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春—— by青铜穗
青铜穗  发于:2024年07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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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是开了口,就不对等了。”

程持礼看着裴瞻,不知道该说他聪明还是说他傻。
明明心里藏都快藏不住了,又总是顾这顾那,想追求人家吧,却还生怕对方不舒服不痛快。
他也懒得理了,直接走了。
傅真把谢愉带到宁夫人跟前,小姑娘老实得跟霜打的茄子一样,再也不敢多吭声了,除去回话,一句多余的声音也没有。
傅真还算厚道,没把她那些话捅给宁夫人。把手串套了一串在宁夫人腕上,便就回了府。
张成杨彤跟了进来:“荣王府那边,章士诚刚回去了。鼻青脸肿的,是章氏让人送回去的。”
傅真道:“徐府这边有动静吗?”
“永平郡主和徐侍郎没跟荣王府同路,他们自行回了府,现下还没什么消息出来。”
傅真想了下,便打发他们去盯盯章家看。
这三家里章家相对容易掌握。
永平没跟荣王府一道,而章氏回去后,章士诚立刻就出来了,可见裴瞻的地位还是从中起了大作用。
荣王疼女儿是不假,知道永平被个商户出身的傅真打了,也肯定生气,荣王妃就更不用说了。可是要为这点事跟裴瞻死磕,也就划不来了。
荣王父子跟章士诚是一根在线的蚂蚱,章氏卖了这个面子给裴瞻,王府得以拉拢裴瞻,对他们来说也有好处。
综上种种,可以判断出章氏已把事态控制了下来。
如今胡同血案的凶手已经查出,荣王府是主凶,章士诚和徐胤目前看起来是帮凶,接下来他们只有两条路走,一是找到凶手,走告状的路子把告倒荣王府。
可是死者尸身都没了,家属也不知在哪儿,这条路显然是走不通了。
荣王也不是一般的皇亲国戚,他是皇帝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族亲了,且还曾于危难之中救下过皇帝,能不能凭一个杀人案告倒他实在是悬。
不过因为这个案子枉死的人里偏还有个梁宁又活回来了,那傅真担负起所有冤死之人来报了这个仇,就很顺理成章。
告不了,那也得偿命。
徐胤,荣王父子,一个个都别想跑。
傅真把手串自己留了一串,而后拿了另一串给宁嘉。
宁嘉已经去见过沈学士,见面的时候他十分紧张,也说不清楚沈学士对他满不满意,这两日便加倍努力地用心功课起来。
写着写着字他想起来:“姐姐,裴将军是个怎样的人?”
傅真道:“突然提他干嘛?”
“母亲那日让我去向裴将军道谢,可我已经去过两遭了,他都没在府。他会不会是不想见我?”
“他最近忙,在府的时间确实很少吧。”傅真略略回想,他这个平西将军,京畿大营的佥事,这段日子跟自己在一起的时间倒不少。再加上他家里催婚,估摸着也是能避则避。
不过认真说来,裴瞻这岁数了却说自己还无心婚姻,怎么着都不太合符情理。
就算是没遇上心仪之人,怎么着也没道理排斥,这小子瞧着也不像什么会在儿女情长上有所执念的人。
这阵子他老把这话挂在嘴上,从前却也只字没听他提过,他莫不是有什么猫腻吧?
正想到这儿呢,碧玺来说:“程小将军来了。”
傅真和宁嘉走出院子,程持礼就说:“五哥那家伙,他说坊门口的豆腐铺子出了新制的卤味,他正好有话跟您说,问您今儿晚上有空没空?”
傅真纳闷:“这不才分开吗?”
有什么话这么急着找他?
“他没说什么事啊,”程持礼摊手,“就说有正事。”
傅真猜想是白天的事。
她那一巴掌落在永平脸上,的确还得提防提防。
她便道:“行了,晚饭后我就过去。”
程持礼屁颠屁颠回去复命。
徐家这边,永平回府后便是一顿乱砸,骂完了章氏又骂傅真,骂完了傅真又骂裴瞻。
徐胤在旁边坐着,永平又哭着把拳头砸到了他身上:
“我是你妻子啊,今日我被人这般欺负,你明明可以替我出头,却未曾为我说过一句话,你为何这么狠的心?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徐胤由着她的拳头雨点般落到身上,却纹丝未动,上次即便才起了几句口角,他已疾言厉色斥责,今日却未曾吐出一声。
永平哭倒在他膝上,最后终于哭累了,由下人们扶了回房。
徐胤还在原地坐着,双目望着地下,连冗走进来拾起地上的碎瓷,捡了一手后他抬起头来:“老爷可是累了?天也黑了,要不回房歇着吧?”
徐胤恍若未闻。
连冗未得到响应,继续清理,头顶却忽然传来了低幽的声音:“你今日,看到了那位傅小姐吗?”
连冗抬头,被他眼底浮出的一抹萧瑟之色弄得怔住,“老爷?”
徐胤望着他:“你应该看到了。”
连冗默了下:“是,看到了。实在出人意料。”
徐胤缓声:“我早前听你说及她多么特别,尚且不以为意。昨夜里我见到那样的她,也还好。
“但是今日,我竟看到她有着与太平如出一辙的表现。
“我竟然在她身上,看到了太平的影子,你说奇不奇怪?”
徐胤声音低微,有如梦呓。
连冗双唇微翕,不知该说什么。
“六年了,我刻意不去回忆那些,所以这些年能够心安理得地在白鹤寺出入。
“可今日看到她打永平,那样无惧无畏,我就觉得这六年好像根本没有过去,我好像又看到她活生生站在眼前。”
“老爷……”
“连冗,”徐胤望着他,“你是见过太平的,你觉得像吗?”
连冗深呼吸,点点头:“是很像。梁小姐也是这样嫉恶如仇,是这样眼里揉不进一点沙子,那一瞬间,小的也觉得傅小姐好像就是梁小姐。
“她们的骄傲,她们的无畏,是一样一样的。
“可是老爷,梁小姐她,已经死了。就算再像,那也绝不会是同一个人。”
徐胤吐出一声缓长的叹息,目光越过满地狼藉,望向庭院,“我知道。”
说完一会儿,他站起来,又道:“我知道。”

傅真晚饭是宁夫人和宁嘉一起吃的。
宁夫人回得早,原来谢愉今日过来,谢彰已提前跟宁夫人打了招呼,所以宁夫人下晌才在那里等。
从明日起,宁夫人上晌去铺子,下晌就在家教谢愉了。
傅真想起谢愉瞎想的那回事儿,连连瞄了宁夫人几眼。
宁夫人道:“你瞧什么呀?”
傅真抿嘴摇头。一会儿又道:“母亲考虑过再嫁吗?”
宁夫人一脸震惊:“你胡说什么呢?”
傅真嘿嘿声:“就是胡说的。不过您要是有这个想法,我也不反对。——嘉哥儿,你说呢?”
宁嘉夹了块鱼,头也没抬:“姐姐说什么,我就是什么。你觉得好,我肯定也觉得好。”
傅真揉他的脑袋:“你倒机灵了。”
宁夫人却敲起了他脑门儿。
傅真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
宁夫人是坚定独身下去还是选择再嫁,傅真都支持,只要那是宁夫人想要的。
在饱受傅筠一家多年摧残之后好不容易拥有了自由,几个人还能够对婚姻生出期待呢?
就好像她,掏心掏肺对个男人,结果被他杀了,虽然说世间男子不全是坏的,总归她这个人识人不清,在挑男人这方面眼光实在不行,还是省省吧。
吃完饭她换了衣裳,去见裴瞻。
日间在寺中湖畔才尴尬过一回,这一趟却是非去不可的。
她必须争取这个合作,即与裴瞻谈谈议婚的事儿。思来想去几日,此事若成,于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有也可以忽略不计,反倒是裴瞻从中占不到什么便宜,她得想想如何能将他说服。
坊间里都是大宅,到了夜里行走的人少,胡同里像子夜一样安静。
初夏的风越来越宜人,头顶月光还很明亮。
豆腐铺子就在坊门口,傅真没乘车,由脚步声伴着前行。
没走几步,却不知哪里传来一阵笛声,悠扬绵长,又带着些许幽婉,像月下于大漠黄沙里漫步。
傅真脚步渐沉,停了下来。
这是塞北的曲子,京城里极少有人吹奏。
徐胤是读书人家子弟,家破之前是潭州治内的乡绅。
梁宁捡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读过几年书,能写一笔极好的字,也会抚琴,军师老头儿挂在墙上的笛子,他拿在手上就能吹。
湖湘之地的乐曲,他能一首接一首的吹奏出来。
后来梁宁生日,军师问她想要什么礼物?梁宁问他讨了那支笛子,转手就送给了徐胤。
西北的月光总是格外清亮,梁宁常常坐在沙丘上,听他吹曲子。
她问他会不会吹塞外曲?
他说不会。
但三日之后,他就拉着她又爬上了沙丘,完整地吹出了一曲。
梁宁问他怎么学会的?
他说找了进出关的商队。商队里有塞外的歌姬,他出了二两银子,请人教会的。
梁宁把他捡回来的时候,他身上只有十来个铜板,后来他的钱,都是在军营里刷马,挑水,帮人写家信等等,一点点赚回来的。
梁宁并不吝啬钱财,两个哥哥给零花钱的时候,也总是会给徐胤一份。
徐胤虽然不曾严辞拒绝,但也并不要,每次拿到手之后都会拿来给梁宁买这个那个,西北荒凉,物资也不丰富,常有钱花不出去的时候,他便干脆投到她的储钱罐里。
他说,反正我的就是你的,你帮我存着,我更放心。
傅真抬头望望天上的月,调转脚步,朝着笛声来处走去。
胡同的另一端,宁府的另一侧,有棵古老的香樟树,树下此刻停着一驾乌蓬大马车。
穿着宝蓝色袍服的男子坐在车头,正吹奏着那首塞外曲。
晚风将他的袍袖高高地扬起,地上的落影便也如烟一般游来荡去。
一曲终了。
他扭过头来,目光在傅真脸上停了一停,身子也慢慢地转了过来。
他左膝屈起,拿着笛子的左手顺势搭在膝上,一双乌幽的眼眸染上了月光的颜色。
他张了张双唇,却又不知为何,把它合上了。
隔着两丈远的距离,分明是两世的距离啊。
“你来了。”
徐胤低声道。
这声音轻的好像是跟自己打招呼。
傅真朝他走近,隔着他当年泼灯油时的那个距离,停下来。
“是你吹的曲子。”
裴瞻早早坐在了豆腐铺子里。
可他已经吃了两碗豆腐,傅真还没有来。
街头已经没有人走动了。
店家夫妻茶水也已经烧了三轮。
裴瞻站起来,让郭颂在这里守着,而后起身踏上了前往宁府的那条胡同。
刚刚走进来,他就看到了傅真。
她定定站在月光下,整个人是失神的,好像化身成了石像。
“傅小姐。”
他喊了她一句,她竟然没有听到!
倒是有笛声忽然传进了他的耳里。
那是塞外曲。
在西北那些年,几乎把耳朵听出茧子来的曲目。
原来她在听笛子。
那是谁在这个时候,吹了这样的一首曲子?
裴瞻还没有来得及琢磨出来,傅真就已经转身了。
“太平……”
在舌尖练习过无数次的称呼就这样从他嘴里脱口而出。
好的是她还是也没听见,没有穿帮。
坏的也是她没有听见。这笛声对她来说,好像比一切人和事都更重要。
她到了宁府的另一侧,她看到了徐胤,裴瞻也看到了徐胤。
“吵到你了?”
徐胤声音依然轻微,因为尾音往下,更不似平日那般倨傲。
他这样的语声,不像是高高在上的侍郎,倒像是她的熟人。
裴瞻紧盯着傅真背影,他听到傅真说:“你该不会是在等我?”
裴瞻转过身,仰头看了看天上月,踏入了来时的夜色。
胡同里是那样安宁,让人清晰地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傅真双手交握在小腹前,这模样看上去,会比白日里多出几分矜持,但袖子覆盖之下的双手,却是攥进了皮肉里的。
她的左手臂里,苏幸儿给她带的匕首,依旧在。
徐胤看着手上的笛子:“我要说是的话,你又会怎么样呢?”
“徐侍郎是有妇之夫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就成了登徒子。你往日攒下的那些口碑,岂不反倒使你成了沽名钓誉之徒?
“我觉得,你不会这么傻。”
徐胤扬唇笑了笑:“这么有见识。可真不像个商户女。”

“侍郎大人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傅真道:“首先,我本来就不是商户女。我的外祖父是前朝皇商,他不是一般的商人,我的父亲更是堂堂的进士,曾为朝中四品官员。
“其次,商户女并不见得就没见识。家母打理偌大家业,游刃有余。徐侍郎纵然才高八斗,让您来坐上这位置,也未必能做到这样好吧?
“为什么徐侍郎会认为我连这点见识都没有?”
徐胤扬眉点头:“那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是在等你?”
“这也不难分辨。”傅真抻了抻身,“您就在我墙根底下吹曲,墙那边一点儿就是我的院子。您这不明摆着吹给我听吗?”
“那你为什么还出来?”
“饭点已过,这个时候我也该回房了。听到有人在墙外吹曲,还吹得这么好,一听就不像是随便在这溜达。我要是没有点动静,徐侍郎只怕也会觉得奇怪。
“就算我不亲自出来,也得打发人来看看。而恰恰我那时又出了门,自然此时徐侍郎看到的就是我。”
徐胤扭头看了看旁边的院墙,沉眸道:“为什么不能是巧合?也许我路过这儿,刚好就来了兴致。”
傅真轻扬唇角:“若是别人,那自然是巧合。
“可昨天夜里,我闯进了您的屋里,今日上晌,我冲动之下又把郡主打了。
“这种情况下是您出现在这儿吹笛,怎么都不会是巧合。
“弄清楚我住的院子的朝向,对别人来说很难,对徐侍郎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毕竟家父在礼部衙门供职了十年,交好的同僚数不胜数,也很容易打听到。”
徐胤凝眸注视她:“裴将军引你为朋友,果然有道理。”
傅真颌首:“是我高攀罢了。”
垂首瞬间,她余光拢入了远处的阴影。
远处阴影里有人站着。
那是两个矫健的武者,腰间有武器,穿着徐府下人的衣着。
永平的侍卫当然不可能陪他出来干这种事。
以徐府的门第,明面上当然也不用请到这样的护卫。
当年往梁宁身上泼灯油的那几个黑衣人,恰恰也有这样的身材和身手。
“擦”的一声。
徐胤擦亮了一只火折子,走下地来,已来到她跟前。
火光照进了她的眼,也照亮了她的脸。
徐胤紧盯着这双眼睛,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它里头盛满了迷惑。
只是没有恐惧。
一个被火烧过的人,应该不可能对靠近的火没有一点感触。尤其当这火苗还再次攥在他徐胤的手里。
火光又将她的皮肤照的清晰极了,连细微的绒毛和毛孔都看得见。
这是一具没有一丝疤痕的身体——至少露出来的这些皮肤是如此。
徐胤将火打灭。
他又回到车前:“傅筠那样的人,为什么会有个像你这样的女儿?”
“大人见笑。家父之于我,说白了不过挂个名而已。全是由家母教养我。”
徐胤坐回原处,又问:“你方才说,我那曲子吹奏的不错?”
“大人惊才绝艳,音律自然是好的。”
“那我教教你?”
傅真摇头。
徐胤:“为什么?”
傅真语声低沉:“我自幼多病,体力难支,而学这东西需要力气的。”
“你自幼是官家小姐,难道一点才艺也不曾学?”
“当然不。”傅真抬头,“我会女红,还会丹青,不过我的丹青功力自然是没办法入侍郎大人的眼的。”
梁宁不会女红,也不会丹青。
徐胤目光定定:“你丹青师傅是谁?”
“原先城北丹青大师易老先生的长子,便是我的师父。”
徐胤缓声:“易先生的弟子,那功底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惭愧。不过我养病多年,这一手丹青的确算是我最大成就了。”
夜色里有人奔过来,附在徐胤耳边说起了话。
不是阴影里的那两个。
而是凭空出现的。
徐胤挥手让人退下,皱起了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退下去的人又隐没在夜色里。
如果此刻的傅真不是梁宁,她不会察觉到任何不妥。
一个高官养有几个影卫,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
可偏偏谁也不知道她就是梁宁。
徐胤身边这些人,最早要追溯到他烧死梁宁之时。
那时他还只是个翰林院的编修。
他身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曾经傅真认为那是荣王府的人。
直到她看到了连冗。
今日永平挨打的时候,徐胤并不曾出面维护,可见这么多年下来,永平没能奈他何,荣王也不在他忌惮的范围内。
梁瑄在指使傅真打永平身边的婆子的时候,傅真故意误导自己是徐胤的身边人,那婆子都一度信以为真。
由此可见,徐胤多半是有自己私下的一股势力可与王府抗衡。
这股势力,荣王多半没有察觉。而连冗的来历,荣王和永平也都没有怀疑过吧?
的确,一介寒士被荣王府相中,成为王府郡马,此后又一路平步青云,是老套的攀龙附凤的桥段。
最老套的桥段,却也可以成为最安全的掩饰。
永平他们怎么会知道,连冗从前没有出现过?怎么会知道,他们主仆会有着同样一块玉?
关外的胡姬,极少数会说中原话。
两军交战,关卡极严,西北哪有那么多商队出入。
短短三日,他是如何能够迅速找到一支有着胡姬的商队、这位胡姬还会说中原话,且他同时还能将这首曲子学会的?
他很聪明,这不假。
但能在三日内完成这些,他运气未免也太好。
荣王作为胡同血案的主凶已经确定,那徐胤身边这些人呢?
“你走吧。”
沉默了许久后的徐胤说道。
傅真却道:“您不为早上寺里的事惩责我?”
他睨过来。
傅真一脸疑惑:“那此番您是过来找我——毕竟我冲动之下打了郡主,难道您不是来为她出头的么?”
徐胤看着手上的笛子。
傅真再道:“我们宁家的金铺新出了几款赤金头面,不若我让铺子里打上一副整的,请侍郎大人代为送给郡主殿下赔罪?”
徐胤漫声道:“我记得你好像已经投靠了世子妃。”
“可昨夜我闯入侍郎屋中,得了侍郎大人之庇佑,这个人情我总得还。”
徐胤只是抚着笛子,没曾吭声。
傅真凝眉再语:“到底我也不配与郡主为敌,侍郎大人也不必说是我送的,只要大人能拿回去让郡主把气消了,我便心满意足。您看我这份赔礼诚意可够?”
徐胤坐片刻,懒懒一声道:“随你。”
傅真垂首:“那不日做好之后,我就交给您。”
“不用。我会让连冗去找你。”徐胤望着她,“你应该认识他?”
“认识。”傅真弯唇,“上次在路边,还蒙他帮忙捡过荷包。”

茅棚之下挂着的灯笼照亮了一大块地面,灯下桌旁,幸好裴瞻还没走。
她加快了脚步到桌子跟前,还没张嘴招呼却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
原本应该摆着豆腐脑的桌子上,放着一坛酒,裴瞻定定地扶着杯子,仿佛化成了石像。
豆腐铺子什么时候卖起了酒?她竟不知道。
郭颂他们不在身边,不知道去哪了。
傅真在桌旁坐下来,看裴瞻一会儿,摇了摇他肩膀。
裴瞻抬头:“摇我干什么?”
“我看你醉没醉。”
“没醉。”
傅真望着地下的空酒坛子:“我就算不来,也不值得你喝这么多酒。”
“你想多了。”裴瞻道,“我并不是为你。”
他又喝起来。
傅真闻言看了他一会儿,转头给自己也拿了个杯子,倒了一杯。
街头空寂,只有月光和茅棚下的灯光为伴。
她把酒喝了,熟练的又给自己斟上。
这下换成了裴瞻打量她。
傅真道:“你瞅什么?”
裴瞻垂眸:“本来想幸灾乐祸,但发现看你的笑话也没那么开心。”
傅真斜眼:“什么笑话?”
裴瞻沉默片刻,再道:“我瞎说的。你随便听听就好。”
傅真略无语。
“我刚才好像听到了有人吹笛子。”裴瞻又问她,“你听到了吗?
“那是塞上求爱的曲子。倒是许久没听到过了。你觉得那曲子吹的怎么样?”
裴瞻双眼看着比平时幽沉。
傅真转头看了他好一会儿,说道:“我没听过塞上的曲子。”
在西北后来的那六年时光,与徐胤密不可分。
那首塞外曲,的确承载了梁宁一段深刻的记忆,可徐胤作为行凶的一方,他到底是错了。
没被伤害和背叛过的人不会知道,过往的柔情越是刻骨铭心,那么过后的背叛也就越发痛彻骨髓。
徐胤没有被背叛过,所以他以为,只要勾勾手指头,曾经对他掏心掏肺的梁宁就会和永平一样被勾回去。
可她不是永平。
她是梁宁。
那些点滴,她不忘,是因为那都是一笔笔血泪写就的账。忘了一件,当来日手刃他时,都有可能漏掉一刀。
负心的是他徐胤,处心积虑的也是他,下毒手的更是他。她既有勇气面对过去,自然就有足够的底气抵御引诱。
凑到眼前来的火光算什么?
是他徐胤抓着的火,又算什么?
她就一定要害怕吗?
曲子她记得,情意什么的,都在火里了。
“是么。”裴瞻道,“那真可惜。”
傅真注视了他一会儿:“你喝酒既然不是为了迟到的我,那又是为什么?”
裴瞻望着杯子里的倒影:“我为了心中的那个人。”
“心中的人?”
裴瞻把倒影干了:“上次你我在这里吃豆腐脑的时候,我记得你问过我是不是有心仪之人。
“而我当时承认了。你却忘了吗?”
傅真还真的差点忘了。
上次他们在这里吃豆腐脑,还是裴瞻疑惑地打听换魂之事的时候。
傅真记得。
她还记得他说那人已经死了。
她垂下眼眸,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可是你当时说,虽然你心仪她,但她心里却有了别的人。我也记得你当时是很愤恨的,你其实也并没有正面承认这份情意。现在,你怎么又想起她来了?”
“不是忽然想起,而是从来没有忘记。”裴瞻额头抵上酒坛。
傅真定定望他许久,说道:“那你不成亲,是因为她?”
“是。”裴瞻点头,“我母亲说,倘若婚姻不能成就彼此,不能爱有所得,那便是在一起也白搭。
“这么多年她一直无惧无畏的跟着父亲,从来没有因为父亲而不快乐,我想她是对的。”
傅真沉默下来。
她缓声道:“可这一路走来,我却发现这世上要成就一桩你情我愿,两心相印的姻缘,实在太难了。
“我相信肯定有,可人这一生,总不能把寻觅一个最佳伴侣当成唯一的目标吧?
“所以我觉得有些时候,退而求其次,维护好一段稳定的关系,也没什么不好。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她在徐胤手上栽了坑,在这方面已实在没有什么信心。
但裴瞻不一样,他还可以有很美好的未来。还是得鼓励他。
“那你可真迂腐。”裴瞻毫不客气的说。
傅真不以为意。
小孩子们都会听不进过来人的话。
喝了酒后,她道:“你还没说找我什么事。”
“本来有事,但现在没有了。”裴瞻长吁了一口气,“我发现自己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是对的。
“但老七说的对,如果一条路一开始就是错误的,那埋头走到底也不会是正确的路。”
傅真不知道怎么接话。
沉默了一会儿,只好道:“既然这样,那我有事情要请你帮忙,不知道你能不能考虑一下。”
“说吧。”
裴瞻垂着脑袋倒酒。
“我想,不知你是否能帮忙和我成个亲……”
酒杯“哐啷”,翻倒在桌面上,来回地打起了旋儿。
裴瞻手持着酒坛子望着她,好像突然被定身。
傅真平静地把那只杯子扶好,说道:“既然是请你帮忙,当然得先要和你说实话。
“礼部侍郎徐胤,是我的仇人。这个仇已深到我必须将他千刀万剐的地步才解恨。
“可你很清楚我如今的身份,莫说报仇,就连平等过招也没有可能。
“刚才他都已经盯到我家门外来了,本来我还想缓一缓的,但又总觉得眼下已刻不容缓。
“裴将军夫人的身份,完全可以帮到我。
“但是这样一来,又势必会给你带来许多麻烦,我思来想去,并没有什么可与你等价交换的。
“所以,你完全可以拒绝,甚至也可以骂我一句痴心妄想,那我再想其他办法……”
“你说什么?”裴瞻嗓子忽然哑了,“再说一遍?”
傅真略沉吟,重复道:“我说,既然裴将军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不肯成亲,那么,不知你是否可以帮个忙,与我成亲?让我借用你将军夫人的身份一段时间,使我得以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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