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胤过去也不曾掩饰自己的志向,故而埋头读书,十分勤勉。
哪个士兵不想当将军,哪个读书人不想金榜题名,继而走上位高权重的道路呢?
于是所有人都以为他有志气,不甘人后,却没想到他竟是权欲熏心罢了。
所以他的喜好与对事的逻辑依然有迹可循,傅真也知道傅筠此去不会失败,可是六年时间到底改变了很多人,她不亲自来印证印证,到底心里不安。
“你先走,让柳姨娘去厨下……”
傅真一口茶下肚,傅筠就已经到了跟前,正交代着随从什么。
傅筠没有看到傅真,自出了徐胤的门坎,他便如同卸去了满身重担,简直脚步都轻飘起来。
瞧着日光不早,半路便打发了随从先回去,让柳氏好好做几个好菜,晚上喝两盅。
只是才刚交代下去,余光就看到前方街头走来了几个人,似是才从前边不远的茶馆里小聚后走出来。
看清楚他们面容后,傅筠旋即下了马。
这是几个中年官员,皆穿着四五品的官服,傅筠在六部多年,自然是见过的,而当中一人面生些,只见其中等身材,留着短须,面泛红光,和气模样,他当下眼眸一亮,看准时机上前拱手打起招呼:“杜大人——”
杜谡停了步,打量他两眼后礼貌地停步回礼:“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这下傅筠尴尬了。
这些人傅真却几乎全都认识,无非是镇国大将军府杜家老三杜谡与几个同有家族背景的官吏。
镇国大将军杜询唯一的亲弟弟早夭了,如今也只剩两个堂弟,且分别出自不同的叔父,小堂弟就是杜家三房的独子杜谡。
将军府建成后,杜家人都进了京,杜谡在京任了几年小官,后来就派了外任。所以小时候她是见过的,她还记得杜三太太一见着她就笑眯眯地唤着她“太平姑娘”,且老喜欢把他们家两个儿子推出来跟她玩。
但他们家不是镇国大将军府的本宗,这位杜三太太总是在他们这些将军府本宗子弟们面前殷勤得过份,当梁宁不习惯。且杜三家里两个儿子不习武,只读书,梁宁跟他们也玩不来,所以也就交情平平。
梁宁生前时,杜谡还挺瘦的,不想如今倒也发福了。而且姿态也比过去高了,放在过去,小跑步赶上来打招呼的那得是他杜谡啊!
傅真本来正要走,又把站起的身子收了回去。
主要是傅筠和杜谡八竿子打不着,就算他想攀附镇国大将军府,那也不该在杜家一个旁支身上下功夫啊!
她环视了一圈周围。
此是通往御内及六大衙门的必经要道,因而满大街都是身着公服的官吏,过去她打这里经过,都能收获一大片恭维,如今别人当然不认得她,但傅筠也没有到见一个官儿就拜一个官儿的地步吧?
被杜谡这么一问,傅筠的确有点下不来台。
好在这个时候旁边官吏忽然指向了街的另一头:“大将军来了!”
然后皆纷纷地迎了上去。一面走一面道:“——大将军!多日不见,不知近来修养得如何?……”
杜谡远眺了一眼,顿时也匆忙地向傅筠拱了拱手,就这么把他撇下,前往了街头。
傅真踮起脚尖看了看——
这一看口中的茶差点没喷出来!
还当他们捧的是谁的臭脚呢,原来是她的乖乖大侄儿梁郴!
日光下看来,梁郴确实更加魁梧了,很是有了几分当初他父亲梁钦威武英挺的模样。但又长得比他父亲还俊,这不,哪怕是当爹的人了,路边的姑娘婶子们还纷纷侧目呢!
梁郴身旁还有个年岁不相上下的子弟,较之梁郴的霸气外露,他更显得沉稳些,一看也是老熟人了,是程持礼的大哥程持仁!
程持仁为人和善,也是个明白人,小时候梁宁每每给程持礼背锅,程持仁都能敏锐地看出来,私下教训程持礼,所以梁宁背锅也背得情愿。
二人不知从何处而来,也是行着路,各自的马都在身后护卫手上牵着。
程持仁双眉蹙着,面有忧色。梁郴看上去也不很轻松。两人原本边走边交谈,但面对迎上来的这群官吏,梁郴还是很从容地停下脚步,并微笑响应起了他们。程持仁却显得有些勉强。
也不知道他们头疼什么事?
只可惜梁郴他们那边隔得远,人又多,听不见说什么。
再看傅筠,已经看着快步离去的杜谡悻悻地收手,而后上马走了。
被围住的梁郴正好看到傅筠离去,笑着问杜谡:“杜三叔怎么把您的亲家给撇下了?”
杜谡愣了下,回头望了眼道:“方才那位名讳,我都未来及得问,如何成了我亲家?”
梁郴旁边的程持仁听到这里,蓦然也笑了:“这可真是一家人不识一家人。杜三叔,那是前朝皇商宁泊池的女婿,礼部主事傅筠啊!
“当初杜爷爷可是费了老大劲才找上宁老爷子出资筹粮的,怎么杜三叔回京这么久,竟然都没有约上傅主事喝喝茶么?”
杜谡一怔,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梁郴二人笑了笑,也未多话,寒喧了几句便就告别众人。
待上了马,程持仁才道:“这杜三叔行事不如杜伯父甚多。傅家小姐及笄他们装聋作哑,如今回京了,他们又当没定过亲这回事,迎面碰上了,他还不认得人家!
“也就傅家无权无势,但凡有点底气的,哪里会惯着他们?”
梁郴道:“傅家小姐及笄他们没送礼,这种消息你居然都知道?”
程持仁轻哂:“礼哥儿说的,他成天跟杜家老四在一块儿,我也知道了。”
梁郴便敛色道:“咱们既然知道,回头便该漏个话给杜伯父,省得到时候闲话传开,连累了他们将军府。再者,人家姑娘都及笄了,他们拖着不提亲,不是害人家么?”
程持仁点头:“这些事儿咱们是该管管。但今儿抓得药来,怕是来不及了。”
梁郴看看天色:“那就改日吧。”又来:“说来也是你这个当儿子的不够细心,竟没有早发现程伯母的病。”
“谁说不是啊。”程持仁叹气,“早先母亲还瞒着不说,自行去找了胡太医的侄儿瞧,昨日我媳妇儿才发现告知我,我才请胡太医瞧过。
“胡太医的诊断,却与小胡大夫一样,目前也只能慢慢调理,除非能搞到足够年头的滇丹参为药引。
“只恨放在以往,什么百年老参弄不到?偏生在战乱年代,如今一枝难求。”
“尽力而为吧。我也还得去西风楼,咱们一块儿走!”
二人这里边说边向前。
傅真刚刚跟上来就目送了他们远去,望着他们俩这熟悉的背影,她的心潮一波波的涌了上来。
方才她刚好听到程夫人的病情。
却没想到程夫人的病竟有这么重。
程夫人平民出生,朴素亲和,待他们每个人都很好。
她还做得一手好民间菜,那会儿常常给他们这帮隔三差五去蹭饭的小鬼头亲手做好吃的,每个人爱吃什么她都门儿清!
自她醒过来变成傅真之后,她满脑子都是如何复仇,如何对付里里外外的渣男,却没有想到,曾经对待她极好的那些亲人可能也正有各种各样的痛苦和烦恼。
她明明知道程夫人需要滇丹参治病,她却只想到了这是用来摆布傅筠的机会,而不曾想到程夫人正接受着病痛的折磨。
看着远处已经淹没在人海里的梁郴他们的背影,她攥住了双手。
前世遗恨难消,这世醒来她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杀了徐胤报仇血恨。可难道她死而复生,只是为了复仇吗?
老天爷让她再次获得生命,还让她偏偏转生为曾经于险境中向梁宁伸出援手的傅夫人的女儿,只是方便她隐藏吗?
“为了全天下的百姓安居乐业,梁家在沙场死再多的男儿也不足惜!”
——她脑海里回响起了大哥梁钦临终前留下的这句话。
是她愧对了梁钦的家训。
身为热血梁家人,有仇一定要报仇,有恩也一定要报恩啊!
既然她回到了这个世界,又遇到了这些人,那她不能光复仇,也要继续爱护这些对她好的人,才不愧为“梁宁”。
她好不容易补回来的人生,不应该被渣男占去全部。
那太不值得了!
她应该努力活得精彩!
让身边的亲人也都活得好好的!
只有这样,对费尽心机杀死她的恶人来说,才会是另一重的暴击!
所以现在,傅筠升官的事情先靠边站吧。
她要先给程家嫂子医病!
“赶车,回府!”
她招手唤来马车,披着暮色朝傅府赶去。
傅夫人昨日一早打发了人去买参,她说最多三日就有,眼下第二日的太阳都下了山,多少都会有消息来了!
傅真冲进正院时,傅夫人正吩咐下人去看她回来不曾。
这丫头过去十几年跨个门坎都费劲,自打菩萨显灵,她恢复了精神气,却是恨不能把过去没出过的门全给出了,今儿这一日,她就出门了两趟,要知道今儿还是成空说的“活不过三日”当中的第三日啊!她能不担心嘛!
好在看到傅真活蹦乱跳地回来了,她放心之余更是开心:“你慢点儿!磕着绊着怎么是好?”
“母亲!让柜上买的滇丹参,可有消息了?”
傅真气没喘匀就问起来。
傅夫人忙拉着她坐下,往她嘴边递水,一面说道:“下晌就来了信,在西边熟识的商贾那儿订到了货,明儿一早就送来。”
傅真心下大定,喝了水道:“那明儿送来了,您把它给我,我来想办法送出去。”
傅夫人讶道:“你怎么送?”
“我这不是要想办法么。”傅真放了杯子,没有多说。
等传饭来的丫鬟摆好饭菜,她把她们挥退,举箸又说道:“对了,我还有个事要问母亲。那日在山上时,您曾说过,你与梁家那位姑小姐有过一面之缘,不知这一面,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傅夫人看她一眼:“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您看我这身子骨也日渐地好了,日后我是不是也该出门交际交际了?朝中这些权贵我一个都不熟,您就快把所知道的都跟我说说吧,省得我出了门,两眼一抹黑,把人给得罪了还不知。”
傅真看着傅夫人的眼睛:“我总觉得,您和她的结识很不寻常。”
第49章 再也等不到的人
其实傅真也不想过份地挖掘什么,只是算起来事发之时,正是宁老爷子过世未久,而傅夫人正开启水深火热的生活之时。那时的傅家早就住这宅子来了,那么,大半夜本该在傅府安歇的傅夫人,为何会出现在那座客栈之中呢?
傅夫人果然皱起了眉头,像是沉入了什么心思。
而后她低下头,动作缓慢地喝着汤。随后她停下来,抬眼看向傅真:“真儿,我也问你一句话,你,真的还是我那个真儿吗?”
轮到傅真怔住。
母女俩就这么对视着,似乎谁也不愿意先开口。
但片刻后,还是身为母亲的傅夫人先让了步。
她垂下了眼眸,执起勺子,一下下地舀动着碗里鸡汤。
动作那般缓慢,沉稳得就像是胸膛里堆满了石头。
“如你所说,我跟梁小姐的相见的确很不寻常。”正当傅真咀嚼着她这句话所含的意味时,傅夫人已经开口了,“你外祖父过世之前,曾给我留了话,说是不久或会有他一位故友来寻我求助,让我务必尽其所能相帮。
“还说,来人是极有背景,如我能替他招待好这位故友,将来对我,对你父亲——当时我们都不知道你父亲竟是那样的人——
“总之,你外祖父说,帮助了这个人,这个人将来一定也会回报我们,不管是你父亲的官位,还有你医病,嘉哥儿的学业,乃至是他的前程和整个傅家!统统都有帮助。
“我自然奉命照做,于是就在那年的八月初,我收到了一封信。
“对方十分有礼,信中只是请我替他定间客栈,他约摸中秋前会至京来。
“我遇见梁小姐的那夜,是八月十二,就在与那人约定好的客栈里。
“因为那人说那两日就会抵京,我想好好招待他们,而正好你外祖父过世后,江陵那边柜上的大掌柜来京送账本。
“我为避开你父亲和你祖母整理这些账册,免得他们混水摸鱼,便特意带着账册过去,开了间房在隔壁一边看账,一边等候。
“那夜正当我熄灯准备歇息,便听得楼下胡同里忽然传来动静,随后我就看到,梁家那位姑小姐在窗下遇险。而我顺手照应了她一把,让她上了楼,就是这样,与她有了一面之缘。”
傅真道:“母亲怎么知道那是梁家姑小姐?”
傅夫人对着夜空浅浅扬唇:“那位小姐不是寻常人,她可是上阵杀过敌的,放眼满大周,几个女子能如她那般潇洒?
“而她平日常常驾着马在街头行走,闪耀得很,我自然是瞧见过的。”
傅真继续道:“既然是深夜,胡同里定然光线微弱,母亲在楼上,却认出了她,那必然是在楼上看了她很久吧?不知当时胡同里是什么样的动静,使得母亲放下账本不看,却看了楼下那么久?”
傅夫人沉吟:“楼下,死人了。”
她端了汤到唇边,却停住未喝,而是直直地看着地下:“我听到楼下有孩童的哭声。初时以为是隔壁民居孩童夜哭,再一听这哭声只响了两下即戛然而止,只觉不对,于是就着半开的窗往下看。
“就正好,看到月光下有人正朝着一大一小的俩人下手。那刀子举得高高的,可是下手又极为娴熟,一动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被杀的那俩人倒在地下。
“过去我虽未亲身经历过这种事,但你外祖父走南闯北多年,且家中往来的掌柜们也多在外行走,这种凶杀之事我也听得多,惊虽惊,倒并未曾乱方寸。
“我只想等着凶手走后喊人过来报官,却在那时,我看到下方又来了个人,看模样是个不经意至此的姑娘。
“——正因为看出是个不该深夜独行的姑娘,我才用心看了看,京中这样的女子实在不多,很快我就从利落的身手猜出来她的身份。
“她在那里查看死者,而随后胡同末端又来人了,她仰头四处寻找躲避之处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脸——确认无疑,我就鬼使神差地招手让她上了窗。
“而翌日我以为此事定当传得满城风雨,结果偏偏半点风声也没有,那胡同里的一切,仿佛是我在做梦。
“如果不是三日后就传来梁小姐死于白鹤寺的消息,我,也一定会以为那是一场梦!”
说到这里时傅夫人的声音越来越慢,也越来越低。
夜色下,屋里的气氛也似是回到了那一夜。
傅真默然给她添了一勺汤,再道:“梁小姐走后,母亲是否回府了?”
“并没有。”傅夫人凝眉望着她,“后半夜我确实想走,但是,梁小姐躲避着的那帮人,其实跟先前那帮人不是一批人。他们的装束完全不同。
“先前行凶的两人穿着不俗,戴着面巾看不到容貌,但是后来的那批足有十来个人,个个身着黑衣黑裤,也戴着面巾。
“梁小姐只呆了片刻就自客栈前院走了,但那些人迟迟未走。他们清理完了现场,还似在寻找什么东西。一直到天快亮,几乎把整段胡同全搜遍了,才不得已离开。而我也不曾有机会半夜离店。”
傅真那夜上了傅夫人的窗户后她岂还敢露面?自然是从速离开了。
是以傅夫人说的前半段她都差不多知晓,后来这段却是如今才知。
后来的人还在寻物,多半也是找那把匕首。
那么翌日不是黑衣人们来找,却是徐胤找到了她头上——
这当中的弯弯绕,可就耐人寻味了。
如果那把匕首他们志在必得,那么查到了徐胤当时住的那条胡同,以及因为一一排查而找到了徐胤,这是完全可能的。
而刚好头天夜里徐胤又经由梁宁知道了有这么回事,而且看到了那把匕首,所以也才有了后来他几次三番追问匕首下落之事。
想到这里,她心弦忽然一动:“那母亲等的人,后来还是来了吗?”
“没有。”傅夫人目光炯炯地望着她,“他们再也没有来。
“因为,他们已经死在了那天夜里的胡同之中。”
“……”
第50章 她不是傅真,谁是呢?(二更求票)
傅真怔忡望着傅夫人,惊讶于这个回答,但这个回答,却又对应上了心中隐隐的猜测。
“死的那俩人,就是你外祖父交代会来访的故人。”傅夫人手扶着汤碗,音色低沉,“我给他们定的客房,他们始终没能住上。他们遇害的时候,正等待着他们到来,并满心欢喜想款待他们的我,正在楼上窗户之中看着。
“真儿,你相信人间有报应吗?”
这声音令人听着像是在剐着傅真的肚肠,听来十分难受。
“我很愧疚,我其实并没有很指望那人回报我什么,只是因为那是你外祖父的遗愿,所以我很重视。可当时竟没有能阻止那一切的发生,也辜负了你外祖父的嘱托。
“后来我总是想,如果当时在窗内看到这一切的人是那位梁小姐,她一定会勇敢地上前吧?”
“不,”傅真握紧了她的双手,“这件事透着诡异,不是一般人能沾惹的。就算是梁——小姐,她也未必会冲出去。
“您是个弱女子,能够在那种情况下保持冷静,并且保护好自己,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相信有报应,但这个报应不会落在我们身上。不过,”傅真顿了一下,说道:“既然死的是外祖父交代过的故人,那我们或许可以想办法让这个案子真相大白,将凶手绳之以法,如此也可慰外祖父他老人家还有那两位故人在天之灵!”
“我不是没想过,但——”傅夫人叹气,“毫无任何线索,谈何容易。就连他们就是我要等的人,也是我在后面那些人清理尸体的时候,从尸体的衣着确定的。
“以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能撼动那背后的人啊?”
听到这里傅真也沉默下来。
傅夫人这话可谓说到了关键处。
整死徐胤的关键也许就是这桩案子,可破这桩案子的前提却是需要足够多的线索和足够强的实力,但眼下她们太弱了,并且还连死者的身份来历都全然不知。
现在她唯一能掌握的,只有那把匕首。
梁宁当时之所以会跟徐胤谈及此事,一则是出于信任,二则是事发之地离徐家近,她得提醒他注意安全。
而根据之后来问梁宁要匕首的只有徐胤而无他人,可以断定徐胤并没有将此事泄露出去。
他不泄露,自然是有他的考虑,而对梁宁下杀手,除了他想撇下梁家另攀高枝之外,只怕还有灭口的原因在内。
毕竟,他们找匕首,是为了防止秘密败露,直接把她这个目击者杀了,不更是一了百了吗?
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还有个傅夫人也看到了,也亏得她当时不愿连累傅夫人,而对徐胤隐下了这一段。
如此看来,徐胤当下突然对梁宁痛下杀手,倒未必是早就挑好了那一天下手。
倒有可能是匕首背后的人或者事,推动他最终走向了这一步。
而帮助他在白鹤寺布局杀人,并且事后还能骗过大理寺以及梁家的,肯定也与这匕首主人有关了。
可惜那日乍然醒来,又突逢傅柔谋害傅真,根本就不可能想到要去废墟里寻找匕首是否还在——
“太太,大厨房那边李婶儿来回话。”
这时丫鬟隔着门帘通报起来。
傅真闻声看了一眼傅夫人,起身下榻:“我吃饱了,母亲您忙。”
到了门下她蓦然又停住,回头看着目光一直粘连在她身上的傅夫人,走回来伏到她怀里:“我的身体发肤,皆是母亲十月怀胎以血肉养就。您的恩情已经刻在我的骨肉灵魂里,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说完她直起身,行了一礼后才走出去。
傅夫人盘腿坐于榻上,透过开启的窗口,看傅真腰板儿挺得笔直地出门,下廊,再出院子。
她的双臂与怀抱里还留有少女的余温。
听到下人禀事便果断下榻回避,行礼时四平八稳大方又端庄,走路时骄傲得像是一只小孔雀,办起事来又自信得像是一匹毫不惧风浪的小马驹儿。
这是傅夫人做梦都希望傅真呈现出来的样子,却不是过去十五年里的傅真该有的样子。
她手扶着窗棱,眼眶里滚落两行泪。
渐渐的,无声哭泣变成了低声的呜咽,至末了又变成了深陷于袍服之中的号啕。
她抱紧双臂,似乎不肯让那抹余温散去。
闻声进来的金珠默然地望着烛光下抖动着双肩的她,良久才将手掌轻轻地覆在她肩头上。
窗外的夜色,不觉重了。
人世间悲欢,放在时光长河里也不过是一页页书,翻过去就成了过去的篇章。
傅真走在安静庑廊下,看着顶上廊下将她的影子投成了一根竹竿。
过去从这里无数次经过的都是这具身体,她脑海里也有过去十几年里亲历的所有事,她不是傅真,谁是呢?
傅筠回了府,先去了趟荣福堂。
日前被傅真摆了一道,傅老夫人气得心窝子疼,但儿媳妇孙女没一个搭理她的,打发人去正院送讯,反倒被傅夫人一顿斥骂,说了些“为母不慈何怪为媳不孝”之类的屁话,下人们不信邪,驳了傅夫人的话,倒还被金珠给赶了出来。
傅老夫人这一来就更气了。
当着傅筠的面说了许多傅夫人母女的坏话,傅筠原本因为徐胤那边的苛责翻篇了,对傅真的怒恨少去了些许。
听得傅老夫人这么一说,他不由把之前挨过了傅真两回打的事也想了起来,便觉得即使傅真给他出了个主意也不值得什么,如何能抵消得掉之前她的狂妄呢?
再加之今日在街头被杜谡当众下了那么大脸,到如今还羞愤难当。
一会儿恨着当初宁老爷子什么眼光,竟然给他们傅家定了这么一门势利的亲事,一会儿又觉得杜家委实太过份,不来提亲就算了,居然还连他这个有着多年婚约的亲家也不认得!还不如不要!
再一会儿回想起先前梁郴被人那般追捧的样子,又止不住地艳羡与感慨,为何他却未能投个好胎,这辈子也成为个达官显贵呢?
这么一回想起与杜家的婚事,他又舍不得放手了!
到了饭点柳氏着人来催,他便闷闷地入了柳氏院中。
透过窗户见柳氏跟傅柔正在说话,自己一进去,二人便散开不说了。当下有些生气:“你们嘀嘀咕咕做什么?”
柳氏忙赔笑上前:“不过是说些娘儿们闲话,哪是什么嘀嘀咕咕?——老爷今儿这是遇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大火气?莫非是徐侍郎那边还行不通?”
说着她递眼色让傅柔退下,顺手端了盏晾好的给傅筠,又坐在小杌子上给他捶起了腿,侍候人的活儿一路做下来得心应手,傅筠脸色果然见好了。
“徐侍郎那边倒无妨了。却是我方才路遇了杜三老爷。”傅筠喝了口茶,又叹了口气。
柳氏立时怔住:“杜三老爷?他说什么了?”
“就是什么都没说,我这才郁闷啊。”傅筠懒懒说着,便把先前街头之事从细说了。而后道:“我估摸着这婚事,怕是悬。”
自打宁老爷子过世,这桩婚事的主动权就到了杜家手上,杜家不愿提起这事,他傅家总不能上赶着去吧?就今日街头那般,便是他傅筠再低微也丢不起那人了。他好歹也是个进士出身呢!
但杜家不提亲,他着实也没法子。
柳氏不能淡定了:“他怎么能不认得您呢?这婚事怎么能‘悬’呢?!”
她是不想傅真嫁入杜家,却不是希望杜家退婚!
杜家要是退了婚,傅柔那还有什么希望代替傅真嫁过去?
这婚事必然不能“悬”啊!
“是啊父亲!”这时还呆在门外傅柔也进来了,一脸慌色地摇起了傅筠胳膊:“明明白白订下的婚约,他们却要退,父亲可以去告他们呀!”
“谁为这种事去告啊?再说了那是杜家人,我们惹得起吗?告了他们就能乖乖听你的?”傅筠声色沉了下来,“你们还吃不吃饭?!”
他很烦。
早前她们母女寻思着傅柔来代替傅真嫁去杜家,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看能不能折腾出什么来。可今儿杜谡那态度,他觉得人家连你傅家嫡出的大小姐都不想娶,还想把庶女塞过去,也太异想天开了!
且明明都这样了,怎么就一点不懂事呢?
傅柔如丧考妣,一张脸哐地垮了下来。
傅真洗漱出来,碧玺就来吹耳边风了。
柳氏那边下人还没有换过,但是那碧玺这妮子却已经在那里招安了两个小丫鬟,于是傅筠今儿在柳氏屋里生气的事儿竟然传到了怡心堂来。
“可惜小丫鬟靠近不了里屋,不然倒可好好看看她们吃瘪!”
碧玺叉着腰说。
傅真笑着不出声,倒是又想起日间交代张成杨彤的事,着人传了他们二人到外间。
张成早就回来了:“小的跟了裴将军一路,只见他回了先前的茶馆,会合了杜公子和程小将军后即在座吃茶,约摸小半个时辰后,杜公子因事先回府,随后裴将军也走了。他也是直接回的府。”
傅真听完,问杨彤:“李家那边呢?”
“姑娘,您说怪不怪?今儿师娘竟然也出门了。”杨彤搔着脑袋说,“师娘平日可是不怎么出门的,小的问了左邻右舍,都说她老人家是大早上出门的,师父来接的她,二人乘着马车往南边道上去了,却不知去了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