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宴听得心头一凛,既而?愤生,当仁不让的应了:“师姐只管放心!”
那短暂的会晤与匆匆一瞥之后,师姐带着?那女郎匆忙离去,公孙宴则着?手去调查这件事的始末。
皇朝地广,东西南北风俗各异。
而?风俗这东西,往往都?是过往历史的遗留。
公孙宴不是乔翎,南派不需要他做一张白纸,学成出山之后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世界,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皇朝的四方隐藏着?什么,而?南地又存在着?什么东西。
本朝开?国?之初,高皇帝令宁国?公府杨氏南下戍守【小酆都?】,而?【小酆都?】的记述,实际上要追溯到高皇帝纪元之前。
据说在那时候,此地鬼道昌隆,时常有阴兵夜行、修罗降世,连同风俗民尚,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北地,尤其是神都?人氏,受高皇帝及其昔年?功臣们?的熏陶,崇尚节葬,宣扬人死万事皆消。
而?出了神都?,越是往南,葬礼的仪式便越是隆重。
到了【小酆都?】附近,更有着?事死如事生的风俗,寻常人家为了安葬亡故的长辈,倾家荡产也不为奇。
毁家厚葬还可以算是自家事,但?因而?产生的阴婚乃至于盗尸案,却叫官府十分头疼!
公孙宴听师姐简单说了原委,虽觉愤怒,倒并不十分惊讶,简单问了情况,再?去调查此案,却又觉出棘手来?了。
既是要强夺活人配阴婚,那就必得有个夫家才是。
那女子的夫家极其显赫,是益州都?督赫连氏的嫡系子弟!
三省宰相,官正三品,益州都?督,官从三品——这从三品的官位,在神都?都?可以说是位极人臣,更何况是在地方上?
甚至于南派有位宿老,便是赫连氏出身。
两重关系压制下来?,赫连氏在益州治下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
只是……
公孙宴心想,别说是土皇帝,就算是皇帝,强抢民女去配你们?家的死人,这也够缺德的啊!
若是寻常富贵人家强抢民女配阴婚,公孙宴轻而?易举便能将其了结,可换成赫连家,倒显得这事儿奇怪了。
说得残酷一些,凭借赫连家在益州如日中天的地位,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何以要去强抢平民女子?
倒不是要替赫连家分辩,而?是这事实在有些蹊跷。
公孙宴本就是个好奇心极其浓重的人,此时又恰巧没有差事在身,被这蹊跷激发出了兴趣,进城时发觉城门口和码头都?有人蹲守,眼珠转了转,遂去寻了身女郎衣裳换上,回想着?先?前那惊鸿一瞥,对镜易容成了那女郎的模样。
并不十分相似,但?也足以蒙混过关了。
没过多久,果然被抓住了。
他也没有反抗,假作虚弱之态跑了几十米,继而?便被几个劲装汉子擒住了。
公孙宴假模假样地反抗了几下,很快便被制住,堵上嘴,扔进了马车里?。
马车向前行驶,可以听见街道两旁传来?行人的言语声,而?那几个劲装汉子,却始终一言不发。
公孙宴心想,这是要往赫连家去吗?
马车载着?他到了某座府邸门前,从偏门进去,过几道门,终于来?到庭中。
公孙宴双手都?被缚在身后,叫人推搡着?一路向前,走了约莫有半刻钟的功夫,除了身后的一个健壮婆子之外,却没有见到一个人。
他若有所?思,脸上配合地浮现出几分惶恐来?。
如是一路到了庭院里?,身后那双推搡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庭中绿竹猗猗,门前悬挂着?翠色珠帘,一个上了年?纪、衣着?体面的中年?妇人在台阶前侍立,大抵是在等待他。
公孙宴目光不露痕迹地往珠帘后瞟。
他知道,真正能做主的人没有露面。
那中年?妇人目光像尺一样,苛刻地上下打量着?他,片刻之后微微颔首,转过身去,面向垂帘,声音很低地说了句:“可以。”
里?边的人没有说话。
有个着?青衣的丫鬟一掀垂帘走了出来?:“就这么办吧。”
这过分安寂萧瑟的宅院好像在刹那间活了过来?。
两个婆子不知道从哪儿走了过来?,前边那个面沉如水,后边那个手里?边端着?一只托盘上边搁着?一只药壶。
她们?往公孙宴面前来?了。
公孙宴原本还想再?观望一下的,见状便知道不动不成了。
他眼睛一瞪,揉出一副惊恐不已?的神情来?,含泪哀求:“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还有孩子,我死了,孩子怎么办呐!”
见那两个婆子不为所?动,转而?又改口哭着?道:“嫁过人、生过孩子的乡下女人,赫连家也娶吗?!”
走在前头的婆子冷笑了一声:“也算是你的福气?了!”
公孙宴眼眶含泪,楚楚可怜道:“赫连家什么女人找不到,为什么偏得是我?”
看押他的婆子没有做声。
两个婆子也无意开?口,冷眼看他垂死挣扎。
公孙宴见诈不出什么话来?,只得叹一口气?:“赫连家选我嫁过去,其实还是有点眼光的。”
他手腕发力,挣断绳索,抬起手来?,顾影自怜地抚了抚鬓边那支廉价的花钗,语气?娇俏:“我跟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样,我是男的!”
好像是平静的水面被砸了一颗石子似的,周遭众人大惊失色!
先?前开?口的那婆子不由得惊呼一声:“什么?!”
公孙宴没再?跟她们?废话,三两下把人打晕,冲进厅中寻人,却扑了个空。
此时此刻,这处宅院竟是空的,里?里?外外,便只有庭院里?的数人而?已?。
公孙宴愈发觉得此事古怪,好在也不是没拿到人,倒也不慌。
他打开?了那婆子端着?的药壶,低头轻嗅一下,惊觉那竟是一壶哑药,而?不是毒药!
配阴婚,跟把新?娘子变成哑巴有什么关系?
公孙宴去讯问被拿下的几人,对方虽惊骇于抓回来?的女郎忽然间变成了个男人,却都?不肯开?口。
公孙宴见状也不动气?,传书叫了几个下属过来?,叫将这些人捆上,往赫连家去登门拜会了。
说起来?,公孙家同赫连家,倒也有些八竿子能打一打的渊源。
彼时他仍旧穿着?女郎衣裙,长发挽起,配着?一张俊美的郎君面孔,倒有些古怪的邪魅。
赫连家的门房看得面露怪色,公孙宴自己倒是旁若无人,待到入门去见了赫连家的大少奶奶,对方也是处之泰然。
公孙宴并不遮掩,将自己遇上的事情简单说与大少奶奶听,末了道:“赫连都?督为当今牧守益州,不该是这么个牧守法吧?”
大少奶奶听了,却是面露惊色:“什么,竟有此事?!”
她断然否决:“公孙郎君遇上的,决计不是赫连家的人!”
公孙宴作倾听状:“愿闻其详?”
主座上,大少奶奶思忖几瞬,脸色几变,终于冷笑起来?:“赵家的人好大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公孙宴神色微动:“这又是从何说起?”
大少奶奶知道他来?历不凡,倒也客气?:“不瞒公孙郎君,我家九弟病故之前,同赵家的女孩儿定?了亲,该走的礼节都?已?经走过了,如今九弟虽然亡故,但?婚事还是要办的。”
公孙宴明白了:“赵家不想嫁女过来?,但?是又不敢得罪赫连家,所?以就得去找一个跟自家女孩儿生得相像的小娘子来?顶替……”
大少奶奶颔首道:“大抵正是如此。”
可是如此说来?,问题又出现了。
公孙宴复又疑惑起来?:“赵家能与赫连家结亲,就算不是高官显宦,也一定?是富贵人家,随便寻个小娘子来?顶替——天长日久地相处下去,难道他们?居然以为赫连家发现不了?”
大少奶奶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
公孙宴见状,心下愈奇,再?想起赵家的人(如若绑走自己的真的是赵家人的话)先?前意欲强迫自己喝下哑药……
他瞳孔倏然紧缩,心头一阵发冷:“贵府的九公子亡故,但?是照旧要娶妻,娶过来?之后,这房妻室又会如何安置呢?”
大少奶奶轻轻道:“夫妻一体,哪有分开?的道理?”
公孙宴为之一震!
原来?赫连家的这场阴婚,并不仅仅是要给九公子娶一个妻室,叫她在赫连家替夫尽孝,而?是要叫她随从夫君同去,一起下葬!
公孙宴终于明白了赵家人的打算!
他们?知道自己的女儿嫁过来?就是个死,所?以才要去找替身!
也正是因为知道嫁过来?的人很快就要死,所?以只要把人看管住,毒哑了,剩下的那些微妙蹊跷,都?可以用新?娘子不甘心就死,意图逃跑,所?以须得紧密看管来?敷衍过去!
因为新?娘子没有多少时间能活了!
公孙宴舌尖发涩:“这可是一条人命!”
大少奶奶瞧着?他,淡淡道:“公孙郎君,这可不是我们?家强逼着?叫赵家答应的——要不是九弟在乡下庄子里?养病,阴差阳错结识了赵家小娘子,凭赵家的商户门第,想做赫连家的姻亲?他们?也配!”
“我们?太太原本是不愿叫九弟娶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孩儿的,只是九弟实在喜欢,赵家小娘子也是一片痴心,口口声声愿意与九郎生死不弃,最?后太太拗不过小儿子,也应了。”
她垂下眼睑,手捏着?茶盏的盖子,随意的拨弄着?茶叶沫儿:“一年?前定?了婚事,十个月前两家过礼。”
“我们?给了赵家整整六张盐引,还保举赵家子弟进了国?子学,好处一分不落的吞下去了,现在九弟亡故,又想悔婚,舍不得女儿了?”
她轻飘飘地笑了。
本地牧守的婚事,是这么好毁的吗?
公孙宴重又说了一遍:“这可是一条人命!”
大少奶奶端茶送客,语气?温缓:“太太还病着?,我这儿也是一堆事要料理,就不多留公孙郎君了……”
公孙宴坐在椅子上纹丝未动:“议婚之后,贵府是没少给赵家好处,可那好处最?终却都?叫赵家人得了,同赵家小娘子又有什么干系?”
“收好处的不是她,最?后要就死的却是她,怎么都?说不过去吧?”
大少奶奶耸了耸肩,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原以为这是桩极简单的事情,该是手到擒来?,没想到出师未捷,半路腰斩。
公孙宴抄着?手,心绪低迷地离开?了赫连府。
到了这一步,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办?
寻赫连家的晦气??
凭什么寻赫连家的晦气??
人家可不是眼瞧着?自家子弟咽了气?,才去采买小娘子成亲的。
婚事一早就定?下了,该给赵家的好处赫连家一点都?没少给,现在赫连九郎亡故,赵家再?说后悔结这门亲了,要悔婚?
倘若两家旗鼓相当也就罢了,可赵家一个豪商门第,也就是在寻常人家面前充充款儿,敢跟赫连家掰腕子?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在这片地界上,赫连家连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就能把赵家碾死!
真要去寻赫连家的错处,就是要叫新?妇与赫连九郎共赴黄泉,这哪里?是夫妻鹣鲽情深,这是赤裸裸的杀人!
可别说是勋贵门庭、高官之家了,就算是寻常有些权势的乡绅人家里?,都?多有死的不明不白的内宅女,乡绅门庭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赫连氏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
他们?有的是天衣无缝的法子,叫赵家小娘子自愿追随赫连九郎而?去!
到那时候,就算是把官司打到天子面前去,也没人能挑的出赫连家的错来?!
不过且再?说呢——要打官司,总得有个原告才是,赵家敢去告赫连家吗?
借他们?一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
且赫连家心狠手辣,不把赵家小娘子的性命当一回事,可赵家自己,难道就很爱惜这个女儿吗?
赫连家给的好处,有几成落到了这个小娘子手里??
话头再?转,赫连家能轻飘飘地送赵家小娘子去死,不日随从赫连九郎一处下葬,可赵家那群畜生,不也是遍地的搜罗跟自家女儿相似的小娘子,想着?李代桃僵?
赫连家心疼自家的儿子,赵家怜惜自家的女儿,可先?前被师姐救下来?的小娘子又算什么,她活该被毒哑,钉进棺材里?,替赵家小娘子去死吗?!
赫连家也好,赵家也好,一丘之貉罢了!
甚至于看似委屈的赵家,比赫连家还要强横暴虐几分!
赵家卖女儿,好歹还从赫连家拿到了实打实的好处,可他们?去抢别人女儿的时候,又是什么嘴脸?
如若不是叫师姐遇上,那小娘子的境遇,又会如何?
公孙宴心觉嘲弄,不由得摇头嗤笑,这时候一阵清风吹过,他思绪一凉,倏然间察觉到了几分不对。
先?前将自己绑走的那几个劲装汉子,可不像是寻常的商户人家能够栽培出来?的,且赵家四下里?追索师姐救下的那娘子,他们?就不怕事情泻露,传到赫连家的耳朵里??
要知道,这方圆千里?,可都?是赫连家的势力范围!
此事另有蹊跷!
公孙宴匆忙寻了匹马,问明赵家所?在方向,催马前去。
与此同时,赫连家的大少奶奶也轻声同婆婆说起今日之事来?。
“赵家人的胆气?,倒真是超乎预料,他们?私底下在找同赵俪娘相似的小娘子呢……”
小儿子,大孙子,都?是老太太的心头肉。
赫连九郎是赫连太太的小儿子,因为自幼体弱,赫连太太最?为疼爱,也是因为这份疼爱,所?以见儿子实在喜欢赵家的小娘子,执意要娶,所?以她也应允了。
赫连太太知道赵家的小娘子很聪明,能钻营,也知道她能恰巧遇上在乡下庄子里?养病的小儿子这事儿蹊跷,可是儿子喜欢,所?以赫连太太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过去了。
她不吝啬于给赵家好处,因为赵家小娘子已?经展现了她的价值——能叫她的儿子高兴。
赫连太太娘家强盛,夫家势大,长子膝下已?经有了儿女,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小儿子了。
可是天不庇佑,一场秋风刮过,九郎一病不起,最?终撒手人寰。
那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养了小二十年?,眼见着?就要娶妻成家了啊!
锥心之痛,也不过如此!
赫连太太已?经有了春秋,强撑着?等儿子入殓完,就病倒了,至于剩下的那些,一力都?托付给了大儿媳妇……
大少奶奶见过赵家的小娘子,是个极聪明灵慧的人,待上乖巧,待下宽厚,八面玲珑,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大少奶奶是宁国?公府的女儿,跟丈夫是政治婚姻,相敬如宾,却没有多少柔情蜜意,但?是赵家小娘子跟九郎不一样,两心相许,深情款款,羡煞旁人。
所?以赫连九郎临死的时候还在牵挂她,拉着?赫连太太的手不肯松开?。
他说:“阿娘,孩儿不孝,不能再?侍奉您和阿耶了,我,我只是放心不下俪娘,请您多顾全她一些……”
赫连太太紧握着?儿子的手,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赫连九郎的垂死,好像连带着?将他母亲的一部分生气?也带走了。
她眼睛里?盛放着?大朵大朵的悲恸,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冰冷又残酷的东西在闪烁。
九郎少年?多病,一向都?是文弱又腼腆的,他从来?没有那么喜欢过什么……
先?前筹备婚事的时候,他多高兴啊!
大少奶奶守在旁边,眼见着?小叔子咽了气?,耳听见婆婆平和的吩咐陪房:“去催一催赵家那边,九郎入葬之前,把人嫁过来?。”
陪房应了声。
赫连太太转过头去,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大儿媳妇,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替你弟妹把该准备的都?准备上,周全一些,别叫九郎放心不下。”
大少奶奶毕恭毕敬的应了。
她暗叹口气?,不由得在心里?想,赵俪娘啊,赵俪娘!
你会不会后悔,叫九郎那么喜欢你?
作为姻亲,赫连家可没什么对不住赵家?的!
饵你们?吃了,话也是?你们?自己说的,临了了,又?在背后搞这种小手段自作聪明?
难道赫连家?缺这么一个凑阴婚的小娘子?吗?!
赫连太太要的是?赵俪娘!
从前?想着攀高枝儿一步登天的时候,你们?多卖力啊,怎么着,现在买卖砸了,想收手了?
只要要好?处,不?想吃亏,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买卖!
大少奶奶伺候着赫连太太吃了药,后者?自己拿了帕子?擦过嘴角,继而随手将帕子?丢到了侍女捧着的托盘上。
“好?歹也还算是?亲家?,”赫连太太淡淡道:“看九郎的情面,最后去递个话吧。”
大少奶奶应了声。
再同?婆母行个礼,便?带着侍从们?打算离开。
也就在这时候,房门外毫无?预兆的传来两声闷响。
咚,咚。
有人在外边敲了两下。
大少奶奶微觉讶异。
赫连太太亦是?皱眉。
仆从们?若是?有事回禀,必然会出声,决计不?敢如此冒失。
若说是?小辈儿胡闹……
这时候赫连太太还在养病,就算是?本家?的孩子?,也没几个敢在这时候来闹腾的。
大少奶奶起了疑心,站起身来,往房门前?去瞧,视线落到某一处,倏然间顿住了。
门缝里斜斜地夹着一张黑纸,从她的角度看过去,隐约可见雪色的斑驳……
大少奶奶心念微动,眉头蹙起,举步向前?。
旁边的侍从瞧见,慌忙劝阻:“奶奶,您别过去,我们?去瞧瞧……”
大少奶奶神色从容,微微摇头:“往门缝里传书,却不?敢露脸,可见对?方也没那么大的底气。要是?我想错了,对?方果真是?有恃无?恐,叫你们?去,岂不?是?平白叫人低看了赫连家?的胆量?”
赫连太太在内室里听着,不?由得微微合眼,面露赞许之色。
大少奶奶近前?去将那张黑纸从门缝里抽出,这才惊觉自己先前?觑见的雪色斑驳究竟为何物!
四四方方的一张黑纸,质地厚重,从左下至右上,斜斜地逸出来一枝白梅!
大少奶奶出身公府,眼力非凡,纸上那枝梅花迥异于世?俗的梅花画派,虽是?梅花,却如病者?形销骨立,又?如山间松石桀骜嶙峋,风格特异。
她随手将门推开,院中仆从侍立,浑然不?曾察觉到这点小插曲。
大少奶奶若有所思,转而笑了,回房去将那张梅花图递到赫连太太面前?去:“看起来,赵家?是?有些不?同?凡响的地方呢。”
这边赫连家?要去寻他们?晦气,马上便?有人上门来投书。
黑底白梅……
赫连太太接到手里,脸色微变,面露思索,几瞬之后,显露豁然之色,复又?冷笑起来。
大少奶奶在旁察言观色,心有所觉:
看起来,婆婆是?知道这枝梅花来处的。
赫连太太攥着那张乌色的纸张,手上逐渐用力,终于将其揉成一团,恨恨丢了出去!
几乎就在同?时,外边有人来报:“太太,府外有客人来访,只是?既无?名帖,也没有显露面容,瞧着倒是?气度不?俗……”
赫连太太伸手出去,大少奶奶见状,忙会意地伸臂扶住,搀扶着她坐起身来。
赫连太太连病数日,脸上一片青白,几乎瞧不?见什么血色,此时神情冷凝,更添寒色:“【病梅】的手,伸得也太长了些!”
转而向儿媳妇道:“使人去给州府送信,就说府上遭窃,丢了东西,叫他们?在各城门处警戒,仔细放走了贼人!”
大少奶奶心觉诧异——因为赫连太太这吩咐来的有些莫名其妙。
心下不?解,倒也没说,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同?时难免在心里边细细回味不?久之前?听到的那两个字。
这是?什么意思?
那枝白梅的称呼,还是?某个地下组织的名号?
公孙宴催马行至一半,便?遇上州府驻军调动,不?得不?勒马停住,暂且靠边,叫对?方先行。
过后再去询问,才知道这是?因为赫连都督府上遭了窃贼,所以要着人追索……
他心下正觉纳闷,下一瞬耳朵便?不?由得动了几动,轻风卷着烟尘来到面前?,猝然回头,便?见西方火势冲天!
那是?赵家?府宅所在之地!
大少奶奶使人传讯丈夫,家?中有变,请他速归。
不?多时,赫连家?的长房长子?赫连权匆忙来到了母亲的病床前?。
赫连太太心头充斥着一股怒火,脸色倒是?还算平静。
她同?儿媳妇道:“把东西拿给他看。”
大少奶奶便?默不?作声地将不?久之前?婆婆丢出去的那个黑色纸团捡起来,慢慢打开,将那张皱巴巴的纸递到了丈夫手里。
赫连权瞟了一眼,微露讶异之色:“病梅?”
赫连太太森森道:“难怪赵俪娘能那么精准地凑到九郎面前?去,原来背后居然有着病梅的影子?,她也是?其中一员!”
赫连权起初微怔,会意之后,倒觉得了然了:“原来如此。”
赫连家?的子?弟往乡下庄子?里去养病,原本是?件机密的事情,赵家?这样的商户人家?,是?如何得知的?
他们?又?是?如此加以操作,叫赵家?小娘子?恰到好?处地遇上九郎的?
赵家?之外,再加上一个病梅,就很合情合理了。
赫连权瞧着手里边那张皱巴巴的纸,了然道:“她们?登门来见您了?”
赫连太太冷笑道:“她们?以为赫连家?是?什么地方,利用了我们?,还想全身而退?”
病梅的打算,某种程度上同?赵家?的打算是?有所重合的。
她们?希望将自己的某个成员,也就是?赵俪娘嫁进?赫连家?,以此作为她们?势力的延伸和耳目。
原本这计划是?很顺利的。
赫连九郎对?赵俪娘一见钟情,软磨硬泡,叫赫连太太首肯了这婚事。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一场风寒,赫连九郎死了!
又?因为赵俪娘将这任务完成得过于出色,赫连九郎死前?对?她念念不?忘,所以赫连太太一定要赵俪娘陪自己的儿子?一起死!
可对?于病梅来说,每一个成员都是?很宝贵的,所以她们?打算替赵俪娘寻一个替死鬼。
只是?在这之后,更不?顺遂的事情出现了。
一个路过的娘子?多管闲事,救下了她们?选定的人,继而将公孙宴拉到了局里,以至于她们?不?得不?从幕后浮现出来,递上拜帖,希望赫连太太能够放赵家?一马。
可是?赫连太太凭什么要放过赵家??!
你们?从一开始就在给九郎设局,算计他,利用他,最后事情败露,居然还隐隐地威胁我,要我忍气吞声,将此事了结掉?
你们?以为赫连家?纵横此地多年,是?浪得虚名吗?!
先前?我只要赵俪娘的命,赵家?好?好?把她嫁过来,我还认你们?这个亲家?。
现下你们?居然在利用九郎不?成之后,反过来恫吓我,我改变主?意了。
赵俪娘的命,我要,赵家?人的命,我也要!
赵家?也算是?家?大业大,堵住城门口?,我不?信你们?一大家?人,真能插上翅膀跑掉,等赵家?人都被拿住,还怕挖不?出病梅中人的踪影?
赫连权告诉母亲:“我回来的时候,正好?瞧见城西起火了。”
赫连太太冷笑一声:“我以为这群阴沟里的老鼠有多讲义气呢,杀起自己人来,一点也不?手软嘛!”
公孙宴抵达那起火的府邸前?时,那周遭已经被差役围起来了。
路边聚拢着许多看热闹的百姓,正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虽说秋日干燥,可这火烧的也太快了……”
“谁说不?是??这事儿蹊跷啊!”
影影绰绰的,又?提到了赵家?同?赫连家?的婚事,只是?惧怕后者?的威势,无?人敢明确的讲出来。
公孙宴望着那漫天的大火,层楼叠厦悉数付之一炬,最后官府进?去清点,赵老爷赵太太,乃至于赵家?的几位郎君,无?一生还。
几名仵作装备整齐,往院里去验尸,另有赵家?经年的老奴瑟瑟在旁,一个个确定身份。
“这是?赵家?的大老爷……”
“这是?赵三郎。”
“……这是?长房的大小姐。”
旁边管事模样的男子?问了句:“是?我们?九少奶奶?”
那仵作毕恭毕敬道:“根据尸体的骨骼推断,应该是?九少奶奶无?疑。”
那管事又?问:“没有别的疑似人选了吗?”
仵作已经挨着查验过所有的尸骨,闻言摇头:“这是?唯一符合九少奶奶条件的。”
管事点点头,摆一摆手,便?有人来将那具尸骨抬走。
公孙宴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
因为牵涉到病梅的缘故,赫连太太没再叫儿媳妇经手,亲自撑着病体来处置此事。
尸骨被送到了赫连府,她毫不?避讳的叫摆到跟前?来,面不?改色的盯着瞧了一会儿,问:“这就是?赵俪娘的尸骨?”
管事毕恭毕敬道:“仵作是?这么回的。”
赫连太太抽了条帕子?出来,掩在唇边:“截断她一根骨头,再去找几个赵家?的旁支血脉来验看。”
管事心下一凛,领命而去。
如是?过了几刻钟的功夫,管事神情忐忑的来回话:“太太……”
赫连太太坐在椅子?上,眼睑低垂着:“不?是?她,是?不?是??”
管事应声:“是?。”
赫连太太摆手打发了他,转头去看立在身边的长子?,语气沉重又?萧索:“阿权。”
赫连权半蹲下身去,垂首道:“儿在。”
赫连太太疲惫道:“你弟弟这辈子?,就这么一桩心事,我老了,命不?久矣,也只留下这么一桩心事,你要替我们?办成。”
赫连权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