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意朗怔住。
温辞转过头继续向前,而叶悯微从布兜里抓出一把“彩福”来,走过去放在卓意朗手里。她拍拍卓意朗的手,真挚地说:“和乐安康,富贵永年,金神节快乐。”
卓意朗捧着“彩福”站在原地,叶悯微转身离开,那三人的影子就慢慢消失在巷子的石砖路上。
只剩满地苍白月光,和站在原地的卓意朗与假人们。
第034章 埋伏
遇见卓意朗这件事实属意外。未免牵连宋椒一家, 叶悯微、温辞、谢玉珠与苍术当夜就离开了宋家,且嘱咐宋椒谁问他,他只咬定他们是来借住的, 并不知道他们是何人就行。
不过说实话, 宋椒也确实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他对他们牌技的了解, 恐怕比对他们本人的了解多得多。
原本只是萍水相逢一场,他们离开时孙婆婆却从房间里追了出来。大半夜的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突然醒了,哭着拉住叶悯微的手,不肯让她离开。
老婆婆喊着:“小云儿,小云儿,你怎么又要走啊。你不在娘身边, 娘孤独啊!”
宋椒连忙去劝, 孙婆婆却不肯松手, 那干枯的手指紧紧抓住叶悯微的手臂,因为过于用力而留下指痕。
叶悯微这次没再像从前一样,直白地告诉孙婆婆她的女儿已经死了。她看着胳膊上红色的印记,想了一会儿说道:“娘, 我会回来的。”
她这一声“娘”一出, 所有人都惊诧地看向她。温辞的眼睛瞪得最大,仿佛眼前这个人被夺舍了一般。
叶悯微不觉有任何问题,这声娘叫得毫无心理负担, 承诺也给得流畅自然, 面不改色。
“那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孙婆婆皱皱巴巴的脸皱在一起,委屈得像是个孩子。
“再过几年, 你回来宁裕,你们再办金神节的时候, 我就回来了。”
得了叶悯微的承诺,孙婆婆终于放开了她的手。婆婆恋恋不舍地和宋椒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他们走出去好远的时候,回过头看去,还能看见小小的房屋门口那个矮矮的身影。
温辞沉默了很久,才问她:“你为什么骗孙婆婆?”
“我没有骗她啊,我会回来的,我也与你约好了。”
“那你为何叫她娘?”
“谢玉珠以前跟我说,师徒关系是由徒弟决定的,是徒弟让师父成为了师父。那母女关系也是如此吧,是母亲让女儿成为了女儿。既然孙婆婆把我当成她的女儿,那我们便是母女,她叫我女儿,我便喊她娘。”
叶悯微自然地说着她的道理,那道理听起来稀奇古怪,却又奇怪地自洽。
顿了顿,她转过头看向温辞,问道:“怎么了吗?”
温辞摇摇头,他收回目光,望着渐渐明朗的天色。
“没什么,就是以前没有听你说过这样的话。”
从前她似乎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毫无关系。她有很多道理,有很多法则,但是那庞杂得令人瞠目结舌、难以理解的理论与法则中,并没有与人心相关的部分。
这盛大而混乱的金神节之后,官府便宣布崇丹山不日便会喷发岩浆,届时炽热岩浆涌入村镇,将有灭顶之灾。这消息一出便传遍了崇丹山脚下的数个村镇,放在平时大家还得将信将疑地磨蹭两天,可见过了金神节上的异象,他们在惊惧不安中立刻对此深信不疑。眼见着所有人都在慌忙收拾细软,拖家带口地找到官府等待撤离。
官府下令之后,来到宁裕的仙门与任唐都从“苏兆青”那里拿到了银秤,他们各自组织弟子与门人,用各种术法一批批将百姓转移至嘉州。虽说其中为了苍晶有不少小摩擦,但总体上来说没出什么大乱子。
温辞与叶悯微将谢玉珠和苍术混在撤离的人群中,送到了嘉州暂住。他们则在崇丹山对面找了个山洞暂时住下,观察形势。
苍术离开宁裕的时候终于过了他休卦的日子,他伸出那缠满布条的手一番掐算,对温辞与叶悯微说:“这卦象凶得很,你们这次要遭灾喽。”
温辞与叶悯微一个向来率性而为,一个向来没心没肺,对此倒不是很在乎。谢玉珠为她的两位师父担心,问苍术如何躲过,苍术微微一笑道:“有些灾是躲不过的,倒也不必躲。”
谢玉珠直言道:那你还算个什么劲儿。
如此,在离算好的火山喷发之期还剩两天时,撤离井然有序,一切风平浪静。这天夜里,任唐突然发出信号请“苏兆青”往青莲堂,说有有要事相商。
温辞看到这信号,皱眉道:“他会有什么事儿要找我?难不成是灵津阁那小子终于想起来告状了?”
叶悯微提醒道:“是苍术所说的灾祸发生了吗?”
温辞想起苍术这个算无不中的家伙那煞有其事的样子,便立刻动身去青莲堂,看看那边在搞什么名堂。横竖这是晚上,他难道还怕谁不成?
温辞离开之后,叶悯微在山洞里席地而坐,在视石中布满各种符号的视野里,将这几日分出去的苍晶一一算清。算着算着,却听见一阵轰隆的声音。
叶悯微抬头看去,只见那月光下崇丹山的黑影摇晃着。火山喷发将近,这两日宁裕开始频繁地震,这摇晃也不是稀罕事。
她却安静地看了那座山半晌,手指在地上写写画画,喃喃道:“不对劲。”
那边温辞踏入了青莲堂,只见堂内站着任唐与灵津阁、白云阙、沧浪山庄等一众仙门弟子,乌泱泱的许多人,这阵势摆得还挺大。这些人中间,倒是没看见卓意朗的身影。
温辞的脚步顿了顿,又往前走去,不客气地坐在堂上主座之上,漫不经心道:“诸位来势汹汹,找我什么事儿啊?”
任唐探究地看了他一眼,从人群中走出,提起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苏姑娘,你可知我们送到嘉州的百姓,这几天夜里无故失踪了许多人?”
温辞皱皱眉头。
任唐说,这几日半夜到达嘉州的灾民之中,总有人无缘无故地失踪,一开始官府还以为这些人是投奔亲族去了,谁知昨日竟一下子失踪了四百多人。人消失得无声无息,他们行李家当都还留在原地。这样一看,算上之前失踪的人,已经有上千人不见。
州牧紧张起来,便来找仙门相助。仙门正好有一种追踪术,可用此人三日之内曾使用过的物品来追踪此人现在的位置。仙门弟子以失踪百姓留下的行李为媒追踪他们的方位,却一无所获。这件事被辗转告知到逍遥门的甄副门主这里,他亦亲自尝试追踪,竟然也失败了。
这只能说明,掳走百姓之人有意断绝了追踪术的探查,若不是修为高深的大能,就该是灵匪动用灵器遮掩。
任唐将此事讲完,温辞先是神色凝重,手上的吊坠翻覆如飞,再一看堂下众人戒备的神色,略一思索便全明白了。
他挑眉,不可置信道:“所以各位是在怀疑,这掳掠百姓的匪徒就是我?哈哈哈哈,我请各位帮忙转移灾民,再把人掳走,那我怎么不干脆在宁裕就抓人呢?我不至于蠢到干出这种多此一举的事情吧?”
任唐却并不相信,他一挥手,世界突然沉入一片黑暗,温辞脚下骤然变成血池地狱。温辞目光一凝,迅速召来许多张开大口的巨鹰,翻身站在了巨鹰之上。只见同时陷入梦境里的众位修士们都拔出了灵剑,寒光闪烁。
“其中真相如何分辨,还请苏姑娘跟我们回去细说。”
温辞眯起眼睛:“若我不去呢?”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苏姑娘。”
顿了顿,任唐说道:“苏姑娘,你真的是苏兆青吗?”
温辞微微一笑,举起手来令无数巨鹰铺天盖地飞入梦魇中,漫不经心道:“我?我是你祖宗!”
另一边叶悯微已经下山,来到了宁裕镇的主街上,这条街便是当日金神游街的街道,抬头望去便可从屋舍之间,正正好好地看见崇丹山。平日里热闹的街上现在空无一人。街道上的店铺一路关闭,木板把门封得严实,整整齐齐的一眼望过去像是街边多了一道立起来的木板路。
叶悯微寻了一个视野最好的位置,坐在了那石砖路上。她用右手扶着地面,左手拿石头在地上写写画画,每一次山体的轰鸣震颤顺着砖路传递到她的手掌之后,她就会画出一大堆数符。
崇丹山又是一声轰隆巨响,伴着这声巨响,她的身后有声音响起。
“前辈。”
叶悯微回头看去,来人眉目年轻俊雅,一身紫色道袍,木冠束发,腰间佩着一柄银白灵剑,以及葡萄缠枝纹的玉佩。
“是你啊。”叶悯微从地上站起来,掸掸衣服,望向卓意朗,说道:“你又有新的问题来问我了吗?”
月光落在少年人的眼底,他紧紧按着剑,情绪复杂地在他的眼底翻腾着。
叶悯微看他不说话,继续道:“哦对了,那天原本想说的,你的灵力非常深厚,是不是已经魇修成功了?可是你这么年轻,为什么要魇修呢?以你的资质,等上几十年再魇修,灵力的拓展将是现在的数十数百倍,你为何这样着急?”
卓意朗咬了咬牙,抬眼看向叶悯微,说道:“前辈,我的确有问题要问您。”
叶悯微安然地看着他:“嗯?”
“您真的……您真的是万象之宗,叶悯微吗?”
卓意朗紧盯着她不放,一字一顿道。
“叶悯微”这三个字他说得很清晰,声音在空荡荡的街上回响着,被走街串巷的夏风卷着吹远,一轮月圆之下,唯有叶悯微与卓意朗静默地相对。
片刻之后,叶悯微眨眨眼睛,意外地说道:“你这么年轻,不该认识我吧?”
“他不认识你,可我认识你。”
一个木冠青衣的道长从街边的阴影中走出。他生得高大却清瘦,眉目坚毅,长相大约三十上下,立在这里与崇丹山那山影遥遥相对,竟有几分神似山影。腰间太极云纹的木牌边,佩着一柄青铜长剑。
他正是逍遥门的甄副门主,甄元启。
叶悯微的目光转向这位道长。
从阴影里走出许多青衣的逍遥门弟子,那些身影逐渐逼近,月光拉长他们的影子,高低起伏地将她围在圈中。
第035章 争斗
这世上认识叶悯微的人确实不多, 除了与她一同在昆吾山上待了数十年的温辞,就是她还未隐居昆吾山时在逍遥门的同辈。七八十年间,修行不济的人大多老死, 只剩下修为高的还活着那么几个。
甄元启便是其中之一。
他和叶悯微同为上一任逍遥门主的亲传弟子, 他是老门主的开门大弟子, 而叶悯微是老门主的关门弟子, 正好是一头一尾。如此算来,叶悯微还是他嫡亲的小师妹。
话虽如此,甄元启与这个从天而降的师妹其实并不相熟。不过是师父领进门的时候见过几面,听到师父为这个小姑娘起的名字——“悯微”。
后来她便随师父上了袭眀塔,后来那只有门主与下一任门主能够去往的九十九层塔顶便燃起灯火,昼夜不息。塔下仰望的众人里, 只能听见她的传说, 与塔上源源不断传下来的各种功法研究改进与拓展的手记。
后来甄元启也曾在塔里见过她。
他拿着古书去袭眀塔问师父问题, 正碰到叶悯微从塔顶下来。师父便让叶悯微替他解答,那个神情平和冷静的小姑娘因为久不见天日而肤色苍白,眼睛却十分明亮。她拿过他手里的书,在朦胧的烟雾影子中看了一眼书, 便同他说起如此这般。
那日她说的什么, 他如今也忘了,只是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袭眀塔问问题。或许是出于某种羞愧,或者是嫉妒。
还有某种不愿承认的低头。
他一生自视甚高, 鲜少为了什么低头, 而曾为叶悯微这个自私自利冷血残忍的家伙低头,是他这一生之耻。
月光之下这女子和袭眀塔上那一面并无太大区别, 只是头发全白,月光下覆盖了一头白雪。
逍遥门的弟子们将叶悯微团团围住, 卓意朗因为是别派之人,在最初的问话后就退到了一边,沉默地望着叶悯微。
叶悯微记忆全无,连温辞都记不得更别说甄元启。她茫然了一瞬,然后指着身后那座崇丹山对甄元启说道:“我还有东西要算,有什么事儿等会儿再说可以吗?”
“你还要算什么?算再劫走多少百姓,算要再把这世界作乱成什么样子吗?”甄元启冷嘲道。
他缓缓举起手指,指向叶悯微:“我逍遥门立派千年,戒律森严,一向以清正守己、德重恩弘闻名于世,你这样的大逆不道之辈令本门丢尽颜面,简直是师门不幸!你若俯首就擒,跟我回去跪在师父的画像前悔过,念在师兄妹之谊,我今日可饶你一命。”
“哦,你是我的师兄。可是——悔过?”
那多年来容颜未改的女子略一思,同从前一样安然又真挚道:“我做错什么了吗?”
她此言一出,方才还镇静的甄元启瞬间脸色铁青,怒意深沉,他拔出剑来直指叶悯微:“时至今日,你居然仍无丝毫悔改之心!岁青、勾年、郦柏、竺烟,摆阵!”
甄元启这句话同他的剑光一起直指叶悯微。周围的弟子结成阵法随他而上,无数蓝光如从地面生出的铁笼。
叶悯微迅速后退,白色裙角随风层层扬起,从她手中抛出无数树籽,在月光下如同粉尘般落地,然后无数荆棘拔地而起 ,和那些蓝光纠缠在一起。
叶悯微乘着疯狂生长的荆棘向上而去,被甄元启一道剑光压下来,她手掌中吹烟化灰术的灰烬裹着甄元启的青铜灵剑,勉强挡下这一击。
她被甄元启的深厚灵力震得连连后退,落在荆棘丛林之中,抬头看向甄元启。
“你们又要杀我?”叶悯微的语气颇为无奈。
“你竟然毫无悔过之心,不如今日我就清理门户、为民除害!”
甄元启的灵力顺着手臂蔓延至灵剑之上,瞬间他的背后腾起漫天的灰烬,遮天蔽日,竟如同那日温辞召来的烈火幻象一样。
逍遥门弟子已经将荆棘丛林斩落,树枝散落一地之间向叶悯微合围。叶悯微从怀里拿出一袋树籽,将那树籽往周围一抛,低声叹息道:“可惜了,见血封喉树籽很贵的。”
高大粗壮的树木围绕着叶悯微腾然而起,这些原本在炎热潮湿的南洋才能生长的巨大树木生机勃勃地在月光下挺立。
粗壮笔直的枝干被逍遥门弟子们纷纷砍断,立刻喷出乳白色的汁液来,如悬泉瀑布般。躲避不及的弟子被树汁溅了一脸,有人高呼道:“这是见血封喉树!树汁有剧毒!”
他们混乱之际叶悯微视石上的蓝光飞快跳动,瞬间找到阵法的破绽。她那白衣身影如一只白鹰,刹那间便乘着灰烬破阵而出。
逍遥门弟子的慌乱也只是瞬间的事,他们毕竟训练有素,中毒的立刻掏出门派解毒药吃下,未中毒的绕过见血封喉树朝叶悯微的方向追去。
他们结印念咒之间,影子居然和自己的双脚分开,如有自己的意志般向前奔去,正是逍遥门的据影术。
甄元启的目光愈加冰冷,他盯着叶悯微奔逃的方向,一字一顿道:“执迷不悟。”
另一边,温辞在任唐召来的梦魇里也和诸位仙门弟子打得热闹。他狠狠皱着眉头,挥手间灰黑的巨鸟羽毛将血池里冲出的怪物一一穿透,他指着任唐道:“你难道就这么点儿出息?回回都搞这种伏尸流血的噩梦,你就不嫌恶心?任唐,凶煞之梦确实不是人人能驾驭的,你驾驭得不错,但是你只拘泥于这一类噩梦,便永远也无法进益!”
“你的魇术倒是百无禁忌,所向无敌,可惜心术不正,为害一方有什么用!”
“我跟你们说了几十遍了,人不是我掳走的,你们耳朵都聋了吗!”
温辞的魇术显然大大胜过任唐,怎奈任唐把那些仙门弟子也都拉进了梦魇里,还借梦魇之力为他们助力。
人多势众之下,温辞虽说毫发无伤,但一时也无法脱身。他见一道道蓝光向他袭来,不胜其烦地挥手挡过,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站在巨鸟之上,望着血海之间乌泱泱的仙门之人,缓缓说道:“你们明知不可能将我抓住,只能把我在此拖住片刻而已,你们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你们又为什么这么肯定是我掳走了百姓?”
温辞眼色深沉地暗下去。
如风暴一般的羽毛裹挟而来,他俯冲而下,直对那些仙门之人,咬牙切齿道:“你们已经知道了,你们是为了抓她。”
“不想死的都给我让开!”
原本寂静无声的宁裕镇街道上突然爆发出震天的炸响,人去楼空的屋舍应声而倒,烟尘冲天。
在烟尘之上更大的灰烬覆压而来,灰烬身影仿佛一只高过屋舍的巨虎,一脚踩碎房屋。另一片灰烬腾空而起,形如白鹤与巨虎相对,两方缠斗在一起,冲散又聚形,如一场风暴。
不远处重又生长的见血封喉树丛边,仙门弟子们的影子纷纷腾跃而上,朝着树影而去。
只见那些影子挥剑砍向树影,树影竟然被人影斩断,那原本蓬勃生长的见血封喉树立刻如树影一般被斩断倒塌。仙门弟子远在汁液喷溅范围之外念咒控制,毫发无伤。
巨虎挥爪之间白鹤终于被完全撞散,巨虎的爪子凌厉带风,一爪拍向高楼。烟尘弥散之间,只见墙生生凹进去两尺,那灰烬缠成的爪子里,攥着个白衣白发的姑娘。
叶悯微身上已满是泥土,白发都变成了灰发。她低头吐出一口血来,血在被撕裂的衣襟上蔓延开一片。
甄元启慢慢落在她面前,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叶悯微抬起头来,她的额头被碎瓦划伤,血顺着眼睛留下来,染红了她的一只眼睛,那只眼睛血红却眨也不眨,睁得很大。
她的眼睛依然明亮,那副闪着蓝光的视石居然一尘不染。
“那控制影子的术法好生有趣,是叫做据影术吗?你的吹烟化灰术也很厉害。”叶悯微望着那只巨虎,语气甚至是赞叹的。
甄元启冷哼一声,眼里的愤恨越发汹涌:“你知道你输在了哪里么?叶悯微,吹烟化灰术最最精要的不是修士的修为,而是这灰烬本身。你越珍爱之物化成的灰烬,在你手上便越强悍无敌,最好是你恨不得放弃这力量也要让它回来的东西所化的灰,那才能所向披靡。”
“我这灰烬,是我门袭明塔倒塌时化为的灰烬,是我在梦墟之外收到的师门同辈骨灰。可你呢?叶悯微,你呢!你可有任何珍爱之物!你可有心!”
巨虎瞬间攥紧叶悯微,逼得她再咳出一口血来。
甄元启终于再也无法抑制怒气,仿佛这些话自叶悯微离门出走之时便存在了他肚子里,这些年无处抒发,终于得以与当事人当面对峙。
“你可把师父放在心上过?你可把师门放在心上过?你十五岁便上袭明塔顶修行,九十九层灯火日夜不辍,师父亲自为你掌灯。谁不知道你是逍遥门的天才,你是逍遥门的未来,你是逍遥门下一任的门主,可你呢?非要在大论道上争强好胜,输了便一走了之!当年梦墟大劫死伤无数,后来卫渊叛教摧毁袭明塔,我逍遥门最需要你的时候,你都在哪里呢?你对得起师父吗?你对得起谁!”
叶悯微咳嗽着抬起头来,脸侧被鲜血染红。她望向甄元启,眼睛虽然已经浸血,但目光仍然是一派澄澈,没有愧疚亦没有动摇。
“那我为什么要离开你们呢?你说我在大论道上争强好胜,我到底在争什么?”
这当事人已经忘却所有,甄元启的怒气喷薄而出,却无处着落。
甄元启仿佛想要回答什么,突然却停了口。他手紧攥成拳,示意周围的弟子:“把她带走。”
叶悯微低头叹息一声,说道:“真可惜,师兄,我挺想知道的。”
她这句“师兄”让甄元启愣了愣,这愣神的一刹那甄元启周围突然有白发飘散。他警觉之间另一个“叶悯微”已经出现在他身后,长发飘飘无伤无损,挥刀刺向他的咽喉。
弟子们大惊失色,纷纷奔来。只见甄元启极快地拔剑挥去,那个“叶悯微”便从中被劈成了两半,化为棉布人偶坠落在地。
“牵丝术……雕虫小技……”甄元启正欲大怒,便听弟子们惊呼道:“师父,看影子!影子!”
甄元启低头一看,人偶虽然落下,人偶的影子居然不落,维持着挥刀的姿态向他而来。他惊愕失色即刻躲避,然而已经来不及,他的脖子上瞬间出现一道浅伤,再深一点便要直入咽喉。
甄元启被刺的瞬间,灰烬巨虎收手去救,叶悯微趁机脱身。被撞散的白鹤重新聚起,叶悯微乘着白鹤而上,回身望向愤怒至极的甄元启。
她满身尘土血色,神情却平和,手腕上万象森罗旋转不止,蓝光强盛。
她点点自己的视石,那上面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
“据影术吗?挺有意思的,我学会了。”
经年之后,她忘却所有,身败名裂,却仿佛依然是袭眀塔上那个让所有人仰望与憧憬的天才。
第036章 喷发
半个多月前, 叶悯微在来宁裕的路上被温辞赶下马车时,正打算跟他讨论万象森罗的构造。等温辞气消之后她终于得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它曾因为拥有太多术法的灵脉而不堪重负,无法运转。现在抹去其他灵脉, 只留生棘术与吹烟化灰术, 虽然确保使用无虞, 但毕竟只剩两种术法, 略显无趣了些。
——我想若要使用其他术法,可以即时在镯子上刻出该术法的灵脉图,换用别的术法时,再抹除重刻,这样便不会导致冲突。我重新设计了万象森罗的构造,应该可以做到。
那时候叶悯微这样跟温辞说道。
——但是这样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抹除与重刻, 且需要非常精确, 很难办到。
——我设计了一个机关, 它与我的视石相感应,可以随我的指令在万象森罗上雕刻。
——呦,真是好精细的一个机关啊,你做得了吗?
——你帮我做吧。
——你想得美!
那日金神游街之后, 温辞爽快履那帮忙做灵器的约, 于是叶悯微的镯子上,终于多了这么一个小卡扣。
乘着白鹤的叶悯微扶了扶鼻骨上的视石,那上面映着一幅刚刚绘制好的据影术灵脉图。
视石上切换成牵丝术的灵脉图, 那卡扣在万象森罗上灵活游走之间, 叶悯微又回身丢了几个人偶出去。人偶落地竟然变成了“甄元启”——这都是这些天温辞有备无患,帮她做的人偶。它们一个个惟妙惟肖, 将那些逍遥门弟子唬得不知所措。
而真正的甄元启已经勃然大怒,巨虎一声咆哮, 朝叶悯微狂奔而来。叶悯微乘着白鹤上下飞舞,极力躲避,便听见身后甄元启的怒吼之声。
“你这个孽障!衣冠枭獍!无耻之徒,我本想给你留着脸面,你却不想要脸!你就非要这样一意孤行?”
“你非得要证明玄门三经,修行根基全是错谬?你非要说草木金石亦有灵场?你非要证明无需修行也可施行术法?你就这么不择手段,容不得自己有一点儿错?!”
叶悯微伏在白鹤背上,凛凛夜风中白发纷飞。她回头看向甄元启,神情自然而笃定。
“可我本来就是正确的。”
甄元启双目圆睁,额上青筋乍起。他仿佛听到全天下最荒唐的话,雷霆震怒地吼道:“正确?你知道你的苍晶是用什么炼的吗!?”
“什么?”
“人!你把活生生的人,炼成了石头!!”
甄元启一字一顿的激愤控诉与崇丹山的轰鸣声同时响起,震耳欲聋。
随着山体轰鸣,大地剧烈颤抖继而轰然塌陷,屋舍纷纷倒塌,尘土飞扬挡住明亮月光。
叶悯微的灰烬“白鹤”蓦然停住。在尘土烟灰的阴影之中,她转身望过来,身形与神情皆暧昧不清。唯有视石背后的那双眼睛映着蓝光。
“你说什么?”
尘埃漫过那晶莹剔透蓝光闪烁的视石,她的声音穿过尘烟响起:“你说苍晶,是用人炼的?”
“是人,就是人!我在白云阙上亲眼看到,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的好徒弟林雪庚在白云阙上连杀四十七人,把他们全炼成了苍晶!”
“你骗我们转移百姓,再把他们掳走,叶悯微,你又要把他们炼成苍晶吗!”
甄元启身乘巨虎迅速逼近,身形突破倒塌的屋舍和尘埃。叶悯微被血浸润的眼眸里映着他,却仿佛看不见他似的,不躲不避。
“你……叶悯微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为什么!!”
甄元启的灵剑破尘而出,直指叶悯微的眉心。天地一片昏暗之间,忽然有狂风袭来,卷起所有尘土急速旋转,飞沙走石如一道墙壁将甄元启与叶悯微隔开。
甄元启与叶悯微只在咫尺之遥,一个双目赤红满眼愤恨,一个同样眼眸血红,却只是空濛而迷茫。
铃铛的声音错落纷乱地响起,狂风突然四散,强劲的气流冲得甄元启与巨虎都后退两步。天地间一派澄明,明月高悬,倒塌的屋舍与塌陷的街道都焕然一新,所有尘土均被吹尽消失。
澄明的天地间悬着一个彩衣美人,披着一层冷峻月光,仿佛天神下凡。他偏过头,嘲笑道:“真是没想到,名门正派,也搞偷袭这种龌龊事。”
“苏兆青?”
甄元启眉头紧锁,他看向远处安静无声的青莲堂。温辞打了个响指漠然道:“别看了,他们正在另一个梦魇里跟我打得热闹呢,一时半会儿来不了这边。”
甄元启语气沉下去:“他们跟你在争斗?那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哪儿有什么为什么?因为我不像你们这些不能一心二用的笨蛋。我可以一会儿在现实里一会儿在梦境里,只要转移速度够快,就像同时出现在几个地方似的,不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