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也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好话题,于是立即终止,无意义地过渡了几句,很快就离开了。
陆渺突然没有勇气推开这扇门。
他收回手,按住自己有点轻微发颤的右手手腕,捋正指节,闭眼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他远离病房,在透风的窗前接了这个陌生电话。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好,陆先生,我是名都台球俱乐部的经理,姓陈。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来应聘这里的协作人员……”他很快接了一句最重要的话,“我们是高档会所,待遇很丰厚……”
随后,他的口中说了一个非常敏感的数字。
这个数字此刻映照在陆渺的脑海里,就像是一个天数的倒计时。时钟的分针、秒针,都在一刻不停地行走,金钱与生命隐隐划上残酷的等号。
他闭上眼睛,五脏六腑拧巴在一起,扯动唇角说了句:“……听着像诈骗。”
对面笑了:“天上当然掉不下来馅饼,任何事都需要付出一些小小的牺牲。而且,陆先生,你有什么可被骗的呢?”
你还有什么可被骗的呢?
陆渺对着明亮的窗户玻璃,窗上映出朦胧的形影,照着他的身影。这是他第一次估量起自己的价值——价值,这个词可以用在人的身上吗?
他的确养尊处优太久,像是一只从小被娇宠喂养长大,对外面的世界充满美好童话滤镜的宠物。让他用自己的双眼来面对现实,还有些过分沉重。
他的观念和习惯都应该扭转了,可是变故来得太快,陆渺对此措手不及。
“先生,”对方的声音里隐约浮现出嘲弄的笑意,“你还有什么可被骗的?我们东家是看中了您在荣春秀场的表现,所以特意在这个时候联系您,是为了雪中送炭。你回头看一看,永安长华医院对面的商业天幕屏上,在过去的一周内播出过六次对明日文娱倒台的跟踪报道,你父亲的照片,你弟弟的名字,全都在上面出现过……以你现在的处境,还有什么是可以被欺骗的?”
“……”
“为什么不回答,陆先生?”他追问,“是怕回头看到一夕崩塌的过去,还是怕看到明日文娱四个字。你曾经在这所庞然大物里挂过名,在第三十二层的独立办公室里,陆公子只要站在里面画画、打游戏,就能将这座城市百分之九十的人踩在脚下,俯瞰这个商业中心纵横交织的每一条道路,像是在观察蚂蚁一样……”
“够了。”
他的声音发涩,但还是重新充盈起来,渐渐积蓄了抗拒的力量:“我不去。”
医院走廊里挂着的智能时钟缓慢行进,秒钟扫过圆盘,咔哒、咔哒……声音一下比一下尖锐、强烈,跟他脑海里的倒计时近似重叠。
“请不要挂电话。”对面沉寂了一秒,说,“我们东家姓韩。”
陆渺悬停在红色挂断键的手僵住了。
“陆公子,祝贺你这么快就完好无损地从局里出来,也衷心希望令弟早日康复,永安医疗为您竭尽全力。”
是对方先挂断。陆渺松开手,指尖紧紧扣在掌根里,烙下一串鲜红的指痕。他转过头,目光穿过明亮静谧的走廊,望见远处巨大天幕屏上方熠熠生辉的四个字。
在这里,就可以望见明日文娱的总部。而这所整个北方技术最为先进、却也极为昂贵的私立医院永安长华,就是隶属于永安医疗集团……永安医疗的董事长姓韩,叫韩驰。
这个俱乐部的老板也姓韩。
对方准确无误地说出了自己的位置,他甚至怀疑这个人就在某个摄像头后面望着自己。陆渺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抬起眼,看着屏幕上亮起的短信——是俱乐部的地址。
附带一个期待的笑脸。
程似锦受邀参加一部电影的首映礼。
她轻装简从地出现在台下,戴着墨镜,安静地坐在双全传媒的策划负责人身旁,在众人热切交谈时,跟着百无聊赖地鼓掌,似乎把这当成一个很好的放松场景。
首映快要结束的时候,一位业内很有资历的经纪人带着刚刚台上的男三号来认人,旁边的负责人给他使了个眼色,经纪人便凑过来殷勤跟程似锦搭话,将名片递给程总身旁的助理。
特助伸手接过。
她的特助不止一个,今天跟在身边的姓严,是一个二十七岁、离过一次婚的男人。这也是她出席一些公开活动最常跟在身边的助理。
经纪人寒暄吹捧了几句,将身后带着的男三号拉到程似锦面前。
青年的皮肤白得出众,像是冰淇淋上面松软的奶油,年龄不大,样子有一些青涩紧张,躬身点头,局促地跟投资方最大的老板打招呼。
程似锦看了他片刻,伸手搭上去。两人握手仅有短短几秒的时间,不过一触即分,那位经纪人却已经看得双眼放光,连忙道:“多亏了您对我们孩子的关照,好不容易见到,让我们小蒋尽尽心,陪陪程总……”
严助理低头轻声提醒道:“五点左右跟韩女士有约。”
“嗯。”程似锦倒是没忘,“关照不敢当。演得不错,有机会再见吧。”
经纪人露出略微不甘的神情,他瞥见负责人眉头微锁,立马掩藏神色,拉着小蒋道谢一番,这才走开了。
不久后,程似锦就离开了会场。金主走了,剩下的人一半松了口气,一半又索然无味。首映礼结束,刚才还满脸青涩紧张的男生在坐到保姆车上后,脸色立刻暗了下去。他没有接着装清纯,流露出冷漠的神情,眼眸狭长,薄唇紧抿,透着一股蛇似的粘腻和妖艳。
蒋令抽出一张湿巾,将脸上特意化过的,显得天真纯情的妆擦下去。他本人其实长得很冰冷,就这么在车上坐了好半晌,才忽然说:“哥,你不是说程总喜欢这样的吗?”
经纪人没回头看:“怪了,程总身边是没跟着人啊。你的长相不输任澄,凭什么他当初可以,你就不行?难道喜好变了……真难伺候。”
蒋令在后座上擦手,问:“张哥,你知道怎么还能遇上她么?”
“哪儿那么容易,人家一整天没事儿净玩男人了是吧。”经纪人语气不太好,“说不定是小程总身边有人了,咱们还不知道。她这个人虽然风流,但是同一时间段只会维持一段关系,对情人跟对男友似的……我告诉你,干脆利落玩完就扔对于咱们这行来说,才叫品质放心的优秀老板,你跟那帮没见过世面的小男孩儿不一样,你别跟前几年那个谁一样……把事情闹得不愉快。”
蒋令说:“我知道。”
“这样吧,我再打听打听走走关系,我看她今天对你挺温和的,说不定还有戏唱。”经纪人抽了半根烟,皱眉琢磨了一会儿,“我帮你安排,但能不能成,终归还是看你自己。”
他的视线投向车内后视镜,在镜面内映出蒋令年轻俊美的脸。
当天下午五点二十,韩玉筠忽然改变了约会地点,将程似锦改约在名都俱乐部。
她是韩玉筠最好的朋友,名都俱乐部早就对程总的车牌号倒背如流,服务人员提前过来迎接,一路到了包间内。玻璃门里有两三个人影,红发的是韩玉筠,穿着一个白色的紧身吊带,压低球杆时露出背上漂亮的骨骼线条。
程似锦坐在旁边看,侍应生给她倒了一杯云雾茶。
目标进袋。韩玉筠撩了一把新染的头发,朝着她的方向甩过去一个洋洋得意的眼神,还没等撩起的发梢落下来,桌面上晃悠的母球就缓缓地、滴溜溜地滚进袋中。
她的动作僵住了。程似锦面带微笑,慢吞吞地抬起手鼓掌,啪、啪、啪,一声比一声轻,一声比一声嘲讽。
“真得了。”韩玉筠把手上的球杆扔给旁边的助教,“我这个母球魔咒什么时候能解除啊,凡是打得好的局,要不就是半路母球滚进去,要不就是黑八迫不及待,什么破玩意儿,不打了。”
助教是一男一女,都是符合韩玉筠口味的小麦色皮肤、高挑健壮身材。男的宽肩窄腰,衣服穿得特别紧,女的丰满柔软,曼妙袅娜地帮老板拿球杆,从头发丝儿到手指尖都散发着妩媚的香味儿。
你真是贯彻一夫一妻制、男女通杀的色魔。程似锦第一次见到两人时,语气无波无澜地对韩玉筠吐槽过一遍。
“突然约在这里,你有惊喜给我?”程似锦问。
“那当然了。”韩玉筠也要了一杯茶,看着她淡漠平静的神情幽幽道,“猜到的惊喜算什么惊喜,你看你,总是不给我的惊喜留余地。”随后扭头跟男助教说:“你去叫新来的。”
对方点点头,过了大概几分钟,玻璃门被轻轻推开了。
这声音比程似锦进来的时候要轻得太多了。
她转过头,看到玻璃门上映出雪白的衬衫、黑色外套,制服的每一寸都裁剪工整。视线从裤腿向上移动,扫过他修长笔直的腿、被腰带勾勒出细如雕塑的腰,严丝合缝的纽扣,和……
黑色皮质、带铃铛的项圈。
她的眼神闪动了一下,继续攀升,跟陆渺那双清透微冷的眼睛相对。
傲慢和矜持还没有彻底从这个人的身上消退。他纤细白皙的脖颈上戴着叮铃作响的项圈,每一步都细细碎碎地响,这个小巧的装饰品宛如细细的刀片,在他的灵魂上切割。但除此之外,他衣衫完整,连双手都戴着雪白手套,没有一丝不应该裸露的肌肤袒露出来。
程似锦向后倚靠,转头跟助理说:“你下班了,回去休息吧。”
严助理说:“老板,强奸是犯法的。”
程似锦用那种看精神病的目光看向他。
助理面不改色地取出准备已久的计生用品放在老板的包里,随后跟旁边的韩玉筠要了一份陆渺的入职体检报告,确定韩玉筠进行的体检够完善、够安全,才给同事打了个电话,随后退出包间。
“这是我们新来的员工,姓陆,还没有怎么培训。”韩玉筠笑眯眯地介绍了一句废话,“水平呢,是昨天刚会打。我觉得与其让我培训,还是你教一教他比较好,毕竟我们……”
女助教递给陆渺一根新球杆。
“我们这儿培训起来,会有点痛。”韩玉筠补上后半句。
她将口中的这个“痛”字,轻飘飘地带过。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反驳,陆渺甚至能感觉到周遭投来的羡慕目光。在这扇玻璃门后,有太多年轻貌美、颇有欣赏价值的年轻男女。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对程似锦的到来十分期待。
毕竟她是众人皆知的大方金主,温柔可亲,几乎称得上专情。
他避开与程似锦不期而遇的视线接触,按照简单培训过的方式,整理桌台,指节拢紧皮质握把,压低中轮,另一手抵住球杆,将杆身与下方近似垂直。
他学得不算慢。
不久之前,在俱乐部经理把这身衣服和球杆放在他面前的同时,隔壁的培训室响起了某种激烈而痛苦的声响。那绝不只是纯粹的疼痛,伴随着被撕裂的欢愉和突破忍耐底线的失控,那些声音让陆渺触碰球杆的手指倏地缩回,像是被烫到了指尖。
“别害怕。”经理说,“那是对新员工的培训,我们不培养一下业务能力,怎么能当客人的私人教练?”
“……我没有害怕。”
“你的脸色不是这么说的。”经理笑了笑,“我们是会员制的小型俱乐部,不接待社会上的闲杂人等,这里的薪水也远超平均水平……倒不是因为大家球打得好,只是因为服务意识强,不能对客人说‘不’,你明白吗?”
陆渺听到这些,反而出奇地冷静了下来:“是有谁跟韩老板做了交易么,是程似锦?还是我父亲得罪过的仇家?既然要折磨我,为什么还要格外优待?”
“原来你知道这是优待。”
经理只是说了这么一句。他没有再提及任何事,就在充斥着异样声响的培训室隔壁,陆渺学会了怎么打台球。
一声轻轻的响动,母球偏离方向旋转着击向右侧,碰撞到边缘后停了下来。
头顶的灯光覆盖下来,没有球被打进去。
这把新球杆是高级货,反而因为它的高级,让软弹微妙的手感成了新手进球的最大阻碍。陆渺再次换了角度,在背后数道目光的凝视之下,他的注意力越来越不能集中——而且这些人里还有程似锦,他最不想见到的……
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冰凉的掌心扣住他的腕骨,被束缚的感觉与酒会上的感触别无二致。陆渺近似本能性地挣扎,但立即被更加用力紧密地攥住,他的后背贴上半边温热的躯体,柔软的长发垂落下来,发梢洇着一缕淡淡的草木香味。
她一步一步、精准地矫正他的姿势。陆渺的脊背被一股不能抗拒的力量压下来,作为模特,他的身量稍显单薄,在她似有若无的怀抱里,却显得如此严丝合缝。
“你……”
“你根本就不会打,学了多久,两天?”
她的声音落在耳畔。
离得太近了,这股气息就像是热水上升腾的白雾,烫得人顿觉战栗。陆渺没有看到她的脸,准确来说,除了手以外,他没有看到程似锦的任何地方。只是被她用手固定了一下侧腰,却让陆渺引起剧烈的应激反应,心脏狂跳,寒毛倒立。
“……学了,两个小时。”他说。
程似锦低声问:“这双手平常在做什么,画画、写文艺批评,还是摸设计师送给你的新衣服?”
她的指尖探入雪白的手套口,将薄薄的、贴合弧度的手套从下向上脱落。每一寸丝织物的脱离,都让他反应过度,仿佛他整齐的衣着仿佛也跟着一件件脱落下来,变得赤裸。
“戴着手套掌握不好手感。”程似锦对他说,“你知道这里给你开的薪资是什么意思么?”
两人的气息完全缠绕在了一起。她是一位严师,不允许陆渺有一丝一毫的偏移,为了精准地把控角度,她甚至禁止对方有任何拒绝的表达,所有抵触都只会换来更严峻的掌控。
陆渺被这种控制欲压得喘不过气。灯光、击球的脆响,四周其他人意味深长的审视,短时间内身份地位翻天覆地的变化,都仿佛他挤进一个逼仄到不能生存的角落。他剧烈地反抗起来,从程似锦的身前逃离。
这一瞬间,她的手蓦然松开。母球飞旋而去,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目标被撞入洞中。
周围响起惊艳的鼓掌和调笑声,陆渺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单手扶住球桌侧边,额角的发梢已经被冷汗濡湿。
他抬起头,见到程似锦扫视台面,丝毫不被影响地继续打了下去,一边寻找角度,一边语气淡漠地继续问了句:“外面有这个价格吗?陆渺。”
“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是在教你,”程似锦说,“怎么样能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哦,认识到尊严的价值。怎么样才能把自己卖到最高价。”
陆渺盯着她的脸,紧紧地咬住牙关。他想到了在医院里每天对着这个人欢欣鼓舞、期望未来的陆拂,他弟弟居然会钟情于这样一个善于用利益交换别人灵魂的恶魔。
他的目光扫了韩玉筠一样,最终仍是看向程似锦:“拿亲人来做威胁的筹码,不觉得太卑鄙了吗?”
卑鄙。程似锦品味了一下这两个字,唇角微勾:“韩老板可不会拿自己的生意和诚信来做筹码,她最多只会在收费上干脆利落一些,不会刻意针对一个病人。你想得太多了。”
她身后的韩玉筠跟着笑起来:“陆公子,你不是需要钱吗?我这还不算雪中送炭么。”
没有程似锦的喜好影响,她早就把茶杯扔到一边,喝了一杯低度数的果酒。韩玉筠走过来找到一个更好的观赏席位。
陆渺盯着程似锦的身形。她完全没有被对话影响到,手臂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每一杆都精确无比,那双手筋骨分明,血管明晰,关节漂亮的过分。这样一个身居高位的人,手上竟然有许多被磨出来的茧。
“你做得下去吗?”韩玉筠带着笑意问。
陆渺站在那里停顿了半秒,他抬手扯掉脖颈上的项圈,皮质项圈紧密的贴合下,他的脖颈已经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项圈、外套,另一只手上没有褪下的手套,他全部脱掉扔在了地上,还有那枚金属工牌,砸落在地面时发出“啪”得一声。
他转身离开了玻璃门内。
韩玉筠愣了一下,她看了看门后渐远的身影,又瞧了一眼旁边一点儿都不惊讶的好友,琢磨了一会儿,突然乐了:“不是,你从哪儿发现的他啊?还以为自己是从前那个陆公子呢,他的画展都是为了什么才办的,自己不知道吗?自力更生赚那么多钱,不走旁门左道他能赚个狗屁啊。”
“你说话文明一点。”又是一球落袋。
“得了吧,心情好的时候倒是能假模假样地说什么人有所操,这不倍儿文明?心情不好我操他们所有人。”韩玉筠哼了一声,“我发现你确实会疼人,只要看上了就留三分情。按照会所的规矩,早就……”
“行了。”程似锦道,“你跟他计较什么。”
“我倒是不计较,我就是觉得某人记仇得要命,你不是从来不勉强别人……”韩玉筠当着她的面提了一句,视线扫向台面,忽然发觉她已经打到最后一球,随着击球的清脆响声,桌面彻底空掉,一杆清台。
程似锦放下球杆,回头看了她一眼,指了一下:“请客?”
“……”韩玉筠对着她沉默了一会儿,道,“再也不想跟你玩了。”
程似锦一笑:“太幼稚了,韩老板。”
陆渺的脚步越走越快。
他明明离开了那个房间,明明走出了那面巨大的单向玻璃墙,但仿佛依旧有一团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在头顶。他只能急迫、再急迫,一刻不停地回到更衣室,将自己藏在更衣室的单间里,对着贴在柜门上的镜子埋头沉默。
一路过来的动静不算小。
这里是后台更衣间,会所的协作人员来往不停。隔音一般,能听到外面不大不小的议论声。
“真服了,程总好不容易来一趟,没叫咱们任何一个,让那小子去,他还给程总甩脸色。旁边丽姐的表情一下子都变了你看见没?”
“那今年程总的年礼不会没有了吧?”这间会所里的男女占比各一半,这句话是一个女声插入进来,“……虽然程总不怎么叫我陪,但她大方又漂亮,每年还给我们送过年礼,就算没钱我也不想惹她生气。”
“应该不会吧……”
“也说不定……”
“经理为什么非要让他去啊?他谁啊……”
陆渺对着镜子呆呆地看了片刻,将身上的衣服换下来穿回自己的。因为他本人不涉案,车房以外的私人物品没有被调查,他所拥有的奢侈品能卖的全都卖了,身上这件是随便买的,好像是几十块钱,那是他第一次注意价格标签,可还是惯性一般地没有记住。
在外面更多人加入议论的同时,陆渺一把推开了更衣室单间的门。
四周安静了一刹那。
他把换下来的衣服放回了柜子里,什么都没拿走,就这么走了出去,沿着他过来的路离开。所有人都在无声地看着他,到了门口,只有经理站在那里。
经理的表情很费解,他觉得那根本不算是什么亲密过度的举动,更谈不上侵犯。而他对程总的动作似乎反应太大了一些。
但他依旧保持着那种虚假的微笑:“我以为我们能共事很久。”
“对不起,”陆渺勉强保持冷静和礼貌,吐出几个字,“实在干不了。”
经理就这么看着他的脸,半晌都没有说话,他的神情隐隐透出惋惜的意味,随后跟他身后的一个年轻助教说:“送他回去。”
送他离开的是一个才接受培训没几天的女孩儿。
女孩儿走之前被陈经理叫过去说了几句话,她带着陆渺走过俱乐部后台的走廊,两人一路无言,到了最后一个安全通道的标识前,她忽然说:“经理对你已经很好了。”
她的脸上竟然有一丝艳羡。
陆渺麻木地应了一声,他的思绪还飘荡在外,想着钱,想着医院,想着弟弟,想程似锦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他还没有时间去想支离破碎的其他东西。他顾不上。
“你是不是还没吃饭?”女孩神情腼腆,又意外地健谈,“我看得出,你跟我们不一样。会所的制服都是特别定制,贵得要死,借我个胆子我也没脾气往地上扔,我怕经理要我赔。……你之前是不是不缺钱啊,好像跟程总认识,我看到她跟你说话了。”
陆渺的思绪依旧处在一片混沌当中。但他确实很久都没有吃东西了,于是驻足下来,听她说什么。
“这条街的餐厅都特别贵,但是走二百米再左转两次,那个巷子里有便宜的小馆子……”
女孩儿的声音越来越模糊。
他太久没有吃什么东西了,从医院接到的那通电话开始,整个人就像是一具没有润滑却强行运作的齿轮,身体难以滑动,锈迹斑斑。
陆渺眼前一阵发黑,他企图扶住旁边的建筑物缓和一下,但什么都没有抓到,眼前被一片漆黑占领——倒了下去。
傍晚过去,路灯的橘色光芒映照进车内。
换班的张助理上车跟司机打招呼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是根据同事的消息,将能够长时间起效的男性避孕药掏出来,准备交给老板的新欢。她的手刚摸到药盒,动作忽然顿了顿,目光看向坐在后座的程似锦。
她换了件外套,洗过的长发还有些许微微的湿意,漆黑卷曲的柔软发丝滑下肩头,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沐浴露气味。
老板没在里面?车为什么停在这里?
助理视线下移,猛地在后座上看到另一个人。在程似锦的腿边,一个腰身纤瘦的青年倒在另一侧的坐垫上,碎发凌乱,脸埋在座椅的方向,看不出长什么样子,分不清是睡着还是昏倒。
助理沉默了几秒,说:“老板,玩晕了不送进里面……”
程似锦的神情凝固一瞬,抬眼看向她。就这么一个诡异的眼神,助理立刻发觉自己想错了:“昏倒了?低血糖吗?”
“嗯。”
特助身上什么都有,她从包里取出缓解低血糖非常有效的糖块,还没剥开包装纸,旁边这个昏迷了被抓进来的人就隐约恢复了一部分意识,顶着眩晕硬是爬了起来,因为不知道是车上,起身的时候“咚”得一声撞到了车顶。
这声音听着就痛。男人立刻蜷缩了回去,他跪在地上,冷汗渗透脊背,疼痛的叫声只露出一个仓促的气声,就被压回了嗓子里。
他就这么蜷缩成一团,天旋地转,意识朦胧,疼得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特助把糖块递了过去。
应该是晕得太厉害了。他甚至没有力气抬眼看一看是谁,发觉是糖的时候,用口型说了一句“谢谢”,放进了嘴里,然后用力地咬碎。
嘎吱。嘎吱。他咬碎嚼烂了,把甜的齁嗓子的一团碎块咽下去。就像是有人一把将飘出去的灵魂塞了回去,眼前的天地终于不再晃动了。
他睁开眼。
面前是昂贵的车内装饰。
陆渺愣了一下,转过头。旁边坐着一个非常熟悉、令人浑身抗拒的侧影。窗边夜风吹过她微带潮气的发尾,橙色的路灯下方,暖光勾出一道双腿交叠的曲线。
程似锦的五官沉在阴影里,看不出她的神情,只望见了一双明艳而又渗透着冰冷的眼睛。
像是误入了狮子的领地。
“谢谢。”他的声音还很干涩低弱,但是说得飞快,然后又非常急迫、不知所谓地说了句,“对不起。”旋即转身想要下车。
但就在他面前,刚刚充满善意递给他糖块的黑衣助理却马上起身,反手关上了车门,车门自动上锁,特助转头迈上副驾驶位。
车门打不开。陆渺知道这种车的车窗根本不是用力就能击碎的,估计连子弹都打不穿。他转过身靠着后座的角落,强迫自己面对着程似锦,两人之间隔了非常宽的距离。
程似锦的手搭在车窗边,指甲轻轻地敲着窗边儿。在带着某种韵律的敲击声中,她平静地道:“陆拂下个月的手术要花多少钱,四十万?”
他的神经变得非常紧绷。
“你很怕我?”程似锦转过头看他。
“不,”陆渺说,“我讨厌你。”
他的语气太坚定。
程似锦忍不住笑了起来:“挺好,我也没想让人人都喜欢我。”
“让我下去。”陆渺说,“你不是不做强人所难的勾当吗?你不是讲究什么你情我愿吗?我不想跟你有什么关系,也不想和你见面,你放过我……我还有很多事没做。”
程似锦瞥了他一眼。他的脸色太差了,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递过去一瓶水,抬了抬手腕示意对方接过,青年防备地看了她很久,才伸出手拿了过去。
“京阳已经没有人做那种生意了。”她忽然开口,“你就是把器官全摘了也卖不出四十万,这个市场早就没有了。当初颁布这项禁止法案让专项组调查的时候,很多人都在暗地里叫屈,对专项组恨之入骨……用钱能换到一切的世界,美好吗?如果你觉得美好的话,你还有更多的东西可以出卖。”
他攥着瓶身,缓缓拧开盖子。
“这条路上经常有纨绔子弟经过,不是林琮那种人,是完完全全把人划分成三六九等、精神病发作的疯子。他们不会因为你倒在那里就避开,也不在意是压断了你的腿、还是压碎了你的手。因为美好的世界可以用钱摆平一切……用四十万买下压断你的那只手,你会兴高采烈的同意吗?”
陆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过了片刻,他说:“难道你想买的就高尚吗?”
生命、健康、人格,固然残忍。那么用尊严和身体做交换,难道就格外高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