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招呼杨彤:“我们还是去泰山馆找老爷子。”
这里各人便分头行事。
路上碧玺和杨彤说及方才,原来先前他们和医馆里的大夫全让裴瞻的人给请了出去,连碧玺都不让进来。
二人轮番跟傅真赔罪,直言不该让她落单,但这事儿还真怨不上他们任何一个,张成杨彤能赶在裴瞻绑了她上梁家之前赶到,其实已经算很快了。
随后到了南城,泰山馆大门上还是一把锁。
傅真打发杨彤去左右商铺打听打听,大伙也都不知所以然。
人去哪儿了呢?
杨彤道:“要不小的先护送姑娘回府,然后再去问问师娘吧?”
泰山馆只是武馆,李仪另有宅第,也在南城,平日爷们儿都在武馆,娘子们就在操持家务。
傅真不需他护送,便让他打这儿去李府,再尽快赶回去。
此时日光偏西,她也惦记着今日正着手处置家仆们的傅夫人。
傅筠昨日吃了那么大个亏,不一定老实,她不能在外呆太久,否则倒可以同去李府拜访拜访。
裴瞻追着傅真满街跑的时候,傅筠又一次在徐胤这边碰壁回来。
昨日原是打算回府后好好思谋一番如何应付过去的,谁知竟碰上了郑安惹事,弄得他整夜里未能腾出心思来顾及这边。
今日待上衙时,他才想起来衙门里这边还有道关在等着他。
果然,当他捧着两块上好鸡血石去示好时,守在门下的徐胤的长随眼角都没往石头上溜一溜,就皮笑肉不笑地说侍郎大人正会客,让他回来好生想想如何把当日之事书写成章交上去,然后把他打发出来了。
书写成章,那就是要进官档入册的。
入了册,来日述职时可就绕不过去了!
傅筠焦头烂额,一想到此事乃因傅真而起,顿觉十分后悔,那日若不答应傅夫人带她进寺,便绝不会有这后头的事情,都是这个祸根孽胎扫把星!
而这个祸根孽胎,又是傅夫人生出来的教出来的。
回到府里他就直往正院去寻傅夫人,只待好好把新账旧账一起算算!
不过跨入正院前,他又还是停下来问了问:“大姑娘何在?”
当后边人答“大姑娘上晌出门了”,他才继续抬步入内。
傅真从未曾只身出过门,今日为何会出去,固然奇怪,但难得她不在家,他得抓紧去寻傅夫人!
傅夫人上晌在正院里设堂,一番举措宛如雷霆,先是把郑安齐打完二十大板发落了出去,而后又把正院里不老实的人全部给撤了!
好几家牙行的牙婆来来往往,差点把门坎都踏破。
但是傅家主母一买十几个人,还只挑好的不挑价钱,又好茶好水地招待着她们,如此大手笔,还是让她们喜笑颜开,并当场就把傅夫人的大气给宣扬了出去。
加之她们在傅家看到这里的下人是如何衣食皆优,个个细皮嫩肉,往外一散播,便使得四处想寻差事的人们皆想到傅家来当差。
傅家内部,原有的下人见得以往忍气吞声的主母如今出手这般果断,不由也惶惶然再不敢造次。
原先老想着捧高踩低的,老老实实过来表忠心了,原先向傅夫人母子仨下过手的,都争先恐后来请罪了。
不过傅夫人还是留了余地。
她只是把那些确实犯了事,留下了把柄的人给发落了。
那些只有歪念,或者犯过错但没有把柄的人,都留下来,给了机会。
傅真还仅只是替她争回了下人的卖身契与管治权,整个傅家还是傅筠的家主,逼得太狠,有些人只怕也会变成咬人的兔子。
晌午过后送走最后一个牙婆,让金珠把新来的下人领下去调教,傅筠就气冲冲地进来了。
“你好得很啊!竟然把老子的人都给发卖了,谁给你的权力?!”
翻着花名册的傅夫人瞄他一眼:“不是你给的吗?你求着我,要我接的。”
傅筠一屁股坐在茶几这边,阴沉着脸道:“你还得意起来了!我看你还得意得了多久?等我丢了官,你也落不着好果子吃!
“到时候你我无权无势,你却守着万贯家财,那你们就是匪徒们眼中现成的鱼肉!”
傅夫人凝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第44章 还在想着拔她的毛?!(二更求月票)
傅筠冷哼:“你还有脸问我?你不去打听打听,那日山上的事,外头都传成什么样了?”
傅夫人合上花名册:“那又如何?我记得真儿早跟你说过,此事得由你善后。你堂堂一个男人,该不会在女儿面前放出了话还要食言吧?”
“外头的传闻我可善后,那若礼部左侍郎都过问了此事,并且还要我将此事书写成章供他入册呢?”傅筠咬牙没有好声气,“都说妻贤夫祸少。可你看看你,真姐儿狂妄无礼,丢脸丢到了衙门,这是你教出来的吧?你够得上个贤字吗?
“身为妻子,你本该相夫教子,结果你教不好儿女,还连我的前程也给带累了!我若过不了这关,别提升官了,就是现有的京职都十有八九保不住!
“眼下朝廷广纳贤才之际,加开的几届恩科已经让升迁变得格外不易了,南北各地人才听闻皇上屡施新政,都纷纷往京城赶,我这眨眼间就能被人挤下去,你不帮忙就算了,竟然还拖我后腿!”
傅夫人原当他放屁,听到这里,倒也愣了愣。
此事惊动了侍郎官,倒是出乎意料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左侍郎比主事高出多少?
何况这位徐侍郎还是皇帝跟前的宠臣,他真要拿傅筠的罪,也就是一句话的事罢了!
傅筠百无一用,可傅真和傅嘉终究还是他的儿女,她身为母亲吃点苦受点气不要紧,儿女们却不能够。有傅筠的京官身份撑在后头,他们姐弟走出去多少还是有些体面,关键是傅真已经及笄了,她要议婚了,所以傅筠的官途,还真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
但是想到这里,她还是瞥了一眼过去:“要没有我父亲,你连京官都不是。便是真当不成了,你又有什么资格怨我?
“你到会给我指责这个那个,你当丈夫和父亲,又尽职尽责了吗?
“再说了,古往今来,男主外女主内,都是这么个理儿,你官场上的事,凭什么理直气壮让我帮忙?”
“成!那就当此事与你无关!”
傅筠拍桌子站起来,“来日我若被贬官,或是放了外任,那我可带着你去!真姐儿嘉哥儿都留在京师。
“毕竟,你只要一日是我傅筠之妻,你一日就得服从夫纲!我让你跟我去哪儿,你就得去哪儿!”
傅夫人气到齿寒:“便是从夫纲,那也先得讲道理!朝纲王法也不是虚设,你当这是能随便拿来捆绑人的吗?”
傅筠却只是斜睨着眼冷笑,不曾接话。
傅夫人心头火按不下去。
思谋片刻,她把花名册放下来。
“你想要我怎么做?”
傅筠冷声:“事情是你们惹出来的,徐侍郎那边如今需得花钱打点,你知道该怎么做!”
徐侍郎看不上他的鸡血石,也情有可原。那是什么样的人物?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鸡血石不行,他就下更大的本去撬他!
就算万一失败,至少能从傅夫人这里搞到一笔银钱,多少平复几分昨日受的窝囊气!
傅夫人暗地里连连冷哼,面上却未动声色:“你要多少?”
傅筠伸出手指,比了个数字。
傅夫人看得心里冒火。
顿一下她看向门口金珠:“去看看大姑娘回来不曾?我当下手头紧,她若回来了,便让她把昨日我给她的那些银票先挪回给我。”
说话的同时她使了个眼色。
徐侍郎的确是她和傅真惹不起的人物,若能花钱保平安,倒不算什么。
但谁知道狗男人这番话是真是假?
何况,她答应过傅真,这些事让她来应对,那她便不能先慌不迭地把钱给出了!
她也不跟傅筠硬碰硬,就且拖着吧,直到傅真回来,看看她什么主意?
傅筠闻言,却慌了:“你找她作甚?你自己的钱,你还作不了主?!”
“父亲这话说的,家里事,多个人出谋划策不是更好?”
傅筠话音未落,门口就传来了令他心惊肉跳的声音。
他转过身,只见傅真正在金珠掀起的帘子下施施然走了进来。老神在在地扫视过他,而后坐在他先前坐过的椅子上:“方才我没听清楚,父亲寻母亲何事来着?”
他们的谈话傅真还确实尚不知情,她刚踏进府顺儿就来告诉她,说傅筠气冲冲地来了正院。
赶到了门下,恰就听到了末尾这两句。
她问:“父亲如何又要银子?”
金珠这时走到她身侧,附在她耳边将来龙去脉讲了个明明白白。
傅真听到半路,目光就嗖地转向了傅筠——
傅筠没来由一阵心惊肉跳,只因她突然投来的这道目光太过凌厉,凌厉到简直堪称为杀气!
他也不过是想骗点银子,难道就至于让她弑父?!……
“父亲的上司,是徐侍郎徐胤?”
一颗心正七上八下之时,傅真却又开口了,吐出来的话里,每个字都慢得像是有千斤重。
“你才知道?!”
傅筠不忿被这死丫头屡屡压制,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声气。
傅真扯扯嘴角,侧头看向了旁边,搁在扶手上的双手,已经不自觉地抠起了掌下木头。
她在说书老头儿那里听得徐贼还利用着死后多年的她给自己脸上贴金时,固然愤怒,却也有限。只因道听途说的感觉,终究不如事到临头来得深刻。
但此时傅筠身上的危机,却是摆在眼前的事实,徐贼煞有介事地为了山上的事拿傅筠作文章,不是针对傅筠——他还配不上。是那畜生不曾放过一切能够拔她毛的机会,于是便顺手捉住傅筠利用一遭罢了!
冥冥之中果有安排!
姓徐的岂能想到,死后还在被他利用的人,如今却恰恰成为了傅筠的女儿呢?
她把目光调回来看向傅筠:“徐侍郎既然怪罪下来,父亲有什么主意?”
傅筠正恨得牙痒痒,劈头道:“我能有什么主意?无非是想办法弄点值钱玩意儿去卖个好,让人家消消气!”
傅真背抵着椅背,微笑望着他:“父亲可错了。”
傅筠怒斥:“你晓得什么!”
傅真接了金珠递来的汤喝了一口,抬眼盯着他:“别的不知,但寒门仕子们大多都揣着什么心思,我可太晓得了。比如父亲你,不就是明摆的例子吗?”
傅筠冷不防又被他刺了一下。
不过没等他响应,傅真已经往下说起来:“徐侍郎那样的人,什么样的金银珠宝没见过?你送再贵重的东西,他也未必看得上。”
死丫头虽说混账,这话却是说中了事实。连徐侍郎的扈从都看不上他的鸡血石呢!
“侍郎大人志在仕途,他已经才名在外,几乎人人都在称赞他的品行和才学,虽然成为了荣王府的东床,但世人皆知,那是王府主动求亲。因而他又怎会甘于让人议论他攀龙附凤吃软饭?自然也并不会让人看轻了他,认为他是个贪财之人。
“你说是不是?”
傅筠皱了眉头,不自觉问下去:“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第45章 马屁拍到马腿上怎么办?
本来傅筠觉得傅真不可能什么解决问题的才智,但听着听着,他思绪却情不自禁地跟了下来。
傅真道:“父亲眼前有现成的机会,你何不利用?”
傅筠不耐烦了:“你有话就说!”
傅真凑近他:“我知道父亲手上有老太傅留下的许多手札,当中有许多记载着不少史录,被傅家视为珍藏概不外借。
“对一个正在攀升中的年轻官员来说,其价值比金银珠宝什么的可高多了。
“你若抽取一份送予侍郎大人,一则显得他风雅,重视的是才学,这是肯定他的志向。二则老太傅的亲着,确实也是很有价值的,乃是他一路官至名臣的阅历心得。
“当今皇上对老太傅评价颇高,你说徐侍郎身为御前重臣,能拒绝接受被皇上亲口认定为贤臣的傅太傅之亲着吗?”
傅筠眉心一跳,不由自主地睁大眼正视起面前的死丫头来!
在过去他的心目中,这个女儿就是个符号,是他与原配生下来的一个注定不会有什么出息的傅家的小姐,教养方面自有她的母亲,只是见一次就觉得她比上一次又长大了些,而后每每父女同在的场合,她请完安后就立在旁侧,再也不言语。
这几日她变化固然大,但因为不了解过去的她到底是何脾性,除了恼怒厌憎,却也没别的。
可此番——
拒绝了被皇帝亲口赞许的“贤臣”之著作,那不是意味着不重视皇上的意见吗?
六年时间能从一介寒士走到侍郎之位,即便是有荣王府助推的功劳,那徐胤能得到荣王府认可也是他的本事!
换言之,他拒绝了傅筠的进献,于他来说没有好处,反倒有坏处,那他又怎么会拒绝呢?他不可能会落下话柄与人的!
只要他不拒绝,这事儿不就成了吗?!
道理傅筠都懂,可傅真不应该懂啊!
她只是个连门都鲜少出的大家闺秀!
“你莫不是又在出什么馊主意?”他狐疑地打量她。
傅夫人摔起花名册来:“你爱听听,不听可以滚!”
傅筠气得险些跳起来!
反了天了,连她都敢这么跟他说话了!
但傅真一只手压住了他的胳膊,他跳不起来!
“天色已经不早,父亲再不去,怕是赶不上了。”
傅真一语唤醒了他。
无论如何,这确是一条解困之道。
若是成了,这岂不是万事大吉了么?
再瞥面前这母女俩一眼,只见她们一个早就分心去理下人花名册了,而一个则老神在在站在旁侧,看这个样子,他若不依,回头不管徐侍郎拿他如何,她们也是不会搭理的了!
当下便气恼道:“倘若此事不成,你的嫁妆休想从公中拿出一个铜子儿!”
傅真望着他:“放心,此事若不成,我就不嫁!”
傅筠:“……”
目送走了傅筠,傅夫人在傅真肩膀上轻拍了一下:“瞎说什么?”
竟连不嫁这样的话也出口了!
傅真只是一笑,而后跟了出去。
傅筠断断不会信傅真不嫁人之类的鬼话!
他也不可能放着她不嫁!
不早日将她送出门,难道留着她在傅家翻天覆地吗?
他一定得把她嫁出去!
而且越快越好!
走出正院后他在廊下反复思量了几遍,到底去了上了大锁的库房,从铜皮箱子装好的一箱老书里,抽出两本傅子钰的亲笔原著,揣入怀里走出了家门。
无论如何,他去碰碰运气也成!
两个月太子生辰即将到来,宫里将会为其举办及冠礼,须得提前筹备,近期徐侍郎忙于此事,下衙时间都不算早。
傅筠回到衙门,果然只见徐府的大马车还在。
他勾头垂首地朝最里头的几间公事房走去,每跨过一道门坎他的心就往上提一分。
虽是硬着头皮来了,终是拿不准,既不知道傅真是不是坑她,又不知道到底会不会把马屁拍到马腿上。
徐侍郎此人他委实不曾打过交道,以往远远地见了,只觉这位天之骄子俊美得过份,又和气得过份。傅筠也是凭本事中的进士,可在这位后辈才子面前,仍然自惭形秽。
故而若真让他去到对方跟前,却又似有一股无形的屏障隔在彼此中间,仿佛这位年轻侍郎的俊美和和气都是镜中花水中月,只有那一双幽深眼眸里那层沉浮不定的疏离感,和隐现的光芒才是真实的。
这个运气能碰成什么样?他心里头着实没底。
“傅大人?您怎么又来了。”
正在庑廊下探头,先前才打发走傅筠的徐侍郎的长随就笑着打起了招呼。
说他是长随,是家丁,可他却活脱脱一个文人模样,身着长衫,气质儒雅。只是他虽笑着,挑高的尾音却显露他真实的情绪——他显然是不欢迎傅筠的。
傅筠几乎打起了退堂鼓。
但退又不合适,而且这时屋里却传来了响动,是椅子挪动的声音。
傅筠只能鼓起勇气,把怀里的两本书拿出来:“连公子,这是鄙家祖上亲笔所著的两本书,因见徐侍郎酷爱书籍,也不知此物能否入侍郎大人的眼?还请公子——”
“连冗,是谁来了?”
屋里忽然传来了清越的嗓音,这声音十分浅慢,显露出几分疲惫。
傅筠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儿!
他不但没与徐胤打过交道,连他的声音都未曾如此分明地听过!
惨了惨了,一定是打扰到了他了!
他慌忙地退后了半步,身子也躬了下去。
连冗的目光自书封上苍劲有力的“子钰手写”几个字上移开,深深看了眼他,而后脚尖向内躬身回禀道:“回老爷的话,是前边儿主事傅筠,傅大人,特携前朝太傅傅子钰之亲笔著书求见。”
屋里头静得跟方才的嗓音只是幻觉一般,而庑廊下也安静得像是无人。
傅筠懊悔得不得了,听徐胤的声音,方才应是在小憩。就算不是,也是被公务缠得十分劳累。
他在此时来见,定是要惹他嫌弃了!
他连忙无声地朝连冗拱手作了个揖,准备转身踏上来路。
“请傅大人进来吧。”
这时候屋里头却又再次传来了声音!
第46章 谁给你出的主意?(二更求票)
傅筠倏地顿住,连冗也跟着说道:“傅大人,侍郎大人有请,您请进吧。”
说完他将房门推开半扇,依旧笑着看过来。
傅筠心跳如擂鼓,嗯哦应下之后,便肃正冠带,随在他身后进了门。
屋里不怎么亮,两边窗户都关着,看起来没有猜错,方才屋里人定然是在小睡中。
傅筠进内之后便慌忙站定在门下,不敢再近前。
一声轻笑自屋中硕大的书案后传过来:“傅大人站那么远作甚?”
另一边,连冗已将窗户打开,天光一经泄入,屋内所有便尽现于眼前。
长案后半倚靠地坐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一身正紫官服十分熨贴,腰间扣着镂花金腰带,左手搭在扶手上,右手随意地置于案头,把玩着一枚扇坠。
他的手旁放着摘下来的乌纱帽,因此,没有妨碍他把头发散下来。
不像过去在外间的任何场合,他无时无刻不是衣冠整洁无可挑剔,此刻他身着官服却又散下了发丝,少了那份精致,却又多出了一种不想费力气去掩饰什么一般的狷狂意味。
傅筠顺从地走上前,揖了一礼,侧耳倾听着他翻书的声音。
“前朝老太傅的著作千金应是傅家的家传至宝,傅大人如何会想到要送给我?”
徐胤声音依然是慵懒的,和气得让人不敢造次。
傅筠迟疑地看了眼旁边的连冗,没有说话。
徐胤便又笑了,将手中扇坠往上翘了翘,连冗便走了出去,还带上了门。
傅筠提起衣摆,扑通一下就跪倒在地:“下官近日于治家上有所疏忽,特来请罪!”
他把头磕到了地板上,顶上却没有任何动静传来。
渐渐地他后背就有刺痒升起,是连呼吸都不再自如的难堪。
过了许久,傅筠背上都有濡湿感了,一道轻浅的“嗯”才自上方姗姗来迟,随着书本落桌的动静响起,傅筠终于也听到了一句完整的响应:“傅大人诚意可嘉。”
傅筠缓慢地抬起头,恰对上徐胤那双幽亮的丹凤眼。对方唇角轻扬:“那就起来吧。”
说完,他也自案后站起来,手捧着那本书,漫步踱行在屋中。“傅大人是傅太傅的堂侄孙?”
“回大人的话,下官正是家叔祖的堂侄孙。家祖与傅太傅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那傅大人也是名门之后啊。”
傅筠抹了下额头:“下官愧见叔祖。”
自己也算是官场老油条了,但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他却紧张到每一步都不敢行差踏错。
徐胤立在窗前,轻笑声翻着书页,忽然道:“是谁给大人出的这主意?”
傅筠猛地顿住。只见窗下的他从容自若立着翻书,目光斜都没斜到他这边来,仿如方才的问话不过是他的错觉。
——完了!
死丫头出的这馊主意,到底让他给看穿了!
他喉头发紧,不知该怎么回答。
“怎么不说话?”徐胤双目还是落在书页上,仿佛刚才的问话再随意不过。
傅筠胸口像被什么勒住,他嗫嚅了两声,垂首道:“是,是下官自己,自己揣测的……”
即便是在怪罪自己,面前的青年人却也还是不动声色,让人看不出半点深浅,捕捉不到半点端倪!
揽下这罪责也不是傅筠想维护傅真,他倒是恨不得把那死丫头给推出来认罪,可她是他女儿,她认这个罪跟他自己认这个罪有什么区别?回头不都得算到他上吗?倒更坐实了他治家不严的罪名!
傅筠心下无比晦气,一面气恼傅真,一面又暗骂自己愚蠢轻信于他。
却也不能干等着被降罪,他当下再度提袍跪下地去:“下官莽撞,请大人恕罪!”
一会儿,窗畔传来疑问:“恕什么罪?”
傅筠顿了下,蓦地抬头,只见徐胤地正挑眉看着自己:“傅太傅贤名远播,他的才德令当今圣上都称赞不已,傅大人肯送名臣的亲着予我,这是一份厚礼,何罪之有?”
傅筠愣住了!
他竟不是生他的气?
是他想多了?
正满脑子念头乱蹿时,徐胤已经缓步走了过来:“傅大人只需如实回答我,这主意,是否当真出自你?”
他目光直直地投下来:“平日衙门里公务甚忙,一直未顾得上与傅大人说话,我想,此刻你应该不会有所保留才是。”
傅筠心在胸腔里乱跳!
他挺直腰道:“是!……正是下官诚心诚意想要献给大人!”
又怕他不信,继而道:“大人有所不知,下官家中无长辈引领,大小事都须亲历亲为,斟酌行之。
“下官因仰慕大人才华已久,自觉不配拥有这些藏书,早就想寻个机会献给大人,故而此番,就斗胆为之了。”
徐胤勾唇,负手走了两步。这短短的两步,让傅筠感觉长久得犹如他走了两里路。
“可惜傅大人有这份才智,竟未让我早些发现。”
说到此处他回看他一眼,脸上又有了那浅淡的笑容:“起来吧。”
傅筠顿了半刻,才战战兢兢地起来。
徐胤敛色:“日前之事念在尔乃是初犯,便不予追究。今日之后,还望傅大人能多些心力在内宅之事上,勿要再出类似风波,贻笑了大方才是。”
傅筠慌忙行谢:“多谢侍郎大人不罪之恩!”
徐胤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茶水下喉,杯盏落下,他看过来一眼道:“去忙吧。”
傅筠连声称是,毕恭毕敬地走出房门。
无人处他长吁一口气,抬袖擦擦额角,这才快速地跨步出衙!
庑廊下连冗回到房内,只见徐胤已回到座中,仰靠着椅背,翻阅着手上那本书。
书封上写着《盛世春论集》。
连冗方才在廊下翻过,是傅子钰生前多场位于御内杏花林中讲学的集锦,收集的都是彼时朝中名士之语录,的确是难得的官场宝籍。
斜阳穿过窗户,照在徐胤身影上,把背朝着门口的他的整个脸庞都淹没在阴影里。
那一束束垂落在官服上的乌发,便变成了泼于这紫色衣衫之上的浓重的墨水。
连冗轻步上前:“老爷,这傅筠,说实话了吗?”
片刻的静默后,徐胤发出一声低笑,并未言语。
连冗也跟着默语。
一会儿徐胤才道:“此人才学平常,我若记得没错,他能占据这主事之位,是有赖于他那位前皇商岳父。
“你不是说,他先前还曾拿什么鸡血石来走后门吗?他要有今日这献书的心计,岂会在主事之位上连呆十年之久?”
连冗顿悟:“换句话说,他不会突然想得到这样的主意。仅短短半日间他就换了心思,想来是有人指点。”他上前:“可需要小的遣人去探探?”
屋里又静默了片刻,徐胤才道:“不必了,让他去。总得给底下人一点活路。”
他招了招手,示意连冗梳头,而后闭眼枕在椅背上:“给王爷的酒,备上了吗?”
“备上了。小的亲去验过,确是去冬天泉酒庄的头批特酿,必合王爷的口味。因今早听魏嬷嬷说,郡主想念去冬老爷陪她去吃过的西风楼的薄荷酥与炙鹅,小的也一道带回来了。顺给王妃那边也送去了一份,交代了是老爷特吩咐买的,请王妃尝尝。”
徐胤阖眼嗯了一声:“傅家这里既然揭过了,白鹤寺那边,也要记得去把日前之事善个后。对了,”说到这里他睁开眼睛,“梁郅是不是快回京了?”
“西北将领调派已经完结,梁小将军押粮任务已经结束,应是下个月归京。”
徐胤对着前方屋顶静默片刻,说道:“天泉山庄的特酿,再去弄两坛来。”
“是。”
傅筠出家门时,傅真也出来了。
此刻她坐在筒子河这边,正对着大周门的茶棚。
大周门内就是六部衙门所在地,傅筠眉飞色舞地从礼部一出来,就落入了她的视线。
——不用说,他这个样子,事情肯定是办成了。
她终究没想到徐胤会拿着白鹤寺那件事拿捏傅筠,于是再不情愿,她也终是要回应一番。
不然要靠傅筠自己,最终结果定会越来越不可收拾。
白鹤寺后山的事不能再发酵下去,让这件事就此终止,对傅家,对她和傅夫人,都只有好处而无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