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李缘缘身死, 陆雪君变得更加极端, 喜怒不定, 对心上人也是爱恨交织。他认南秀做了女儿, 南秀却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备受他的宠爱,而是在关山楼过着如同被囚禁一般的生活。
随着渐渐长大, 南秀的样貌也不再肖似李缘缘,陆雪君发疯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多,经常会故意饿着南秀,或者让她穿单衣在大雨大雪中罚跪。
南秀想过无数次逃跑,但见识了陆雪君残忍的手段后就被吓得老实了。
霍连云比她还要凄惨得多。
初见霍连云那天,陆雪君笑眯眯地对她说后院里养了一只听话的小狗,问她想不想过去看看。
她当时还很天真,年纪也才将将九岁,因为院子里实在太寂寞了,陆雪君还不许别人和她说话,所以想着如果可以有一只小狗陪着她,至少身边会热闹一点。
直到陆雪君牵着她去了后院她才知道,他口中的“小狗”,居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霍连云被关在一个巨大的狗笼子里,很安静地蜷缩在角落。初见时是冬天,他穿着单薄破损的外衣,铁笼子最底端几乎全都陷在了雪里。看他靠着笼壁一动也不动,南秀还以为他已经被冻死了。
陆雪君很喜欢把身边的叛徒和抓来的名门正派关进笼子里折磨,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因为嫌弃他们聒噪而割掉他们的舌头,或是怪他们撞击铁笼发出声音而砍断他们的手脚。但霍连云却很安静,怎么折磨也不会出声,所以他活得最久。
他那时候也才十五岁左右,面容清俊,眼睛黑白分明,清凌凌的,像是能看穿人心。
也正是因为“听话”,他被送到了南秀面前。陆雪君还给南秀做了一条漂亮的带着倒刺的鞭子,要她用这条鞭子在霍连云面前立威,学会调教好他,做他的主人。
但年幼的南秀哪里下得去手,所以院子里经常发生的一个场景就是她站在院子里握着鞭子崩溃大哭,霍连云戴着铁锁静静地盯着她看。
陆雪君骂她心慈手软,但看她哭起来和李缘缘还算有几分像,心就软了一些。
再后来她逐渐学会面对陆雪君时用她娘来扮可怜,借此让自己和霍连云的日子好过了不少,甚至可以跟着关山楼的长老们习武。她苦学易容遮盖容貌,则是怕陆雪君因为她越长越像亲爹再发疯。
陆雪君不让她识字,都是霍连云在悄悄教她。她那时候猜霍连云的出身一定很好,明明年纪也不算大,知道的却很多,由于教她时没有书可用,全凭他脑子里默记下来的东西。但她不敢询问他身世,害怕戳到他的痛处。
虽然霍连云话少,南秀却默默将他视为了依靠,全身心信赖着他。所以后来他手刃陆雪君和陆雪君的走狗,即便手段再残忍,南秀也觉得可以理解,毕竟亲眼见他受过太多折磨了。
杀人前夜霍连云问她怕不怕,她说不怕。
可真的看到血流成河的关山楼她还是怕得嘴唇发白双腿发颤,第二日天还没亮就胡乱卷了几件衣裳首饰,带着她娘的牌位趁乱跑了。
南秀被轻轻推醒,皱眉睁开眼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
“你梦到什么了?”冯梦俯身凑近,满眼关切地说,“你流泪了……”
南秀抬手在侧脸抹了一把,起身坐在床沿,发了一会儿呆才垂着头无精打采道:“没什么,梦到从前的事了。”
冯梦宽了心,又招呼她吃早饭。
“一早收到传信,说岭南派的几名弟子也在帮着寻找孙掌门,现在正往静江城赶呢。你要是没睡足,吃过了饭也可以再睡一会儿,要等他们来会合大家才会离城。”
南秀道了声谢,洗脸漱口后坐在桌边吃东西。
她吃饭时候几乎听不到咀嚼的声响,乖乖巧巧的,样子很文静。冯梦忍住摸她脑袋的冲动,压低嗓音一脸憎恨地和她讲今早客栈外发生的大事。
城内昨夜发生了一桩灭门惨案,上下三十余口人呈跪姿朝向大门,被捆住双手斩了首,场面惨烈无比。这是关山楼惯用的向武林正派挑衅的一种方式,虽然近几年不曾见过了,但过去的几次足够令人难以忘怀。
冯梦恨声说:“若关山楼真的死灰复燃,这样的惨事只会更多。”
南秀拿着筷子的手一紧。这种做法确实是当年陆雪君最喜欢的,但自从陆雪君死后就再也不曾出现过了。
冯梦又继续叹着气说,半个时辰以前客栈门口还围了不少百姓,不停往门里砸臭鸡蛋扔烂菜叶,想赶他们一行人速速离开静江城。普通百姓由于灭门一事,认为他们继续逗留在城中势必会惹来魔教再度“挑衅”。
百姓们的这种做法冯梦自然能理解。不过青阳派的江波行是个极端火爆的脾气,他当即抽出了刀要砍人,人群中为首的那一个似乎是被他暴起的气势吓到了,居然直愣愣站在原地不敢跑,像根木头一样,除了他旁边众人都四散逃开了。
不过幸亏在江波行冲动挥出刀时,旁边一人稳稳地握住了他的手臂。
冯梦惟妙惟肖地模仿着江波行当时的动作和语气。
他脸色发青,瞥眼认出拦他的人是谁,冷笑道:“秋天奚,你倒是好心肠,真是到处做菩萨。”
南秀听到这个名字后在脑海中搜寻一番,结果并没有与任何一个人对上号。她们四方山与青阳派结伴同行,早已经互相介绍了一番,好像没听到过这个名字。
冯梦见她一脸懵懂,就知道她肯定也对这个秋天奚没有印象,解释说:“秋天奚也是青阳派的弟子,听说是刚拜入门下不久的,总在角落里站着,木讷寡言,和同门都不大对付,所以介绍时才有意略过了他吧……没想到心肠倒是很好。”
冯梦又形容秋天奚的长相:“生得文弱纤秀,看起来不像习武之人,倒像个教书先生。”
听到这样的形容,南秀忽然之间就想起了这个人的脸。她也确实从没有听这人说过话,真的很容易被忽视。
“江波行脾气那么大,却好像不敢惹他,只敢阴阳怪气……”冯梦笑了笑。
两人在房里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门外有脚步声慢慢靠近才默契地收了声。紧接着房门便被轻轻叩响了。
冯梦起身去开了门,惊讶地发现站在门口的竟然是一身鹅黄色长裙的章凤儿,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里距离四方山足足有五六日路程,章凤儿刚刚成婚,怎么一声不响地跑来这里了?
章凤儿头上挽着妇人髻发,整个人漂亮得夺目,但明显情绪异常低落,一见到冯梦先瘪瘪嘴,委屈地低声叫了句:“师姐……”
“凤儿?你怎么来了?”冯梦还陷在惊讶之中,表情意外地迎上前拉住她的手。
“我……”章凤儿瞬间红了眼睛,垂下头黯然说,“我和方师兄吵架了。”
两人才成婚,章凤儿脾气又很好,方灵远更是恨不得把她宠到天上。冯梦实在想不出他们夫妻吵架的理由,沉默一瞬,小心翼翼地问:“因为什么吵架了?”
章凤儿飞快地扫了她身后的南秀一眼,没有回答。
冯梦却因为这一眼迅速懂了,问她:“因为顾师兄?”
章凤儿咬咬嘴唇,再次抬眸看着南秀说:“南师妹,多亏你请来了药王谷的人,如今师兄的身体确实一日比一日好了,老谷主说再有一段时间定能恢复!”
对此南秀并不意外。她能请动药王谷的老谷主来为大师兄医治,是因为许诺赠给老谷主一半生骨金莲。而她缺的一味药,药王谷恰好就有。
冯梦又惊又喜:“真的能治好?”虽然知道老谷主医术了得,但她此前也没抱什么希望。顾崇要是真能恢复得像从前一样,南秀对他可算是有再造之恩了。
章凤儿很用力地点点头。
冯梦再深问下去才知道,原来章凤儿是跟着岭南派的人过来的。章凤儿的外祖父是岭南派掌门,她自幼不光在四方山众星捧月,在岭南派也是同样的待遇,执意要跟来,岭南派的几位弟子也不敢阻拦。
“方灵远也没拦你?”
章凤儿气闷地说:“他又拦不住。”
想起自己之前对南秀说的那些决心放弃顾崇和回护方灵远的话,此刻迎上她静静的目光,明知道她眼睛里并无深意,章凤儿心底依旧升起一股心虚。
听闻老谷主在为顾崇疗伤时血水一盆又一盆从房间里端出来,她实在压不住心底的担忧记挂,独自跑去了天奇楼探望。顾崇在她去时还算清醒,并没有赶走她, 但也没有和她讲话,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可后来他陷入半昏迷中痛得整个人弓起,却喃喃叫了她的名字。
当时老谷主也在场,那种促狭又恍然的视线瞬间令她无地自容。
她心思敏感,知道老谷主这一眼并非出于善意,反而是带着一种嘲讽的意味。
神思恍惚地回去后,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又哭又笑,强烈的悔意笼罩着她,夜里看到方灵远更是愧疚不已。
方灵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她情绪不佳,红着眼睛既可怜又柔弱,耐心地轻声细语哄着她。可当他将手揽上她肩头,试图凑近亲吻安抚她时,她居然从心底开始抵触起来。
想到这些,章凤儿又开始哽咽落泪了。
南秀知道她和冯梦关系很亲近,看样子是有许多心里话想说,于是识趣地找了个借口走出房门。
她顺着楼梯一路下了楼,又往后院走。
连接前堂和后院的小廊上正坐着一道修长的身影,蓝色的外袍挂在他身上显得很空,更衬出他清瘦,南秀这回一眼就认出他是冯师姐口中的那个秋天奚。她的视线自然而然落在了他身上,但很快又收回了目光,继续向前走着,没想到路过他时却被他出声拦下了。
“别去后院。”他的声音沙哑,算不上难听,但也并不好听。南秀分神想着: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不爱说话?
秋天奚站起身,彻底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奇怪地仰脸看他。
他很白,露在衣裳外面的脖颈苍白得能清晰看到淡青色的血管,身材细瘦修长,样子确实是冯师姐描述的那样满是书卷气,嘴唇没什么血色,看起来身体不太好。
还不等南秀问他拦住自己的原因,她便听到了从后院传来越来越近的交谈声,从他们的三言两语中得知青阳派这几人方才是在院子里打水冲凉。
为首的男人是江波行,看到两人在廊上面对面站着,踏上台阶的脚顿了一下,调侃秋天奚道:“天奚这是在给我们守门不成?方才拉你去洗你也不肯,真像个小姑娘,连衣裳都不乐意脱,生怕被我们瞧去了。”语气不太好听,看表情甚至有些色眯眯的。
还不等南秀看清几人松松垮垮又沾满水气的前襟,秋天奚已经默默转了个身,不知道是不是她多想了,他就像是刻意替她在遮挡一样。
她只能看到他极其宽阔的肩背。这个人虽然瘦得厉害,但因为个子高,还是能把她挡得严严实实。
青阳派几人嘴碎,见到小姑娘总免不了占些嘴上便宜。但方才一瞥全都已经认出了南秀,即便秋天奚不挡,他们也不会自找麻烦。南秀不是天仙般的长相,身手又十分厉害,在他们看来与女夜叉无异,于是其余几个笑着簇拥江波行很快走远了。
武林中的人大都不拘小节,南秀就算撞见他们打赤膊也不会在意,但还是认真地向秋天奚道了句谢。心道:这人的心肠确实是好,今天又救了人又好心提醒自己。
他回应的声音低沉,几乎听不清:“不必谢。”
南秀只当他是内敛的个性,刚准备道别又听他说:“果子,你要吃么?”
说着他已经展开了手心,托着两个青色的圆滚滚的果子送到她眼前。
南秀愣了一下,没有拒绝:“啊,谢谢。”
这人不光心肠好,还挺大方的。
她只拿走了其中一个,然后朝他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
秋天奚手指蜷了一下,握住被剩下的那一个,慢吞吞地将手收回袖中。
南秀和秋天奚一前一后走回前堂时, 有一群人正下楼来。
走在最后的人看起来最年轻,皮肤黝黑, 面容严肃,一手轻扶在腰间的佩剑上。他抬眼看到南秀后神情顿时一变,随即浮起冷笑。
南秀起初还没有认出这人,这人却一眼就认出了南秀,勾着嘴角看着她,视线扫过秋天奚,边走下楼梯边语气轻蔑地说:“看来南姑娘是移情别恋了, 还以为南姑娘会对可怜的顾崇不离不弃呢。”
南秀皱了皱眉, 通过他的声音终于想起了他的身份——岭南派的高净。
听他这话出口,前面几人都停下脚步向南秀投来了目光。他们全都是岭南派的弟子, 同门出言不逊,却奇异地没有任何一人出面阻止,反而隐隐聚起几分同仇敌忾的架势。
南秀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之前为了生骨金莲她与岭南派的长老高嗣琴大打出手, 高嗣琴并非无名小卒, 败在一个小姑娘手下当然丢人, 如高净这样当日在场的弟子自然也不会给她好脸色看,更何况高嗣琴还是他的父亲,这梁子自然是重重地结下了。
不过生骨金莲的事涉及高嗣琴的面子,岭南派没好意思外传,冯梦是从章云书口中知道的, 而章云书怕是从他外祖父那里得知的。
高净的挑衅南秀只当没听见, 她懒得在此处起争执, 也自认嘴巴笨, 没必要与闲人纠缠。
如果不是因为正在寻找孙掌门的下落,只是路上遇到了这帮人, 大不了打上一架,用拳头让高净学会闭嘴。可惜她被四方山撵出来帮忙找人,不好再继续闯祸了,尤其岭南派和四方山关系亲密,犹如一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上下扫了高净一眼,没说话。
高净却被她这一眼看得更加火大,握着剑柄的手微微收力,脚尖也朝着她的方向向前挪动。
这时他旁边的人才连忙伸手阻拦。
本派长老都打不过南秀,他们几个就算一起上也不是南秀的对手。嘴上逞逞威风还行,谁先动手谁理亏。
高净也很快冷静了下来,压了压火气,从鼻子里用力哼出一声,然后转过身随师兄们向门外走。谁知等他走到门边时,不知怎么双腿忽然一软,猛地向前扑倒,脸正正巧磕在了门槛上。
事发突然,身边人皆来不及反应。
这一下竟直接将高净的门牙磕断了,他痛呼着爬起身时满嘴的血,脸色因为剧痛转为惨白,半天都没能缓过劲儿来。同伴看出端倪,慌张地上前扶起他,又环顾四周愤怒大喝:“是谁作怪!”
几人最终将目光定在南秀身上。
南秀摊了摊手,表情无辜。她也没料到高净会突然摔倒,而且还摔得这么惨……
她身后的秋天奚慢条斯理道:“自己脚滑摔倒,也要怪到别人身上不成?”
南秀忍不住看了秋天奚一眼。
冯梦师姐口中的他,和方才他留给自己的印象都是良善温和的。听他此刻在为自己说话,语气隐约能听到一些锋芒,甚至带了讥讽的意味,与心里既定的印象又不同了。
秋天奚回望她,垂下眼,又变回了那副木讷的模样。
气氛剑拔弩张。
而南秀没做就是没做,自然也不会心虚。
正在僵持不下时冯梦和章凤儿闻声赶来。章凤儿被满脸是血的高净吓了一跳,迎上前问:“这是怎么了?”
高净疼得没办法回应,岭南派的其余人也不说话,始终恶狠狠地盯着南秀看。
冯梦对上这些带了愤恨的目光后觉得奇怪,小心地凑到南秀身侧压低声音问:“发生什么了?”看到她和秋天奚站在一处,意外地扬了扬眉。
南秀诚实回道:“那人不知为何摔倒了……然后就这样了。”
岭南派的人与章凤儿亲厚,在章凤儿的不停追问下,才忿忿说高净摔倒得很蹊跷,又是在和南秀有摩擦之后,自然要怀疑是她下的黑手。
章凤儿看了看不远处的南秀,坚定回道:“南师妹不是那样的人。”
岭南派的人满脸不屑,但又碍于章凤儿的情面没再争辩什么。
秋天奚却忽然开口,微微提声道:“不是有摩擦,是你们对南姑娘出言不逊。南姑娘不与你们计较,你们却反咬她一口,实在有违江湖道义,令人不齿。”
冯梦瞪大了眼睛看他,又看向南秀,一脸“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的表情。
南秀也诧异。但之前秋天奚已经在替她说话了,所以此刻再继续如此,她也就没那么意外了。全因为这位秋少侠是好人,当然会仗义执言。
由于岭南派确实没有证据证明是南秀给高净下了绊子,秋天奚此话一出,更显得他们这一群人无理取闹。
最后还是岭南派中年岁最长的一位笑眯眯地站出来调和,心里虽十分不情愿,还是故作大度地向南秀拱手致歉。
这件事算是终了了。南秀全然没放在心上,只有岭南派众人憋了一肚子气。
不久后众人汇聚前堂,经商议后准备离开静江城。
冯梦想了又想,还是劝章凤儿回四方山去。
但章凤儿心里乱糟糟的,暂时不想回家。方灵远也好,顾崇也好,她都不想见,于是撒娇要和冯梦等人一起去找孙掌门。
冯梦犹豫不决。章凤儿身手一般,又是师父的女儿,若是在路上受了伤,回去不好交代。
章凤儿生怕被师姐强硬地撵回去,扯住她手臂低声道:“孙掌门是因为来了我的婚宴,才在回程路上不见踪迹,我理应帮着一起找人的。”
见冯梦的态度并不算坚决,章凤儿的语气更软了一些,小心翼翼地说:“若我回去,你又放心我孤身一人吗?但不放心,又要叫谁与我同行呢?这里的人手本就不足。”
冯梦受不住她的恳求,最后还是同意带上了她。
他们离开了静江城,途中听说有人曾见过青阳派孙掌门,便顺着这真假难辨的消息一路去了安远城,照旧是大失所望。又这么白白折腾两日,有一人泄气道:“总觉得像是有人把我们耍得团团转。”
日头偏西,众人只好先在安远城内找了个摊子填饱肚子。
青阳派以江波行为首的几人将最大的一张桌子坐满了,秋天奚孤零零站着了一瞬,抬脚往旁边的空桌子走去。
南秀看到这场景后顿时不忍。
“秋少侠!”她忽然扬声,吓了冯梦一跳。
秋天奚抬头看过来,南秀抿抿嘴,隔着几桌人问他:“要不要同坐?”
四方山弟子占了三张桌子,南秀几人这一张还有空位。
秋天奚没有推拒,径直走过来,道了声“多谢”,然后坐在了她对面。
冯梦的目光在两人间来回,但见两人表情坦荡,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这食摊只卖羊汤。汤碗送上桌后,南秀端起热腾腾的羊汤抿了一口,不知怎么想起霍连云很讨厌吃羊肉,而且拒绝尝试。
“霍连云这辈子很多美食都还不曾吃过吧,整日吃素,不知道临死前后不后悔……”她一边喝一边默默地想。
对面的秋天奚也一口一口喝着。
汤碗喝得快见底时,青阳派的几位弟子忽然起了争执,起因是有人红着眼睛哭问是不是掌门真的出事了,有人骂他晦气,是在诅咒掌门。最后演变成痛骂魔教,痛骂霍连云。
静江城的灭门惨案还历历在目,他们用最尖锐的话诅咒着霍连云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南秀瞬间没了胃口,慢慢放下手中的碗。
冯梦瞥一眼淡定的秋天奚,还以为听到同门叱骂他也会同样露出愤恨之色。
可秋天奚只是静静喝着汤,丝毫看不出情绪。
不远处令南秀皱眉的痛骂声最后是被一段孩子的哭声打断的。她循着哭声望过去,发现是个穿着粗布小褂,还不及桌面高的幼童不知怎么钻到桌子底下去了。岭南派的人正要揪他出来,结果因为一个比一个长得严肃,直接把孩子吓哭了。
他们正手足无措时,秋天奚放下碗起身走了过去,微微弯腰,朝孩子伸出手。
或许是因为秋天奚气质温和,微笑起来显得极其无害,满眼含着泪的小孩子居然真的听话地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脏兮兮的手在他浅色的袍摆上留下了显眼的手印。
不过秋天奚并不嫌弃他,还把他抱到膝上坐着。
小孩子安静了一瞬,又抱住秋天奚的脖子继续哭嚎。
冯梦伸手堵了下耳朵,皱眉问:“这孩子父母呢?怎么跑来这里了。”
南秀也没哄过小孩子,但听他哭得嗓子都哑了,左看又看最后把自己的剑穗解了下来。蓝色的剑穗上是她亲手打的络子,她提着在小男孩眼前晃了晃。
小男孩被吸引了注意力终于不再哭了,张开胖胖的手抓住剑穗,握在手心笨拙地摆弄。
秋天奚看了她一眼,又垂眼盯着剑穗。
“这是和他爹娘走失了吧?”南秀猜测。
她猜得不错,过了约莫一刻钟,有一个妇人匆匆忙忙跑近,正是来寻走失的小儿子。
秋天奚将孩子交还给这位母亲。
小男孩落入母亲怀抱时哭着含糊说了什么,但他年纪太小了话还说不利索,藕节一样短短胖胖的手臂朝着面无表情的秋天奚伸着,大家以为他是舍不得秋天奚,有几人还善意地嬉笑起来。
南秀等人早就喝完了羊汤,现在小孩子找到了亲人,他们也要离开了。
而小男孩的母亲回家后却看到儿子衣襟内缘掖着一枚很小的玉环。
这玉看起来可不便宜,妇人胆战心惊。心道这也不像是那位俊俏公子不小心遗落的,难不成是儿子投了他的眼缘?
她胡思乱想起来,轻轻摸着儿子的头。
顾崇慢慢睁开眼。
视野内的画面由模糊逐渐转为清晰, 头顶靛蓝色的帐子垂入眼中,这已经是他眼睛恢复的第三天了。
他被老谷主从四方山带到药王谷调养身体, 早在功力恢复时就请老谷主向外出寻人的同门飞鸽传书,得知他们一行人就在距药王谷不远的城中后,按捺着等了几日,今日一定要走。
起身后迫不及待去向老谷主辞行。
他身体才好就急着离开,老谷主虽然不赞同倒也没有阻拦,毕竟这和自己也没什么干系,不过是受人所托又拿人手软, 不得不救人罢了, 因此只是出于好奇地问了一句:“你是要去找哪一个?”
顾崇疑惑地看向老谷主。
老谷主笑了,却没有挑明, 只说:“可能是我多管闲事……生骨金莲是难得的神药,长在夜圣雪山的峭壁上,山里常有野兽出没, 又有瘴林, 一些人就爱在里面打打杀杀。南秀这种看起来如此纤弱的小姑娘居然能找到, 还能全须全发地回来,我心里很是佩服。”
闻言顾崇心里说不出的酸涩。但老谷主依旧没有对前面的话做出任何解释,说完定定看了他一眼,便笑着转身走了。
想到南秀,顾崇离开药王谷的心思更加迫切。
但他脚下一挪, 忽地了然。猜到了老谷主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同门在回信中提及章凤儿也在同行之列, 因途中遇到魔教余孽, 还为救人受了些轻伤。
过去他与章凤儿有婚约, 出双入对,并不避讳外人。后来变成废人无意耽误她一生, 也就遂了章师叔的意放弃了这门婚事。
他不曾对不起任何人,唯独拖累了南秀的名声。
在昏迷时他梦到过章凤儿。两人还像从前那样,一起练武,一起读书,但在梦里他总觉得像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直到章凤儿脸颊红红地抱着他问:“师兄,我们什么时候成亲啊?”
他理应做出许诺,因为这也是他一直期待着的。
但却不知为何始终张不开嘴。
他抬起头,看到章凤儿的身后正站着南秀。南秀乖巧安静地看着他,分明没有说话,他却心口酸胀,想立刻走到她身边。
顾崇一路快马加鞭,赶到时城门才开不久,街上人烟稀少,他牵着马径直走向客栈。
如今一起寻找青阳派掌门的人越来越多,青阳派独有的求援标记也时断时有,不怪许多人都认为他们是在被暗处不知身份的人戏耍。
大家在外寻找已经有两月了,岭南派的人私下里悄悄说这与游山玩水也没什么差别。青阳派的却个个如丧考妣,一日比一日沉默。
顾崇重伤一事早已经传遍了各大门派,做了不知多久茶余饭后的谈资,如今从天而降,众人觉得简直如同做梦一般。四方山的弟子对此倒是心中有数,只是也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
各派弟子纷纷沉默着,也在悄悄上下打量着顾崇,震惊于他居然真的痊愈了,此刻静立在堂中,长身玉立,双眼明亮,还是过去那个备受众人羡艳敬佩的天之骄子。
方灵远更是感到意外,但他面上丝毫不显,跟在章凤儿身后下了楼,也不着急说话,一直维持着如沐春风的笑意,像是罩着一层假面。
他追着章凤儿前来,无论如何也劝不走她,索性跟着留了下来,已经陪她奔波许多天了。经过这段时日章凤儿心里也对他存了不少愧疚,这两天原本已经动摇了,准备与他回家。
顾崇的突然到来令章凤儿诧异又惊喜,一时忘了方灵远,冲动地跑到顾崇身前。站定后她将手抬起又放下,很不好意思触碰他,神色几变最终还是难掩喜色道:“师兄……你已经全好了?”
她语气里带着颤意,眼中也涌入水光。
顾崇却仅仅是对她笑了一下,沉默片刻问她:“南秀呢?”
章凤儿的表情从激动渐渐转为落寞,她吸吸鼻子,勉强扯出笑来说:“应该还在房中吧……我去帮你找她。”
“带我一起去吧。”顾崇低声说。
章凤儿点点头,走在前面为他引路。
两人在众目睽睽下上了楼。章凤儿稳了稳心神,走到南秀房门前抬手敲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