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危急之时, 只听众人一阵惊呼, 竟有一只硕大的舞狮从天而降。它浑身金灿灿, 竟像是披着舞狮外衣的活狮子, 温辞踩在舞狮之上,叶悯微攀着舞狮,伸手一把将谢玉珠拉上狮背。
舞狮越过那些扶光宗修士头顶向城外飞驰而去,留下温辞的痛骂声:“策因那臭算命的看的是哪本黄历,挑这时候来抓人,大过年的上赶着败人兴致!”
这几个扶光宗弟子也不多言, 纷纷念诀乘风飞去, 这两方马离开人流密集的豫钧城中心, 在城郊的树林里缠斗起来。
夜色之中银白与金黄交错,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树林里枝条活过来似的四处横生,而白衣所过之处,草木上纷纷结出璀璨坚硬的晶石。就连那舞狮碰到白衣修士都逐渐化为晶石, 双腿一僵跌倒在地。
是扶光宗的化晶术。
灰烬腾空, 吹烟化灰术击破舞狮身上的结晶。舞狮口中吐出红色小球,小球仿佛炮仗般遇到修士便轰然爆炸,炸出硕大的烟花。
叶温二人配合默契, 整个树林里噼里啪啦好不热闹, 像是在树林里炸了个爆竹烟花坊似的。
黑夜本当是魇师的天下,可温辞却迟迟无法脱身。他只觉得处处被掣肘, 这些扶光宗人都仿佛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将他每一步行动一一看破, 开了天眼似的死死缠住他们不放。
开了天眼的自然不是这些修士,而是那遥遥坐镇扶光宗指挥他们的策因,只见那些修士耳上挂着晶莹的传音坠,正一刻不停地闪烁。
温辞被缠得怒火中烧,恨不能直接冲去扶光宗把那个不停卜算他的家伙摁在地上。
金色的舞狮们在丛林里飞奔,五彩缤纷的烟火燃起,再被灰烬与结晶覆盖。双方僵持不下时,扶光宗的白衣修士们突然三三结对,结对人之间灵脉涌动,竟然出现了一面巨大的镜子。
在黑暗的树林之中,这镜子上寂寂无光,仿佛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镜影术?”
温辞目眦欲裂,他怒喝道:“让开!你们不要命了吗!!”
须臾之间他的舞狮们出现在两面镜子之间,两面镜子中出现舞狮的无穷叠影,舞狮们随之扭曲,仿佛被抓住两头拧成麻花。
温辞只来得及将身边两个人推出去,下一刻便与舞狮一起被卷入镜子之中,连带着施镜影术的六人竟然都一起消失无影。
仿佛这镜子的血盆大口把他们连同镜子本身都一口吞了似的。
谢玉珠扑倒在草丛里,她慌忙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喊道:“大师父!二师父!”
她的声音回荡在树林里,却无人应声。
满树林的火药味儿与树影里,只有白色道袍的修士们走近她,将她围在其中。
与此同时被吞入镜中的温辞只觉坠入洪流,四肢与魂魄仿佛都被四面撕扯,无穷无尽、似是而非的噪音穿插于耳际。
他恍若沉入深海之中,水里有无数人在说话,说着每日他在街上都能听见的闲言碎语,但是每一句话都隐藏不安与心虚。
尽是谎言。
温辞恍惚撞到什么东西,被疼痛瞬间唤醒,他用力攀住那硬物爬上去,终于浮出水面,喘出一口气。
浮出水面的那一刻,纠缠了三个多月日夜不停的呼唤声再次响彻他的耳际,声如洪钟震得温辞头晕目眩。
——“巫恩辞!回来!”
——“回到众生识海,回到心想事成之地!”
温辞撑着身体吐出几口水来,顿了顿,竟接着吐出一口血。
血喷洒在潮湿的地面上,他身下是一块硕大岩石,这里是为数不多的水中高地,奔涌的激流围绕着岩石荡起水花。
温辞咳嗽两声,抹去唇边的血迹,心想还好叶悯微和谢玉珠没有被卷进此地。魇术与镜影术对冲后,还从来没有人能活着回来……
他边想边抬头,只见在水汽漫天的模糊视线里,远处又漂来一个人。
这模样,看起来竟是叶悯微。
温辞瞪大眼睛,只见此人也撞到岩石边,一只挂着金镯子的手攀上岩石,叶悯微的面容从岩石边缘升上来。
片刻后,本应该在豫钧城郊的叶悯微浑身湿透,仿佛一支落水的红梅,和温辞刚才一样趴在岩石上边咳嗽边吐水。
温辞坐在她身边,大惑不解:“……我刚刚不是把你推下去了吗?”
叶悯微摸出乾坤袋里的视石戴上,自然道:“咳咳……掉下去时我抓住了狮子尾巴。”
“推你都推不下去!你想什么呢!?”温辞怒发冲冠。
“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是不想让你一个人干。”
“我要来送死,你也跟我一起干吗?”
“有我在你怎么会死呢?”
叶悯微一如既往信心满满,她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目光从温辞愠怒的眼睛往下移,落在温辞染血的嘴唇上。
她有些惊讶,伸出手去抚上温辞的唇角:“你脸上为什么有血?你受伤了吗?”
温辞偏过头避开叶悯微的手指,沉默一瞬,说道:“没事。”
此时此刻他们所在之地不像是豫钧,甚至不像是在人间。此处天上乌云密布呈压顶之势,光线昏暗,空中有不知名的黑色水鸟来回盘旋,万物都被刷上一层阴郁的灰色。
岩石四周皆是湍急水流,水势滔天无边无际,看不见水流来处,亦不见河岸。举目望去只有些类似的巨石三三两两立于水中,水绕过已经被磨得圆钝的岩石,一刻不停地朝前奔去。
温辞与叶悯微不约而同地转身,朝水流奔向的地方看去。就在离这块岩石不远之处,巨量的水流骤然随悬崖坠落,激起苍茫的水汽翻涌而上,水声震天响,白茫茫看不见尽头。
他们身后竟是一道漫无边际的大瀑布,他们便身处这瀑布顶端。
温辞眉头紧锁,他冷冷道:“同归于尽……策因可真是狠得下心。”
刚刚在城郊树林里扶光宗使的镜影术,需三人共同结镜,镜子可以短暂复制出映照的人或物,并交由结镜者调遣。
然而镜影术一向对于魇术无效,不仅无效还十分危险,两者相遇的后果便是施术人与魇师同时消失,再也找不到一点儿踪迹。没人知道其中原因何在,也没人知道消失的人会去哪里。
所以一直以来,魇术与镜影术都互为禁忌。
“策因令那六个弟子使出镜影术与我们同归于尽,可真是不惜代价、舍生取义。这就是他算出来,能解决我们最好的方法?”温辞冷冷道。
叶悯微闻言四处张望:“这么说那些扶光宗修士也一起来这里了,他们人在哪儿呢?”
温辞淡然道:“别找他们了,除了巫族人没有人能在这水里存活。你若不是喝过我三十年的血成了半个巫族人,早被溶得连骨头碴子都没有了。”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
温辞转头望向那飞流直下不见边际的瀑布,眯起眼睛道:“以前不清楚,不过,现在好像知道了。”
顿了顿,温辞慢慢说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众生识海吗?”
众生的意识最深处,彼此相溶为一片汪洋,此为众生识海。
想来魇术原本就是将噩梦之物映照到现实的镜子。与镜影术两镜相对,将产生无穷叠影,无限收束,沉进自身的最深处。
梦魇的最深处,意识的最深处,他们来到了众生识海。
温辞指着那瀑布的尽头,说道:“若我没有猜错,瀑布下面便是众生识海,我们此时此刻正在众生识海的边缘。”
叶悯微抬头看向那不见来处的湍急水面。
“众生识海?”
“众生识海极其浩瀚,边缘地带是包围它的一圈高耸悬崖。千千万万不同的,独立的人心奔流至此,而在这里所有的人心都被混合、抽丝剥茧,分门别类为不同的意念,自悬崖落入众生识海后,便成为无所不同,又无所不是的思绪。”
温辞盘腿而坐,他撑着下巴说道:“你们中原人传说中的心想事成之地,就是众生识海最中央的一座狭小岛屿。”
那流传多年,世人口口相传的心想事成之地。
叶悯微好奇地问道:“那所谓心想事成之地,真的能让人心想事成吗?”
温辞偏过头,他轻蔑地一笑,说道:“那便要看你怎么想了。那里是所有意识的核心,是意识的坟墓与襁褓。在那里意念就是现实,你可以用意念为自己搭建一个世界,完全控制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自然心想事成,好梦无边。”
叶悯微往那瀑布尽头瞧了一眼,转头问道:“你为何对心想事成之地如此了解呢?”
温辞沉默了片刻,他说道:“当然是因为,我曾经掉进去过。”
“掉进去?”
“魏景造出的第一个疯梦童和阿喜十分类似,那个孩子疯癫之时我正在梦墟那蹩脚的八风塔下加固防御。众生识海突生波动,我就被卷进了心想事成之地!”
温辞咬牙切齿道。
数十年前巫族人与中原仙门合建八风塔,想要打通去往心想事成之地的道路。虽然这尝试最终失败,但八风塔也是人间与众生识海壁障最薄弱之处。众生识海稍有波动,便会席卷八风塔。
上次令他掉进心想事成之地的波动之后,众生识海的影响已经开始渗透进整个梦墟,所以温辞才关闭了二十重以上的梦境。
温辞指着岩石边的激流说道:“我们如今所在的地方是众生识海的某处边缘,是某一类意识的集合处,我猜此处应该是谎崖。”
“谎崖?”
“嗯,众生谎言汇集之处。”
第062章 谎言
叶悯微侧身从岩石边缘掬起一捧水, 将耳朵浸入水中时,便听见了水里嘈杂的声响。
“我这木材是全城最好的,绝不能再让一个铜子儿……”
“待我考取功名就回来娶你……”
“大人明鉴, 小的从没有贪过一两银子……”
“等过了冬天你的病就会好……”
世上各种琐事之中, 高高低低的谎言声滚滚而来。若叶悯微还有从前那个包罗万象、永志不忘的脑子, 恐怕会立刻被冲得头晕眼花。
叶悯微张开手指将手中的水放掉, 若有所思道:“原来这些是谎言的思绪。”
她点点鼻梁上的视石,视石上泛起蓝色光芒。她站起来环顾四周,再走到岩石边缘,趴下去探出头来,努力去听从崖底溅上来的水花声。
叶悯微凝神聆听片刻后说道:“崖上的意念还算成形,它们过悬崖之后便仿佛摔碎了, 只剩笑、哭、叹等短促的声响。”
温辞屈着腿支着胳膊, 以手托腮看着叶悯微, 了然道:“你又想研究众生识海了?”
趴在岩石边的叶悯微转过头来,神情认真双目发亮。
“这里很有意思啊!”
“你想想外头的你徒弟谢玉珠,再想想你这半个巫族人的身体能在此处撑多久。现在可不是优哉游哉研究的时候。”
温辞冲叶悯微招手:“你过来,伸手。”
叶悯微走向温辞伸出手去。
只见琥珀铃铛手串顺畅地滑上她手腕。温辞捉住她的手, 将花纹繁复的金指环推上她的拇指。
这指环原本戴在温辞的中指上, 大小与叶悯微的拇指正好符合,严丝合缝地扣在她的指间。
指环上的细金链子连着手串,所有的铃铛自他们进入此地开始便一直在轻声作响。
“它能帮你稳固身魂, 减缓你被消解的速度, 你戴好了。”温辞说道。
叶悯微转了转手腕,万象森罗挨着琥珀手串, 金指环雕镂精美。这手腕实在是富丽堂皇,雍容华贵, 都不像是她自己身上长出来的。
“这手串有名字吗?”叶悯微问道。
“好梦。”
“好梦?”
温辞拍拍手:“别问我,这是你起的名字。”
在水面上盘旋的黑色水鸟飞掠而过,在崖边盘旋一圈又飞回来,叶悯微转头望去。
温辞指指远处的水鸟们,说道:“这些是嘲雀,是从水里生出的鸟。既然此处是谎崖,它们应当可以分辨真话与谎言。”
仿佛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温辞双手放在嘴边,喊道:“叶悯微是个心地善良重情重义的家伙!”
他的声音排云而上,在空中重重回荡。嘲雀们纷纷振翅鸣叫,它们的叫声好似人的笑声,边笑边发出尖利的声音:“假的!假的!”
叶悯微紧接着喊了一声:“我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这次那群嘲雀却安安静静,扑棱着翅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温辞惊诧道:“你还居然真觉得自己心地善良?”
叶悯微点头道:“看来所谓谎言,是看说话的人自己是否认为这是谎言,和事实没什么关系。”
嘲雀们偶尔飞累了落在石头上,俯身啄一口水喝,这水一入口它们便喊着假的,喊完了喝喝完了喊,活像是个讨人嫌的食客。
叶悯微端详它们好一会儿,又沿着岩石边缘走了一圈,时而远眺时而近观。她兴致勃勃道:“这里的骨架结构类似于梦魇,我看看该怎么出去。”
叶悯微眼眸中视石的蓝光开始快速地跳跃,她皱了皱眉头,合并双指扣了扣,那些数符跳跃的速度便慢了许多。
看来她的脑子到底是不比从前灵光,已经跟不上视石运转的速度了。
所有水流汹涌地朝悬崖下坠去,顺流而下十分简单,逆流而上却难如登天。从众生识海回到现世,光靠他们二人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
温辞沉默地凝视着叶悯微,他感觉到某种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脖子缓缓流下来,他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去擦掉,收回手时果然看见一片淋漓鲜红。
他的耳朵在流血。
脑海里的呼唤声时大时小,像是有人不停地用凿子在敲击他的头,怕不是愚公移山移到他脑子里头了。
被老头子抓到的这三个月来他不得安眠,已经不胜其苦,而在众生识海边缘,痛苦竟突然强烈数倍。原本只是精神折磨,现如今连身体都开始出问题了。
大概是这里精神与身体的界限原本就模糊,而那心想事成之地的老头子也感觉到他在附近,想威胁他赶紧履约吧。
温辞正想得出神,视线里叶悯微的脸庞却突然放大,惊得他撑着身体向后仰去。
她凑近他,继而伸出手臂双手捂住他的耳朵,嘴唇开开合合。
温辞此刻听力原本就时好时坏,此处瀑布水声震天,叶悯微还捂住他的耳朵,他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你大声点。”温辞嚷道。
叶悯微眸光微动,她抿了抿唇,提高了声音慢慢地说道:“你的耳朵流血了,你能听见吗?温辞!”
“没关系,估计一会儿眼睛鼻子嘴巴都要流血。”
“你怎么了?”
“你管我呢?你快想怎么出去吧。”
“我当然要管你,温辞,玉珠说你最近完全睡不着觉。你还痛苦得想要自尽,让我在你死后用恶咒把你的魂魄钉起来,不让你回到众生识海。你既然痛苦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魂魄又为什么会去众生识海?”
叶悯微应该是扯着嗓子在喊,她因为用力而面色发红,说完话还别过头咳嗽。
然而在温辞的耳中,她的声音只是微弱得只能勉强听清而已。
温辞愣了愣,继而皱眉嘁了一声。
谢玉珠这个告密的家伙,她到底还是跟叶悯微亲,带着她三个月都白带了。跟她说是遗言她竟然扭头就告诉叶悯微,结果怎么着,真成遗言了。
“我痛苦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连我的死活都不在意,什么时候在意起这种东西了?”
顿了顿,温辞继续说道:“我的魂魄为什么会去众生识海?当然是我把自己卖给了心想事成之地那守岛的老头子。”
“当年我掉进心想事成之地,说我有心愿未了求老头子放我出去,答应他了却心愿后就会回来替他守岛。如若不归,便不得安眠受尽折磨,身死后魂魄困于众生识海。”
“如今我毁约不归,正遭报应呢。”
温辞的神情戏谑而轻松。叶悯微灰黑的眼眸专注地望着他,温辞竟然从她的眼底看见了一丝隐约的难过与迷惑。
她难过什么?该不会是因为,没想到不是人人都像她这样遵守约定吧?
“你的痛苦为什么和我没有关系?”她的问题却出乎温辞意料。
叶悯微沉默片刻,郑重地说道:“温辞,我觉得,我应该有点喜欢你。”
温辞怔了怔,慢慢睁大眼睛。
“你说什么?”
“我可能有点喜欢你。”她提高了声音。
温辞的听力太过微弱,此时他听不见那些嘲雀的声音,不知道它们是否在此起彼伏地叫着“假的!假的!”。
它们应当要叫。
即便它们没有叫,叶悯微所以为的喜欢究竟是什么?什么随口一说的东西吗?“可能”、“有点”,这是什么荒唐的用词?
她说喜欢,她怎么会喜欢他,叶悯微怎么可能喜欢他?
温辞沉默着,微微张开嘴又颤抖着闭上,他说道:“叶悯微,你敢说你喜欢我?”
他指着瀑布的方向,一字一顿道:“叶悯微,你再说一句喜欢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叶悯微疑惑地问道:“为什么?你不是喜欢我吗?”
“谁说我喜欢你的?”
“你分明喜欢我。”
“我不喜欢你。”
“你喜欢我啊。”
叶悯微可以举出她这些日子听到的故事、察觉到的种种痕迹和众人的言论。她早早收集到了足够的证据,来证明温辞按照世俗对于喜欢的标准那样喜欢她。
她对于自己的喜欢并不确信,温辞的喜欢却是铁证如山。
温辞眼睛却越来越红,眼里涌上滔天愤怒:“我不喜欢你,叶悯微。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你!”
嘲雀们被惊动纷纷飞来,它们张开黑色的翅膀在叶悯微与温辞头顶盘旋,如同枯焦的树叶,笑声此起彼伏仿佛惊涛拍岸。
“假的!假的!”
温辞喉头一动,他突然弯下腰去捂住嘴,却从手指间溢出鲜血,不可阻挡地洒落在地,源源不断。
他咬牙切齿地、不甘心地说道:“我不喜欢你,叶悯微!”
“假的!假的!”
“咳咳,我不喜欢……咳咳,我不喜欢,不喜欢!”
“假的!假的!”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假的!!”
嘲雀尖利的笑声穿破云霄,它们如同一场黑色风暴吞没温辞,温辞恍若未闻,他低头撑着岩石,仿佛要嘶声力竭地一遍遍说到嘲雀承认。
鲜红的血自岩石上迅速扩散流入谎水之中,温辞满襟殷红。
他越努力就越荒唐,他越愤怒就越无处躲藏。
叶悯微无措地看着温辞,她问道:“温辞,你……你现在还能听见声音吗?”
“我不喜欢你。”温辞只是低声地重复这句话,说话间又吐出血来。
他像是听不见了,听不见自己的否认,亦听不见嘲雀的嘲笑声。
叶悯微眼眸震颤,她这一生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手足无措,焦急又茫然。她不知道温辞为什么这样,是因为他之前说的,她没心没肺、薄情无义……后面是什么来着?
叶悯微想不起来了。
她脑子里的巨大药柜震颤着落下簌簌灰尘,胡乱地弹出抽屉,不能给她一丝有用的信息。叶悯微只能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拽住温辞的胳膊。
铃铛响声清越间,她把温辞抱在怀里,他只挣扎了一下就被叶悯微用力搂紧。
叶悯微捂着他的耳朵,抬头对那些嘲雀大喊道:“你们不要再说了!”
然后她说道:“好,你不喜欢我,我知道了。”
温辞靠在叶悯微的怀里,他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又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他仿佛已经太累了,血从叶悯微的指缝里汩汩渗出,沿着他的脖子流下去。
温辞把头埋在她的肩膀里,脸侧与衣襟上一片鲜红。
“叶悯微,我讨厌你,我恨你。”温辞疲惫而沙哑地,咬牙切齿地说道。
水波翻涌,瀑布下水声震天,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嘲雀却没再发出笑声,它们寂静地盘旋两圈后,终于从叶悯微与温辞身边散去。
温辞不喜欢叶悯微,是假的。
温辞恨叶悯微,却是真的。
叶悯微拍着温辞的后背,她迷惑而认真地说道:“好,我知道了。”
第063章 痛白
温辞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 视线所及之处仍然被一片灰蒙蒙的水汽所笼罩,他还在谎崖边,坐在那岩石中央。不过他的背后温热柔软, 温辞微微偏过头去, 他竟然正靠着叶悯微的后背。
叶悯微盘腿坐着, 低头拿苍晶在石头上写着什么。如此珍贵的苍晶却被她拿来在岩石上写字, 要是让外面的人看见了,不知道该多么心疼。
温辞浑身的疼痛减退了许多,听力也恢复七成,只是那折磨人的声音依然在他脑子里响着。他身体里仿佛有摧毁和拯救的两股力量来回角力,想来是叶悯微又把专给他治伤的药拿来给他用了。
他这身体本来就不容易死,此刻还用了药, 一时半会儿看起来死不了。
叶悯微没有发现温辞已经醒了, 她伏在地上, 后背偶尔随动作轻微地起伏,温辞的身体便随她的动作摇晃。幸而温辞身量不重,幸而叶悯微以前修道炼过筋骨,不然她肯定撑不起来他。
温辞余光里看见叶悯微在地上写画, 无声地一笑。
她还是老样子, 看见新奇东西就兴奋得什么都忘了。这里是意识边缘,所有事物规律都与现实里大不相同,绝大多数术法在此地全无效用。
若给她时间, 她大概要在此处把所有术法都复原了才肯罢休。
只可惜没时间了。
温辞想起方才那一出闹剧, 只觉得头疼。虽然最后他失却听力什么也没听见,但想来少不了嘲雀的热闹。他干嘛那么激动呢?到最后狼狈的不就只有他吗?
温辞轻轻叹息一声, 抬头看向空中飞过的嘲雀们。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不逃了。
至于叶悯微欠他的……她欠他吗?她还真不欠他。
他从前说山上寂寞要回去陪她过年, 如今说人世凶险要陪她一起找魇兽。
其实他心底里也知道,叶悯微虽然孤身一人,但从不寂寞,她有日月星辰、万物法则为伴,没人比她更充实又自由。
而人世再凶险叶悯微也有自己应对的方式,她仍然可以独自解决所有问题,没有他,她也是无所不能的叶悯微。
她从不曾需要他。
只是他放不下她罢了。
温辞支起身体,缓缓地离开叶悯微的后背,她果然全神贯注在她的推算上,连后背重量变轻都没有察觉。
温辞撑着岩石看着叶悯微清秀的后背,乌黑而潮湿的发丝、发间已经颓败的梅花,他静默一笑。
最后一面竟然是个后背,也挺好,他也没那么想记住她。
温辞没有跟叶悯微说一句话,他悠悠站起身来后退了两步,转过头去利落地纵身一跃,如一只彩色鸾鸟同嘲雀们一起飞起。
嘲雀们向上飞入高空,温辞向下落入滚滚急流之中。
温辞瞬间被滔天谎言所淹没,水花激荡飞扬,他的身躯腾空随水流坠落,崖顶极速遥远淹没在苍茫白雾中。
他的脑子里终于得享片刻安宁,全身松懈得再不愿使一丝力气。
温辞心想:死老头子别催了,老子来替你就是了。
然而恰在此时,突然从天而降一道蓝色锁链,那发着光的链子携风疾来,一圈圈绑住温辞。
在温辞瞠目结舌之时,锁链一扬,他从瀑布间凭空飞起,仿佛是被钓起的鱼,一个甩杆就被拽回崖上。
把他钓上来的不可能是别人,只有叶悯微。
温辞高高腾空,而后啪叽一声掉在刚刚才离开的岩石上,摔得浑身骨头疼。他弯着腰直咳嗽,勉强抬起头看向叶悯微。
他不可置信道:“捆仙术?你在这里做出捆仙术了?”
他一抬头,却对上叶悯微惊慌的眼神。
叶悯微伸手攥住他的肩膀,急切道:“你为什么要跳下去?我没有再说喜欢你,也没有说你喜欢我啊。”
这话让温辞没法回答。
叶悯微的眼睛眨得很快,从脸颊滚落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水,她语速很快地说起来。
“你要去替里面的老人守岛吗?你不回来了吗?你……你不是很喜欢各地节日庆典吗?你不是最喜欢乐舞百戏吗?你不是要走遍九州,看最好的乐舞,学会它们再教给别人吗?你不是能做出最好看的器物雕刻吗?这些东西你……你都不喜欢了吗?你都不想做了吗?”
温辞怔了怔,他张张嘴,最终缓慢而艰难地说道:“当然……喜欢啊。”
“既然喜欢你为什么要跳下去,下面构造复杂,你会回不来的!”
“我知道啊!”
“你知道回不来,为什么还去!”
“叶悯微,你是真的不明白吗!”温辞突然怒吼道。
叶悯微愣了愣。
温辞的眼睛迅速变红,他勾勾嘴角道:“你一定要追问吗,你一定要逼我说吗?”
“为什么?因为我去替那个老头子守心想事成之地,就能像他放走我一样,把你放出去啊!!”
叶悯微继续地追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为我出去而放弃……”
“因为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叶悯微!行了吗?”
温辞仿佛被逼至绝境,不顾一切孤注一掷地吼出这句话。他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着,静默一瞬后,突然捂着脸大笑起来。
他戏谑道:“你刚刚说喜欢我,叶悯微,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在嘉州你一声不吭就走了,是,你大受打击要寻找关于自己的真相。可是我呢?叶悯微,你有没有想过我!?”
“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假死?为什么我一直极力隐姓埋名?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自己的身份,全天下所有人都会知道我还活着,我又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会不会深陷险境?我会不会万劫不复?你有想过吗!你有担心过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