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之宗能将术法造为器,便证明她在大论道上的主张并无错谬,人并非天地心神,灵力也完全不依托于人而生。那么仙门传承千年的三经,便确实如她所说错漏百出。
或许这就是她研究灵器的初衷。
“你是对的,你没有错。若是你当时身边有这位朋友,或许你可以慢慢说服各个仙门。事情或许就不会发展到如今这样混乱的局面。”
鹤俞白叹息一声,道:“可惜啊,千金难买早知道。等策玉师君闭关出来看见如今的世道,估计也会后悔当年对您疾言厉色,逼您出走吧。”
鹤俞白与其他仙门首领大不一样,性情豁达不拘小节。他与叶悯微岁数相当,修为深厚却刻意不修驻颜之术,由着自己随岁月流逝衰老。他说人生一世俯仰天地间,本该生老病死一一尝遍,人若执着于某物,便会为其所困。
譬如那仙门三大宗,执掌众仙门几百年,风光无限,却也因为要维持声名逆势而为。
本该顺其自然,方得逍遥。
鹤俞白慢悠悠地捡着棋盘上的棋子,放回棋盒里。
“这世上之事自有定数,时势并非人力所能逆转。不过秩序崩塌,天下的动荡将旷日持久,今日老朽问万象之宗的这些问题,日后还将有无数人来质问您。”
“既然您已经有自己的答案,那么希望今后您也不要为他人所动摇,便是再有厉言穿耳、恶语诛心,您也要像今日一样坚定不移、振聋发聩。如此,才能在世上踏出一条路来。”
鹤俞白笑眼眯眯,像是个慈祥的长者:“老朽希望,万象之宗真能为天地万象立宗,令万民为弟子。他日沧浪山庄湮没于世,也并无遗憾。”
云雾缭绕间,三人围着棋局相对,桌上的棋局已经终了,而天下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叶悯微安静地凝视鹤俞白片刻,便举起手掌贴于额头,深深俯身一拜,说道:“谢谢。”
在沧浪山庄里,她第一次得到来自于仙门的帮助,又第一次得到了来自于仙门的祝福。
当叶悯微与苍术披着一身金光,离开这座凌云峰时,苍术揣着袖子感叹道:“哎呀,果然是这样性情的师父,才能教出惠道长、蓝道长和莫道长这样的徒弟啊!”
顿了顿,他说道:“看来你与谢小姐早有渊源,不过却是些恶缘,谢小姐知道了会很伤心吧。”
叶悯微确实很难想象刚才抱着她痛哭的小姑娘疾言厉色的样子,以传闻来看,策玉师君与谢玉珠大不相同,几乎是两个人。
一朝敌人竟成为了师徒,世事实在是难料。
叶悯微转而对苍术道:“你棋艺真是厉害,以前从没听你说过。”
“在下年轻时贪玩,杂七杂八学了不少东西,棋艺尚可。在下也看过不少书,论怒骂谑言比不过梦墟主人,可正经辩论还是很在行的。”
苍术微微一笑。
叶悯微问道:“那我们从前是否也有关联?苍术,在我失忆之前,我们是不是互相认识?”
他们同行于山间小路之上,身后是林壑幽深,身前是云海翻涌。苍术在这云雾飘渺的墨绿之间面目模糊,仿佛触不可及。
苍术笑意深深,他看向山间流云,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是啊,我们认识的。”
“万象之宗可真不走运,您瞧,温辞、谢玉珠与我,我们都是些从您过去而来,纠缠至今的讨债鬼。所幸的是,虽然讨债鬼们心意各不相同,但我们都是爱你的。”
叶悯微停下脚步,苍术也跟着站定。
“你爱我?”她重复道。
“不是您以为的那个意思。”
叶悯微低眸,再抬头看他:“我是你要找的那个姑娘吗?”
“不是。”
“那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苍术叹了一口气,他摇摇头道:“你还是不懂啊,万象之宗。”
顿了顿,他拍拍叶悯微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好好记住我们吧。记住我,别记恨我,这样就够了。”
第059章 除夕
无论世事如何翻覆, 天下是大乱还是太平,光阴总是照旧流逝,百姓的日子也是照旧过。被灵匪作乱闹了一整年的豫钧城, 终于迎来了新春除夕夜。
大概是去年太过晦气, 大家都卯足了劲儿除旧迎新, 豫钧城内到处都挂上红灯笼, 鞭炮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
这是叶悯微、温辞、谢玉珠与苍术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
他们受到风漪堂邀请,同堂中众人一起吃年夜饭,阿严也说要跟叶悯微一起过年,于是他们便把阿严与阿喜也带上了。
温辞暌违多年回到风漪堂,一踏进门就被风漪堂众团团人围住。秋堂主与那老一辈的师傅们对温辞嘘寒问暖, 七嘴八舌地感叹他为何容颜不老, 又问这些年里都发生了什么。
小一辈的弟子们则踮着脚好奇地围观, 窃窃私语温师祖好生年轻,当真是神采英拔,绝世无双,该不会是哪里修道的仙人吧?
他们又说原来师父在遇见自己师父的时候, 一个个也是跳脱毛躁的小弟子嘛。
风漪堂在后院里摆了五大桌, 叶悯微一行四个大人两个孩子被安排在主桌上,被风漪堂众人簇拥着嬉笑。
大家都是到处演出走江湖的,热情又能说会道, 便是谢玉珠和苍术这两个头一次来到风漪堂的人也被照顾得周到, 丝毫不觉得尴尬。
年夜饭过后,风漪堂照例要在明安台上演出十番锣鼓《万花灯》, 既然温辞来了,他们少不得要让温辞露一手, 推温辞去领头打堂鼓。
于是温辞便先去准备演出,叶悯微、谢玉珠与苍术先领着阿严与阿喜在街上闲逛。
见这五人在风漪堂人的精心打扮下,全穿上了喜庆的红衣。叶悯微经由秋笙亲自装扮尤其隆重,胭脂水粉一样也不少用,头发高高盘起梳成复杂的发髻,发间插着两三枝早开的红梅,垂下金色与蓝色的发带,身上穿着一件红底金梅纹白色狐毛边儿的裘衣。
谢玉珠一向阔气,发间插着珊瑚与珍珠,一身朱红缎面吉祥团纹小袄,看起来可爱又神气。
她斜挎一个橘红布袋,那布袋正是叶悯微从沧浪山庄讨的乾坤袋,里面别的什么都没装,只装了谢玉珠那乖巧的魇兽。
就连苍术都严严实实地缠了一层红绸,将他身上的白布完全盖住,端的是位实实在在的“红人”。他被风漪堂人灌了酒,倒不至于很醉,就是走路有点儿晃悠。
阿严与阿喜也都穿着新棉衣,叶悯微拉着阿严,苍术拉着阿喜。他们在张灯结彩的街上前行,五人便横占了一条街,加上叶悯微鼻梁上那个奇怪的水晶视石,所有路过的人都不由得回头多看他们几眼。
阿严牵着叶悯微的手,另一只手拿着糖人,他似乎鼓了几番勇气才唤道:“悯微姐姐。”
叶悯微的步子顿了顿,她低头看向阿严。阿严一直喊她云川,即便是知道她是叶悯微后也未曾改口,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阿严喊她“悯微姐姐”。
阿严一双大眼睛盯着叶悯微,他在沧浪山庄里养得胖了些,脸色也红润起来,和圆圆的阿喜越发像亲兄妹。
鹤庄主已经答应让阿严入庄修行,他以后也是有家的人了。
只见他磕磕巴巴犹犹豫豫地想要说什么,却好像说不出口似的。
“抱……抱……”
叶悯微略一思忖,指着旁边的爆竹摊:“你想要爆竹吗?”
“啊……是!”阿严露出懊恼神色。
叶悯微一声令下,谢玉珠便蹦蹦跳跳地跑去爆竹摊子,豪横地抱了一堆烟花爆竹回来。他们跑到空旷之处燃香尽情点炮,爆竹声噼里啪啦震天响,大人小孩都越玩越兴奋。
阿喜开心得挥着香非要去点炮,点了炮居然就攥着炮不肯松手。
眼看着引信极速变短,苍术伸手去拉阿喜,喊道:“阿喜!把炮放下!”
阿喜咯咯大笑丢下炮竹,炮声震响的瞬间,苍术与阿喜随着炮声消失得无影无踪,被凭空“炸”没了。
谢玉珠举着炮目瞪口呆,前后左右来回看,而叶悯微与阿严已经见怪不怪。
阿严说道:“不知道阿喜又想去哪儿玩了。”
这些天他每夜都要跟阿喜跑几个地方,吓坏了不少人,豫钧城都有闹鬼的传言了。
“没关系,有苍术在,他们过一会儿就会回来。”叶悯微淡然地拆开一排火鞭,说道:“正好他们不在,我们可以把他们的那份儿都放了。”
谢玉珠便将信将疑地跟他们一起把苍术和阿喜的烟花爆竹瓜分了。
待明安台那边响起鼓声,他们又一起朝明安台的方向走去,阿严牵着叶悯微的手,总是抬头看她。
“悯微姐姐。”他又喊了一声。
他们三人已经在明安台下站定,叶悯微又低头看他,她以为阿严是被挡了视线看不到台子,于是抬手把他抱了起来。
阿严挣扎片刻,认命地低头,在叶悯微耳边说道:“抱歉。”
第一句话说出口,后面的话仿佛连珠串似的被他吐出来。
“对不起,悯微姐姐。我说过你那么多坏话,你还救我,还为了救我而受伤。是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说你的。你不是坏人,悯微姐姐,你心肠很好,而且很聪明,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叶悯微安静了一会儿,阿严有点不敢看叶悯微的神情,紧张之时却听见了笑声。
他诧异地抬起眼睛,叶悯微弯着眼睛微笑着,她说道:“我知道,我是个好人。”
顿了顿,她接着说道:“不过是遇见你们之后我才知道的,所以谢谢你。”
阿严眨了眨眼睛,又低下头去,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小声说他都这么大了不要抱,让叶悯微放他下去,叶悯微却不放。
她说台上的温辞才是最好看的温辞,让阿严一定要看看。
阿严和温辞不熟,他小声说:“干嘛非得要我看他,他是你的心上人吗?”
叶悯微若有所思道:“心上人?”
“是啊,从地宫出来那天,你说你想念他还跑过去抱他,你喜欢这个哥哥吧?”
阿严的语气竟有些无端的酸涩。
“喜欢吗?”叶悯微也不知道是在问阿严,还是在问自己。
“哥哥确实长得很好看。”
“他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就是脾气太差了。”
“只是嘴上说话不好听而已,他其实待人很好。而且像他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原本就有娇纵的资格啊。”
阿严瘪瘪嘴,指着叶悯微斩钉截铁道:“你瞧,你就是喜欢这个哥哥!”
鼓乐声急促起来,观众们奋力鼓掌,他们的注意便转回了台上。只见台上乐师一一就位,都是晚上才一起吃过饭的熟面孔,可拿起了乐器便瞧着大不一样。
乐器纷繁复杂,笙、箫、二胡、板胡、三弦、琵琶、月琴与锣鼓看得人眼花缭乱,当中最显眼的要属摆在堂正中的那面架起的堂鼓,鼓面硕大,上面绘着富贵的红牡丹纹。
而乐师之中最显眼的,自然是站在堂鼓前的温辞。
他背对着众人,长发间彩色的铃铛时隐时现,衣衫孔雀蓝与藤黄朱红交错。他手臂上缠绕五彩的丝带,随着鼓槌落于鼓面上,丝带飘飞,红牡丹震颤,丝竹之声随之大盛。
所有乐师乐器都围绕着那面堂鼓,围绕着温辞,乐声宛如祥云升起,驱散凛冬寒风。堂鼓总领所有丝竹的步调,时缓时急,在寒夜中激荡起急流,一圈圈扩散开来。
台下之人无不欢呼雀跃,拍手赞叹。
叶悯微望着台上的温辞,他虽没有回身,但是击鼓的动作却十分潇洒快意,彩带飘飞、鼓槌旋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果然台上的温辞才是最好看的温辞。
叶悯微满心欢喜地笑起来,她抬起手腕,蓝光流转之间,明安台上的夜空里突然涌出无数明亮的游鱼。
台下的观众的赞叹声立刻提高,不仅是台下,整座豫钧城都传来惊诧之声,沸沸扬扬滔天不绝。
被灯火照亮的夜空仿佛海洋高悬于空中,游鱼在其中肆意遨游。只听人群又一声惊呼,红色游龙穿过游鱼,与它们在漫天烟火之中追逐嬉戏。满城的梅花相继绽放,寒枝上绽出红蕊,花香扑鼻。
温辞转回头去,只见在台下震惊而欢喜的人群之中,叶悯微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手腕上的万象森罗快速旋转间闪烁着蓝色的光芒。
视石之后她的双眸明亮,且满含笑意。
游鱼与龙从她头顶的夜空中划过,湛蓝金红交织。她发间的梅花花苞逐渐绽放,金色与蓝色的发带随风飘动,红色裘衣上的金纹被灯火照得灼灼发亮。在人声鼎沸中她安然地,专注地望着他。
那些术法并没有实效,她只是用术法来为他的鼓乐造一场美景。
所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鼓槌落下,响声震彻心扉。
温辞想起自己原本十分厌恶红色,后来发现世人以红色为喜,节庆时常常满城绯红,厌恶之心便渐渐淡去。
如今叶悯微穿着一身红衣这样眼含笑意地瞧着他,他仿佛就要喜欢上红色了。
他最初心动时,她也是这般站在盛大的神奇之中安然地望着他,说这神奇是她的礼物。那分明是绝无仅有的奇景,可她的眼睛里只有他。
让人心神震颤。
让人心生错觉。
温辞闭眼转过头去,在心中痛骂:你这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家伙,没骨气的家伙,活该受罪的家伙。你痛恨她千万次,难道还要继续心动千万次吗?
正在他满心复杂之时,两个人噗通掉在了明安台上。
正是刚刚消失在爆竹声中的苍术与阿喜。
第060章 怅然
只见台上出现的一大一小两个人, 小的那个开心地蹦蹦跳跳,大的那个却一个头两个大。
苍术双手撑着台面瞪大眼睛看向台下乌泱泱的观众们,他这满身缠着红绸缎的样子走在街上显得怪异, 可放在台上却是刚刚好, 正像是个来演出的伶人。
观众们纷纷鼓掌叫好, 说道今年除夕不仅有仙门造的鱼龙美景, 连风漪堂的十番锣鼓都编排新花样了。
恰好此时一段锣鼓牌子结束,苍术在台上愣了一瞬,仿佛是被逼上梁山破罐破摔。他突然拿起架势,迤迤起身抱拳向台下观众们行礼,仿佛刚刚从天而降真是安排好的亮相。
温辞瞧了苍术一眼,便回过头去继续击鼓。乐师们纷纷反应过来, 丝竹乐声又随着鼓声而起。
苍术在台上昂首阔步, 晃晃悠悠走了一圈, 便来到温辞的堂鼓边,伸手扶住了堂鼓边缘。
蓝色的游鱼在台上游曳,围绕着苍术与阿喜而上,苍术就着堂鼓震动的节奏, 挥手朗声道:“我是清都山水郎, 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 且插梅花醉洛阳。”
苍术挥手之间红绸在灯火中飞扬, 阿严小声对叶悯微说道:“完了,苍术哥哥酒劲儿上脑, 开始胡言乱语了。”
台下人也听不懂苍术在说什么,只觉得他的声音合着鼓点抑扬顿挫, 气贯长虹,纷纷叫好。
苍术抱拳行礼,说道:“承让承让。”
然后他继续高声道:“水有滔天之势,灯垂不夜之光;水能涴浊以扬清,灯可除昏而破暗。日有熹,月有光,富且昌,寿而康。新春嘉平,长乐未央!”
在观众们的齐声叫好中,苍术四处作揖拎着阿喜从台上走下来。
苍术下台时还是昂首阔步,走到叶悯微面前时一下子腿软,险些倒在地上。
叶悯微扶住苍术,只听他底气不足地问道:“我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你不记得自己刚刚说什么了吗?”
苍术摇摇头,苦涩道:“一下来就全忘了。”
“你吟了好些诗,还说了新春祝语。什么清都山水郎,灯垂不夜之光……”
“好了好了,您别说了。”苍术虚弱地别过脸去。
叶悯微拍拍苍术的后背,说道:“你演技比我好,看起来很像是那么一回事儿,把场面撑过去了。想来温辞会很感谢你的。”
阿喜蹦蹦跳跳地抱住苍术的腿,苍术笑眼眯眯心有余悸地把她拎开来,温言道:“去找你哥去!”
说罢苍术环顾四周,说道:“谢小姐哪儿去了?”
叶悯微跟着左右看看,这才发现自己那小徒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谢玉珠没看到这场横生的热闹,若她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应当会十分后悔。
当时她瞧着台上意气风发的她二师父,再看身边她大师父手腕上旋转的万象森罗,以及漫天的湛蓝游鱼、卷起所有鞭炮红纸变成红色龙形的灰烬,她惊叹之余竟然心生怅然。
她两位师父都有热爱神往之事,凡是涉及此事必定神采飞扬,满目生光,世人难以望其项背。
可是她却没有什么志向。
从前她还想着要学出点儿名堂来证明自己,现在倒好,只要她愿意摇身一变就能成比她两位师父还年长的宗师。这名堂大了去了,那策玉师君也是雄心万丈,名满天下啊。
她这个渺小的谢玉珠,不学无术胸无大志的家伙,究竟有什么价值,有什么理由不变回策玉师君呢?
她满心忧伤,又觉得自己的忧伤十分煞风景,便从她大师父身边偷偷溜走,在大街上闲逛,独自怅然去了。
她某个大户人家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头顶上的红灯笼把她所坐之处照亮。谢玉珠撑着脑袋看着街上的孩子们拿着爆竹点心嬉笑而去,长长地叹息一声。
“好巧,又遇见小姐了。”
身侧突然传来声音,谢玉珠一个激灵转头看去。她刚刚来的时候没注意,只见这门头挂的另一盏红灯笼底下,台阶的另一边儿也坐着个人。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她还真认识这个人。
男子身披黑色大氅,拎着一壶酒,手臂搭在膝盖上,慵懒地低头对谢玉珠行礼。扬起头时月光映在眼底,照亮他脖子那段红色胎记。
“卫卫卫……卫公子?”谢玉珠瞪圆眼睛结巴道。
这不是正是她在宁裕金神节上见到的男人吗?
谢玉珠僵坐原地,脑子里闹热得跟搭了个明安台似的,各路想法你方唱罢我登场。
她心想这位卫渊公子怎么会在这里,他果真是天上城的城主吗?若他就是那个卫渊,那他出身逍遥门,会不会认识她大师父,难不成他是冲着她大师父来的?
她又想,真别说他长得真端正,正是她喜欢的那种模样,浓眉大眼的……
不不不,这卫渊知道她和她大师父之间的关系吗?又或许,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吗?
谢玉珠心中大感不妙,只见对方开口仿佛要说什么,谢玉珠抢先问道:“卫公子怎么在这里?”
卫渊略一沉默,伸手指了指身后的大门:“这是州牧衙门的后门。”
谢玉珠惊诧地回头端详:“哦?”
“我奉命来查抄涞阳王府,住在此处。”
谢玉珠心说她怎么一下子挑了这么个地方来惆怅。
“你是朝廷的人?可是你不是……”
“修士,我是修士。”
“可是仙门严令,修道之人不涉政事啊。”
“所以卫某是仙门叛徒啊。”
卫渊一丝羞愧之色也无,坦诚得让谢玉珠无言以对。他继续说道:“谢小姐……”
谢玉珠再次抢先道:“新春佳节,卫大人怎么一个人在州牧衙门后门喝闷酒?”
卫渊再次顺着谢玉珠的话说道:“我们修道之人亲眷早已去世,自然无人可以团聚。”
“卫大人是哪里人啊?”
“沧州人。”
“沧州人啊!”
“谢小姐去过?”
“我……”谢玉珠这还是头一次离开家,自然是没有去过沧州的。她目光落在卫渊脖子上的红色胎记上,突然想起她听说过的沧州旧事。
“我……我听说,大约八十年前豫州曾经有一场大瘟疫,沧州二十八镇百姓超过半数染病而亡,生灵涂炭。幸存的沧州人说那瘟疫由疫魔而生,疫魔所过之处灾疫横行。祂伪装成幼童模样,就是这里……”
谢玉珠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说道:“这里有一道红色印记,据说是疫魔的魔印。”
一阵寒风吹过,卫渊目不转睛地望着谢玉珠,他笑道:“谢小姐想说什么?”
谢玉珠干笑几声:“哈哈哈哈,我就是讲个故事。你看真是巧了,你脖子上也有个红色胎记,你也是沧州人,这不是很巧吗?”
谢玉珠一拍手,她说道:“你也肯定不是疫魔啊,我们俩之前见面后我也没得病……”
“谢小姐说的故事是真的。”卫渊笑得意味深长。
谢玉珠的手僵在半空,笑容僵在脸上。
卫渊继续道:“确实有疫魔,沧州的瘟疫是由疫魔带来,我全家都死于疫病,只有我一人幸免于难。不过,我不是疫魔。”
谢玉珠松了一口气。
“师父自沧州救出我,将我带入逍遥门修行,可惜很快师父便羽化而去。我资质平平又心浮气躁,几次险些走火入魔,有位师姐便为我重理全身灵脉。整理灵脉会在身上留下伤疤,我便让她留在我的脖子上,和那疫魔一样的位置,以志不忘。”
谢玉珠心想,把仇人的印记留在自己身上以志不忘,这铭记的方式够特别的。
“我的那位师姐,谢小姐应该也认识的。”卫渊悠然道。
这仿佛是把麻将一推打明牌,谢玉珠端详卫渊片刻,倒放松下来,抬头看着天空的蓝色游鱼与烟火。
“都八十年前的事情了,纵使有疫魔也早被仙家缉拿处死了,你还记它干什么呢?”谢玉珠轻声问道。
卫渊喝了一口酒,笑道:“疫魔还活着。师父留给我一道符咒,符咒那头牵着疫魔,疫魔未消符咒不灭。这八十年间,它一直好端端地在我身上。”
“那卫公子是为了找疫魔,所以干了这么多大事吗?”
“自然不是,人活的日子长了,想要的东西自然会越来越多,要干的事情便多得看不到边。”
谢玉珠撑着下巴,喟叹一声:“真好啊。卫公子也是人中豪杰,不论是好是坏,总还有很多大事等着卫公子去做。我没有远大的志向,也没有过人的天赋,这一生要是由着我自己过,不过也是庸庸碌碌籍籍无名的一辈子。”
“哈哈,怎么,庸庸碌碌、籍籍无名的一辈子就没有意义了?”卫渊哈哈大笑。
他指着自己对谢玉珠说道:“谢小姐你看我,若以仙门的标准品评卫某,卫某怕是一塌糊涂、邪魔外道、死有余辜,连庸庸碌碌也比不上。你再看看我的那位师姐,你觉得她是为了要成名成家,兼济天下才整日埋头研究那些术法的吗?”
“她不是为了要照耀世人,她只是生来就要燃烧。谢小姐也是,你这一生烧你自己的命,何须照耀世人呢?”
谢玉珠转头看向卫渊,这黑衣男人笑意深深,拎着一壶酒坐在红灯笼之下,宛如黑夜里落满红叶的山峦。
她深深地凝视卫渊片刻,说道:“卫公子,我真是挺喜欢你的。”
卫渊幽深的眼眸里浮现出一丝讶色。
谢玉珠指着卫渊,说道:“看,看,你现在才是真的。刚刚那些话都是真假掺半,你先说自己的悲惨身世,再说我想听的话,说得我都要心动了。”
“天上城本就是灵匪窝子,你是天上城主又是朝廷的人,还来查抄涞阳王府。你肯定早就知道涞阳王在干什么事儿了吧?你是不是一直默默监视他纵容他?你没安好心吧?”
“你明明认识我大师父却不去找她,只和我见面,是不是怕被他们看出来你不是好人呐?你来找我,是觉得我年轻好骗吗?”
谢玉珠摇摇手指:“大师父二师父我看不懂,但你我还是很能看得懂的。生意人嘛,我全家都是生意人,生意人最不能相信了。”
卫渊沉默地看着谢玉珠,他偏过头微微一笑,说道:“没想到策玉师君还有这般魅力呢。”
谢玉珠心说,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她站起身来向卫渊一拜,说道:“谢谢公子今晚开解,我心情好多了。你也知道他们在哪里,你想见他们就去见,别从我这里打主意了。”
谢玉珠转身沿着街道往明安台的方向走,只听卫渊在她身后说:“谢小姐,卫某方才所说都是真的。”
谢玉珠摆摆手道:“我说喜欢你也是真的,我真喜欢你的长相。”
顿了顿,谢玉珠回过头来看向卫渊,郑重道:“而且我就喜欢坏男人。”
说罢谢玉珠也没管卫渊的的反应,挥着胳膊大摇大摆地继续往前走。此时此刻她仿佛又是谢家那娇纵机灵的六小姐,她心情大好,一扫刚刚的阴霾,哼着小曲儿脚步轻快。
她正开心着,却见面前的街上突然出现一群人,吓得她脚步一顿。
这群人出现得过于突兀,就跟阿喜与苍术人间蒸发那样令人猝不及防。一排人把街道堵得严严实实,目光灼灼,仿佛要把谢玉珠盯出个洞来。
他们皆着白衣上绘太阳纹,腰间金牌闪闪发光,风卷起衣角仿佛白浪翻涌。
这是扶光宗的道袍。
谢玉珠懵了一瞬,跳起来扭头就跑,从容也没有了骄傲也没有了,边跑边扯着嗓子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卫渊!卫大公子!大师父二师父!”
扶光宗来抓她了!
那边明安台边的苍术一掐指头,不紧不慢地“呀”了一声,扭头看向叶悯微和已经下台的温辞。
“刚刚醉糊涂了,让策因钻了个空子,他们找来了。”
第061章 识海
豫钧城大街上再一次鸡飞狗跳, 一群白衣修士追着一个姑娘跑,路过的百姓纷纷惊慌避让,炮仗都给扫飞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