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同时在不同的地方行动,你的神志……”
“您管我精神撑不撑得住,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温辞抬起手,狂风又起,卷起他与叶悯微的衣袂疯狂飞舞。
他居高临下,淡淡地说道:“甄副门主还不退吗?夜晚是魇师的天下,你们的术法讲道理,魇术可是不讲道理的。”
甄元启握紧了剑,逍遥门的弟子们也全部追了上来,一齐站在屋舍倒塌的废墟之间。年轻的弟子岁青质问道:“苏前辈,你有如此本事,为何偏要助纣为虐?”
“助纣为虐?”温辞冷笑一声并不回答,仿佛不想搭理那年轻弟子。他回头看了一眼叶悯微,只见她半脸染血,顺着脖子往下流淌,他脸色蓦然黑了。
狂风忽然而下把地面又冲出个窟窿,逍遥门众人纷纷避开。只见温辞回过头来一字一顿道:“什么纣什么虐?老子想帮谁帮谁,用得着你在这里大放厥词?我再说一遍,若灾民失踪之事是真的,你们就立刻去追查,老子帮你们查!但我告诉你,那和我没关系,也和叶悯微没关系,你们少血口喷人!”
甄元启沉声道:“苏兆青,我看你心系百姓不似作假,但你真的知道你身后护着的人,她都做了些什么事吗!”
“她做了什么事?她当然做了你们讨厌的事,她动摇你们的根基,她改变这个世界,她把你们的力量都分给了普通人。你们又想要她的力量,又欲除之而后快!”温辞反唇相讥。
“休要胡言!”甄元启指着温辞,震怒之间,神色犹疑:“你到底是什么人?”
温辞轻笑一声,他眯起眼睛:“我是谁跟你没关系。你需要知道的是,你们没本事杀我,就别想动叶悯微!”
明月皎皎,山影暗暗。两边对峙之间,那高大的崇丹山黑影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的轰鸣声,强横而武威地打破这场对峙。
无数刺目的赤色从山顶上腾然跃起,如同山下埋着一颗燃烧的心脏,在此刻泵出此起彼伏着火的血液。天空一派明亮的橙红色,世界亮如白昼,仿佛是地狱坠入人间。
赤红的光芒映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照亮所有人眼中的愕然,温辞喃喃道:“这是……”
底下一弟子大嚷:“不好了!崇丹山喷发了!不是……不是还有两天的吗?”
甄元启目光一凝,他转头去望向那弟子:“还有多少百姓没撤走?”
“大概两千多人,分散在周边,来不及了……”
“快去撤人!”
那炽热的炎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山顶流淌而下,摧枯拉朽地焚毁一切,滚滚浓烟腾空而起,弥天盖地,遮云蔽月。
事出突然,一下子打断了所有争执,这下两边也没心情再计较,甄元启迅速带着弟子们去救百姓。他临走前望了一眼站在白鹤灰烬上的叶悯微,神色沉沉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那边梦魇里,温辞也强迫正打得热闹的任唐和众弟子停下来,说火山提前爆发。那些仙门弟子收到了信号,一时两边都散去,梦魇自然消散。
几乎是同时,断壁残垣里的温辞转过身去看向叶悯微。他伸手去擦她脸上的血迹,皱眉道:“你现在怎么样?还能行动吗?”
叶悯微好像才刚刚回过神来,慢慢点头道:“我没事。”
“那我们先想办法救人。”
温辞转身就往前走,叶悯微跟他往前走了两步,突然轻声问道:“温辞,你知道我那些苍晶,是怎么炼的吗?”
她的声音平稳一如既往,温辞到的时机赶巧,他并没有听到甄元启与她的对话,也就没有察觉到异样。
“苍晶?谁知道是怎么炼的。现在不是说那些的时候!”
叶悯微眨了眨眼睛,灰黑的眸子安静地映着温辞的背影,她没有再说什么。
说话的功夫岩浆已经奔流至山脚下,热浪滔天,大地震颤。天地之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刺鼻气味,浓烟与尘埃滚滚而来。
正在此时却突然有一道蓝光在另一座山的山腰亮起,无数蓝色的光芒从那里跃出,如游鱼般在漆黑的夜空中涌动,朝直冲而下的岩浆与浓烟尘埃而去。那些熔岩灰烬竟然被涌动的蓝色“游鱼”们所吞食,止步于半山腰,不再往下流淌。
温辞与叶悯微仰望着这蓝光游走的山尖,温辞诧异道:“吞鱼……是扶光宗弟子在使吞鱼术?吞鱼术怎么可能把火山喷出之物尽数吞下?他在做什么?”
叶悯微的视石上蓝光跳动,她摇头说道:“不是,不是修士的术法。”
“是有人在用灵器。”
温辞与叶悯微一路冲到蓝光所在之处时, 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他们在宁裕借住多日的农户的主人,那年轻黝黑而憨厚的男人宋椒,正拿着一只白色石头圆环, 满头大汗地立在山崖边。他正对崇丹山, 那灵力所造的蓝色“游鱼”便源源不断地从他环中飞出, 仿佛在空中游动, 一群群涌向火山。
这是扶光宗的吞鱼术,这些“游鱼”可将术法或者事物吞下,封存在环中,留待以后再放出。
“宋椒?”温辞惊诧道。
宋椒闻言回头,一见他们如见救星,都快哭出来了:“仙人!仙人你们来了!快救命啊!”
“你怎么会有灵器……你怎么还没撤到嘉州去?孙婆婆呢?”
“你们搬走后第二天, 我去山下砍柴时遇见了一只白鹿。它给了我这个东西, 还给了我一段记忆, 我在记忆里看见了你!云川姑娘,你就是叶悯微对吧!你是这圆环的主人!我一直在找你们,想把这东西还给你们,就一直等到现在……傍晚的时候, 我已经托镇子里的亲戚把婆婆带到嘉州了。”
宋椒磕磕绊绊地解释, 温辞摁着太阳穴,气道:“这魇兽真会挑时候出现!”
仙家围捕它一个多月,它左逃右闪时隐时现, 把所有人溜得团团转, 待火山之事一出干脆完全消踪匿迹。
而温辞与叶悯微前脚刚离开宋椒家,它就在宋椒面前现身。这家伙仿佛是成心戏耍所有人, 也戏耍叶悯微似的。
它为什么要把吞鱼术的灵器交给宋椒?是为了让宋椒去吸收崇丹山的喷发之物?这根本是螳臂当车!
温辞当即对宋椒道:“崇丹山喷发岩浆体量太大,吞鱼根本吃不下去, 你手上的圆环随时都可能碎裂,到时候所有灌进去的东西都会从这里吐出来!你快丢下它和我们离开这里!”
“不行!山下还有好多人呢!就我知道的都还有几十个人没走,我现在放手,他们肯定要死了!仙人!求求你们了,你们救救我们吧!”
“仙门正在下面救人,人太分散,眼下只能能救多少是多少了。”
“那咱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吧!好不好!求求你们了!”
宋椒转向温辞身后的叶悯微,哀求道:“叶神仙!求求您了,您不是很厉害的吗!您想想办法吧,那些都是人命啊!”
温辞这才注意到,叶悯微一直都没有说话。他回头看去,叶悯微安静地望着宋椒,炽热的风吹得她白发飞扬,发梢焦枯。被烟灰遮挡的黑暗里,视石蓝色的光辉中,她的一只眼睛浸润在血里,殷红的一片。
“好。”
这个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救人的家伙,居然答应了。
她甚至以一种笃定的语气说道:“我来想办法。”
温辞微微眯起眼睛,眼中的意外一闪即过。他看看满头大汗的宋椒,再看看满身泥土血迹的叶悯微,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问叶悯微道:“你要多久?”
叶悯微摇摇头:“不知道。”
“一炷香。”
“我试试。”
“只是试试?”
叶悯微望向温辞,她慢慢说道:“我可以。”
“好。”
只是得了这句“我可以”,温辞却仿佛确信无疑,干脆利落地应下不再追问。
叶悯微撩起衣摆席地而坐,被她收藏在记忆里的所有灵脉图瞬间被全部放出,满布视石之上,充满了她的视线。她的目光在所有的灵脉之间快速游走,手指划动之间,数符倾泻而出。
温辞则转眼望向那座山,神色肃穆,他对宋椒说道:“把吞鱼停下。”
“可停下的话,这些灰烟和岩浆……”
“叫你停你就停!不停等这圆环炸了,把我们都炸死吗!”温辞呵斥道。
宋椒吓得按下圆环,蓝光消弭之间,山顶上的炙热熔岩立刻向山下冲去,眼看要落到周边村镇之中。温辞举起右手,手背与手串上的铃铛骤然大响,声音急促,炽热岩浆烟灰仿佛听见召唤,突然腾空而起,如同长龙转头朝温辞袭来。一道燃烧的“天桥”升起,这一头落在了温辞的面前。
温辞立在山崖上屹然不动,那些东西在他的面前尽数消失于虚空,仿佛他的身前立着一个看不见的漩涡。
风声猎猎,他的眼睛里映着火光,铃铛声越发狂乱。
宋椒惊道:“它们……它们去哪儿了?”
“去我召的梦魇里。”
“梦魇?梦里竟然能容下这么多东西吗?”
“一个梦当然不行,填满一个,我就再召一个,召它几十个。在我没发疯之前,应该能支撑一炷香的时间。我撑不住的时候,这岩浆与烟灰就会从我身上流出来,第一个把我挫骨扬灰。”
温辞轻描淡写地说着恐怖之语。他转过头来看向宋椒,闪烁的火光间美人勾起唇角,慢慢道:“好,现在咱们谁也跑不掉了,要死一起死吧。”
宋椒张大了嘴巴,满目震动。怔忡片刻后,他蓦然退后一步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重重拜倒:“我……我没想这样连累两位仙人……你们大恩大德,宋椒下辈子做牛做马……”
“吞鱼。”叶悯微头也不抬地伸出手,宋椒说的话明显一句也没听进去。
温辞轻笑一声。
宋椒的报恩之词被打断,他立刻抹着眼泪从地上爬起来,把那炽热的吞鱼圆环交到叶悯微手里。
叶悯微将攒了满满岩浆与灰烟的吞鱼圆环放在地上,点点视石,然后继续伏下身去。视石之中,在她身下那看起来寻常的苍黄土地上,铺满了她所需要的数字与灵脉回路,是旁人不可见的桌案与战场。
风炽热而干燥,夹杂着浓重而刺激的硫磺味儿。叶悯微深深地弯着腰,汗从她的额头上落下,一滴滴地砸在地面上。她的嘴唇因为干涸而开裂,越抿越紧,没有被血浸透的那只眼睛也渐渐充血,被红色血丝所占据。
温辞从没有见过叶悯微如此努力,如此焦灼,焦躁得都不像是叶悯微。
时间流逝仿佛生锈的钝刀来回切割血肉,一道一道慢慢深入,慢慢致命。温辞身上的铃铛疯狂作响,原本只是手串上的铃铛,现在连发辫间的铃铛也开始不安地跳动,声音乱得令人心惊。仿佛再响下去,那铜舌就要将铃铛击碎似的。
温辞咬紧下唇,目光深沉,极力忍耐着什么。
叶悯微突然停下动作,她的额头与脖子已经被汗水所浸润,汗水冲淡血水,顺着她的眼睛流下去。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低声说道:“好了。”
宋椒欣喜若狂,正要询问,只见万象森罗极速旋转之间,蓝光瞬间强盛得仿佛昼夜颠倒。
从叶悯微伏下去的后背上燃起红色的火焰,血肉灼烧之间竟然生长出羽翼。那双翅膀从她的肩胛骨上极速抽出,仿佛因为摩擦而生出火星继而被点燃,所有新生的羽翼都在熊熊燃烧。
温辞目光一凝,拉着宋椒迅速远离叶悯微。
她的翅膀越长越高,越长越大,远远高过她的头顶,仿佛火焰笼子将她笼罩其中。叶悯微抬起眼眸望向他们的一瞬间,那翅膀陡然张开,瞬间带她升至半空,火花四溅,夜空大明。
“凤凰令……”温辞抬头看着她,喃喃道。
以火焰为羽翼,浴火而生,御火而行,乃是扶光宗的绝学。
“我改造了吞鱼圆环,把它与凤凰令连在一起,一进一出。”
叶悯微简短地说道,然后问温辞:“你现在同时召了多少梦?还能撑多久?”
温辞轻轻一笑:“三十几个,还撑得住。”
叶悯微点点头,她转头对宋椒说:“温辞停下的时候,你继续用吞鱼圆环接上。”
宋椒云里雾里,但觉得听他们的一定没错,于是拼命点头。
温辞放手之时,燃烧的“天桥”坠落之际,宋椒再次发动了吞鱼圆环。而叶悯微一把握住温辞的手,将他拉入自己的怀里,巨大的燃烧的羽翼一瞬腾起,卷着他们向天际飞去。
吞鱼圆环源源不断吞进岩浆与灰烬,不再积攒其中,而是输向叶悯微。叶悯微的翅膀周围聚集起熔岩灰烬,团团围绕着她,如同巨大炎球包裹住她,随着她的背翼振翅而前行。她仿佛一道从天际飞快划过的流星,直朝东方而去。
正在山下忙着救人的仙门弟子们抬头看向天空这道“流星”,不由得纷纷睁大了眼睛。那浮空的“流星”越聚越大,表面流动的岩浆之间,依稀能看见火焰的羽翼。
卓意朗的眼睛里映着这颗明亮的“流星”,他喃喃说道:“是……凤凰令。”
是谁?凤凰令乃是扶光宗内的至高术法,全宗上下掌握此术的不过四人,均未至宁裕。
只可能是叶悯微。
是如今毫无修为灵力的叶悯微。
——这东西让普通人也能掌握术法,让修士与普通人无异,苦修数十年不如别人拿起灵器学习三两年。若越来越多,仙门还是仙门吗?
——假以时日人们能大量制造灵器与苍晶时,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卓意朗!发什么呆,快来帮忙!”
混乱的人群中,他师叔唤他的名字。卓意朗咬咬唇,转过头来扶起摔倒在地的惊慌灾民,说道:“来了。”
荒缈无垠的天际之中,温辞被叶悯微紧紧抱着,在她怀中与外界炽热的熔岩隔绝,她抱得非常用力,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就像在那个噩梦里,她抱住那个孩子一样。
温辞却没有要她放松手臂,他勾着她的脖子,说道:“你在往东飞,你要带着这些东西去海里?”
“嗯,去深海无人之处,把崇丹山的所有灰烬与熔岩灌进去。”叶悯微答道。
温辞低声笑了起来,叶悯微整晚精神绷得如一根拉紧的弦,被这笑声晃了一下神。
“你在笑什么?”
“笑你啊,叶悯微。你果然还是你,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叶悯微。”温辞淡淡地说道。
他的神情轻松,仿佛他此时并没有支撑着三十几个灌满熔岩灰烬,把做梦者吓得半死的梦,仿佛他的精神也并未因此岌岌可危。
叶悯微问道:“若我失败了呢?”
“你说了你可以,怎么会失败。”
温辞望着越来越近的黑色海洋,轻声道:“你说可以做到,我就全力以赴。数十年来,一向如此。”
风声凛冽之中, 叶悯微眸光微动,却仿佛更加茫然了。
凤凰令飞行迅疾,风驰电掣间他们便越过山林与大陆, 身下的景象变成茫茫海洋。这片海面十分平静, 微波荡漾, 月光照得大海波光粼粼。
叶悯微与温辞悬在深海之上, 四面望去均是不见边际的墨色。包裹着叶悯微的岩水灰烬便倾泻而下,铃铛响声纷乱间,温辞也把引入梦魇之中的灼热岩浆灰烬放出来,和凤凰令带来的熔岩汇聚在一起,灌入海中。
海上瞬间蒸腾起巨大的水汽,弥天而上, 仿佛整片海都被煮沸。熔岩与灰烬带着刺鼻的气味铺天盖地地倒进海里, 被白色蒸汽盖成一片苍茫。
吞鱼圆环还在源源不断地吸入崇丹山的岩浆, 于是叶悯微这里也源源不断地涌现新的岩浆与灰烬,一刻不停注入海洋里。温辞很快收回手,三十几个梦里的东西被他倒了个干净。他将借来的梦魇一一归还后,终于出现一丝疲惫神色, 半合着眼睛, 懒懒地靠着叶悯微的肩膀。
叶悯微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那海面,她巨大的火焰羽翼照得天地明亮,照得她眼睛亮得发烫。水气扑过她的面庞, 在她灼热的翅膀烘烤下很快消失不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天际有一丝蒙蒙发亮的时候,这倾泻而下的岩浆与灰烬终于停住, 不再有新的涌现。
叶悯微轻声说道:“火山停下来了吗?”
大海被白色的水汽覆盖着,依稀能听见翻涌的声响, 雾气稍稍散去之时,只见海中出现了一座新的岛屿。
它焦黑而了无生机,或许仍旧炽热着。
不过再过上几十年,上面也应该会长出一片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就和这周围其他的岛屿一样。
朦胧的晨光之中,叶悯微低头望向温辞,她说道:“我成功了吗?我救了他们?”
她眼中闪烁着一种温辞很少看见的,执拗又欢欣,然而又迷茫的光芒。
温辞点点头,他懒懒地笑了一声,说道:“怎么,你这是想要我称赞你?”
叶悯微抿着唇,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温辞被她这么看着,逐渐有些不自然起来。他最终转过头,清清嗓子说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干得漂亮,不愧是你叶悯微。”
于是叶悯微的嘴角轻轻地勾起来,欢欣盖过了茫然,浮在她眼睛的最上面。
蒙蒙发亮的海上,燃灼的巨大羽翼振翅之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啸鸣声,风一般地转头离去。波涛逐渐平息的大海中,焦黑的新生岛屿安静地屹立,周遭水雾弥漫。
明亮的羽翼背对太阳升起的方向,一路落下火星,向着黑暗深处飞去。
风声凛冽,叶悯微紧绷的心弦终于放下来,陌生的感觉交缠着填满胸腔。
她不是因为答应了宋椒才救人的,她是因为想救人,所以才答应宋椒的。
她从来与死亡相安无事,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起了同它斗争的心思。即便死亡无可畏惧,可她还是不想把这座镇子、这些人让给它,仿佛是那总在躺椅里打盹的孙婆婆对于女儿的执念一样。
她不希望她在世界的这头,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她也不希望他们之间竖起高墙,互不相见。
她也不明白这种希望的意义何在,奇怪的是,她觉得开心。她那在听到甄元启的话之后,便阻塞不畅的呼吸因此重新舒缓起来。
然而此刻心怀喜悦的叶悯微还不明白,人生第一次尝试的事情,多半都会惨痛而败。
即便是万象之宗也不能幸免。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穿过层层白云,他们看见了崇丹山。
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焦土。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尘埃,如乌云坠地。宁裕已经被完全掩埋,岩浆灰烬摧毁了所有树木、屋舍、街道与楼阁,举目望去尽是灰黑烟灰与凝固的熔岩,热气炙烤,犹如人间地狱。
凤凰令燃烧的羽翼垂下,仿佛和它的主人一样震惊而无措,只能从炽热烟灰中保护着叶悯微与温辞。
死寂的废墟之上,叶悯微与温辞是仅有的活物。
温辞震惊无言,他睁大眼睛看着满目疮痍,怔忡片刻后立即伸手去召集死梦。
在天色尚未大亮的最后一点时间里,焦土之中掩埋的所有死者遗梦骤然升起,朝温辞汇聚而来。
那些死梦如一缕缕白色烟尘,又像是黑色风暴中的洁白羽毛,与灰黑的尘埃交杂围绕着温辞与叶悯微旋转,竟有百余缕。
温辞食指一挑,从这些白烟中飞出一缕死梦,缠绕在他戴着金色指环的手指上,继而在空中弥散出一片模糊的画面。
这模糊的画面里出现了他们熟悉的人。
是宋椒。
所谓死梦,是死去之人弥留之际,脑子里闪过的这一生回忆的碎片。温辞收到了宋椒的死梦,这便意味着那个刚刚还生龙活虎的,抹着眼泪请求他们救人的少年,此刻已在九泉之下。
宋椒是毫无防备地被人从背后一刀捅入后心,倒地毙命的。倾斜的画面里,他只看到一双寻常的夜行黑靴,那人拿起吞鱼圆环便离开,他甚至没有看到凶手的眉目。
那时火山的轰鸣已经逐渐微弱,剩余的岩浆失去了入口,赤红明亮地顺着山流淌下来。画面里宋椒的胳膊不停地挣扎,手指抠在泥土里,仿佛想要借一把力气再站起来似的。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岩浆顺着山体涌入宁裕,烧起滚滚浓烟,焚烧与硫磺的味道铺天盖地。
他的手臂渐渐失去力气,然后他哭了。
也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在哭泣,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的意识里出现他上山前见到的那些还没来得及离开的人,出现他苍老无依的婆婆,出现了温辞与叶悯微,还出现了一只非常美丽的雾气幻影般触不可及的白鹿。
“快跑啊……快跑……”他低声说。
“婆婆……婆婆……”
“要把……灵器还给神仙……”
他絮絮叨叨地,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
他眼前又出现他一年四季不断生长,等待收获的庄稼,他去镇子上时遇见的药房掌柜家的姑娘,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甜糕。所有画面杂乱无序,最终归于空白。空白深处出现他的父母,他们的眉目间毫无岁月的痕迹,一如他儿时仰望的年轻模样,满面笑容地向他伸出手来。
他们说想念他。
宋椒抠入泥土里的手指渐渐松开,他像所有久违地见到父母的少年一样,嗫嚅道:“爹……娘………”
画面暗去。
这个短暂的死梦终结于此。
温辞逐渐捏紧拳头,血气翻涌染红他的眼睛,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在这荒凉之地,尽是起伏的焦土,连绵的荒芜与死寂,死者与犯人都不可见。
“是谁……是哪个畜生杀了宋椒!”温辞一字一顿道。
“这是火山!想灵器想疯了吗!?难道吞鱼术是救你大爷的狗命的药引子不成!性命良心都丢到脑后,害死数百人也在所不惜!?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老子要把你千刀万剐!”
铃铛声响得杂乱,满天死梦震颤,终于随着天明而陨落消散,只余温辞的怒吼声在焦土之上回荡。
叶悯微抬头看着死梦消弭之后灰暗的天空,地面上腾腾升起热烟。崇丹山已经安静下来,沉默地矗立在即将亮起来的昏暗里,在热浪中身影扭曲。
她脚下踏着的灰烬,本该是宁裕那条店铺林立的石砖路,金神节的花车就从这里走过,那时两边二层屋舍的窗户会全部打开,人们趴在窗台上朝花车招手,所有人互道安康,天空中飞扬着金色的福花。
她以为所有的房屋街道都会安然无恙,太阳升起的时候,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为了做一件事如此努力,她明明可以做到的。
她就快要做到了。
为什么结果却是这样?
晨光穿过灰蒙蒙的空气,照得天色阴沉地亮起来。只有叶悯微与温辞的荒凉焦黑的大地上,慢慢聚集起一群人。
温辞抬眼看去,他望向向他们逼近的这些门派各异的仙门修士,沉默一瞬继而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热烈得仿佛被火燃烧的不是身旁之人的羽翼,而是他。
他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没忘了抓叶悯微呢?是你们吗?杀了宋椒抢走吞鱼圆环的,是你们吗!?”
甄元启神色沉沉地看向温辞,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们用吞鱼圆环和凤凰令把岩浆灰烬引到海上去。是你们为了抢走吞鱼圆环而杀人,让岩浆灰烬灌入城镇,摧毁房屋,害人性命的吗?”温辞双目赤红,咬着牙质问道。
此言一出周围修士立刻议论纷纷,他们似乎也很惊诧,对此事并不知情。有人高喝道:“你休要污蔑我们!直到岩浆侵入前我们都在忙着救人,明明是你们心怀叵测,故意说错时间,招致伤亡,还掳走百姓!”
叶悯微在他们的怒喝与包围中慢慢抬起头来,她脸上的血已然干涸,双目干涩布满血丝,白发被烈火与热浪烤得泛起焦色,背后巨大的火焰羽翼无声无息地垂落。
或许是因为一整晚的过度演算,又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她的头脑从来没有如此疲惫过。那双灰黑眼睛里盛满了迷惑不解,仿佛此时发生的一切她都看不明白。
叶悯微环顾围着她与温辞的修士们,问道:“为什么?”
她不知道这问题是在问谁,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甄元启盯着叶悯微,回答了她的疑问:“你是在问,为什么有人会抢走灵器,为什么这里会化为焦土,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命丧于此吗?你问这是因为谁?因为什么?叶悯微,这都是因为你!因为你造的灵器啊!”
“是你所做的一切搅乱了这个世界!你不择手段,逆天而行!你把不可控制的力量交给不可控制的人,这些年这世上的人为了抢夺灵器还有你的魇兽,发生了多少惨绝人寰的灾难!?多少人争得你死我活,多少人死在混乱之中?今天的崇丹山,不过是二十年乱局中的一个小小缩影。这你就受不住了?你当年做灵器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他们因谁而死?他们因你而死!你问为什么,他们就不想向你问一句为什么吗!”
叶悯微沉默无声地望着甄元启,她灰黑的眼睛里仍然充满迷茫,在飘飞的火星之中轻微地颤抖着。藤黄的后背与乌黑发丝进入她的视野,隔绝了她的视线。
温辞挡在她的身前,花香顽强地突破焦土与硫磺的气味,填满她的呼吸。
他的声音在她身前响起。
“真厉害啊,想把所有过错都推在叶悯微身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要是没有她的预言,火山须臾爆发你们能不能保命都未可知,如今一切反倒是她的不是了?”
“要追根溯源是吧,好啊,追啊!源头怎么是她的灵器,源头就是你们这些仙门术法!要是没有仙门没有修士没有术法,哪里会有为术法的争斗?这些百姓就不想问你们为什么?你们既然这样大义凛然,怎么自己不以死谢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