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辞也不等对方回答, 话音落地转身就走,衣袂飘飘, 看起来相当无情而潇洒。
蓝星竹跟莫笑鸢附耳道:“这不会是梦墟主人吧,他和万象之宗又绝……”
蓝星竹还没说完,只见叶悯微突然从台阶上奔下来。她跑得非常快,连被易生术夺走脑子时都没有如此激动,衣摆拂过台阶带起地上的落叶,她伸手从身后将彩衣男子抱住。
男人猝不及防,被她撞得身形摇晃,脚步僵硬地停住。
“绝绝……绝了。”蓝星竹结巴道。
温辞的胸口被叶悯微收紧双臂抱住,她额头靠着他的后背,拥抱太过用力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快速而炽烈。
叶悯微居然也会有如此炽烈的心跳吗?
温辞满腔的愤怒被这匪夷所思的境况所浇灭,只剩茫然。
“温辞。”她喊他的名字,如同叹息。
顿了顿,她说道:“我好想你啊。”
叶悯微的语气里充满了欢欣与怀念,身体随着这句话彻底松懈,胳膊上的力道也跟着放松。
温辞终于能喘上来一口气,可仍然动弹不得,一步也迈不出。
“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想念你。”
温辞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突然转头问蓝星竹:“她说什么?”
蓝星竹没想到这话还能落到他头上,愣愣地说道:“那个……万象之宗说她想您了!”
温辞沉默一瞬继而转回身来,叶悯微并不放手,于是他生生在她的怀抱里转了个圈,再被她面对面抱住。
莫笑鸢在旁边“嘶”得轻声吸了口气,左看右看。
叶悯微抬起头来看向温辞,她染黑了头发,满头青丝,看起来熟悉又陌生,但灰黑的眼眸里一派真诚。
她刚刚说她想念他。
温辞的眼睛眨得极快,他稍微和她拉开一点距离,混乱而疑惑地上下打量叶悯微,认真地问道:“你……叶悯微?你真是叶悯微?你被夺舍了吗?”
抓住她的手时,温辞才发现她的手心一片潮湿,全是伤口与鲜血。他目光一凝,却听叶悯微答道:“没有,不过我换了个脑子。”
一瞬间,所有可称为柔软缱绻旖旎的氛围碎裂一地。温辞挑起眉毛,不可置信道:“你换了个脑子!?”
叶悯微还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是的,涞阳王想要我的脑子,我用易生术跟他交换了头脑。”
温辞霎时间暴跳如雷:“他算什么东西,他让你换你就换?”
“他威胁我。”
“得了吧叶悯微,这世上谁能威胁你?”
“他拿沧浪山庄这些修士,阿严苍术,还有淇州百姓的命威胁我。”
“你难道在乎他们的死活吗?”
“我在乎啊。”
温辞瞪大眼睛,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心说这是叶悯微吗,她不会真被夺舍了吧?
叶悯微继续说道:“而且我觉得挺有趣的。”
“有趣什么有趣!?你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会在自己身上做试验了吗!?”温辞火冒三丈。
叶悯微新奇道:“我还答应过你这种事?”
温辞揉着太阳穴,很好,没被夺舍,在气死人不偿命这方面没人能像她这样登峰造极。
他环顾四周:“那个什么狗屁涞阳王人在哪里?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要你的脑子,老子扒了他的皮!”
“他跑了,暂时找不到。”
“……叶悯微!!!”
“你怎么老是生气呢,你以前生病是不是肝火太盛,所以脾气太差,暴躁易怒,最爱争吵?”
“你胡扯什么!”
叶悯微可惜地摇摇头:“啊,这居然还不是你最大的毛病。”
眼见温辞就要撸起袖子与叶悯微决一死战,蓝星竹和莫笑鸢这俩站在戏台边儿的捧哏没想到戏本变化如此迅速,从割袍断义到风情月意再瞬间变为针锋相对,赶紧冲上去给两位主角儿拉架去了。
叶悯微目光灼灼发亮,盯着温辞不放,她隔着两个人问温辞:“对了,刚刚你说了一大段话,说的是什么?我没注意听。”
温辞在两名沧浪山庄弟子的好言相劝中大喊:“没注意?你怎么可能有没注意的东西!”
“是啊,奇怪,我居然没注意到。果然是这个脑子不一样了。”
“你还敢说!”
“哎呀别吵了别吵二位,尊上!梦墟主人刚才也没说什么,主要就是想跟您分道扬镳!”
蓝星竹这话音刚落,两边都安静下来了,准确地说是僵住了。
叶悯微仿佛才意识到温辞刚刚说了什么,温辞也仿佛才想起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两边一时寂静。
月光皎皎下,叶悯微看着温辞,她满眼茫然,问道:“你要跟我分道扬镳吗?”
温辞张张嘴又闭上,脸色铁青目光冰冷地看向蓝星竹。
蓝星竹觉得自己遭受了不白之冤,回过头去却发现自己的师妹和师兄以同样的眼神看向他。
“为什么?我没有拿人炼苍晶啊。”叶悯微说道。
她说得很诚恳,温辞眸光微动,他想起来在宁裕最后一夜她的低沉与反常,又想起后来谢玉珠跟他转述的她的话。
温辞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终于稍稍放缓:“你本来就不是拿人炼的苍晶,你一个孤寡老人住在昆吾山上从不下山,到哪里去抓人回来,难不成我替你抓吗?你怎么就不问问我,你怕我会包庇你?”
叶悯微摇摇头,她抓着乾坤袋晃了晃:“也不是,只是我总觉得无论别人说什么,无论我做了什么,你永远会说我是对的。”
温辞沉默片刻,嗤笑一声道:“少自作多情了。”
蓝星竹与莫笑鸢拦在这两人之间,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好像有点多余。
蓝星竹与莫笑鸢识趣儿地散开,远处依稀传来人声,想来是沧浪山庄看到信号,派出的援兵们到了。
叶悯微望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走向温辞:“温辞……”
温辞却没有听到她要说什么,叶悯微只是向他走了两步,就突然向前栽去。温辞立刻上步抱住她,她的头撞在他的肩膀上,整个人毫无意识地软下来。
温辞扶着她的后背,才看见她的后背已经完全被鲜血染红,温热而潮湿,她一路跑下来的台阶上,也是一路嘀嗒血迹。
也不知道这人刚刚的精神头是从哪里来的。
温辞瞳孔紧缩,将她的手臂放在自己肩膀上,一把将她抱起。
沧浪山庄三人赶紧围上来,惠南衣说自己留下来与前来的弟子们交接,让蓝星竹与莫笑鸢立刻带温辞、叶悯微与苍术去沧浪山庄。
温辞一言不发地抱着叶悯微用魇术卷起这几个人往沧浪山庄去,被魇术卷起来时,蓝星竹与莫笑鸢听到梦墟主人咬牙切齿的低语。
“混蛋叶悯微。”
晨曦初现的时候,叶悯微终于在沧浪山庄的暖阁之中悠悠转醒。应该是被喂了乾坤袋里那疗伤的灵药,她身上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疼痛得以缓解只剩疲乏。
昨夜来不及细细体会,策略又都是换脑子之前想的,此刻叶悯微终于感觉到,世界确实变得和平时不太一样。
她的脑筋仿佛泡在水里似的,倒是能够动,就仿佛被一种柔缓的阻力所牵制,尤其是在她想起算数与灵脉时,仿佛生锈的铁门,迟暮的老人,动不快了。
秦嘉泽看起来也挺聪明的。
叶悯微想,可他的脑子也不怎么灵活啊。
“大师父!你醒了!”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喊吸引了叶悯微的注意,她转过头去,视线里便出现了谢玉珠的脸。
三个月不见,她的小徒弟看起来没太大变化,穿着一身富贵的橘红貂绒小袄,哭丧着个脸,喊道:“大师父,大师父!他们说你换了脑子,你还记得我吗?”
叶悯微点点头,笑起来:“玉珠,我好想你啊。”
旁边有人没好气儿地哼了一声。
叶悯微抬眼看去,哼的人正是抱着胳膊靠在墙边的温辞。
谢玉珠听到她那在人情世故上一向缺根筋的大师父说想她,感动得紧紧抱住她大师父不撒手,莫笑鸢来送药拽她都拽不动。
谢玉珠这三个月这真是遭罪了,倒不是她二师父对她不好。就是每天听到温辞的第一句话都是在问她,他和叶悯微绝交之后她以后到底要跟着谁?
谢玉珠总算是知道那些夫妻和离家的小孩是多么良心煎熬,她天天盼着她二师父找到她大师父,又天天担心她二师父找到她大师父她就要做选择,愁得她白头发都长了好几根。
幸而目前看情形,她二师父又放不下她大师父了。她便装傻充愣,假装完全忘记了她二师父曾经要她做的抉择,毕竟她二师父现在看起来也记不得这茬。
莫笑鸢来送药的时候,只见这江东首富谢家的六小姐伸出两根手指,殷切地问叶悯微:“师父,您还知道一加一是几吗?”
莫笑鸢端药碗的手抖了抖,贴心地提醒道:“谢小姐,尊上是换了脑子,不是傻了。”
谢玉珠又从旁边拿出一本书,在叶悯微面前哗啦啦翻一遍,然后说道:“师父您背一下第六页吧!”
叶悯微摇摇头道:“我背不出来。”
“这谁能背得出来啊!”莫笑鸢惊诧。
谢玉珠瘪瘪嘴,道:“我大师父!我大师父以前就能背的!”
她看起来比当事人要伤心一万倍。
一上午叶悯微的房间热闹非凡,直到中午的时候才安静下来,惠南衣终于从涞阳王府赶回了沧浪山庄,来探望叶悯微。
“尊上放心,您的事情我已经与师父说过,我沧浪山庄之人绝非忘恩负义之辈,您救了我与两位师弟师妹的命,我们理应报答。您只管在沧浪山庄养伤,我们不会对外泄露您的行踪一分一毫。”
惠南衣在叶悯微的床前拜道。
“还有一件事,涞阳王府的地宫最深处发现了一座地牢,十分奇特,坚固至极且术法不可破。”
顿了顿,惠南衣目光沉沉说道:“里面关着尊上的魇兽吧?”
那日他以镜水术探查时,听见了叶悯微与魏景的交易。
惠南衣道:“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师父,尊上还是早日将魇兽取回吧。”
叶悯微望着身长玉立,温和从容的惠南衣,他还是第一个希望她取回自己魇兽的修士。这样想来,他从在王府见面开始就一直在帮她。
叶悯微疑惑道:“你不想要我的魇兽吗?”
“我?南衣何德何能,这一切是由尊上开始的,无论是非功过,都应该由尊上结束。”惠南衣淡淡道。
“你早就知道我是叶悯微了吗?”
“嗯,在下听说掌握生棘术与吹烟化灰术的那位灵匪,实则就是万象之宗。那么云川姑娘就是叶悯微。”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惠南衣低眸笑了笑,仿佛玩笑又仿佛认真般说道:“或许是因为您在摘月楼与谢小姐演的那出戏,演得太过生涩,一看就知道不是恶人。”
第055章 人世
涞阳王府的事情十分骇人听闻, 一下子惊动了仙门与朝廷,一时之间人马来来往往于豫钧城里,踏得大路上尘土飞扬, 豫钧城热闹得仿佛提前过年了似的。
流民营里的流民们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听说那四处作恶的灵匪已经被缉拿杀死, 而这灵匪还是涞阳王的手下。最令人惊诧的, 还是据说将灵匪诛杀并赶走涞阳王的竟是恶名昭著的万象之宗叶悯微。
也不知道这万象之宗在打什么主意,存的是好心还是坏心,总也算是为民除害。流民们终于放心下来,没了被杀害掳走之虞,大家纷纷喜气洋洋地收拾行李赶回家乡,准备过年。
豫钧城那一条长长的承平街上人流如织, 有些流民往城门走时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便打招呼道:“云川?你没事啊!怎么站在这里不走?在等你哥哥吗?”
叶悯微站在人流之中, 她披着月白色绒边斗篷,长而密的绒毛随风摇动,摩挲着她的脸颊。她的脸色发白,仿佛又因为风吹而透出一点红色, 鼻梁上戴着一块奇特的视石, 晶莹剔透,仿佛屋檐下垂落的冰棱。
她摇摇头,说道:“我送你们。”
流民们觉得奇怪, 但也都笑着与她道别, 喜悦地背着包袱朝家乡而去。
叶悯微在人潮拥挤的街头,冬日金色的阳光洒满大街小巷, 如同波光粼粼的海面,在此刻她第一次看清了人群的模样。他们的长相一瞬间就在她的脑海里淡去, 没有晕眩也没有痛苦,遗留下喜怒哀乐的印象,像是一些五颜六色的染料,慢慢地侵染于她。
这种侵染甚至不受她的控制。
真神奇,她第一次感觉到她的头脑不受她的控制。
从前叶悯微仿佛站在巨大药柜前的伙计,世间的洪流涌到她面前,她便收下来分门别类一一摆放整齐。她有一套从以前遗留下来的本能而精确的整理方法,轻重缓急,主次分明,确保她在想要的时候抽开抽屉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记忆。
她是这个药柜完全的掌控者,药柜只是沉默着听从她的要求行事,近来这药柜装得有些满,她还想着要找法子把无关紧要的记忆清空。
然而此刻她的药柜好像自己活了过来。它自作主张地丢掉记忆、存放记忆,甚至偶尔胡乱地弹开抽屉把某些记忆丢给她,与她的意愿背道而驰。
原来大家的脑子竟如此不听话。
或许便是因此,她一路而来听到的那些故事里才会有这么多自相矛盾与无能为力。
所以这人世大家白驹过隙的生命里,痛哭而来痛哭而去,生老病死、离合悲欢纷至沓来又纷纷而去,如此琐碎复杂,徒劳无功与不遗余力,最后汇成浩瀚人世。
“叶……”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转头看去,便在人潮的尽头看见了温辞。他眉眼依旧精致得找不到一点儿错处,一身温暖的藤黄衣衫,墨蓝比甲与柿子红的发带,浑身的铃铛默不作声,仿佛是复苏在冬日的一只蝴蝶。
叶悯微想原来远望温辞是这个样子,他在人群中时整个人仿佛有种蒸腾而起的生气,像是风拂过水面泛起波光,美丽得强烈而耀眼。
温辞大概是想起来不能喊她叶悯微,却又不愿意喊她别的什么,只喊出她的姓就没再说下去。他迈步走到她身边,说道:“不是让你在风漪堂等我吗?”
叶悯微已经将魇兽的事情告诉温辞,他们约好要一起去往已经被州牧与沧浪山庄接管的涞阳王府,将魇兽取回。
“我想来街上看看。阿喜现在怎么样了?”叶悯微问道。
方才温辞被惠南衣和惠南衣的师父——也就是沧浪山庄庄主请去,讨论阿喜的“怪病”。阿喜自那夜沉沉睡去后,足足睡了两天才醒过来,又变得和以前一样时不时消失,幸而阿严一直陪着她,他们每次消失最终都还能回来。
“她的情况很复杂,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恢复的。”
温辞沉默片刻,转过头去看向街上的来往的人潮。
这来来往往的每个人面目各异,喜怒哀乐各怀心思,各有所愿,谁也不能探知他人的想法。世人的意识仿佛互不相连的岛屿,互不相见的河流,这一生不与其他人连通。
然而所有岛屿的深处是同一片陆地,所有河流都将汇入同一片海洋。所有看似不相干的、独立的人们在意识最深处彼此相融成汪洋,巫族人给这片汪洋取了名字,叫做“众生识海。
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不会察觉到众生识海的存在。
“然而魇术是对于意识的干涉。若人的意识如河流,魇术便相当于在做梦者的河床上开渠引流,不过因为时间短暂流量稀少,河床很快就会恢复如初。”
“但若是有人锲而不舍地重复在一条河流上不停开渠,便会彻底破坏这条河流——也就是说,魇师若不停重复借用某一个人的噩梦,做梦者很快就会发疯。这便是那叫魏景的人对阿喜所做的事情。”
普通疯子的噩梦难以控制,然而有纵梦铃辅助,梦的主人又是年纪尚小的孩子,魇师便可以他们的噩梦为利器。
“阿喜很特殊,她的意识在被破坏中发生了异变,河水决堤,四处蔓延,污染到别人的意识中。所以她能感受到别人强烈的愿望,并且通过众生识海影响现实。我来到豫钧便是因为众生识海被她扰乱,我察觉到她的存在,一路追来这里。”温辞说道。
阿喜身上发生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温辞也不是非常明白。
如果曾经掉进心想事成之地的人是叶悯微而不是他,或许叶悯微就能弄清楚其中的机理。
叶悯微闻言安静了片刻,然后抬起眼睛来看向温辞,目光透过澄澈的水晶落在温辞眼睛上。
“温辞,我们都养出了怪物啊。”她叹息道,白白的雾气从她的嘴里飘出漫过头顶。
她并不是在说阿喜。
她所说的怪物是魏景,是秦嘉泽,是最初拿牵丝盒劫杀他们的孙胜,是在这二十年里为了争夺力量而不择手段践踏人命的亡命之徒。
她抱着要弄清楚苍晶炼制真相的念头一路而来,却渐渐发现,即便她并没有为了炼苍晶而杀人无数,但这世上的灾祸却是真的因她而起。
秦嘉泽说,她创造了连自己也无法掌控的神通,或许真是如此。
温辞却皱起眉头,他抱着胳膊盯着叶悯微,说道:“怪物原本就是怪物,遇水变成水鬼,遇虎变成伥鬼,遇到权势便长成权势中的蛆虫。怪物自古有之,没了你我他们仗刀仗剑仗权势仗富贵,一样害人性命。他们岂是你养出来的?你未免也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可是,是我给了他们力量。”
“人世的秩序便是损不足而补有余,力量自然会流向更有力量之人。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人们建立的世界原本就如此运行。他们自然高起楼阁,又自然会垮塌。”
“叶悯微,不是你的债,你不要背。”温辞一字一顿道。
寒风拂过街道,吹起叶悯微的发丝拂过她的眼眸,而她安静地望着温辞的眼睛,望得温辞不自在。
叶悯微笃定道:“看吧,我说的没错。无论我做了什么,无论别人怎么说,你都会说我是对的。”
温辞被她噎住,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沉默片刻后他说道:“信不信由你……好吧,若当全是你的错。那你以后怎么办,你再也不研究术法灵器了?”
叶悯微遗憾地叹息一声,摇摇头:“我做不到。”
事实上刚刚下山之前,她还在思索她以前是以怎样的方法炼出苍晶的。虽然等她找回魇兽就能想起来,虽然如今这个脑子不听使唤又磨蹭,但她仍然极富耐心,乐此不疲,近乎本能。
“我说的也没错,你叶悯微就算重活多少次也只能活成你叶悯微的样子。纵使这世界天翻地覆,你也将一如往昔。”温辞说得斩钉截铁。
叶悯微仿佛想到什么,认真道:“我现在这个脑子也挺不错,有利于我了解人世的道理。等我研究研究,那些我带来的灾乱,我也可以想办法平息。”
温辞瞧着叶悯微,纵使不想在她面前有太好的脸色,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叶悯微满怀期待地继续说道:“我马上就可以想起你了。”
温辞脸上的笑意褪去。
“风漪堂的伶人们说,以前你每年都会和我一起过年,把你学会的乐舞百戏演给我看。我之前忘记了,真是好可惜。”
温辞低下眼眸,意味不明地说道:“你觉得可惜吗?”
叶悯微偏过头,以她近来得到的微薄的眼色观察了温辞片刻,说道:“你好像不太希望我想起来?”
温辞嗤笑一声:“我?我哪里管得了你,我没想过要修剪你,向来只有你自己修剪你自己。”
他的用词十分奇怪,叶悯微还没琢磨过味儿来,便见温辞转身而去,说道:“走吧,我们去地宫接你的魇兽去。”
秋笙推开风漪堂的窗户时,便见到街上并肩走远的两个身影。她的徒弟在旁边雀跃地说听说温师祖来豫钧了,过年要来风漪堂一起吃年夜饭呢。
秋笙倚着窗户,心想这帮小崽子见到如此年轻的师祖,不知道会被吓成什么样子。
八年前,她在豫钧偶遇温辞时也是惊了半天不敢相认。她双鬓已花白,而她还是个孩子时就年轻英俊的温师父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那时也是冬日,也是年关将近,温师父却独自一人站在明安台下看他们义演。
她问温师父,不回家陪那位一起过年了吗?
温辞却淡淡说道:“我跟她闹掰了。”
她知道温师父热爱乐舞百戏,新春之时各地庆典最为隆重,他却总是回去深山之中过年,无法去游玩观赏。
秋笙只能安慰道他这样也好,淇州各地的新春社火都十分隆重,还有祭海典礼,他可以尽情游玩。
温师父一直沉默着,听到她这句话却说道:“有什么好的。”
温师父总是很难以亲近和理解,此时秋笙倚着窗框,终于想明白温师父那句话里的含义。新春是家中亲人团聚之日,从前他无论如何都要赶回那座山上去,大概是因为山上有他眷恋的人,他把那里当做家。
而当他孑然一身站在举世的其乐融融,烟花庆典中时,他已经是个没有家的人了。
“温师祖不是要跟山上那位一起过年的吗,怎么到咱们这里来了!”
秋笙转过头来瞧着自己这帮徒弟们,笑道:“当然是因为山上那位也来了,温师父才会跟我们一起过年。”
想来今年举世的其乐融融里,温师父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此时涞阳王府正是人满为患。
涞阳王自幼便被送往京城做太子侍读, 也算是去当质子,直到新皇登基老涞阳王去世,他才从京城返回淇州袭承王位。秦嘉泽先为父亲守孝三年, 丧期刚过母亲又去世, 是以到如今还未娶妻, 府上只有些侍妾。
或许是知道仙门不会轻易放过他, 而且府里也没什么可留恋,秦嘉泽从地宫中消失之后便卷着他的灵器和叶悯微的脑子远走高飞,再没有在涞阳王府中出现过。
据说他把涞阳王这几代积累的财富都藏在了外头,想来他收集灵器炼制苍晶,那都是刀尖上舔血的险事,他早给自己找好了败露时的退路。
官府派人来查抄涞阳王府, 而仙门则调查灵器之事, 两拨人马来来往往, 涞阳王府好不热闹。却鲜有人知,他们脚下踏着的地宫里正有无数人垂涎已久的,万象之宗的魇兽。
叶悯微与温辞来到涞阳王府,惠南衣便给他们引路, 往那座奇异的地牢而去。通向地牢的石道十分低矮, 叶悯微直着身子勉强能过,温辞就得躬着腰歪着头才能走进去,幸而他浑身筋骨软, 不然非得在这石道里走抽筋不可。
惠南衣留在了石道口, 狭长的石道里只有叶悯微与温辞二人,叶悯微提着灯在前而温辞在后, 安静的石道中回荡着两人的脚步声。
那金色的圆镯又重回叶悯微的手腕上,她转转手腕, 圆环散开旋转之际蓝光涌现,沿着地面一路流去。
叶悯微道:“我能感觉到那个地牢,的确不能通过术法进去,所有术法接触到它竟然都会弹回来。”
“想来是林雪庚的设计,她已经把鬼市造成了无灵之地,一旦进入鬼市所有术法灵力都会失效,这里的情况大概也类似。”温辞淡淡道。
叶悯微由衷感叹:“真有意思。”
温辞轻笑一声。
昏暗的石道里,叶悯微手腕上万象森罗的光芒如萤火,她安静了一会儿之后说道:“我看见大门了。”
顿了顿,她却问道:“温辞,你为什么不希望我想起来?”
温辞的脚步声停顿片刻。
叶悯微接着说:“这次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不会追问。不过等打开门我找回魇兽,你再生气就已经晚了。”
“你最近眼色真是长了不少。”
“多谢夸赞。”
“没在夸你。”
顿了顿,温辞说道:“若我说我会生气,又说等你恢复记忆我就离开你,你就不取回魇兽了吗?”
叶悯微叹了一口气,她挣扎地说道:“我会很为难。”
只听温辞懒懒道:“很为难地取回你的魇兽,恢复记忆和修为,然后天南海北地逮我回来,是吗?”
叶悯微思索一瞬,诚实道:“嗯。”
“我就知道!”温辞恨声道。
“那你他大爷的还问我个屁!不管我怎么想,你不是照样要按你自己的想法做吗?非得在这么矮的地方说些废话,我脖子都要折了!你取回修为灵力还要完成我们之间的交易,交易没完成我怎么会走?你以为追我的人那么好对付吗?”
“你还不赶快拿回你的魇兽,再去找到那个该死的抢了你脑子的畜牲把脑子换回来!”
温辞的怒吼声在石道里回荡,叶悯微闻言却心满意足地伸出手去,拿魏景给她的钥匙打开了地牢的大门。
一共有四把钥匙对应四道门,开锁的过程复杂,门开启得却很顺利。他们穿过地牢最后一道低矮的门,终于得以直起腰来环顾四周。
这座地牢并不大,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清。叶悯微拿出火折子点亮,地牢之中便亮起光芒,她好奇地四处打量:“林雪庚是怎么做到的……”
温辞突然拉住她的胳膊,抬起手沉声对她道:“你看。”
叶悯微顺着温辞的手指看过去,平整的石板地面上端坐着一只白色的魇兽,如烟似雾,正睁着眼睛打量他们。模样虽然说朦朦胧胧,但依稀能看出来像是一只约有手掌大小,袖珍玲珑的白兔。
叶悯微沉默片刻,转头对温辞说道:“我听说,我的魇兽样子是一只白鹿。”
她指着那魇兽,说道:“可是这怎么是一只白兔呢?难道我的魇兽会化形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