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想吼道:“谁要和你做朋友了!”
“好!绝交!”
“绝交就绝交!!!”黎想嚎啕大哭,“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永远都不想看到你!”
第三十三章 黎想你变了
年少时,二人尚未领会语言的杀伤力,常口不对心说些最为狠绝的话。嫌不够,非得加上一个遥不可及的时间期限才算作数。
幸好那时候大家多健忘,前几日还嚷着绝交,转身又冰释前嫌,乐呵呵地一起遛狗、吃饭。
从小培养出的相处模式模糊了黎想和陆安屿对彼此的界限感。哪怕他们逐渐学会了「待人当有礼有节,说话该留三分余地」的社交法则,也在日复一日的成长中磨平了尖锐的棱角,却唯独忘了照顾对方的情绪。
在二人潜意识中,吵吵闹闹是常态:说最狠绝的话、吵到力竭再火速和好,听上去并没什么问题。却没料到,人心会慢慢变得坚硬,同时也会弱化自我修复的能力。
久而久之,伤口反反复复,不断结痂又化脓溃烂;最终只能被狠心剜掉。
两个人一道回顾了这段幼稚的过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小区门口。黎想停下脚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我都忘了后来是怎么和好的了?”
陆安屿记性一贯很好,脱口而出:“买了几个马记牛肉煎包请你吃。你看到包子眼睛都直了,忘记了绝交这回事。”
黎想眸光闪出些笑意,“真的假的?你别欺负我记性不如你好啊!”
陆安屿低头睨她,佯装不满地抱怨着:“这点小事...我不至于糊弄你。”他随即又补充了当时的情况,添加些细节,甚至连黎想的穿着打扮都能说个大概。
黎想顺着他的话,在脑海中调动出一帧帧模糊的画面,回味好半天,惋惜地叹气:“好多年都没去吃马叔叔家的牛肉煎包了。实在太远了,起不来。”
“我也很久没吃了。”
黎想撇撇嘴,仿佛越长大,越少了「不辞劳苦」的奔头。小时候的她经常早起,坐半小时公共汽车绕老城区一大圈,再步行十分钟,只为品尝几个刚出锅的包子。
而现在,她满脑子都是实际问题:便捷度、耗费的时间和精力。简单对比之后,得出的结论多是:小区对面那家也凑合。
可食物能凑合,人可以吗?
她思维一个劲发散,陡然想起那天陈知临出发前放下车窗,淡悠悠说着:“其实我一直在想,我们之间到底缺了什么?”他没着急发动车,斟酌了好一会:“缺了点头脑发热的冲动。”
黎想不置可否:“都是成年人了,很难不计较后果去做一件事。”
陈知临掀起眼皮,似是在审视她,最终一语道破:“不够爱吧。”
黎想微微笑着,没回答。每个人对爱的理解和定义都不同,对她来说,「爱」这个字眼既沉重又神圣,还常常默认和「迁就」、「牺牲」、「委曲求全」这些词捆绑在一起,她不喜欢。
如果真要提「爱」的话,她希望「爱」是一剂良药,能抚慰成年人世界的种种不快;也希望她能在爱人的过程中变成更好的自己,而非每天都在和人较劲、苦守阵地。
“你发什么呆呢?”陆安屿像叫查理般“嘬嘬”两声勾她回神,“困啦?”
“有点晕,思绪一直在飘。”她拍拍面颊,挥挥手:“回家睡觉了。”
陆安屿有点不放心,下巴点了点:“送你去楼下。”
“不至于,就几步路。”她懒得回头,只举起手臂挥了挥,“拜拜~”
步行近一小时之后,酒精渗入血液,循环至全身,烧得陆安屿浑身难受。他亦头重脚轻,视线追随着她的背影,习惯性唠叨:“慢点,到家记得给我发信息。”
小区路灯瓦数不高,还有些被香樟树茂密的枝叶挡住,光线虚虚的。
黎想抬起头,望着头顶的一弯月牙,没留意和一个人擦肩而过,又在几秒后被叫住:“姐。”
对方声音小小的,如闷在喉咙,声线柔柔弱弱。
黎想第一时间辨别出音色,惊喜地扭头:“你怎么来了?”
徐婉在暗影里笑到露出洁白的牙齿,嘟嘟嘟跑上前,二话不说搂住黎想的脖子:“发信息也不回,跑你家来找你玩,结果吃了个闭门羹。”
黎想轻轻用前额撞了撞她的,“打电话呀,傻不傻,等多久了?”
“没事,我正好在附近吃饭。突然想你了,来看看你。”徐婉的个头刚过黎想肩膀,她齐耳短发,发量很多,说话时总笑眯眯的。
黎想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之中,揽着徐婉的胳膊不肯松手,“走,去家里坐坐。”
“诶,我未来姐夫呢?”徐婉眨巴着眼,东瞧西望,还特意拖长了尾调。她一副完全状况外的神情,却将黎想架到一个尴尬的位置,一时不知该不该如实相告。
“外面好冷,回去再说。”
两个人相差三岁,从小到大,除了外婆去世那次,基本上没有闹过矛盾。
当时三家人凑一起算账,为了几千块和一套不到五十平的房子吵到不可开交。薛文倩一拍桌子,打算以老大的身份叫停战事,却不曾想换来弟弟妹妹的合力攻击,历数了她过去这些年在家「作威作福」的事迹。
黎想一心护着薛文倩,杀红了眼,不管三七二十一,拨了几通电话怒骂回怼,战火不可避免地波及到徐婉身上。姐妹俩第一次撕破了脸,为了各自妈妈大骂出声,冷战半年后才和好。
这两年,黎想秉承着不让长辈恩怨影响小一辈情谊的原则,一直和徐婉保持联系。哪怕她们没时间像小时候那般废话连篇,也要斗斗表情包过瘾。
此刻黎想兴奋异常,一个劲嘚吧嘚吐露近况,不忘问:过得怎么样?最近在忙什么?
徐婉则稳重得多,回复的都是很官方的措辞:“混日子上班呗,不比你在大城市过得开心。”
黎想顿了顿,还是决定说实话:“我辞职了。”
徐婉一脸惊诧:“真的假的?为什么?”
黎想在心中衡量了片刻,索性交了底,边说边枕着徐婉的肩膀:“我好失败啊...失业又失恋。”
徐婉不断抚着她手背:“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最棒的...学习好、毕业就在大城市找到工作。哪像我...天天在家被我妈做比较,被骂不争气...”
她说到一半又收声,斜瞟黎想一眼;黎想亦默契地没有追问,生怕牵扯出上一代的恩怨,理不清。
聊着聊着,话头不知怎么转到了陆安屿身上。
徐婉叽叽喳喳,马力全开地吐槽:“对了,一直没顾上和你说。你和陆安屿分手后,他把我和我妈微信都删了。”她撇撇嘴,难掩鄙夷:“这男人好莫名其妙。”
黎想笑容僵在那,心头莫名燃起一小簇火苗,不够旺,却足以烧毁些刚见面时的喜悦。
徐婉见她没作声,忙找补一句:“你放心啊,你们俩的事我爸妈不知道,我一直保密的。”
“嗯。”
黎想脑子里闪过以往薛文燕和陆昌勇攀关系的画面:薛文燕边谄媚地笑,边眼睛鼓溜溜在陆安屿身上转,跟看女婿似的。
徐婉唉声叹气,一副往事不可提的模样:“你幸好和他分手了,姓陆的一家人都不行。”
黎想面色转淡,嗓音明显低沉不少:“怎么了?”
徐婉正说到兴头上,没注意到黎想的神色,“他爸就是生意场上的人精,最会打马虎眼了。陆安屿么,有样学样,现在也混出来了。他和医院好几个小护士都不清不楚的呢!我们卫校都传遍了。”
“哦?”黎想觑着她,心烦又失望。
徐婉兀自说着:“我都是道听途说,听说他和好几个学姐上了床,结果第二天一早翻脸不认人,提裤子就跑。”
好离谱,黎想暗笑,重新开始整理思绪:徐婉今天无事不登三宝殿...究竟为了什么?外婆那又多出来可分割的遗产了?难道薛文倩又被人惦记了?徐婉以前总陆哥长,陆哥短的,怎么现在说人坏话时连眼睛都不眨呢?
她理不清徐婉的行事逻辑,只觉得眼前的人和从前不一样了,更世故圆滑,说话漏三分瞒七分;配上一些小动作小表情,挺会混淆视听。
黎想有些烦闷,倒了杯冰柠檬汁润喉:“哦。”
“时候不早啦,我走了。”徐婉站起身,又给了黎想一个拥抱:“今天见到你真好。”
黎想不如一开始热情,回拍了拍她的背,敷衍道:“有空再约。”
待徐婉走后,她反复斟酌徐婉的每句话,却找不出要点。她百爪挠心,索性找位于八卦中央的人询问。
“刚到家?这么久?”
“刚徐婉来家里了。”
陆安屿没作声,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水。
“徐婉有点奇怪,和我说了些你的事。”
陆安屿鼻腔嗤笑,不屑一顾:“说什么了?”
“说你...”,黎想咽下后面的话,她打电话可不是为了讨伐陆安屿的私生活。“你为什么删徐婉微信?”
“想删就删咯。”
“陆安屿。”
被点到名的人并不想嚼舌根,却又捱不过电波那头传来的压迫感,言简意赅道:“她不是之前借住在我家那套小房子里吗?前两年我爸妈想卖房子,她搬家的时候不大乐意...”
他还记得当时徐婉摇头晃脑的,“你们家缺一套小房子的钱?你和我姐在一起的时候,我没少帮你吧?现在翻脸不认人?难怪我姐不要你。”
“不乐意然后呢?”
他轻描淡写:“没然后,就搬了。”
黎想火冒三丈:“我们分手之后,她还住在那?当时不是说只借住三个月?你后来收房租了吗?”
陆安屿闷声不响:收房租...怎么收?什么傻问题。
“陆安屿,你是什么乐善好施的慈善家吗?怎么对别人这么大方?”
电话那头的人无端挨骂,倒也不恼。他轻咳两声,气息拍打着话筒,似乎还夹杂了点笑意。
黎想很久没了解过家事,继续追问:“为什么删我小姨?她惹你了?”
“没啊。我犯不着和她说话,她平时需要帮忙都直接找我爸。”
“那你删人家?”
“她和薛阿姨吵架了啊,都不是一家人了,我留她做什么?”陆安屿不假思索,顺势抛来一个反问句。
黎想砸吧了一番,总觉得这话没法接。她有些累,有气无力的:“删得好,挂了。”
陆安屿听闻有些意外,“不骂我?”
黎想搞不懂他的脑回路,干脆遂了他的愿:“我骂你做什么?你就这么缺骂是吧?平时上班没被病人家属骂够?”
他闷闷笑着,感叹道:“黎想,你变了…”
“我哪里变了?”
“你以前是无条件站在徐婉那边的...”
那时候的黎想不设心防,不管大事小事都会和徐婉汇报。陆安屿从陆昌勇那听过些事情,常旁敲侧击提醒她别什么事都往外说。黎想倒好,总横眉竖眼地高喊:徐婉是我妹妹!
陆安屿便不厌其烦地教她:人心隔肚皮,亲兄弟都能反目为仇,更何况表妹。黎想护犊子得很,常狠咬陆安屿一口,恶狠狠警告:不准说我家人的坏话!她比我亲妹妹还亲!
黎想亦不知为什么心里的天秤毫不犹豫摆向了陆安屿,话不由自主窜到舌尖:“hmm…你这几年...”
“什么?”陆安屿似是换了个手拿手机,“嗯?你刚说什么了吗?”
“没什么。”黎想打了个哈欠,“困了,晚安。”
第三十四章 吃亏是傻子
大年初五迎财神。一过零点,鞭炮声此起彼伏,总会有零星窜进黎想的耳道,试图将她闹醒。淡蓝色小碎花窗帘没能阻隔所有的月光,黎想迷糊中睁开眼,扫视一圈四周的陈设,再竖起耳朵听房外的动静。
大门开了又合上,薛文倩和黎康明蹑手蹑脚,换鞋、进门,一前一后。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会卡点去店门口放一长挂炮竹,图个吉利。
黎想听了好一会,眼皮渐沉,突然又被薛文倩的怒斥吓得打了个激灵。
薛文倩刻意压低的嗓音饱含怒意:“我能怎么办?薛文燕是我妹妹!”
“什么破妹妹?现在用得上你,又眼巴巴贴上来啦?”黎康明在水果市场呆了那么多年,嗓门大到根本压不下去,加上他说的方言格外地道,听上去更是气势汹汹。
黎想瞬间清醒,悄默默下了床,耳朵紧贴着房门。
“你能不能小点声?黎想还在睡觉。”
“我还真希望喊她起来评评理,她知道了肯定得骂你!”
薛文倩不耐烦地回怼:“我们家就这样。妈妈不在了,我就是主心骨,难道还真跟自家人记仇?”
黎康明似乎点了根烟,嘬了好几口,再也没吱声。没一会儿,两个人噔噔噔进了房间,动静不小,连脚步声听上去都像是在吵架。
黎想有点烦,闷闷地回躺到床上。
薛文倩哪哪都好,唯一缺点是太圣母、热爱奉献。她性子急,说话刺,常得罪人而不自知;偏心软得不行,总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外婆住养老院那会,薛文倩每天雷打不动地送一日两餐;将老太太的生活必需品打点妥帖,出钱又出力。最后落得什么样的名声了呢?- 不就是图两套房子嘛,可惜老太太重男轻女,早就立好遗嘱,房子留给唯一的小儿子了。
薛文倩不在乎这些风言风语,人在做天在看,她从来不图家里那点财产;也和弟弟妹妹开诚布公地聊过几次 - 老太太这么多年独自一人将三个孩子拉扯大,不容易。她只想好好尽孝,没别的心思。
可就算这样,也没能堵住那些人的恶意揣测:薛文倩天天见老太太那么勤,是想吹耳旁风改遗嘱吧?再之后,八卦焦点又成了:遗嘱白纸黑字只写了房子的分配,没提到的部分该怎么分呢?
老太太名下有多年积蓄,以及外公所在江城银行的几千股原始股,数额并不大。可在他们眼里,苍蝇肉也是肉,自己惦记的同时也生怕人家觊觎。平日里碰见,他们话里话外也都不忘暗示:薛文倩手上有老太太的工资卡,花出去的每一笔账都得记清楚。
薛文倩做生意这么多年,对钱最为敏感,却也足够钝感。照顾老太太时,她从未找弟弟妹妹们分摊过自掏腰包补贴的费用。倒是那两人,串通好似的,时不时「查账」或「盘问」,最后还对着余额几乎为零的储蓄卡发起了癫。
黎想走马观灯似地理了理过去数年听说的恩怨往事,烦躁心起,又联想起徐婉的登门造访和古怪行径,愈发觉得烦躁。
回家小半个月以来,她和爸妈的对话内容依然局限在他们这个小家庭的范围内。
她没主动问过家长里短,一是早就没了自觉,二是听起来实在烦。可现下,避不开的家庭琐事像墙角扫不清的蜘蛛网,始终在那,层出不穷。哪怕她刻意忽视,依然会在某个不经意间撞上,一时半会扯不掉,恶心又膈应。
第二天一早,她难得没赖床,乖巧地坐在餐桌前,双手捧着碗,闻着鸡汤泡锅巴的香气。她不停瞟向黎康明:他板着脸,一言不发,大口啃着肉包子,吧唧吧唧的。再瞥见薛文倩:面无表情,细嚼慢咽碗里的麦片,轻掀起眼皮:“有屁快放。”
黎想做了个鬼脸,“你们俩昨晚吵什么?”
薛文倩用最为经典的八个字堵住了她的疑问:“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黎想撇撇嘴:“爸,究竟什么事?”
黎康明快速抽几张纸抹嘴,迫不及待去阳台抽烟:“吃饱咯,待会去水果市场给货主发红包去咯。”
薛文倩也嗖地起身,麻利收拾起碗筷,对着空气嘱咐:“中午家里来客人,回来早点。”
“来谁?”黎想雷达响了,“我中午和沈确吃饭。”
“你玩你的。”
黎想套话失败,偷摸摸蹭到黎康明身边:“到底怎么了?”
黎康明盯了她好半天,压低声音,三言两句介绍了事情经过。
薛文倩下海经营「薛记」之前,一直在江城毛纺厂当纺织工。九十年代初的时候,她荣升为值班长,分了套单身宿舍;一梯八户,四十八平,没有独立卫生间和厨房。
1998 年左右,全国兴起了下岗潮。当时江城市政府将毛纺厂外包给新加坡一家外贸纺织公司,没多久便重新分配了宿舍产权,同时给老一批员工提供了福利优惠:或自愿按 300/平的价格购买;或享受一次性补贴,签订产权转让协议书,房子由厂里收回。
薛文倩当时没考虑太多,直接买了。可那套房子地理位置偏僻,并没什么增值空间。出租的话,赚不了几块钱还要帮租客鞍前马后,薛文倩嫌麻烦,索性一直空着。
黎想对这套房子略有耳闻:爸妈刚结婚头两年挤在单身宿舍里,条件艰苦,上厕所还得用痰盂。她也见过几张老房子的照片,脑海里只剩几幅模糊的画面:一扇厚实的红丝绒窗帘隔出了两个活动空间,屋子里挤满了圆餐桌、五斗橱、白色冰箱,双人床和一台笨重的电视机。
印象中她五岁时去过老房子一次,荒郊野岭,小区里随处可见美人蕉和一人高的草丛。宿舍楼后方有一个土黄色瓦房厕所,风一吹,空气里满是异味。
几年前,薛文燕和婆家闹得不愉快,负气离家出走。薛文倩当时爱妹心切,琢磨着一直住宾馆也不是个事,便提议她要么搬去单身宿舍将就几天。
薛文燕没多犹豫,提着箱子直接搬了进去。
黎想烦躁地打断:“所以?惦记上了?”
黎康明始终留意着薛文倩在屋子里的动静,嘬了几口烟,别过脸:“你妈来了。”
薛文倩屐着拖鞋,提了个布袋:“我去超市买点菜,你小姨和徐婉中午来家里吃饭。”她没抬头,嘱咐黎想:“你该干嘛干嘛,不用陪着。”
“哦。”
薛文倩随即剜黎康明一眼:“待会早点回来。”
黎康明卖了个笑脸,吞云吐雾的:“好。”
大门“砰”一声合上,黎康明掐灭烟,“接着说。”
薛文燕当时住的时候添了台洗衣机和窗式空调,后来人搬出去了,却一直没归还钥匙,东西也都在那。最近市政府传出风声,要拆迁毛纺厂那一片的宿舍区,项目效果图都出来了 - 购物商场、大型超市和街心小公园,一应俱全。
“明抢?”黎想猜出了大概,这些人是狗吗?到哪撒过尿就当占地盘了?
黎康明补充道:“开发商给出的条件还可以,要么直接拿一笔拆迁补偿费;要么置换新房,补平方数差价。薛文燕呢,想原价从我们家手里买房...说加几万块钱也行...”
黎想被这狗屁逻辑气笑了:“按二十多年前的价格买房子?这些人怎么做到既不要脸又不要皮的?房产证上是我妈的名字,和她薛文燕有屁关系啊!”
“你妈...”,黎康明欲言又止,无奈地叹口气:“心软了呗,说徐婉结婚了都没自己的房子...又要借住在婆家受委屈。”
“等等。”黎想歪着脑袋,“徐婉...要结婚了?”
黎康明诧异地扭过头:“你不知道啊?你不是说前两天见到她了吗?”
呵,她冷笑一声,还真是人心隔肚皮。别说结婚了,她连徐婉什么时候谈恋爱都不知道!黎想气到叉腰跺脚:平日里聊天,她从来不会遮掩自己的近况,有问必答;徐婉呢,看似贴心又真诚,没一句实话。
黎康明转眼又点了根烟:“这家人心眼多,前两年不来往,你妈清净了不少。最近又来冒泡,还不是为了捞点好处?你看徐婉结婚...我们不能装糊涂,得送礼是不是?送五千?一万?掏多了心疼,掏少了被人骂。还有房子的事情,不帮是本分,少不了挨骂;真帮了吧也得不到多少感激...”
“徐婉之前借住你陆叔叔家房子,一住就是两年多,完全不提房租的事情。你妈其实背地里没少给陆叔叔免单,逢年过节,也会备一份大礼给人家送去。在外人眼里,我们是一家人,骂也好、夸也好都是在一起的。”
黎想从来没听过这些细节,气咻咻的:“打官司他们家必输,这事没什么好谈的。”
黎康明觑着她,掌心在她肩膀重重按了按:“傻不傻。法律能界定清楚的是底线,而家长里短拉扯得多半是人心。你妈这人啊...”
黎想耸耸肩:“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黎康明郑重其事:“有。”
“嗯?”
“别再脑门一热,打电话骂薛文燕了。”
黎想噗嗤一笑,连连点头:“行。”
父女俩很少聊这些掏心窝子的话,聊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黎想瞥见黎康明鬓角的白发和眉角叠起来的褶子,心软了软,“这些破事真的很烦,你们不能不管吗?兄弟姐妹这么重要?”
黎康明皱了皱眉:“不懂事,这话别让你妈听见了。这就是过日子,不然怎么叫亲戚呢?绕不开的。”
黎想不断撕着下嘴唇的死皮,感叹两代人之间对「亲情」理解的鸿沟。她不理解薛文倩这种莫名其妙的责任感,自虐般将担子都加到自己身上,讨不到一句夸赞,何苦呢?当冤大头上瘾吗?
黎康明食指掸了掸烟灰,看透她的困惑:“你们年轻人和我们老一代人思维模式不一样。再说了,江城是个靠人情关系搭建起来的城市。你反正之后回申城,不用管这些,安心过好你的小日子。”
黎想若有所思,叹口气:“别吃亏就行。”
“吃亏是福。”
“吃亏是傻子。”
待黎康明出门后,黎想精心化了个妆。
她小心翼翼夹着睫毛,某一下没留意,夹到了眼皮,疼得她龇牙咧嘴的。
她还没来得及回复徐婉一早发来的信息。对方并没说什么,无非转发了几个某书的帖子。黎想一贯有回复信息强迫症,喜欢做结束对话的那个人;此刻却没了闲聊的兴致,连个表情包都懒得回。
她不断咀嚼黎康明的话,有些心灰意冷。在她眼里,坦诚相告是任何一段关系得以延续的基础:虽无需事无巨细的禀报,却也不能刻意隐瞒。
她格外厌恶那些将心机用在亲友身上,反而沾沾自喜的人。占便宜有什么可骄傲的?不过仗着别人暂时没设防罢了。
如此想来,她更加觉得自己是个大傻子。那晚见到徐婉,她脑门一热,不自禁吐露了近况,交代得一干二净,跟缺心眼似的。她不断抹匀粉底,到鼻尖处下手重了些,对镜子里的人骂了句:傻子。
她心里不太痛快,妆感也不如以往轻盈,像是戴了个假面具。她眼瞧快要迟到,干脆多打了几圈腮红,配上弧度完美的细眉,像极了年画娃娃。
她小跑出门,等车时不得不靠跺脚取暖,没一会儿便见到一辆骚包的亮紫色的车,减速至她面前停下。沈确放下车窗,坐在副驾,轻浮地吹了个口哨,“美女?拼车吗?去哪捎你一段。”
黎想自然而然地接过玩笑:“金色时代去吗?妹妹带你去找几个帅哥玩。”
沈确眨巴眼:“姐今天有帅哥司机~再说了,金色时代白天不营业。”
黎想噔噔噔跑上前拉开车门,嘴却没停:“我有熟人,我们走后门。”她张口来一通胡话,却在猫着腰上车时彻底傻了眼:“陆安屿?你怎么在这?”
陆安屿看上去并不意外,他双臂环抱于胸前,穿了件黑色连帽卫衣,工装裤,腿上搭了一件蓝色羽绒服,简明扼要地回应:“吃饭。”
黎想皱皱鼻子,临关门前不忘扯了扯大衣的衣摆,顺势掏出手机,打算质问沈确究竟是什么情况。
陆安屿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有话直说,别偷摸摸发消息。”
沈确身子扭成麻花,扒拉着椅背,不怀好意地笑着:“陆安屿,你怎么还这幅贱嗖嗖的德行啊!”
黎想索性大大方方锁屏,抬起头,大拇指歪向陆安屿的方向,目光却只拢着沈确,不解地问:“为什么他也在?”
沈确忙交出一套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我住院那几天,他挺上心的。本来是想分开请你俩,但时间实在安排不开,明天我和迟泽一早就得开车回申城了。你要不就勉为其难,屈尊和他吃顿饭?”
吃饭当然不是问题,两个人之前在海岛共处那么几天,没少同桌吃饭。再加上她回江城这段时日,和陆安屿大有抬头不见低头见之势…可…
黎想说不上来,宛如化妆棉的毛不小心沾到了脸上,摸不到,看不见,一直搔得心里直痒痒。
“你怎么不提前和我说声?”
“现在说…晚不晚?”沈确双手作揖,佯装求饶。
“晚了。”黎想假装愠怒,狠夹沈确一眼。
沈确压根没安好心,一双看破世事的眼睛早已洞悉了二人的动向:在医院的时候就不提了,两个人一唱一和,默契着呢。而宁旭婚礼那天,黎想前脚出门,陆安屿后脚便跟了出去,多有意思。
她一向看热闹不嫌事大,简直恨不得两人赶紧打一架!
“那要不让他直接下车?”沈确委屈巴巴,探手拽着黎想的衣摆摇晃:“别生气哦,宝贝~我最爱你了。”
“行啊,麻烦靠路边停,让他下车吧。”
陆安屿终于忍不住插嘴:“让你俩聊,没让你俩当我是空气。他来他去的,我没名字啊?”
黎想不由得捂嘴咯咯笑,却依然没看陆安屿,抬眼和司机打了个招呼:“嗨,又见面了。”
迟泽两手攥着方向盘,坐姿端正,只匆匆将视线掠过后视镜,“你好。”
四个人去了一家新开的西北菜馆。
过年期间,商场里乌泱泱全是人。每家店门口都排起了长队,整层楼回荡着机械式叫号声,吵得人耳朵疼。
沈确事先定了包间,美滋滋绕开人群朝里走,一手挽住迟泽的胳膊,时不时踮起脚跟,凑到他耳边说悄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