眉头紧锁,捂着脑袋一言不发,仿佛正在天人交战。
谢玉珠心中大感稀奇。谢玉宁这人一贯随波逐流,家里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可干什么都不上心,仿佛平生不愿意使一点儿力气。就连被爹骂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谢玉宁也不生气,情愿一烂到底。
谢玉宁被送进扶光宗,也是爹想让扶光宗好好管教谢玉宁,如今看来并无什么成果。
他这把懒骨头居然也能露出这种犹豫不决的表情?
“玉珠啊,你知道我这辈子最讨厌做选择。大姐这锦囊送你不就行了,她非送我,她这不是逼我吗?”谢玉宁喃喃道。
谢玉珠越发疑惑,她拍着谢玉宁的后背,左问右问却问不出他一句话。
阁外传来一声天崩地裂的炸响,萦绕耳边的念咒声终于断绝。
谢玉珠听见这动静立刻喜出望外,一溜小跑奔到窗边,探头说道:“是我大师父二师父来了吗!?”
她身后安静一瞬,突然传来谢玉宁的声音。
“谢玉珠,你好久没叫过我哥了吧。”
谢玉珠疑惑地回头,只见谢玉宁仍然懒散地蹲在地上,那一直埋在手臂间的头终于抬起,他望着她,挥着手里布满符文的黑色石头。
他仿佛认命道:“看,这就是解缚石。”
谢玉珠瞪大眼睛。
“你叫我一声二哥吧,你叫我二哥,我就带你出去。”
谢玉珠迷惑:“为什么……你不是来劝我……”
“是啊,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想变回策玉师君,说老实话现在也不明白,不过那也不重要。”
谢玉宁长长叹了口气,从地上站起身来。他再抬起眼睛看向谢玉珠时,那双桃花眼里终于又出现了懒懒的笑意。
“重要的是,你是我妹妹,至少现在还是。妹妹哭成这样一心想要做的事,哥哥怎么能不帮呢?”
谢玉珠不知所措,她低声唤道:“二哥。”
她手上脚上的地缚环应声而落,谢玉珠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谢玉宁牵着手,从窗户中一跃而下。
“好嘞,爱哭鬼,咱们走吧。”
晴空里一道天雷直劈观星阁而去,岛屿周围的湖水荡起一丈高,大地震颤,声震四方,无数人向观星阁看过去,只见观星阁竟然烧起蓝色的大火。
策因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汗从他的额头滑落至脖颈,他捏紧双拳,仿佛在忍受蚀心刻骨之痛,只见他的手臂上缓缓出现一道天谴戒印。
他低声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此人以策玉的命运相挟逼他争命,献出自己仅剩的眼睛,最后也不过是在命运这庞然大物面前,做出一些最为微小的改变。
苍术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
星谶终于心满意足地再次沉睡。苍术的右额上出现一道疤痕,一路向下穿过他的右眼,红色咒文随之浮现在疤痕两侧,和他失去光彩的眼睛里。
殷红鲜血顺着疤痕一路流淌,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我要的就是那其一。”
苍术低下头笑起来,他那枯瘦虚弱的身躯抖动,仿佛有什么在他的胸膛里无声激荡。
他慢慢说道:“谢玉珠将消失,策玉师君将重返扶光宗,但不在今日,今日她将得自由。”
“叶悯微将困于深渊,但那不是结局。”
“叶悯微终会归来。”

第072章 天道
星谶再次沉睡后, 观星阁内所有星辰又恢复如初,星光在策因与苍术之间缓慢规律地飘动,仿佛亘古寂静。
策因凝视着苍术, 神色愈发冷峻。
此人想要凭借星谶改天道, 竟蛰伏如此之久, 十几年前将星谶赠予他, 一步步铺路以至于今日。
苍术究竟和策玉或叶悯微有什么关系?他费尽心机不惜以自身献祭修改天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可知自己做了什么?策玉师君与叶悯微事关千千万万生灵,事关这世间大局。天机如此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也敢插手其中?”策因愤怒道。
苍术只是在星海中安静地仰头站着,片刻之后转回头来, 那天谴戒印的新伤鲜血淋漓。
他说道:“方才忘记同尊上说了, 在下许久之前便听力尽失, 读唇语以交流。现在双目已盲,无论您说什么,在下都听不见了。”
然后他慢慢转过身来,一步步朝策因走去。
“不过在下能猜到尊上想要问什么。这个答案说来话长, 其实您不该问我, 您该去问问天道。若是您问了,便自然能看见。”
“您会看到这灵器之乱将愈演愈烈,持续七十年之久。仙家、朝廷与灵匪互相争斗, 一切将被摧毁再重立, 硝烟遍及九州四海,生灵涂炭, 民不聊生。”
顿了顿,苍术微微一笑:“原本如此, 不过今日之后,尊上若再去算算,这乱局应该已经缩短了二十年。待我死时,还能够再缩短二十年。”
策因一时间有些怔然,惊诧道:“你怎么确定……”
苍术继续道:“天道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只是渺小凡人,即便是凭借星谶,所能撼动之事也不过毫厘。所以我自然要寻找代价最少,却能够最大程度改变天道的契机。”
“说来最为漫长而耗神的,反而是这数十年寻找契机的过程。”
“你……”
苍术落落大方地张开手臂,展示自己满身的天谴戒印,道:“是啊,这便是探路的代价。百年以来,我接近这世上最欲念深重者,为他们的欲望卜算天机。而我亦借他们的求问窥探天机,一步步将碎片拼凑成完图,得以掌握天机的脉络,寻得契机。”
“今日凭借星谶所改动的,便是我寻找到的契机,是那可动全身的一发,是策玉师君和叶悯微的命运,也是她们身后,这世上所有星辰的轨迹。”
苍术终于站在策因面前,他立于观星阁的浩瀚星海之间,如同星河一般不见来处也不见归处,令人难以想象他一生的轨迹。
苍术闭着那双鲜血淋漓的眼睛,思索片刻,道:“您还会有什么疑问?我还有什么没说的吗?”
“言而总之,在下是一个由他人好运与天谴缝合而成的怪物,所以您这次被我设计,也不要觉得沮丧。”
“毕竟人,总是比不过怪物的。”
苍术说完这句话,突然如树木倾倒一般跪倒在策因面前,策因听见他微弱的声音。
“最后一次观星竟是与您一起,哎呀……可惜啊……我的老人参和灵芝熬好了吗……烦请尊上给我服下,吊一吊在下的命……今日在下还不当死呢……”
在他细碎的絮叨之中,策因迷茫道:“你为何要如此?”
苍术明明听力尽失,却仿佛心有所感,轻声一笑。
“要怪就怪头一次逼在下算天道的那家伙,谁让他逼在下看见了呢。既然已经看到,总不坐视不理吧。”
说完话,苍术便彻底歪倒,落在策因身边。
他太过瘦弱,此身有价值之物已经被悉数榨尽,仿佛没有重量似的,倒在地上的声音轻飘飘如同一声叹息。
策因怔愣半晌,震惊与迷惘在他的胸腔中来回激荡,最终他只吐出一句话。
“……疯子。”
此时此刻的碧霄阁下正是一片混乱,叶悯微与温辞踏过所有高墙,杀尽所有挡路的影人,终于站在此处。
天镜阵的高墙已然齐齐落下,从四处赶来的扶光宗弟子们将他们包围其中。即便他们闯过天镜阵来到碧霄阁下,带谢玉珠离开也并非易事。
众人戒备时,碧霄阁中竟有一道白光闪过,谢玉宁与谢玉珠从碧霄阁上跃下,正正好好落在温辞与叶悯微身边。
所有扶光宗弟子都哗然大惊,纷纷喊着谢玉宁的名字,问他在做什么。
那平日里偷懒耍滑的谢玉宁高举谢玉珠的手,对叶悯微说道:“万象之宗想带走我妹妹,不想让她变回策玉师君,是不是因为从前跟我们师君有过节,以此报复她?”
全身被血染得斑驳的叶悯微偏过头去,她说:“我没这么想过。”
温辞哂笑道:“谁管策玉师君。我只问谢玉珠,徒弟,你要不要跟我们走?”
夕阳已尽,天际一片黯淡的蓝色,灯火的光芒在叶悯微与温辞身上跃动,仿佛深海与火焰在此地交汇。二人身上染尽鲜红,筋脉泛起莹莹蓝色光芒,暴露在外的伤口正渐渐愈合。
谢玉珠眼眸一颤,继而泪如雨下,忙不迭地点头:“大师父二师父!我想你们!”
谢玉宁便将她向前一推,叶悯微接住踉跄而来的谢玉珠,谢玉宁则转过身去,站在了他们身边。
“谢玉宁!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这是叛教!”
谢玉珠的视线被她的二哥和她的师父们所遮挡。她看不见人群的表情,在那些痛骂与威胁中,她听见她二哥的声音,却不是回应那些人,而是对她所说。
“别哭啦,你还是生气的时候好看。”谢玉宁的声音一贯懒洋洋。
“方才我说的许多话,都是逗你的。其实是爹让我来看你,他没让我劝你什么,只说你一见我就能打起精神。看看,到头来爹还是最爱你,不过他也有他的难处,你别怪他。”
“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好好走,别回头,别看我也别看谢家,我们自然会好好照顾自己。”
谢玉珠抓着她二哥后背的衣服,鼻头一酸,又没忍住眼泪。
这灯火幢幢的夜色,双方对峙的胶着局面中,忽而从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放他们走吧。”
“尊上!”
“策因师叔!”
谢玉珠从她二哥和大师父之间探出头去。明月初升,只见那些重重叠叠,不见边际的白袍向两边让出道路来。策因从中缓步走来,他神情冷淡仍然仿佛亘古雪山,身边的弟子则扶着一个人。
那人歪倒在白衣修士身上,隐约可见从低垂的头上落下血滴,他伸长的脖子上、垂落的手臂上遍布诡异骇人的伤疤。
“这是……”
谢玉珠惊诧出声,便听她二师父沉声道:“苍术。”
顿了顿,温辞眯起眼睛:“你对苍术做了什么?”
策因冷然道:“你该问问他都做了些什么,恐怕你我都只是他的棋子,便连他自己也是他的棋子。”
策因抬起手来,灯火映照间他的手臂上缠着一段白布,苍术便从那修士身边飞起,如一只没有重量的布袋子落在温辞身边。
温辞伸手接住苍术。
扶光宗人纷纷劝说策因,策因却摆摆手让他们安静。他的目光在被包围的叶悯微、温辞、谢玉珠和谢玉宁身上缓缓移动,平静道:“他们今日会带走谢玉珠,但终有一日,谢玉珠会变回策玉师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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