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师—— by黎青燃
黎青燃  发于:2024年07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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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只是说道:“唉……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说错了,你家阿喜一定长命百岁。”
阿严瘪瘪嘴,突然转向妇人身后的姑娘,说道:“云川,你哥哥不是从小就烧伤了吗,满身缠着布条子,不也长得这么大了吗?你哥哥能长大,凭什么我们阿喜就长不大!”
那姑娘手捧饭碗,瞧着这莫名其妙烧到自己身上的邪火,偏过头无辜道:“我没说阿喜长不大啊。”
“对啊,我们阿喜只是……只是小伤风而已!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阿严语气笃定。
“不是哦,营里的大夫说你妹妹病症复杂,她可能会死的。”那姑娘诚实道。
妇人拉拉姑娘的衣袖,小声说道:“云川啊,你少说两句。”
阿严的眼睛立刻红了起来,他手里把那只缺角的陶碗攥得紧紧的,声音里有点哭腔:“不对!是……是大夫看错了,一定是他看错了。”
妇人长长地叹息一声。
阿严的身世算是流民营里最凄惨的,他所在的村子被作乱的灵匪劫走大半人口,而他的父母则因为反抗被杀死。他与妹妹躲在柜子里逃过一劫,却亲眼目睹了父母被杀死的情景。他那六岁的妹妹可能是因此受了刺激,变得疯疯癫癫的又说不出话来。他们被王府的门客魇师魏景救下,后来又跟随流民们来到流民营里过冬。
这两兄妹相依为命,不过看样子,妹妹大概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那被称作云川的姑娘看起来二十出头,长发乌黑,长得清丽秀雅如冬日雪柳,只可惜眼神不太灵光。她虽然年轻,但说话做事总是从容不迫,颇有种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着,没高个子就她顶着的气度。
此时云川说道:“营里的大夫确实不好,这里也没有药。若是去外面的医馆里看看,说不定能治好阿喜。”
站在阿严前面的男人回头道:“豫钧城里什么都贵得要命,谁能花得起钱去医馆啊!”
前面有人大喊开始放饭了,懒散的人群一下子精神起来,大家纷纷向前移动。阿严却咬了咬牙,突然要朝外面走。
云川伸出胳膊,隔着妇人提住他的领子。
“你做什么?”
“你放开我,我这就去医馆求他们给我妹妹看病,没钱的话……我去给他们帮工……我……我下跪磕头,我把自己卖给他们!总之我一定要救阿喜!”
云川仍旧提着他的领子不放手,说道:“他们说的对,若阿喜死了你会活得更轻松。”
阿严愤而转头,只见云川睁着她那双迷蒙的、灰黑色的眼眸,认真道:“可是你还是想救她吗?”
“当然!”阿严怒吼道。
他挥舞着胳膊腿奋力挣扎,云川突然一松他的领子,阿严差点摔了个狗啃呢。
她又拿出了那副天塌下来了她顶着的气度,说道:“好,那我来想办法。”
她说罢便拿着饭碗从队伍中走出,前前后后的人都十分吃惊,只看见放饭的时候来插队的,没见自己不排了往前走的。
妇人手搭在眉骨处往前看去,说道:“哟,她去她哥哥那里插队了。”
苍术正捧着碗站在队伍前头,眼见着前面还有四个人就轮到他领饭了。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头去便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庞。
她唤道:“苍术。”
苍术叹口气,第四十六次说道:“要叫哥哥。”
他用手挡在嘴边,继续说:“你见过谁叫哥哥直呼其名的?也太没大没小了。我们现在是兄妹关系,你演也得演得像一点儿吧!”
叶悯微点点头,她手一指流民营外,对苍术说道:“哥哥,我们去弄点钱来吧。”
苍术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饭碗,看看前面还有三个人就轮到他的队伍,还来不及多看点别的就被叶悯微拉出了队伍之外,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往流民营营门走去。
苍术只感到自己的肚子发出悲鸣,他瞧着前面这个不需要吃饭的家伙,一时间百感交集,最终只能吐出来一句:“我真是上辈子造孽了!”
叶悯微回过头来,真诚地说道:“为什么?你这辈子造的孽还不够多吗?”
“……”
她说的倒也在理。
没过多久,叶悯微与苍术便站在了豫钧城最大的赌坊前。
苍术揣着袖子抬头瞧着那赌坊的匾额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袖子里伸出那只枯瘦的手来掐算一番,道:“不要恋战,今日你赢到第十三局就出来,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叶悯微点点头。
一个时辰之后,街上就传来了追打的声音。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在后面追着,一男一女瘦高个在前面跑着,灵活地穿街而过惊扰人群,汉子们大喊道:“给我站住!不许跑!敢在我们宝来赌坊出千,不要命了!”
“我们没出千。”女子的自白夹着呼呼风声。
“一个博戏连赢十三局,一个射覆连盒子里扇子上的墨点子都知道,没出千谁信啊!给我站住!”
“唉唉,大爷您小心头顶!”缠满布条子的人回头大喊。
他话音刚落,楼上便从天而降一盆脏水,追他们的几个大汉兜头被浇了个透心凉,一时间都停下脚步骂骂咧咧。叶悯微与苍术熟练地混入人群之中,逃之夭夭。
苍术眼见终于甩掉了追他们的赌坊打手们,便慢下步子,捂着肚子道:“不行,我太饿了,实在跑不动了。”
顿了顿,他瞧着旁边同样气喘吁吁的叶悯微,怒道:“您那一千两的银票要是省着点花,我们也不至于有今日啊!”
如今距离叶悯微和苍术离开嘉州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他们一路打听消息,循着消息来到了时有大量百姓被掳掠的淇州。就淇州百姓被掳掠时的情况来看,其与崇丹山灾民失踪之事存在许多相似之处,或许有所关联。
而他们进流民营,一来自然是为了继续调查,二来也是因为——他们真没钱了。
叶悯微这一路打听消息,不光是打听消息,什么家长里短,民间故事,乡间轶事,听得那是津津有味来者不拒。她活像是学堂里听课的学童,积极发问,求知若渴。
求完知她就化身了散财童子。凡是这些故事有遗留到现在还能用钱解决的,她二话不说就给钱。什么没钱看病的,没钱上学堂的,没钱养父母孩子,被放印子钱的追债的不在话下。她还给三十几个奴仆赎身,给十几户人家挖井,给八户人家修房子。就她这做派,观音庙里的菩萨都得站起来给她让位置。
钱以苍术瞠目结舌的速度流水般地花出去,以至于他们来到淇州的时候,已经是货真价实的穷光蛋。
苍术心说,她怎么就不可怜可怜身边这个命途多舛的穷算命的呢?
这次的情况也是差不多,他们凭着数术本事与卜算能力赚来了钱,叶悯微便立刻带阿严与阿喜去豫均城最好的医馆找最好的大夫看病,钱顿时哗啦啦没了大半。
那老大夫捋着雪白的胡须给阿喜把了把脉,一番行针之后阿喜苍白的小脸便红润了几分。一副药下去过了两个时辰,阿喜便开始发汗,烧终于退下去了。
做大夫的不轻易许诺,见阿喜退烧,大夫才终于开口说阿喜已经没有大碍。
阿严一听这句话,终于松了一口气,握着阿喜的手把她紧紧抱住。
然后他便放开阿喜,起身就朝叶悯微与苍术跪下,脆生生地磕了三个头。
小男孩伏在地上,胳膊腿上的布料纷纷后撤,更显得他细胳膊细腿儿。然而人穷志不短,他郑重其事道:“云川姐姐,苍术哥哥,你们的恩情阿严这辈子绝对不忘!等我长大成人去杀了那个害我父母的灵匪和叶悯微,就回来报答你们!”
阿严瘦小的身体里长了颗大大的自尊心,平时倔得跟驴似的,遇事从来不求人自然也就不谢人。这还是叶悯微与苍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感谢之词。
只是这词实在是又正又歪。
他们一时沉默,苍术幽幽说道:“你的计划……很难实现啊。”
“我要攒钱去梦墟,成为和魏景先生一样厉害的魇师,就能报仇了!”阿严以为他们是在说他本领不够,于是抬起头来,信誓旦旦地发言。
“梦墟主人可是叶悯微的好友。”苍术提醒道。
阿严愣了愣,他皱起眉头,说道:“那梦墟主人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人!我也去杀了他!”
苍术瞧着这个九岁的小鬼,赞叹道:“这可真是一个欺师灭祖的好苗子。”

第041章 猜想
叶悯微倒没对阿严的报仇之词做出什么评价, 她只是抓住阿严的手腕,提小鸡似的把他从地上提起来。
“我是为了让你不必下跪磕头才去弄银子的,你这样我不就白干了吗?”她严肃道。
阿严摸不着头脑:“啊?”
“钱对我来说并不珍贵, 但阿喜与尊严对你来说都很珍贵, 我可以用钱来换回你所珍贵的。最好你一样都不要折损, 这交换才最值当。”
叶悯微说得理所当然, 仿佛她只是在说——用一文钱可以买两个烧饼就绝不能只拿一个。
“所以你不要跪我。”
阿严怔怔地看着叶悯微。
叶悯微不知道这孩子怎么突然要哭出来了。
两个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满室寂静中,苍术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只觉得叶悯微这段时间散尽家财也确实学了很多人世间的道理。
但是这道理也学得又正又歪。
于是他幽幽地探出身,郑重道:“钱不珍贵吗?我觉得钱很珍贵,你怎么不换点对你哥哥珍贵的钱来呢?”
叶悯微看向他, 真挚道:“可是你本来就没钱, 根本没有失去的余地, 又怎么换回呢?”
“……我妹妹真是好狠的心啊!”
他们这番对话让阿严挂在眼眶上的眼泪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这边阿严在医馆陪着阿喜,叶悯微与苍术便在医馆对面的酒楼落座。自从花完钱后饥一顿饱一顿的苍术终于得以享用美味佳肴,大手一挥点了一桌子菜。
而不吃饭的叶悯微,则如愿以偿地去隔壁干货店买了柿饼, 捧着柿饼在苍术面前慢慢地吃起来。
不得不说, 钱真是好东西。
苍术略微安抚了五脏庙,便举着筷子,说起正事儿来:“按流民们的说法, 崇丹山火山爆发前后, 淇州安宁过很长一段时间。如此看来,淇州与嘉州的百姓失踪事件是一人所为的可能性很大, 那时他去往嘉州,便没有在淇州犯案。”
叶悯微咬着柿饼, 含糊道:“嗯,而且他应该在豫钧城里,在沧浪山庄、州牧府邸或者涞阳王府。”
苍术举在空中的筷子僵住,他看向叶悯微。
叶悯微疑惑地回望他:“怎么了?”
“您是拿到那个人的生辰八字给他算了一卦,还是找到他的画像给他相了个面?”苍术真诚地问道。
“都没有。”
“沧浪山庄与官府找了他一年多都没找到他,您是怎么知道他在哪里的?”
苍术唯恐叶悯微回答一句显而易见,接着补充道:“劳烦您从头到尾跟在下详细说说。”
叶悯微于是放下柿饼,从旁边的果盘里挑出几粒瓜子来,一一摆放到桌上。
“去除崇丹山火山爆发的那段时间,灵匪犯案的最短间隔为十天,最长间隔为一个月,一共在淇州犯案二十四起,犯案的地点分布便如这些瓜子。”
叶悯微边说边在桌上摆了二十四枚瓜子,上为北下为南,拿筷子挡在一边做海。苍术瞧这瓜子的分布,比例和实际竟分毫不差。
叶悯微继续道:“灵匪既然频繁犯案,那么应当是有稳定的需求,且每桩案子对他来说获利相当。利益在于人口而花费在于苍晶,从他安身之所到达作案地点需要消耗苍晶,从作案地点运人回到他安身之所也需要消耗苍晶。”
“我在崇丹山时研究过转移术法的苍晶消耗情况,其关键在于转移的人数和距离。不过二者影响的比例不同,在转移距离为十里之内时,约每万人消耗一颗苍晶,转移距离在十里之上百里之内时,每增加五里一颗苍晶便少转移百人。百里之上随着距离增加,一颗苍晶所能承担的人数将极速下降。同时只要启动苍晶便有大幅消耗,所以分次转移也并不划算。他若要获利最多那么……”
叶悯微一边说一边拿手指当笔在每颗瓜子旁边写数字画算式,真是笔走如飞挥洒自如。她说着各处失踪人数分别是如何如何,它们之间的距离如何如何,它们将如何耗费苍晶,又如何与离灵匪巢穴的距离相关,边说边在它们之间连线。
她说得快速而流畅,仿佛确信对面的人一定能听得懂似的,连来连去划来划去,叶悯微将一粒瓜子放在它们之间,说道:“由此可以算出他安身之所的位置,大概是在豫均城。豫钧城能隐藏大量人口的地方,只有沧浪山庄,州牧府邸与涞阳王府。”
苍术盯着那颗瓜子沉默了半晌,吐出来一句:“您真是个好账房。”
叶悯微又拿起了柿饼,悠然地咬了一口,总结道:“数术是万物之基。”
从离开嘉州以来这一路上叶悯微从不向苍术问卦,完全凭着她那奇异的脑子里各种奇异的思维,以及听来的消息来到此处。
苍术乐得清闲,有道是小卦怡情大卦伤身,破天机伤性命。他瞧着这事儿肯定不小,能不算就不算,他可是天下第一惜命的人。
于是此刻苍术啧啧赞叹,放下筷子举手为叶悯微鼓掌,边鼓掌边说:“那您能算算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吗?难不成只是为了赚个人贩子的钱?这些人又被带到了哪里去呢?”
叶悯微咀嚼的动作顿了顿,她瞧着那桌子上的瓜子们不说话。
“您已经想到什么了?”苍术问道。
叶悯微点点头:“可是我不想说。”
苍术奇道:“为什么不想说?”
叶悯微真挚道:“我听说做人最基本的礼貌,就是当别人不愿意说的时候不要追问。”
“……这不像是您会说的话。”
“是温辞说的。”
“果然,那您是怎么回答他的?”
叶悯微诚实道:“我说我是个没有礼貌的人。”
苍术没忍住笑出声来,他一边夹菜一边赞叹道:“梦墟主人还没被您气死,真是不容易。”
显然苍术是个有礼貌的人,叶悯微不愿意说他便没有追问下去。两人各吃各的,只听酒楼外传来锣鼓与丝竹之声,叶悯微朝外面看了看,说道:“我去外面看看。”
“好嘞,我吃完了去找您。”苍术爽快应下。
酒楼边不远处立着个高高的木制戏台子,台子下摆了许多长条板凳,板凳上已经坐满了老老少少的百姓们,各个伸着脖子翘首以盼。来晚了的人只能站在后头使劲儿踮脚,总有不安分的人想往前挤,偶尔传来几句骂骂咧咧的争论。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
叶悯微捧着柿饼站在人群之外,她问旁边的人:“这里一会儿要演什么吗?”
“外乡来的吧,不知道豫钧城的风漪堂吗?这可是全淇州最有名的曲乐班子,十番锣鼓与三十六出舞戏那是一绝,咱这里的达官贵人们办宴席都以能请到风漪堂为荣,演一场听说要这个数呢!”
那揣着袖子的老爷子伸出五根手指,他指指那舞台:“风漪堂每三个月在明安台上义演一次,请全城百姓来看。有人就冲这个赶上百里路从外州来一赏风漪堂的风采,你看最前面几排那些坐着的人,从昨儿早上就在这里等了!”
鼓乐声起,舞台后的帘子被拉起。伶人们鱼贯而出,一个个金衣白纱戴着银面具,仿佛天仙下凡,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叫好声。
叶悯微慢慢咬了一口柿饼,在模糊的视野里,金与白相融翩翩而舞。
苍术饱餐一顿从酒楼出来时,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小雪,纷纷扬扬的雪白盖了一条街。旁边舞台上的演出热闹非凡,鼓乐声悠扬婉转,伶人的绝技引来一阵阵叫好声,人群蒸腾起热气。
他左看右看,终于在黑压压的人群后面看见了叶悯微。叶悯微站在人群之外,长发与肩头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她微微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台,眼神迷蒙又专注。
三个月前她染黑了她的一头银发,如今风雪下,她的头发仿佛又重归银白,随风飘飞,像是长在人群中的一树雪柳。
苍术正揣着袖子微笑着瞧着叶悯微,只见一个讨赏钱的风漪堂小童在人群中穿行路过她面前。大概是叶悯微穿得略显寒酸,他压根儿也没想问叶悯微讨赏,然而叶悯微却叫住那个讨赏的孩子,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放进那他的铁盘里。
那可是整整一锭银元宝!
这个要命的散财童子!
苍术顿时双目圆睁,一溜烟冲过去,眼疾手快地把那银元宝拿回来。
“妹妹!钱可不是这么花的!”
叶悯微看向苍术,苍术紧紧攥着那锭银子不松手,语重心长道:“妹妹,你给得也太多了!”
叶悯微说道:“可是他们演得真好看。”
小童仰头看看叶悯微又看看苍术,不由得挺直了腰板,朗声说道:“没错,我们风漪堂是淇州首屈一指的班子,贵人们要看我们演出,赏钱比这还多呢!我们谨遵师祖训诫每三月义演一次,这赏钱我们也是要捐给城里的流民营的。”
苍术指着小童,对叶悯微说道:“你听听看,这钱还是捐给我们的呢!”
“你们是流民吗!你们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小童惊奇。
叶悯微又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进小童的盘子里,说道:“真好,那最后我们还能花上一点。”
小童忙道:“客官不必给太多,只是赏钱罢了,心意到了就行。”
叶悯微执着道:“我的心意就值这么多银子。”
苍术眼见这散财童子是铁了心要散财,无奈道:“妹妹啊,他们演得再好能有温辞好吗?不然这样吧,我来算一下温辞现在在哪里,我们现在去找他,你去看他演不行吗!”
他边说边伸出胳膊煞有介事地一番掐算,立刻被叶悯微压下去,她严肃地摇头道:“不要。”
说罢她就转身朝医馆走去,也不管小童的呼喊,苍术瞧了一眼小童盘子上的银元宝,终究还是没拿回来,摇着头揣着袖子跟上她。
小童喊了两声看他们都没回来,瞧着这锭银子,奇道:“他们怎么会知道温师祖的名字呢?”
苍术走在叶悯微身侧,他不经意地回头一瞥,叶悯微离开原来站的地方竟有一块干燥的地方,仿佛从雪飘落时她就站在那里,不曾离开过。
苍术眸光一转,落在叶悯微手里的柿饼上,那柿饼竟然还没吃完,只咬了两口。
她刚刚看得真是入迷啊
“万象之宗啊,您看得清他们的表演吗?您到底是喜欢什么呢?”苍术疑惑道。
叶悯微脚步顿了顿,她说道:“她们在演弄扇戏。”
苍术回过头去,遥远的台上伶人身着色彩缤纷的舞裙,金色的扇子在她的手指间旋转飞舞,灵动如飞蝶。
“温辞演过的弄扇戏。”叶悯微补充道。
苍术闻言笑了笑,他摇摇头道:“原来是这样啊,您想梦墟主人了吧。”
叶悯微默不作声。
他们走进医馆去接阿严与阿喜时,叶悯微突然说道:“我不希望我的猜想是真的。”
“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不想说我的猜想。”叶悯微转头看向苍术,她解释道:“因为我不希望我的猜想是真的。”
她的灰黑迷蒙的眼睛深处含着一些不明晰的情绪,仿佛她那颗空空的心脏里,正蛰伏着什么东西。

第042章 疑云
叶悯微与苍术带阿喜去了几日医馆后, 阿喜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终于彻底痊愈活蹦乱跳起来。
她今年只有六岁,是个长相可爱讨喜的小姑娘, 不像她哥哥那么瘦, 小脸圆乎乎的, 仿佛是家里的好吃的就紧着她吃了似的。
阿喜整日无忧无虑, 吃不饱穿不暖也笑嘻嘻的,蹦蹦跳跳跑来跑去,像是不识人间疾苦的小神仙。
然而她确实不识人间疾苦,并不是因为她是小神仙,而是因为她是小疯子。不仅是小疯子,听不懂人说话, 她也不会说话, 只能发出一些含糊的咿咿呀呀的声音。
流民营里谁看到她都要叹一口气, 说一声可惜。
叶悯微与苍术拿剩下的钱又买了些冬天的棉衣和冻伤膏给阿严与阿喜。阿严看着身上终于盖住手腕脚腕的衣服,闻着新棉的气味,又忍不住红了眼眶。他从来不怕被谁鄙视摧折,可他怕别人的好意他还不清。
于是阿严郑重地说道:“我将来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他拎着身穿新棉衣、不谙世事的妹妹, 一起向叶悯微与苍术深深弯腰道谢。阿喜挥舞着手臂不明所以地咿呀咿呀几句, 看着身旁的阿严,也跟着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来。
苍术把他们扶起来,拍拍阿严的肩膀, 说道:“你想好好养大妹妹, 想学魇术做魇师,想要报仇还想要报恩。你才几岁就要扛这么重的担子?要我说, 你已经做得不错啦,是个好哥哥。”
苍术笑眯眯地指指自己, 道:“我不如你,我不是个好哥哥。”
“没关系的,虽然你又懒又馋长得奇怪身体还不好,但你是个好人,云川姐姐也不会嫌弃你的。”阿严朗声道。
苍术的手指僵在半空。
这一桩事算是了结,按叶悯微的作风,做完一件好事后她便不会再继续插手,然而阿严与阿喜却迅速与她亲近起来。尤其是阿喜,自从那天被哥哥押着跟叶悯微与苍术道谢之后,她好像惦记上了他们,每天都来给他们制造点惊喜。
一日至少三次,阿喜会来给叶悯微或苍术送点东西,通常是裂了的骨头、被撕碎的花,或者肢体零落的虫子、小鸟和小蛇之类。
以这谢礼的内容来看,真让人疑心阿喜是勘破天机,替她哥哥报仇来了。
这天叶悯微抱回来一个肚大口小的陶瓮,在流民营里找了个角落喊阿严帮她挖坑,将陶瓮埋下去只露出瓮口,盖上一层薄皮。阿严干活利索,却并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倚着比人还高的锄头疑惑道:“云川姐,你为什么要种陶瓮?”
“不是种,是要听。”叶悯微趴下身去,把耳朵贴在地瓮口的薄膜上。
她的视线里出现阿严的大眼睛。这孩子也放下锄头,学她的样子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认真道:“要听什么?”
“医馆对面有个明安台,阿喜去看病那天有一场演出。堂鼓放在地上,敲起来的时候,声音听着不太对。”叶悯微边说边闭上眼睛。
阿严也跟着闭上眼睛,努力去听,只是感觉到所有人的脚步声都非常清楚,没感觉到什么异样。
而在叶悯微黑暗的世界里,所有的声音远近交错混杂在一起,她的手指在地上上上下下地划动,所有信息在她脑中来往变化。
“医馆那里也是,这里也是……这里的地下,是空的。”
“空的?”阿严惊诧道。
叶悯微睁开眼睛,却见面前不仅趴着阿严,还趴着阿喜。小姑娘与阿严头对头,学着她哥哥的样子伏在地上,一身红棉袄仿佛是一颗长出胳膊腿儿的苹果。
她一看叶悯微睁眼便咯咯笑出来,一双圆圆的眼睛满是快乐,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双臂,握紧的小拳头伸到叶悯微面前。
看来她又要送小礼物了。
叶悯微坐起身来,配合地伸出手去。阿喜拳头一松,手里的东西掉进叶悯微的手心。
似乎是温热的一颗石头。
阿喜的手移开,叶悯微的眼睛跟着睁大。
她手心里,躺着一颗莹莹发亮的苍晶。
在那陶瓮之下,淇州的土地深处,鲜有人知的幽深地宫里,一个身着深紫色锦袍的男人坐在小紫檀木的三角椅上,漫不经心地伸手在火盆上烤火。
一个黑影走近他,影子被墙壁上的火光拉长落在男人身前,他头也不抬,问道:“还没有叶悯微的消息吗?”
来人披着黑色斗篷,头戴兜帽,俯身行礼道:“尚未收到。”
顿了顿,黑衣人问道:“属下不知,如今叶悯微修为与记忆全失,只是个普通人罢了,您就算把她抓来又有何用处呢?”
男人轻笑一声,他抓起旁边的香料撒进火盆里,白烟袅袅,香气四溢之间他淡淡说道:“你懂什么。记忆与修为算什么,我要的才是叶悯微身上最宝贵的东西。”
黑衣人低头道:“是属下愚钝。”
男人抬眼看向黑衣人,说道:“你丢失的东西,如今找到了吗?”
“属下无能,至今仍未找到。”黑衣人再次深深一拜。
男人站起身来走到黑衣人的身前,悠悠将来人的兜帽掀起来。此人发间已经有一些白丝,看起来比他更年长,约有四十岁的样子,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神色肃穆而紧张。
然后男人拍拍黑衣人的肩膀,低声说:“给了你力量,你需得用用好,不要让我失望。”
黑衣人捏紧拳头,应道:“属下明白。”
这边的流民营里,最偏僻的角落中面对面席地而坐四个人,正是阿严阿喜、苍术云川两对兄妹。阿严看着一脸严肃的云川与苍术,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之前阿喜送蛇给云川时云川都淡然地接过来了,怎么这次只给了个石头,云川反应居然这么大?
“阿严,这段时间阿喜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吗?”云川问道。
她的语气严肃得反常,以至于阿严都挺起了腰板。他说道:“阿喜除了去医馆那几天,都是在营里待着的,从来没出去过。我去哪里她就去哪里,见过的人都是营里的伯伯婶婶们,没什么特别的人啊。”
云川握着那颗蓝色石头,她思索片刻,然后抬眸望向阿严,慢慢说道:“阿严,医馆的大夫说,阿喜不是受了刺激才哑的,她是被药灌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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