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一近身,胸口就仿佛微微发热,这熟悉的感觉令萧应离脚步一顿,再抬头的时候,陈松意已经走在前面,跨过了墙壁的所在进去了。
城中依然保持着那日战斗之后的痕迹,她临走前掀起的尘土覆盖了地上裸露的毒石。
因为听从了他们的告诫,所以城中派来探查的那些人也没有在这里随意翻动,也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陈松意在一处干枯萎缩得仿佛一节绳子的藤蔓前停住了脚步,这是当时她跟小师叔落地的地方,再往前过去,就是都是变故的区域了。
她感到殿下来到了自己身后,然后与她并肩而立,看着这座原本被规划用以容纳草原移民的十万人大城。
“在哪里?”他问,“那些令忠诚的士兵感染上怪疾的东西。”
“在那。”陈松意抬手指了指都是缝补的地面。
萧应离应声看去,见到地面上凸起的石块。原本以为那里分布的是打斗中破裂的碎石,可是在仔细看的时候,就可以见到在阳光照射下那些灰扑扑的石头偶尔会闪烁出一点金属的光芒。
本能的,他想靠近一些去看这些金属矿石。他天生就拥有着对金属矿石的亲和力,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轻易地发现它们的藏身之处,比起擅长寻找矿藏的杂家还要精准。
然而他才走出一步,手就被人拉住。
他动作一顿,低头朝着那抓在自己手腕上的纤细手指看去。
与他相比,少女的手指要纤细太多,可就是这样一双纤细的手所能承托起的重量,却远远超过了它看起来所能承受的限度。
就像这个时候,她拉着自己,萧应离也感到如果她不放开,那自己并不能轻易挣脱。
“没事的。”他说,“我带着你给我的护身符,我来这里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过去一见这成为边城大患的毒石,好让你从其中找到克制它的办法吗?”
他不靠近的话,他永远也没有办法找到线索。
那圈在他手腕上的手指动了动,然后慢慢地松开了,只留下方才圈在他手腕上留下的压力。
萧应离对她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就直接朝着毒石中央走去。
陈松意看着他的背影,仿佛在看着他朝那段死亡的命运走去,越来越近,而她站在这里,却不能阻止。
一步,两步,三步……萧应离没有停在外围,而是进入了深处,走到了毒石的包围圈中,这才在一块金属光芒格外明显的毒石前蹲了下来,伸手去捡起这块变形的金属矿石。
道人将它从土里翻出,变成箭矢的形状,而箭矢通过木中所生的火,被融成了不规则的形状。
都是触手冰凉,摸起来的感觉和金属差不多,软硬也一样,而在这块呈现出半金属状的石头上仍旧残留着它原本的特征。
萧应离举起了它,对着阳光转动了一下,看着在转动间仍然保留着石头的那一面分布着丰富的色彩,流光溢彩,仿佛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造物。
如此宝石,哪怕没有雕琢,没有冶炼,只是保持原本的样子,若展现在世人面前,只怕会有很多人将它认为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将之收藏。
而换了是对天下矿藏有收集的喜好、热衷于锻造出各种性质不同的金属的自己,如果看到了它们,只怕也会见猎心喜。
在这之后,将这种毒石放在身边,时时研究把玩,又送入铸造工坊中,与其他矿石混在一起,打造成盔甲兵器,只怕用不了多长时间,自己就会跟那些长时间和它接触的将士一样身染怪疾,形销骨立,然后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因何而死。
尽管无论是游天还是陈松意都说短暂和它接触不会有什么感觉,但萧应离蹲在地上,还是沉下了心,感应着自己的身体暴露在这些毒石前有什么不同。
他不是武者,却是在战场上千锤百炼的武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不下于一些顶尖的武者。
只不过感应了一番,厉王也没有察觉到自己手握着它跟先前有什么不同。
他于是睁开了眼睛,从原地转头,看向离自己有一段距离的少女,想要问她自己现在需要做什么才能配合她。
而就在他转过头来的那一瞬,陈松意眼前这一切就急剧地坍塌收敛,然后那涌动的白雾聚拢过来,取代了眼前的画面。
又是同样的死亡、同样的送葬,巨大的如同棺椁的箱子、高大的佝偻的身体形销骨立地被放置在那口箱子中,然后在起雾的清晨被悄无声息地送葬到草原深处,远离人烟,远离水源,没有墓碑,无人拜祭。
而皇陵中下葬的只是一套盔甲,昭示着下葬者的身份。
“倒回去,再倒回去。”陈松意心中默念道,希望牵扯着这些画面再回到那口箱子被抬出来、放入那高大佝偻的尸骨的时候。
尽管这让她的太阳穴如同针刺,头疼欲裂,要再三目睹大齐的战神陨落的画面,反复昭示这个王朝要走向混乱、走向末路的结局,她还是想要将画面定回去,竭尽全力地去看那口箱子的材质。
这一次,与过往不同的是,在她看着那些画面倒退,然后送葬的队伍又再次在清晨的薄雾中飘渺走远,她却还没看清那隔绝毒石的箱子,想要再一次将画面拉回来的时候,一只手将她从那片越来越不稳定的迷雾中拽了出来。
眼前的雾气倏然退去,洒满阳光的残垣断壁再次回到了她面前,而原本应该在那片毒石之间的人正站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仿佛刚刚将她从那段黑暗的命运里拽了出来。
“这就是你一直看到的吗?”站在她面前的人顶着她不熟悉的面孔,却用熟悉的眼眸深深地注视着她。
“我看到了。”萧应离情绪复杂地道,“是铅,我的‘棺椁’,是铅铸成的。”
“什么?这就找到了?”
游天不敢置信地看着回到面前的两人。
他刚着手想挑几块金属进行初步的实验,甚至连实验用的兔子都还没有抓回来,陈松意跟厉王两人就已经从那座城回来了,并给他带来了这般震撼的消息。
萧应离目光一扫,伸手从其中一口箱子从里面取出了一块金属,举到了两人面前。
“这是铅。”他说,“能够阻隔毒石的毒素,让它不向外扩散危及生灵的金属就是它。”
营帐中,不管是陈松意还是其他人,目光全都定在了这块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金属上。
甚至,游天还注意到在他取出铅块的那个箱子里,还有几块金属外形看起来跟他手中拿着的这铅块差不多。
“就是它?”游天伸手去接,萧应离把铅块递给了他,看他接过去捏了捏,敲了敲,还掂量了一下。
得亏游天没有太过用力,不然这铅块承受不住他一握。
萧应离沉吟着,想起城中那些毒石的数量,要将它们全部装下,显然需要打造一口足够大的金属箱。
“城中铅的储存量,足以打造一口大箱,将那些毒石收集到一起——”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想起了在那些画面中看到的自己的棺椁。
将军百战死,无论是他的经历也好,性情也好,全都让他有面对死亡的准备。
将士最好的归宿是马革裹尸,他全然没有想过自己的死亡竟然是那样。
于是,他顿了片刻之后才把后面的话继续说完,“收集到一起,装箱焊死密封起来,运到远离人烟远离水源的地方,埋进地底,这样就可以隔绝毒石的毒性了。”
这不是最好的办法。
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将毒石的毒性彻底洗去,变成随意抛弃在路上也不会影响到任何人的石头。
可惜,他们目前并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那就唯有把它封存。
“而将毒石清理干净之后,那座城中曾经沾染过毒性的土壤,为保险起见,也一起密封起来运走吧。”萧应离道。
城中的铅块足够,支撑得起多打几口箱子。
这样看起来,似乎就跟那梦境中的发展不一样了。
这个念头让萧应离心中莫名一松。
而游天看过了铅块,对这个决定没有异议:“这样确实稳妥些。”
他注意到从回来之后,少女就一直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游天于是拿着铅块在她面前晃了晃,示意她有什么话要补充的可以说,却见少女只是对自己无声地点了点头,便知道她也没有更好的处理办法了。
作为在这件事情上最有决策力的三人,对这个方案都一致通过,游天便也没有什么再要说的。
只不过作为医者,他没有办法销毁作为病原的毒石,也没有办法彻底治愈因它感染了怪疾的病人,所以不想放弃验证铅块是否有效隔绝毒素的机会。
他说道:“既然排除掉了其他选项,只留下这一个,那就不妨让我在这里实验一番。”
他向厉王索要足够的铅,最好直接打造成密闭的容器,供他放入毒石进行观察实验。
通过观察动物的身体变化,找到疾病的源头,或者可以通过逆推修复的方式,治愈那些已经感染的士兵。
再不济,也能找出缓解他们病痛的方法,让他们余下的时光能好受一些。
这是医者仁心,为的又是自己麾下的将士,萧应离自然无有不应。
而陈松意也没有阻拦,只是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暂时从营帐中退了出去。
来到帐外,旷野的景色一下映入了她的眼中,遥遥望去还能看到前方哨所的影子,还有百里之外隐约的城墙。
阳光照射在营帐表面,反射过来,让这一片的光线更加明亮,陈松意默默地走向一旁。
来到营帐外的火堆前,白天这里只有木柴燃烧的余烬,到了夜晚才会加上新的木柴点亮。
她在草地上席地而坐,随手揪起手边的一株草,开始结绳。
这是草原上的大巫常用的占卜手段,只不过她现在并不是在占卜,而是在通过这个动作来让自己理清思路。
她心中仍在想着方才在城中发生的事,厉王殿下看到了,他是怎么看到的?又看到了多少?
像这样分享视野,让第二人看到她所看到的东西,只有跟师父才分享过。
这是因为她的这双眼睛,就是在师父把她送回来的时候给她的,本质上他们两个人拥有的是同一双眼睛,自然所见一致,互相感应也就不奇怪了。
可是厉王殿下怎么可以?
陈松意在他身上没有感觉到道术的波动。
这是师父的安排吗?
确实是因为他的到来,才这样准确而快速地从那段画面中找到他们要找的目标。
萧应离到来的时候,就见到她手中的这段草茎已经被打出了数个绳结。
他在帐中许诺完会给游天他想要的东西,转眼见陈松意不在帐中,于是也找了个借口出来,就见她独自坐在这里,身形看上去格外单薄。
察觉到草茎已经打结到了最末端,陈松意停下动作,低头看向自己打出的绳结,从其中判断出了起卦的结果,然后把变短了一大截的草茎扯成数段,扔到了地上。
见状,萧应离这才走了过来。
陈松意感到身后的光芒被挡住,有人来了。
通过熟悉的气息和脚步声,她判断出了来人的身份,是厉王殿下。
确实,他对刚才在城中见到的画面应当也怀有疑问。
没有什么人在见到自己的死亡之后会无动于衷。
她想到自己方才用绳结占卜出的卦象,对自己应该回答什么有了成算,于是没有起身。
她知道,身后的人会过来,不拘小节地坐下。
果然,厉王很快来到了她身边,在她身旁干脆的坐下了。
他知道自己的到来逃不过她的觉察,也知道她应该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回答自己的问题,于是坐下之后便直接问她:“刚才在城中我看到的是什么?”
“是一节命运的走向。”她答道。
如果没有她的干涉搅局,那这一世的发展可能就还是那样。
陈松易转过头看向将耀眼的容貌藏在普通面具下的萧应离,反问道,“殿下来之前,师父他对你说了什么?你为何能看到我所见?”
萧应离顺着她的话仔细地回想了一番自己来之前林玄对自己说的话,然后摇了摇头。
“先生没有对我提及相关的事。方才在城中,我只是看你像是被魇住,状态不对,所以过去想要唤醒你。”
那满地的毒石可以引发无法治愈的恶疾,但是也不知道它们是否还有其他的影响,比如密布在一起,让人产生幻觉。
他过去的时候,陈松意的目光就已经变得没有焦距,仿佛她人还在这里,神魂却去往了别的地方。
就算他走到她面前叫了她几声,她也没有反应,于是萧应离才直觉的去握她的手。
这是一个牵引的动作。
想要把她从沉浸的世界拉回来,带她回到现实。
“只是没想到刚一拉住你,周遭的视野就变了,然后我就看到了。”
看到了那口箱子,看到了送葬的队伍在薄雾中远去的背影,看到了自己的灵位,也看到了皇陵中代替他下葬的只有一套盔甲。
心神巨震之后,萧应离很快就意识到了这种状态异常,从不稳定的画面中脱离了出来,同时也顺利的把陈松意带了回来。
而且,他记得很清楚,在那些白雾聚拢过来,仿佛将他从这个世界抽离到另一个空间的时候,那系在他手腕上的红绳紧了紧,而他胸口放置护身符的地方开始发热。
刚刚他把符拿出来看过,已经变成了灰烬,就跟在沂州城外替他挡下攻击的时候一样。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要进入那个状态,去目睹那些画面,对他是有损害的,只不过这损害由护身符替他承受了。
“我只是偶然介入,尚且如此,你一直用这双眼睛在看命运的走向……”
萧应离的目光带着几分凝重地落在她的眼睛上,“这样损害,是不是一直都如影随形?”
陈松意真切地感知到了他的关切与担忧。
萧应离就见她的神情没有前一刻那么紧绷了,而是像是他们身后被春风吹过的草原,变得柔和下来。
“殿下。”她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其中没有承受这番天赋跟重责的怨怼,也没有遭受创伤留下的阴霾,“这世间有很多不平事,但起码在这件事情上,天道是公平的。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什么,想要窥视命运,就要付出窥视的代价。”
她的眼睛很亮,里面倒映出萧应离现在的样子,“我庆幸于能拥有这样的天赋,能如我师父一般能够窥探命运,不会茫然的活着,被动的被算计。”
“相比起这些,我要付出的代价微不足道。而相比起能救下你,阻止那样的命运在你身上降临,其他就更不重要了。”
身为王者跟统帅,萧应离一生中接受这般以生命起誓的效忠不知几何。
可这番话从眼前人的口中说出来,给萧应离的感觉却是如此的不同。
他不由得回想起两人在沂州城初见的那个雨天,她在那时是不是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所以在见第一面时,看自己才会是那样的眼神。
“我——”萧应离定了定神,想如往常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对少女作出回应,可那些回应到了嘴边,却都还是让他觉得不够,此刻涌到嘴边的完全是另外一些原本想好了不直接展露的话。
就在他想要将这些与别不同的心情说出来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游天的声音:“你们在这儿。”
那停驻在他身上的目光立刻转移开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了。
游天察觉到气氛,不由脚步一顿,他出来找人本是想好了后面怎么做,想让他们回去商量的。
可找过来之后却发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不一样,厉王看起来刚要说什么就被打断了。
游天难得的有些迟疑,他是不是不该来?
然而陈松意已经对他摆了摆手,利落地撑着地面起了身。
在跟身旁的人说了那番话之后,她像是一下就卸下了心理负担。
至于厉王殿下是怎么看到那些画面的,回去见了师父问他就好了,不必在此处钻牛角尖。
起身以后,她又看向旁边跟着站起身的厉王,问他,“殿下刚才是要跟我说什么?”
她注意到了,殿下方才似乎有话想要对自己说,只是被小师叔一来打断了。
“没什么。”既然错过了时机,萧应离便不打算再提,“先过去吧。”
见他要提的不像是什么重要的事,陈松意也就没有多加思索,点头与他同行过去。
三人回到了营帐中,游天立刻道:“既然已经知道该用什么金属来打造,做出来的箱子才能封锁住这些石头的毒性,城中又不缺这种金属,你和殿下就先回去吧。”
护卫们正在恢复中,这里他独自留下就行。
见厉王殿下没有异议,本就打算要回去见见师父的陈松意也没有拒绝,游天于是很快去写了一封手书作为借口让他们带着回去。
一行人当即动身回城,很快便抵达了。
城中主官吴大人在听到消息之后,不由得面露惊喜:“真的找到隔绝毒素的办法了?”
游太医驻扎在那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一直没有好消息传回来。
他还以为这件事的解决遥遥无期,没想到在那场风暴之后,竟这么快就有了结果。
“好啊!”吴大人不由得起了身,在书房里转了两圈,一边转圈一边道,“现在城中人心惶惶,正是需要一个像这样的消息来安稳人心的时候!”
恐怖的东西之所以令人恐惧,大多是因为未知。
等知道了是什么引起那样不可治愈的怪疾,而不是鬼神作祟之后,那边在世人的眼中就不会那么恐怖了。
更何况现在还有办法可以将这作祟的东西隔绝起来。
“不不不——”吴大人更正了自己的想法,“不是作祟,是毒。”
下属看着他高兴完,随即又像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那种能够用来制造箱子封锁毒石的金属出自城中的铸造工坊,是由岑将军在管的军需物资。
对边关来说,重要的除了人以外,就是铸造工坊中的这些金属了。
它们可以变成武器,也可以变成盔甲,每一种的用量都有定数,要用工坊里的金属来铸造箱子,解决城外的毒石问题,岑将军会答应吗?
“不管了。”吴大人一咬牙,“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要解决。”他们不能再继续生活在惶恐之中。
于是他问下属岑将军人在何处,得知他一早去了军营之后,吴大人就立刻动身往军营去。
边关大城的主官跟守将平级,但文官向来比武将地位要高,所以通常情况下都是岑将军过来,少有吴大人这个当主官的主动去军中找他的时候。
吴大人原本预想了一些阻碍,但没想到他来到以后将事情同岑将军一提,竟然交涉得十分顺利。
岑将军想也不想就答应了:“我这就从工坊中调出足量的铅来打造箱子,造好以后直接给游太医送去。”
“太好了!”吴大人松了一口气,然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向着像是完全没考虑军需物资挪用问题的岑将军提醒道,“不过岑将军,军中的这些金属不是都有定量?这般先挪用了……”
“不要紧。”岑将军却摆手道,“之后我会上一道折子一封和殿下说明。”
他一边义正言辞说着,一边想到殿下他人就在这里,这命令就是他下的,哪里还用得着上折。
可这话落在吴大人的耳中,却是他这般私自调用铸造工厂中的金属,更改用途,在厉王殿下面前先斩后奏也不会担心受到责罚。
像这般便于行事的权利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吴大人想。
真是羡慕他们这些王府旧人啊。
而正当吴大人觉得不能全由岑将军来负责,自己也应当承担一部分责任,要与他商量着怎么来写这封折子的时候,陈松意则和厉王一起回到了将军府。
她独自脱离队伍,前往那座毒城营救小师叔,并没有入城,这是她第一次回将军府。
等他们师徒二人相见之后,萧应离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他知道他们师徒有很多话要说,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的师父,先给他们留下空间。
“师父是怎么让殿下看到我所看的一切的?”陈松意见了师父,先同他说了小师叔眼下的状况,然后便问起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
老人伸手向她招了招,示意她到近前来,陈松意走近了,自然地在师父面前蹲下。
林玄仔细地看过她,确认她没有受伤之后,这才拍了拍她的脑袋,道:“那座城里的东西跟殿下的命运息息相关,而他又是对这些金属矿藏最熟悉的人,再没有比他更适合去找出答案的人了。为师想,以殿下的性情,应当无惧于直面自己的命运,难道他看过之后畏惧了吗?”
陈松意摇头:“并没有。”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希望叫他去直面死亡的命运。
“这太残忍了。”她低声道。
“但有时就是需要一些残忍的真相,才能让人更好地前行。”
“松意。”老人叫她,然后放下了手,温声道,“为师懂你的恐惧。你见过绝望的未来,所以害怕再次失去希望,因此将殿下的安危看得很重。就算你已经走到了这里,成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可在面对殿下的时候,你依然怀疑自己,就想让他待在安全处,不让他涉险。”
师父说得没错,陈松意低垂着头,看着师父衣服上的纹样,她确实是这样想的。
尽管她也知道,殿下身为统帅,不可能永远待在安全的大后方,但她还是希望代替他去冲锋陷阵,不让丝毫危险的因素接近他。
师父为了联系她跟殿下而套在他们手腕上的红绳,此刻就好像一头是套在不受拘束的骏马脖子上,另一头牵系在她手里,让她想要一扯就改变他的行进方向,让他待在安全的后花园中,而不是在广阔却危机四伏在草原上驰骋。
“……但这是违背骏马本性,也是违背我本心的。”
“不错,这是不应该的。”
老人温和地看她破除心障,“正因为他是你所选择的王者,所以注定了他天生不是被保护者,他要直面命运,而你也要学会直面恐惧。”
而直面恐惧,这个课题不光是她的,也是林玄自己的。
在老人面前低着头的陈松意感到师父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头,就像记忆中在树下教导自己时那样。
“不只有你会惧怕,为师也是一样的。”
他的弟子害怕着厉王遵循旧日的轨迹死去,而他也怕她会再次死在自己面前。
“为师把你们联系在一起——”他的目光落在少女手腕上的红绳上,红绳颜色鲜亮,没有因为奔波和战斗而沾染尘埃失去颜色,“殿下才会见你所见。他知悉一切,就会变得更加沉稳,减少鲁莽,而你既可以借他之力,也可以做他的最后一层屏障。”
“只要他活着,大齐气运就会一直绵延不断,受你调用。”
“而只要你活着,你就可以用道术保护他,让任何人都不得害他。”
就像“我”把这双眼睛给了你一样——老人压下了这句话没有说。
那个“我”让你带着这双眼睛回来,是想让你将命运看得更清楚,趋吉避凶,让它成为你的保护。
“我明白了,师父。”
陈松意消化了师父的话,尤其是她是厉王殿下的最后一层屏障这句,让她重新坚定了阻挡死亡降临的决心。
在刚刚回来,没剩多少力量的时候,她都可以逃脱死亡,绝地反击。
现在掌握了力量,她没有理由不做得比那时候更好。
“你明白就好。”见她不再受困于那种想要守护的心情中,林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不过随即又收敛了起来,换上了郑重的语气对她说,“那接下来,为师也放心离开了。”
“离开?”陈松意心中一紧,连忙抬头看师父,“师父要去哪里?”
老人道:“这些时日我一直在复盘推演刘洵的布局,可其中有一点不管怎么推演,始终都算不出来。所以为师打算离开一段时间,往草原王庭去一趟。”
要破刘洵的局,就必须补足缺失的这一块。
他既有了得自松意前世的信息,再加上这怎么也推演不出的关键,就能彻底占据先机,在一月后的那一战里有赢下的把握。
所以这一趟,他非去不可。
可他刚一说,才恢复平静的陈松意眼前就再次浮现出了上一世城破的画面。
上一世也是如此,师父说要离开一阵,让自己守住城等他回来,可她没能等到。
老人感觉自己的袖子被抓住了,他停住了话头,低头朝着力道传来的方向看去,就见松意抓紧了自己的袖子,仿佛被巨大的噩梦袭击了,表情一片空白。
“松意?”林玄担忧地唤了她一声,就见仿佛被魇住的少女喃喃道:“师父不能走,我守不住……”
老人叹息一声,心道果然如此。
当少女暴露出情绪的冰山一角时,其实内里已经快到极限,她心中的创伤极深,在所有人面前都藏得很好,只在自己面前才会露出一些。
这一次又要留下她在这里守城,犹如重复前世的结局。
“好孩子,不一样的。”老人放缓了声音,将她从前世的梦魇里拉回来,定在如今这个不同的时空里,“我已经改变了你家的阵法,它不再有缺憾,况且这一次有厉王殿下在,一切都会不一样。”
现在不是上一世她身处的那个时候,不是边关与草原拉锯、精力耗尽,而他们失去了厉王,无人再能威慑草原王庭的时候;也不是王朝千疮百孔,民不聊生,连边关将士的抚恤跟奖励都放不出来的时候。
“你不在那个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