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柏没察觉到这种酸气,“没量过。”
宋尔扁了下嘴,都说人越缺什么,就越在意什么,因着身体的原因,他的身高一直跟不上同龄人,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但心里是很耿耿于怀的,“你坐下来。”
江柏低头看着他,眼神疑问。
“一直仰着头说话,脖子会酸,”其实是他心里酸。
江柏看着脑袋瓜子昂的高高的宋尔,眼里划过点儿笑,“我等会儿坐,得先去把饭盒刷了,顺便再打些水回来。”
宋尔看着他,“哦”了声。
周臣回到知青点的时候,已经九点多钟了。
提着力气敲了敲门,要不是有旁边的墙面靠着,只怕要滑在地上。
天上几颗星子,光很淡。
知青点的人这时候都还没睡,听到门口的动静,呼啦啦从堂屋涌了出去。
最先跑过去拉开门闩的是陈月儿,她看见周臣,开口就是:“盈盈呢,怎么样了?”
她蹙着眉,眼睛里是肉眼可见的焦灼。
还是吕英注意到他的状态不对,扶着人到堂屋先灌了几口水,等他稍缓过来了,才问出了大家都担心的问题,“宋盈同志情况还好吗?”
周臣一天都没怎么吃喝,又在县城不歇气儿的往返一趟,面色都要泛青了,他拿着搪瓷缸子,强忍着不适道:“有惊无险。”
这话一出,陈月儿当场吁了口气,抓住谢放的胳膊狠狠一掐又一松,“没事儿就好。”
谢放疼的脸色都变了,“陈、月、儿。”
被喊到名字的女孩儿抬头,“怎么了?”
谢放把她的爪子拿下去,两眉排开,语气差到不行,“你怎么不掐自己?”
陈月儿这才注意到自己干了什么,她讪讪道:“我不是故意的。”
“是啊,你当然不是故意的,”谢放阴阳怪气,“是我欠了你的。”
理亏的陈月儿讷讷不敢吭声儿。
两个人的小动作没什么人看见,大家的心神都在宋尔身上,听到人没事儿,一直紧着的弦也算是松了,连郭蓉走远之后都说,“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看这话还挺对的。”
王薇这次没忍住,轻轻在她手背拍了一下,“你这嘴啊,什么时候能消停点儿,要是让别人听见了,怎么想你。”
她跟郭蓉是同一批来的知青,很长时间都是彼此作伴的,交情不比其他人,这话说的也是真心为她。
郭蓉撇了撇嘴,“我就是说说,又没做什么,她人现在不是没事儿吗?”
“更何况……”
她挽着王薇的胳膊低声道:“今天是薇薇你结婚的日子,我知道人命关天的道理,也晓得这事儿不是她自己能控制的,可一个女人一生也只结一次的婚,早就算好了的,东西也准备的正正妥当,被这么一搅和,都给错过去了。”
王薇听她是在为自己委屈,心中淌过一阵暖流,“我没事儿的,只要两个人真心诚意的过日子,哪一天不能结的,又都在知青点,没什么差的。”
可能或多或少的委屈也有,但下乡这么过年,遇到的事儿太多,日子也太难挨,棱角早就磨平了。
等各自回了屋儿。
谢放躺炕上双手往后脑勺一支,目光落在了形容狼狈的周臣身上,“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他本来也就是那么一问,可这一问直接就戳到了周臣的不愿提及之处,正在拧毛巾的男人动作一滞,凉声道:“宋盈还需要住两天。”
“那你明天还去吗”
谢放跟看不懂脸色似的,还在那问。
“去,”周臣没怎么犹豫,他擦过脸后,把摘下的眼镜放好。
可这个话在第二天还是被打破了。
只因推开门后,满眼的白。
凛凛的风夹在雪上,刀割一半的冽。
这个天气,如果不是熟悉地形的人,是根本就出不来门的,连方向都不容易辨认。
一不小心,死在路上也不是没可能。
周臣迟疑了会儿,还是决定去。
吕英却没同意,甚至想都没想就给拒绝了,“昨天那是特殊情况,这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下来,我负担不起一个人的生命,这个假我不批。”
“要是他们今天回来,你又去了,再扑个空岂不是得不偿失,再退一步,你找不到路了,我们是不是还得去找你?”
周臣望着外面纷纷飞扬的雪色,最终默了默,没再执意要去。
县医院。
宋尔是一大早被冷醒的,他在被子里搓了搓手脚,哆嗦着问:“江柏,你冷不冷?”
江柏早就习惯了这里的天气,并没觉得有什么,他把宋尔的军大衣披他身上,“先穿好。”
宋尔“嗯嗯”两声,利索的把胳膊伸进了两条袖子,许是才从男人身上脱下来,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暖烘烘的。
江柏则是去找了医生,“我们今天能不能出院?”
明医生道:“可以的,只要小心照看着应该没大问题。”
江柏放下心,他又补交了两块钱,这才夹着一身凉气进屋儿,没靠近宋尔,隔着几步掸了掸身上的雪粒子,“收拾收拾,我们一会儿就回去。”
宋尔见他这么着急,有些不解,“不能等雪停了再回去吗?”
江柏透过窗子望着外面压低的黑色层云,道:“雪一时半会儿不会停的。”
他说的很肯定。
要论生活经验,宋尔知道十个自己也比不上一个江柏,他没再多问,只是说:“现在就走?”
江柏“嗯”了声,“我去打个饭回来,你吃过就走。”
出门之前,江柏让宋尔把围巾戴上,“先到外面适应一会儿,要是觉得不舒服跟我说。”
“好,”宋尔捡起围巾包住脸,又把药瓶握在手里以防万一。
出了病房门后,刚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没多大会儿,脚底就生出了一股子寒气,顺着小腿直往上爬,连带身子也透冷。
宋尔赶紧给自己喷了一泵药,等舒服些了后开始在地上不停的跳,想让自己快点儿暖和起来,可五分钟过去,还是冷的紧,他搓着手忍不住有些丧气,“江柏,我……我可能不大行。”
现在还没到外面呢,他就冻成了这个样子,要真在雪里走几个钟头,宋尔怕自己倒在路上。
江柏见他连嗓音都是颤的,一时也有些头疼,要是现在不赶回去,等雪大了,就更不好走了。
倒不是他不愿意背宋尔,只外面的风雪不小,一出去对方在上面可以说首当其冲。
他压下眉,神色有些凝重。
片刻后,还是拉着宋尔先回了病房。
宋尔见他眉毛锁的那样紧,往他身边挨了挨,“实在不行,你……你就先回去,我等等再走。”
江柏听见他的话,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差了几分,“一起走。”
宋尔“哦”了声,“不能像来的时候把我背在背上吗?”
江柏摇了摇头,把自己刚才的顾虑说了出来。
宋尔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道:“那你看我趴你怀里能行吗?”
“趴……趴我怀里?”
江柏愣住,不觉就结巴了下。
宋尔看着他的反应,也觉得的自己的这个想法有些不合适,他轻叹口气,“不行就算了。”
江柏没说话,他静静站在那里,过了大概有四五分钟,才道:“也行的。”
“你……要是愿意。”
最后一句他说的很轻,可两个人的距离又不算远,宋尔哪儿能听不到,他望着比他高了有一个头的男人,眼里衔出点儿笑,“我提出来的,怎么会不愿意啊?”
说着张开了手,“过来抱我,我们快点儿回去。”
他站在那里,眼尾一睇,像极了踩在墙头上居高临下的小猫,甩着尾巴很是骄矜。
江柏家里养的是狼犬,很少见猫,可现在觉得其实小猫也挺好,他走过去,托着她的腿弯直接把人揽进了怀里,“把头埋在我衣服里。”
宋尔把围巾解开,套在了江柏脖子上,然后掀开他的外套往里钻了钻。
刚靠上去,一股子热乎劲儿就贴了上来。
暖和的不得了。
跟热水袋似的。
“还冷吗?”
江柏问。
“不冷了,”宋尔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手也放上了他的胸膛。
江柏被她弄得有些不自在,“别乱……动。”
他本来是想说摸的,可又觉得这样说不大好。
“好哦,”宋尔窝在江柏怀里,很听话的道。
临走前,江柏又检查了一遍东西,见买来的水壶和饭盒都装上了,这才抱着人出了县医院的大门。
迎面的雪打下来,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忽的就凉了下来。
四下看看,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江柏动动鞋底,在脚下碾了碾,确定了雪的厚度后慢慢走了起来。
雪薄天冷,也更容易打滑,江柏不敢太快,他一手托着宋尔,一手把外面的衣裳紧了紧,“觉得受不住了就吭声儿。”
宋尔自打出来就觉得背上跟上冻了似的,他抱着江柏,头都不敢抬一下,只轻轻“嗯”了声。
感受着胸腔传来的微弱震动,江柏心里蓦的涌出点儿很奇怪的感觉,具体的也说不上来,就是沉甸甸的,好像负担了一个人的全部信任和性命,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着,不敢有丝毫分心。
只到底不比来的时候,一个钟过去,也才刚出县城不远。
雪真的很大,几乎看不清路。
尽管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许多次,男人还是走一会儿就要停两分钟,怕方向错了要浪费更多时间。
漫天漫地的雪色笼罩在这片天地,寂静无声。
不知道走了多久,渐渐的,江柏身上也有些失温了。
宋尔是最先感知到这一点的,他嘴唇颤了下,抓紧了他的毛衣,“江柏……”
只这一句,什么都没再说。
男人的步子不停,只是手掌动了动,权当是安抚,他此时的头发、眼睫上面全是雪粒儿,有的甚至化成水从额上淌了下来,他顾不上去擦,“快了。”
粗硬的声音被风雪划开,听到耳朵里有些断续,宋尔抱的更紧了些。
这时候,他再想不起什么身份的事。
两人的体温依偎在一起,撑起了宋尔身上最后一点暖意。
就这样一直往前走着,走到时间都煎熬了,宋尔眼眶里的泪无声往下落,却不敢发出哽咽让他分心。
江柏从来都不是什么细腻的人,可宋尔一哭他就察觉到了,想要拍拍他的背,可因着长时间的维持一个姿势,手掌要已经僵硬了。
“别怕。”
他呼出一口气,温热的气息遇冷结雾。
“别说话了,嘴里再进风,”宋尔擦着眼泪说。
他第一次觉得这条路有这么长,第一次很讨厌下雪天。
有那么一瞬间,宋尔也会生出一种他们是不是回不去的恐慌,这种不确定扯着他的心不断下坠。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模糊传来一句,“看见……村口了。”
宋尔下意识“嗯”了声,等听清楚里面的意思时,脑子里一片恍然,“到……到了吗?”
江柏说“是”,他的脚步快了些,几乎是用了跑的。
把宋尔送回知青点时,他的人也冷透了。
比宋尔还要冷。
“我走了。”
可他把人放到炕上时,也只说了这么一句。
宋尔拉住江柏的手,冷冰冰一片,他想都没想就拦住了人,“等等。”
他跳下炕,把自己的大被子扯过来披在了他身上,“现在雪下的那样大,你身上又这么冷,你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啊?”
他原本是不怎么哭的,可是……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总忍不住。
江柏望着宋尔通红的眼眶,刚刚的沉闷一散而空,他坐在那,分明高高大大一个人,可手脚也放不开,看起来竟有些无措,“别……别哭。”
宋尔手背揩了下泪,可又擦不干净,最后只能自暴自弃的爬上炕,把脸埋在了膝窝里。
江柏看着她不停发颤的肩膀,手掌伸到半空,却半天没落下,“我不走了。”
“对不起,”宋尔默了会儿,很克制的不呜咽出来,“是我……是我在路上拖累了你,要不是带着我,你自己一个人肯定能回来的很快。”
他的难过,更多的来源于自责。
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宋尔相信父母会这样对他,可当别人给了他超过的、几乎把自己也给搭进去的好时,他没法不生出这种感受。
江柏的那只手最终还是落了下去,他拍了拍宋尔的脊背,轻声道:“我本来也是因为你才去的,怎么会一个人回来?”
这原也算不上什么安慰,你不能指望一个从小到大都很孤独的人能无师自通的懂了世故,可他坐在这里,把一切的原点动机都归于你,本身就足够温情了。
宋尔抬起头,眼泪慢慢止住,“不是骗我的吗?”
江柏说,“不是。”
第25章
宋尔凝视着他,凝视着他半湿的发、和那张失了血色的脸颊,抬起胳膊,慢慢蘸去了对方额上正往下淌的雪水。
江柏的身子在宋尔靠近的时候就僵硬住了,感受着落在额头的那点儿温度,跟被定住了似的,动也没敢动一下。
可这样一来,两人的呼吸就有些近了。
温热的、又不那样干燥。
望着对方水色沾湿的眉眼,江柏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呼吸,明明身上那样冷,可心却忽的热了。
谁都没说话,可彼此间似乎又泛滥出了千头万绪。
不知过了多久,宋尔放下手,退回去说“好了”。
这般近了又远,让江柏的心也跟着拉扯了一遍,他看着女孩安静的模样,张口想说什么,可费了好大的劲儿,也只是找到了一个拙劣的切口,“你……袖口湿了。”
宋尔低头看了看,衣裳大概不是隔水的料子,看上去被洇的有些深了,他摸了下,湿气都快透到里层了,“没事儿,之后我再烘烘。”
江柏手背贴了下炕,“屋儿里没炕,衣裳干的就慢。”
宋尔也知道这个道理,可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耷着眉毛轻轻叹了口气,“那我等等再穿好了。”
他盘腿坐在炕上,脸上的泪还没擦干净,头发也乱糟糟的,看着很有几分可怜。
江柏看着宋尔,不知怎的,忽然就很想摸下她的脑袋,倒不是出于暧昧,更多的是像在路上见到了一只很喜欢的小猫,它笨的连个窝都搭不好,你没有留意到也就算了,可当对方出其不意又格外鲜活的蹿进了你的世界,江柏找不到理由不管他。
“要不要……我给你搭个灶?”
男人披着大被子道。
宋尔歪头看过去,“灶?”
“嗯,”江柏应过声后,解释道:“不是那种很大的灶,结构要简单一些,围着左边这面墙砌,做饭烧水是尽够用了,到时候我再把屋里的管道改一下,晚上睡觉也会暖和很多。”
宋尔听的耳朵都竖起来了,他往江柏身边凑了凑,忍不住道:“真的会暖和吗?”
江柏点了点头。
宋尔心动是很心动,就是很怕自己会再次弄得中炭毒,“那这个灶台……是不是也得用柴火啊?”
江柏见女孩儿面色犹豫,稍微一想就知道了他在担心什么,“灶台上设的有烟道,不会跟之前一样。”
宋尔闻言心中的最后一点担心也没了,想到自己以后也能睡上暖乎乎的大炕,他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江柏,你怎么会有这么好啊!”
虽然还没睡上大炕,可光是想一下就已经很激动了,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拿脑袋顶了下他的肩膀。
情绪是会传染的,江柏也被她的开心给包围了,“这么高兴吗?”
“嗯,”宋尔弯着眼睛,小月牙里盛了漫天漫地的星星。
江柏也跟着笑了,尽管没有原因。
“诶,”宋尔回过神后,忽然道:“你连灶都会搭啊?”
他用这样称道惊叹的语气问出来,好像会砌个灶是多了不起的事一样,没人不喜欢被夸赞,还是这样情真意切的夸赞。
江柏抬眸,漆黑的眼睛蓦的也生出了点儿光,“嗯,还行。”
不是故作谦虚的说这没有什么,而是说还行,宋尔抵着下巴看过去,眼睛里的笑久久不散,“那我这个冬天能不能挨过去就要拜托你了。”
江柏让他放心。
他真的很直白,却不是那种让人一眼看明白的乏味,宋尔看着男人,脑海浮现的却是路边见到的白草、穿山而过的风,它们就在那里,谁也不会说草没有意义,风没有方向,“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肯定答应。”
“即便……你没有朋友,也不愿意把我当朋友。”
真诚的心意永远能打动人,哪怕对方是个木头。
江柏望着宋尔那双载着光亮的眼睛,心头被烫了下,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不是不愿意,而是……记忆里的“朋友”好似并不是宋尔这样子的,他迟疑了下,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只道:“会的。”
这么一会儿过去,江柏身上已经渐渐回温了,他把身上的棉被拿下来叠好,“柴火我就不拿走了,不过在把灶搭好之前不要用。”
“知道了,我肯定会引以为戒的,”宋尔信誓旦旦的保证,他看江柏要走,跟着就下了炕,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那什么时候能搭好啊?”
江柏算了下,“最多三天。”
“好哦,”宋尔趿着靴,就那么两三天还非得掰着指头算了算,神色明显透着喜悦,跟快要丰收的老农民似的,“我等你。”
可随即看了眼外面连翩跹洒的雪,又添了句,“要是雪下的太大,就不要来了,我不急这么一两天的。”
江柏是知道宋尔很怕冷的,即便是现在脸色也说不上多好,他没应声儿,只说:“去炕上躺着,不用送我,门边儿冷。”
宋尔“哦”了声,“那你路上慢点儿。”
很平常的一句嘱咐,在父母亲人乃至朋友之间从不曾短缺的话,江柏却从来没有听到过,他转过身,很轻的笑了下。
两个人的时候,尽管话都不是很多,可独自一人的孤独感却被冲散许多,江柏一走,宋尔又觉得屋子里很冷清了。
只这个念头没起多久,外面就响起了“砰砰砰”的敲门声。
刚要躺床上的宋尔不得不重新坐起来,“谁啊?”
“是我,陈月儿。”
宋尔听到她的声音,忙道:“来了。”
他用围巾包住头,快步走过去开门,把人迎进来后,很快又把门插上了。
陈月儿进门后先是围着他转了一圈,见人真的没事儿了,才猛的抱住了她,“幸好回来了。”
宋尔还没被人这样抱过,尤其对方还是个女孩子,他头往后仰了仰,尽量不跟对方有什么接触,“月……月儿,你先把我松开。”
叫陈月儿太生硬,喊姐姐又实在张不开口,最后只能叫出这个稍显亲昵的称呼。
陈月儿以为宋尔是不舒服了,赶紧撒开胳膊,“是不是又觉得闷了?”
她紧张的问。
“不是,就是你身上……有些凉,”宋尔本是拿这个当借口的,可说完真的打了个喷嚏。
陈月儿见状忙松开胳膊退了两步,她走到门口跺了跺脚,又扫了下袖子,等身上没雪粒子了才走过来,“对不起啊,我忘了你受不得冷。”
“没事儿,”宋尔让陈月儿先到炕上坐着,自己去包裹里扒了条毯子出来,“我这儿有些冷,这个你盖在腿上。”
他的目光微顿,眼神却柔软,带着独属于朋友的体贴,“说起来最要谢谢你,要不是你昨天早上及时发现,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站在这。”
陈月儿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圆圆的脸颊也变得红彤彤的,她接过毯子,摆了摆手,“别人看见了也不会放着不管的。”
宋尔见她有些不自在,便不再提了,只是默默把这事儿记在了心里。
“对了,”陈月儿这次过来也不是因为旁的,她看着跟个冰窖似的屋子,忍不住又劝了一回,“盈盈,这次说什么你也要跟我们一起住,这屋儿这么冷,容易生病不说,万一出了什么事儿,都不容易发现。”
宋尔要真的是个女孩子,肯定二话不说就跟过去了,但他知道自己不是,因此只能轻叹了口气,“不用担心我,江柏说他这几天过来给我垒个灶,到时候连上炕就不冷了。”
“江柏?”
这是陈月儿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宋尔“嗯”了声,“来知青点的那天也是他救了我。”
细究的话,这是一句隐约带着偏向的话,连带着陈月儿也产生了错误的认知,“那他还挺热心肠的。”
宋尔想到先前对方不怎么说话的样子,附和了一句,“嗯,面冷心热。”
完全不知道在宋尔心里是这种形象的江柏这时候正在家里找东西,他把之前剩下的砖块清点了下,大概一百来块,弄个大点的灶肯定是不够用的,但小些的应该能整。
他把砖块收拾出来,装进了筐里,一筐大概能装一半,两趟差不多就搬完了。
弄完这些,又去村后面烧窑的大爷那里换了个管道,等东西大差不差,已经到傍晚了。
晚风吹过黄昏。
也吹过院子里的狗。
男人把饭倒进它的饭盆里,熟练的摸了摸狗头。
雪还在下,江柏却没回屋。
他站在屋檐下,望着年年没有变过的雪花,忽然间情绪就落了下来。
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当一个本就生活在孤独世界里的人体会到顿生的波澜,你再叫他回到自己寂静无声的世界,这种分割感已经足够使人怅然。
风雪削过他的发,男人忽然觉得,今天的时间过的好像格外慢。
知青点。
陈月儿在宋尔屋子说了一下午的话,等听到外面门闩响了,朝窗外眺了一眼,“应该是谢放他们下工回来了。”
宋尔还以为今天大家都在,“这样的天也不休息吗?”
“我们当然也想,”陈月儿无奈道:“雪是在下,可地里的活儿不会少,我也是因为请了假才在院儿里没出去的。”
她拍了拍宋尔的手,“我先出去看看,等会儿再过来,今天你就别做饭了,跟我们一起吃,我让谢放多做点儿。”
宋尔是知道粮食有多珍贵的,哪好意思白吃人家的,“我有吃的。”
“哎呀,你是不是不拿我当朋友了?”
陈月儿站起来叉着腰质问。
“当的。”
从没跟女孩子交过朋友的宋尔看不出这是种佯作的生气,还以为对方真的不高兴了,连忙改口。
“那就听我的,”陈月儿见他不再拒绝,眉眼带出笑来,“你要是过意不去,下次请我吃好吃的就行了。”
宋尔见她确实不愿意计较那么多,只能应下,“谢放……不会有意见吗?”
“你就放一千个一万个心好了,”陈月儿揉了揉她的脑袋,“他能有什么意见啊?”
宋尔还记得自己戴的是假发,他惊恐的捂住自己的脑袋,看向陈月儿的眼神很有些慌。
陈月儿被她的眼神逗笑,“怎么啦,救命恩人不能摸个头发?”
本以为对方会否认的陈月儿就见女孩儿眼神严肃的点了点头,“头很重要,不能摸的。”
人呢,就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你越是不让她做什么,她的逆反心理就越强,放在陈月儿身上,这个理论完全适用,她看了宋尔一会儿,在她的警惕渐渐消失之后,很快又伸手够了下。
宋尔顿时眼睛睁得老大。
陈月儿看着她受惊的模样,笑着跑了出去。
被留下的宋尔等人走后,赶紧拿出自己的小镜子,解开围巾见假发还安稳的待在那里,不觉松了口气。
只是有了这一出在先,可以想见,以后要是陈月儿在,他是绝不会把围巾摘下来了。
而走到外面的陈月儿还不知道宋尔暗自下的决定,她跟大家打过招呼后,三两句话的功夫,就把宋尔的情况交代清楚了。
大家本来想去探望的,但想到对方那副柔弱的身体,商量了下,还是没去打扰,只每人出了点儿东西让陈月儿带过去。
到底是心意,陈月儿想了想,没推辞。
她晚上过去送饭的时候,胳膊上还挂了一大堆东西,“快来接一下。”
宋尔赶紧把那一串吃的用的给拿下来,“这是什么?”
“大家知道你回来了,想着你身体弱,各自拿了点儿东西给你补补,”陈月儿指着最上面的那个道:“腊肉是吕英给的,他说用这个炒菜特别香。”
“下面那兜鸡蛋是周臣给的,他也没说旁的,直接就把东西塞给我了。”
“还有……”
说到最后,她的表情有些复杂。
宋尔抬眸看过去,“怎么了?”
“这个红糖……是郭蓉给的。”
东西用黄色的油纸包了起来,看起来不大多,可这年头连白糖都不是家家户户都买得起的,何况红糖,要是谁家有了,那都是留给怀孕的女人跟家里的小子的。
“她不是……很讨厌我吗?”
宋尔看着那包红糖,轻声道。
不止他有疑问,就连隔壁的王薇都觉得不解,“你每个月都容易痛经,喝点儿红糖水才好压下去,怎么给宋盈了?”
郭蓉也觉得自己有病,猪油蒙了心也没这样的,只嘴巴还硬着,“那个病秧子身体那个鬼样子,我还不是怕她死在这里。”
郭蓉被看的满心不自在,“做什么一直看我?”
王薇轻轻叹了口气,“你嘴巴这样坏,人家怎么会领你的情?”
“谁要她领我的情了?”
郭蓉撇着嘴道:“就算是路上看见有人摔了,我都会赶紧上去扶起来,纯是我心好,你可别想歪了。”
王薇看着全身上下属嘴最硬的郭蓉,摇了摇头,没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