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太太点了点头,没再说别的,叫侍女扶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往内院去了。
赫连权起身,目送母亲离去,身影消失之后,这才徐徐开口?:“公孙贤弟既到府上,两家?又?素有渊源,何妨现身,共饮一杯?”
公孙宴从房梁上跳下来,朝他拱了拱手,也不?说话,便?要转而离去。
赫连权轻叹口?气,笑问道:“贤弟不?留下坐一坐吗?”
公孙宴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道不?同?,不?相为谋。”
后来发生的事情,公孙宴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总归不?算是?十分愉快。
赫连家?不?是?善类,但细细推之,好?像也还算是?事出有因?
虽然他也觉得那个“因”离奇又?残忍,毫无?人性,但它?至今都能作为一种风俗存在于南地,错的难道仅仅只是?赫连家?吗?
赵家?也不?是?善类,但细细推之,好?像也罪不?至此?
虽然他们?同?病梅有些牵扯,也存了一些谋求之心,甚至于出手去掠走无?辜之人,但这就该死全家?吗?
而作为虹桥,牵连了两家?的【病梅】,又?何尝是?善茬呢。
他听说过这个组织,知道这是?个如同?无?极一般为本朝所不?容的教派,只是?真正去打交道,却还是?头一遭。
那之后,他难免郁郁了一段时日。
他母亲知道,笑着说他:“这一点,你不?如阿翎豁达。她前?脚把事情办完,后脚就抛之脑后了。”
公孙宴唉声叹气:“看起来,我还是?太正常了……”
既有着赫连家?在前?,又?有着赵家?的凶案在后,他连饮了几日酒,终于将这事儿忘怀。
连同?那位匆匆一瞥的小娘子?,也被忘了个干净。
人最强大的本领,其实是?遗忘。
现下闻了一支聪明香,倒是?又?鬼使神差地想起来了。
公孙宴回忆着脑海中那小娘子?的面容,再去与桃娘那鲜活明媚的脸孔对?照,心想,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叫你们?姐妹俩团聚啦!
如果你们?真是?姐妹的话。
他没急着把这消息转告白应,亦或者?是?桃娘,而是?先去给师姐写信。
几年前?在某某地方遇上的那个小娘子?,被你安置到哪里去啦?
我好?像找到她的妹妹了!
简单阐述了事情原委,发书出去。
第二日,公孙宴收到了师姐的回信。
此事我已当面问询,月娘说,她是?家?中独女,并没有姐妹。
公孙宴大吃一惊!
他当然相信师姐的办事能力,只是?桃娘那边说的信誓旦旦,且两人面容的确十分相似……
当年他跟师姐碰头的地方,也与桃娘描述,同?姐姐失散的地方十分接近。
难道纯属巧合?
公孙宴心头打了个问号,对?着那张信纸出神一会儿,终于将其折叠起来,收入袖中,往医馆中去寻桃娘。
哪知道真到了地方之后,却扑了个空。
彼时白应正在医馆后的院子?里晾晒药材,见他来寻桃娘,便?慢腾腾地告诉他:“桃娘不?久之前?出门去了。”
出门了?
公孙宴微觉惊奇:“去哪儿了?”
“国?子?学,”白应道:“几日前?,她参加了国?子?学的入学考试,今天张榜公布成绩。”
“哎?”
公孙宴由是?愈发惊奇起来:“国?子?学的考试可是?很难的,都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桃娘居然也去考了?”
再看白应神情平淡,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禁道:“看起来,国?子?学的入学名额,该是?手到擒来了。”
白应:“……”
白应心想:我都找关系把答案扒给她了,要是?再考不?中,干脆别念书了,老老实实出去偷鸡养活自己吧……
国?子?学,值舍。
国?子?学博士卓如翰正蹙着眉头,同?祭酒道:“本院旧例,每榜从来都是?只收录学子?二十人,今年怎么改了规章制度,多录一个,成了二十一人?”
祭酒有些无?奈:“哎,人在官场,多有不?得已之事嘛……”
卓如翰冷笑道:“是?有人临时一拍屁股,想占个地方吧!”
祭酒不?由得叹了口?气:“要多收一个人,那就得挤掉一个人,对?于第二十名来说,实在有违公允,索性多收一个,也算是?补全了那一角。”
卓如翰觑着手里边新鲜出炉的那份二十一人名单,问:“是?哪一个?”
祭酒哪里敢告诉她?
真告诉了,这位是?真的敢立时把人给踢出去!
他只能打哈哈:“嗨呀,你别总盯着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也多想想好?的那些嘛,我听说今年首名花开并蒂,竟有两人平分秋色,都拿了满分——也真是?难得了!”
卓如翰脸色好?转几分,念出了那两个名字:“包真宁,柯桃。”
很好?,话题成功的被转移了!
祭酒松一口?气,笑眯眯道:“两个都很年轻啊,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卓如翰也是?面露欣然:“这两个的卷子?我都看过,还算不?错。”
末了,又?微微蹙眉:“就是?柯桃的字丑了些。”
祭酒笑道:“她出身平平,能拿到满分,已经很好?了,至于书法,你后边慢慢调教也就是?了……”
祭酒与卓如翰聊得愉快,甚至于没有注意到自己身旁的助教在听到满分的人有一个居然叫柯桃之后,短暂地变了脸色,继而不?得不?低下头去悄悄擦汗。
等卓如翰走了,他回过身去发现了,还觉得奇怪:“你哆嗦什么?”
助教一整个汗流浃背了:“祭酒,那个柯桃,就是?走后门进?来的那个人啊!”
祭酒:“……”
祭酒木然道:“她不?是?拿了满分吗?”
助教满头大汗道:“因为她有标准答案啊!”
祭酒:“……”
祭酒目瞪口?呆,紧接着出离愤怒了:“天杀的,她怎么敢照搬全抄啊?!”
差不?多能过关就得了,你考个满分干什么?!
唯恐自己不?够惹眼?!
卓如翰眼睛里可不?揉沙子?。
她母亲是?当世?大儒,胞姐是?齐王妃,一心治学,无?意仕途——有前?边两重bug卡着,她才懒得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
既在士林中大有声望,在宗室那儿大有关系,又?不?想升官发财,只要不?骑在皇帝头上拉屎,谁能把她怎么着?!
一旦叫她发现这个柯桃是?滥竽充数,只怕当天就会把人给踢出去!
夭寿啊!
祭酒一把抓住助教的手臂,死死地攥住了:“你去告诉她,这要是?露了馅儿,可不?能怪我们?!”
她自己找的!
哪有人作弊敢照单全抄,夺个头名啊!
这个蠢出生天的家?伙!
包真宁心知自己能够中榜,只是?名次好?坏,却难以预计了。
放榜的时刻到了,小包娘子?兴奋地差人挤进?去打探,包真宁自己反倒十分坦然。
那边探听消息的人还没出来,这头儿就有国?子?学的人来请了。
依照往年的惯例,获得头名的人,要在新生入学那日进?行讲演,开学之前?,国?子?学这边也要进?行必要的叮嘱。
哦,是?头名啊。
包真宁交待妹妹几句,随从去了,等到了国?子?学的值舍,却在彼处见到了一个熟人。
先前?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实力超强的紫衣小娘子?。
四目相对?,显然都回忆起了当日初见时的场景。
包真宁因而恍惚起来——不?是?说至于头名才有资格来的吗?
来请她的人笑吟吟地告诉她:“今年花开并蒂,两位小娘子?并列第一呢!”
原来如此!
包真宁释然一笑,觉得实在有缘,便?主?动上前?去福了福身,自我介绍:“我姓包,名真宁,也是?赶得巧了,咱们?先前?见过呢。这位娘子?怎么称呼?”
柯桃人如其名,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觑了她一眼,神色淡淡地吐出来两个字:“柯桃。”
并不?十分亲热。
包真宁见她一副生人勿近、不?愿攀谈的模样,也不?动气,温柔一笑,没再与她搭话。
房间里一时间寂静下去。
如是?过了片刻,祭酒身边的助教终于来了,进?门之后做贼一样反手将门掩上,目光在两位头名脸上逡巡:“哪一位是?柯桃柯小娘子??”
柯桃板着脸,高贵冷艳道:“我是?。”
助教心说,你哪里是?小娘子?,你是?大爷!
因为包真宁在这儿,他说得很含蓄:“您这回的表现,也太扎眼了一些,要是?出了什么纰漏,叫授课的太太们?发现了,我们?可捞不?了您呐!”
柯桃心想,你以为我还稀罕在国?子?学待着吗?
我是?为了拓展关系,找我姐姐才来的!
我已经找到姐姐啦!
这回要不?是?白太太叫我来,我才不?来呢!
她高贵冷艳地说:“无?妨,要真是?出了纰漏,我自己走。你以为我是?那种会死缠烂打的人吗?”
助教暗松口?气。
下一秒,门从外边被推开了。
公孙宴歉然地挠着头,很不?好?意思的说:“桃娘啊,真是?不?好?意思,我传书去问了,那位娘子?并不?是?你要找的人哎!”
助教大惊失色:“喂喂喂,你怎么进?来的?!”
紧接着就听身后“扑通”一声轻响。
他茫然回头,就见柯桃已经跪倒在包真宁面前?,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腿,亲热地大喊一声:“真宁姐姐!”
“其实方才一见你我就认出来了,我们?曾经在书局里并肩作战过呀,你一定还记得我吧真宁姐姐?!”
包真宁:“……”
她迟疑着想:你刚才不?是?这样的吧,柯小娘子?……
包真宁艰难地想要把腿抽出来,奈何柯桃实在抱得太紧,如何也挣扎不?出。
柯桃死搂着不?肯松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呜呜呜真宁姐姐,你不?知道,我的命比苦瓜还要哭,父母双亡,孤苦伶仃,家?徒四壁,无?依无?靠——下次考试的时候你一定要捞我啊真宁姐姐!”
包真宁再离开的时候,腿上已经多了一个名为柯桃的挂件儿。
公孙宴笑眯眯地在旁捧场:“同?为头名,这缘分可是?很难得的,两家?不?妨一起请客嘛,也是?赶个热闹!”
包真宁轻轻摇头,推拒了此事:“柯小娘子?只管回去庆贺吧,我们?家?这边儿就免啦。”
公孙宴纳闷不?已:“为什么要免掉?这可是?大喜事啊。”
柯桃也说:“是?呀。”
包真宁神情担忧,轻叹口?气:“我有位兄长,近来卧病,情状实在不?好?,我母亲忧虑不?已,这时候即便?真的遇上喜事,也无?心庆贺的……”
柯桃带入到自己身上想了想,感同?身受地道:“换成我,怕也高兴不?起来了。”
柯桃是?步行着去的国?子?学,公孙宴也一样,包真宁知道他们?没有马车,便?载着他们?同?行。
马车就近先到了包府门外,她又?吩咐车夫送那两个人回去。
“……先等等。”
公孙宴抬头瞧着包府门前?的牌匾,短暂失神几瞬,紧接着意识到了什么。
他问包真宁:“恕我冒昧,越国?公是?娘子?的什么人?”
包真宁为之默然,稍显感伤的寂静片刻之后,告诉他;“是?我的姨表兄长。”
一场秋雨一场寒。
天气将将显露出要冷下去的征兆,正房这边就把地龙烧起来了,不止地龙,连同暖炉跟火盆也?一并安置上了。
以至于到了午后,乔翎不得不悄悄问一问姜迈:“是不是有些闷热,要不要我?开一点窗户?”
姜迈躺在塌上,半阖着眼睛,说:“好。”
乔翎便起身到窗边去,伸手将窗户推开一线。
七日之前,姜迈就不肯再吃药了。
徐妈妈柔声去劝,他只是摇头:“我?从落地到现?在,吃了整整二十?年的药,吃够了,真的够了。”
乔翎在旁,就说:“他既然不想?吃,那就别?叫他吃啦。”
徐妈妈踯躅再三,终究也?没再说什么。
老太?君知道了,也?是默然,良久之后,才艰难地吐出来一句:“随他的心意?去吧。”
乔翎一直都想?去寻北尊,只是几次去问,中朝那边都说北尊不在京中。
她想?再去碰碰运气,却被姜迈叫住了:“你不要走。”
他说:“就在这里?陪陪我?吧。”
乔翎蹲下身去,靠近他耳边,轻轻说:“我?有个办法,或许……”
姜迈看着她,微微摇头:“中朝也?好,宁国公府也?好,哪里?也?不要去了,就在这里?陪陪我?吧。”
乔翎若有所?悟,忽然间难过起来。
姜迈卧病,无力起身,精神看着倒是还好,与人寒暄言语,也?算是如常,只是每日睡得时间久了一些。
因这缘故,原就宁静的正院,更显得安寂起来。
侍女们犹豫着要不要把挂在廊下用来听声音的鸟雀提走,怕它们叫嚷起来,吵了国公安宁。
乔翎叫她们别?去动:“他喜欢听鸟叫声呀。”
姜迈不能出门,乔翎也?就不再出去,默默地陪伴在塌边,坐在垫子?上打络子?。
有时候来了兴趣,也?念书给姜迈听。
姻亲故旧们听到消息,不免要来登门,乔翎随从姜迈见了两回,看他强撑着坐起身来跟人说话,就觉得没有意?思,使人去传书梁氏夫人,请她代为接待了。
梁氏夫人自无不应。
姜迈知道了反倒笑?了。
他咳嗽着说:“哪有这样的?人家是专程来看我?的……”
乔翎说:“真的有心人,不会在意?的,无心之人,纯粹来走个过场的,又?何必介怀这个过场到底怎么走?”
姜迈声音软弱,低低地道:“像是我?们太?太?,能做出的事情呢。”
乔翎悄悄问他:“你有没有想?见的人?我?替你安排去。”
姜迈凝神想?了想?,终于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说:“没有什么想?见的人了。”
顿了顿,又?断断续续地开始说话:“倒是有些想?见一见姨母,只是这必然要叫她伤心,还是算了。”
乔翎说:“好,那就谁都不见,我?在这里?陪着你。”
她坐在床边,虚握着姜迈的手。
虽然卧床不起,但他的手仍旧是温暖干爽的。
两颊瘦削了一些,但仍旧是好看的。
姜迈掀起眼帘来,目光稍显怅惘地看着头顶的帐子?,徐徐道:“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很想?见一见我?的母亲……我?出生?没多久,她就故去了。”
“姨母待我?很好,徐妈妈告诉我?,她们姐妹二人生?得相像,有时候见到姨母,我?会忍不住想?,如果母亲还在的话,会是什么样子??”
乔翎道:“她一定是一个很好的母亲。”
姜迈淡淡一笑?,却没再继续这个话茬儿,神情平静地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除了我?的病之外,周遭倒都是好消息。”
“听说,真宁表妹考取了入学考试的头名,珊珊同柳相公的孙儿,也?要订婚了……”
“阿翎。”他头一次这样称呼乔翎,原本这该是个昵称的,只是这会儿头一次叫出来,倒是显得格外郑重了。
姜迈温和地叮嘱她:“你把我?的话转述给姨母和姑母,不要因为我?而觉得歉疚,既然是喜事,怎么能不去庆贺?”
“真宁好容易脱离了英国公府,国子?学的入学头名,这是多高的荣耀啊,而对珊珊来说,订亲也?是一生?之中为数不多的大日子?,不能敷衍了事的。”
乔翎应了下来:“好,我?去同她们说。”
姜迈见她应允,便放下心来,思忖一会儿,又?说:“好啦,此外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一回,乔翎听完,却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难道你都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姜迈说:“你怎么会在‘此外’里?呢。”
他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孔上缓缓浮现?出一个浅淡又?温和的笑?容来,微露思忖之态,似乎是在考虑该如何开口。
只是最后,姜迈还是放弃了那些过于复杂的辞藻,毫无修饰地告诉她:“等?待你上京,到越国公府来,一定要见一见你——这是我?此生?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乔翎眼眶发烫,喉咙酸酸地看着他,鼻子?连吸了好几下,还是忍不住道:“你能不能不要死啊,姜迈!”
姜迈温和地注视着她:“每个人要走的路,都是不一样的啊,阿翎……”
乔翎哽咽着说:“你不要叫我?阿翎,这么叫,感觉好陌生?!”
姜迈因笑?意?而咳嗽了一声,继而微微喘息着,从善如流:“好的,好的,都听老祖的。”
乔翎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很快又?懊恼地停下。
她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但要真是什么都不说,又?觉得是某种将来回想?起会悔恨万分的暴殄天物。
可是,说什么呢?
乔翎低下头,闷闷的,埋脸在他掌心。
姜迈侧着身子?躺在塌上,一只手被她脸颊埋住,另一只手去摸她的发顶。
如是室内安寂许久,他忽然间稍显迟疑地问了句:“如若有来世的话……我?们继续做夫妻,好不好?”
乔翎不假思索地应了:“好!”
姜迈似乎笑?了一下,大松口气的样子?。
紧接着,乔翎听他轻轻说:“帮我?把放针线的笸箩拿过来吧。”
先前她在房里?打络子?,笸箩就放在不远处的小?案上。
乔翎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还是顺从地起身,将笸箩端了过来。
却见姜迈手撑在塌上,艰难地坐起身来。
乔翎随手将笸箩搁在塌上,赶忙去扶他:“你要做什么?只管说就是了,我?来帮你!”
姜迈微笑?着很轻地摇了下头,靠在软枕上坐稳身体,伸手从笸箩里?寻了一团红线出来。
他温和询问乔翎:“可以吗?”
乔翎会意?地伸手过去:“怎么会不可以呢?”
姜迈因而又?笑?了一下,缓慢地,有气无力地从线团上抽出一根红线,将其绑上了乔翎的手指,继而回过头去,循着线头,连同自己的手指也?一并束缚住了。
自己往自己的手指上绑红线,原就是个有些费技巧的活计,偏他此时气力衰弱,原本稍显麻烦的事情,就显得更加困难了。
乔翎既没有催促,也?没有要开口代劳,只是坐在他的身边,静静地看着他最终将两人的手指用一根红绳绑定。
姜迈的手很漂亮,骨节分明,肤色雪白,红线系在他指间,分外显眼。
乔翎忍不住夸了一句:“很好看!”
姜迈笑?了笑?,肩膀向下低了一低,乔翎便明白过来,伸手将他搀住,扶着他重新躺了回去。
姜迈说:“谢谢你。”
乔翎下意?识道:“这有什么嘛。”
下一瞬,却见姜迈伸手到她面?前去。
她稍显懵懂的将手放到了他的掌心里?。
姜迈将手掌合上,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则往笸箩里?去握住了剪刀。
乔翎起初尤且茫然,见他将剪刀探到自己手指前的时候,终于明白他意?欲何为,不由得怔住了。
姜迈动作轻柔又?坚定地将绑在她指间的红绳剪断了。
他有些疲倦,但神情仍旧是从容又?温柔的:“我?命不久矣,但我?们老祖还很年轻呢,这就很好了,真的很好了。”
乔翎为之愕然。
回神之后,倏然间泪如雨下。
越是到后边,姜迈昏睡的时间就越多。
老太?君知道有些话梁氏夫人这个继母没法说,只能由她去开口:“能用上的东西,也?该早点置办着了,免得真的到了时候,措手不及……”
梁氏夫人低声说:“先前几回,早被备着呢,现?下也?只是再添补一些,也?就是了。”
老太?君点了点头,又?说:“给裕哥儿告假,这段时间,暂且就别?出门了。”
梁氏夫人应了声。
作为婆媳,她们的关系并不十?分亲厚,但是又?因为一个共同的男人,在同一个屋檐下长久的生?活着。
当年,也?是她们一起,送走了老越国公。
那是老太?君的亲生?儿子?,是梁氏夫人的丈夫,当年的伤心或多或少被时光冲淡,但再如何光阴荏苒,也?不可能毫无痕迹的。
现?在,她们又?即将一道送走姜迈。
婆媳俩稍显悲哀的缄默片刻,终于各自忙碌去了。
乔翎经历过生?死,也?曾经见证过别?人的生?死。
但是,这却还是她头一次经历并见证如此平和的死亡。
红绳绑了又?散,那之后又?过了数日,终于有一位紫衣学士登门了。
越国公府本家的人,除了二叔远在地方,难以归来,老太?君、梁氏夫人、姜二夫人、姜裕,乃至于姜二夫人尚且年幼的独子?,都齐聚在了正院里?姜迈的病床前。
太?常寺的官员单独设了一张小?案,跪坐在旁边,等?待记录当代越国公的遗言。
那位紫衣学士立在窗边,背对天光,如同一道缄默的影子?,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这一幕。
姜迈脸色苍白,声音虚弱,躺在塌上,断断续续地交待下去:“公中的东西,属于姜氏,没什么好说的,倒是我?自己的私产,有些需要安置。”
“我?母亲留给我?的旧物,都悉数登记在册,徐妈妈……”
徐妈妈哽咽着应了声:“嗳,我?在呢。”
姜迈说:“这一部分分成两份,一份给姨母,另一份给舅父,你来替我?做这件事。”
徐妈妈应声说:“好。”
姜迈又?继续道:“我?这里?还有些父亲留下的旧物,皆是他生?前喜欢的,这些都留给二弟。”
姜裕在梁氏夫人身边,也?应了声:“是。”
姜迈胸膛轻微地起伏着,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个人的私产,五成留给我?的妻子?。”
“……虽然我?说不必因为我?的丧事而影响真宁和珊珊的喜事,但我?猜测,她们必然不会大办的——老祖,你去贺喜的时候,贺礼一定要加倍弥补。来日姨母和舅父的儿女婚嫁,一干往来,也?要托付给你。”
乔翎先说:“好。”
又?说:“我?们家没有年龄合适的孩子?入读国子?学,多出来的名额,不妨给姨母和舅舅家。”
姜迈没有说话。
梁氏夫人则说:“好。”
乔翎有些感激地看了婆婆一眼。
姜迈眼底有淡淡的温情,向这位继母道了一声“多谢您”,顿了顿,又?道:“私产的两成,留给徐妈妈。”
“她先是照顾我?的母亲,后来又?照顾我?,尽心劳力,这笔钱,叫她安享晚年,算是我?对她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回报吧。”
徐妈妈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国公,我?知道了……”
姜迈轻微地笑?了一下,继续道:“再一成,留给我?的堂弟,算是我?这个堂兄的一点心意?。”
老越国公去世之前,两兄弟其实?就分过家产了,如今姜迈的这一成馈赠,就是纯粹的赠送了。
姜二夫人谢过了他,又?叫孩子?同堂兄致谢。
姜迈微微摇头,继续道:“再一成,分给正院这边的侍从,跟随我?多年,他们也?实?在辛苦。”
“我?死之后,不必办什么法事,把他们都放赎,就算是替我?累积阴德了。愿意?走的,就叫他们走,不愿走的,继续留在府上也?不坏。”
老太?君含泪应了:“好,都依你的意?思来办。”
乔翎五成,徐妈妈两成,二房的独子?一成,正院的侍从们平分一成,还有最后一成……
姜迈脸上罕见地显露出狡黠来,似乎他自己都觉得之后要说的话过于顽皮了。
他慢慢说:“最后一成,由我?的妻子?代为掌管,但并不是给她,而是给她的小?狗金子?。”
“我?此生?的最后一段时间,金子?给予了我?很多温情的陪伴,我?也?该为它做点什么。”
姜迈嘱咐乔翎:“你要代我?照顾好它,好好打理它的财产。”
乔翎吸了吸鼻子?,说:“好!”
姜迈作为当代越国公,私产是相当庞大的一笔财产,即便只是抽出来一成,也?足够叫外人咋舌了。
现?下居然给了一只狗!
周遭的人颇觉新奇,神色微变,见老太?君并不出声阻止,也?无谓去说什么。
太?常寺的官员将姜迈的遗嘱记在纸上,送到他面?前去,叫他最后再看一遍,加以确认。
姜迈慢慢地将其看完,微微颔首。
那官员便打开印泥的盖子?,向乔翎道:“请越国公夫人协助。”
姜迈无力再去署名,乔翎便撑着姜迈的手臂,叫他蘸了印泥,按在了那张遗嘱上。
太?常寺官员又?将那张遗嘱依次递交到老太?君和梁氏夫人处传阅。
论身份,她们一个是越国公的祖母,另一个是越国公的母亲,是有权力提出质疑的。
二人先后看过,也?都在上边签了名字。
最后署名的是乔翎。
太?常寺的官员小?心地将那份文书收起来,那位始终缄默着的紫衣学士终于离开窗户,走上前来。
中朝须得见证的,其实?并不是财产,而是爵位的更迭。
姜迈伸手出去。
乔翎怔了一下,很快会意?,一手扶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推住他的肩膀,同时用力。
姜迈借力坐起身来,神色平静,环视室内众人:“高皇帝时,姜氏获得了越国公的爵位,先父亡故之前,也?是在这里?,在中朝的见证下,将爵位传给了我?。我?是当代的越国公,是姜氏的家主。”
众人听得一凛,齐齐垂下头去,以表对家主的敬重。
姜迈继续道:“我?死之后,爵位由我?的弟弟姜裕承袭。”
姜裕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