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情况会不会更岌岌可危?
程似锦拿起笔,笔尖在纸张上滑动出沙沙声。她的脑海中构想出了一幅油画般的场面——一具庞大而鲜血累累的尸骨堆积在餐桌上,桌下是堆积如山的钞票与名利。围在桌边的每一个人举起刀叉,准备入场,分食享用这场饕餮盛宴。
写字的同时,她忽然幻觉般地想起一点新鲜的红。
柔软的、青嫩的,诱人的……那么一点似有还无的红。似乎是落在谁的唇瓣上……唔,想起来了,他恼怒时抿紧唇肉,愤慨拒绝的场面,唇上的红痣就是如此鲜嫩清艳。
程似锦摇头笑了笑,听到张助理说:“老板,我们手里还有几个……”
“给合作人发邮件,你来写,措辞不用太客气,没别的意思,就说跟明日文娱的项目,我们不干了,让他们自己多考量。对了,别忘了给韩玉筠也……算了,我回头给她打个电话。”
韩玉筠不经常看邮件。
“明天早上我要跟双全传媒的领导层开个晨会,帮我重新确定一下工作日程。”程似锦说到这里,忽然抬头,“陆渺的联系方式好查吗?”
沉着记下的特助怔了一下,随即恢复一张无甚表情的脸:“私人号码需要时间,画室的号码和工作接洽的联系方式很快就能查到,林公子上次就给过了。”
“好。”程似锦心情不错,“能查到的所有联系方式,找个相框裱起来放我桌上,免得我忘了。”
“陆氏”、“陆家”,准确来说,是代指明日文娱的实际掌控者陆建业、赵婉如夫妇。
以当前政商一体的结构形式,人们惯用姓氏来归类资本家与政治人士组成的团体。两人结婚三十年,先后生下三子二女,其中三个都年幼夭折。除了陆渺之外,另外一个唯一存活的孩子名叫陆拂,他的心脏功能严重不全,各项指标岌岌可危,常年生活在非常昂贵的私立医院监护病房。
陆拂住进医院后,夫妇两个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两人也断绝了生育的念头,更加将唯一一个、看起来厄运并未降临的陆渺捧在掌心,格外纵容,只要他平安长大,这对夫妇对他几乎不曾加以安全以外的限制。
从林琮的酒会离开后不久,林公子就亲自打电话来代别人道歉。
林琮说话很客气,说得是:“程总不是有意冒犯你的,都是我招待不周。我手里是有几个人要介绍过去的,她误会了。”
虽然客气,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这不是程似锦的错,你不能怪她,就当是我的错算了。”
陆渺对他没有敌意,敷衍地“嗯”了一声,酒精的作用渐渐消去,他坐在后座接电话时,一下子觉得程似锦这个名字耳熟的发烫。他抬手捏住耳垂,在短暂的沉默过后,突然道:“她是——”
林琮意料之中般地笑了:“程归荣先生和周淑珍夫人的女儿。您不认识吗?不认识也无妨,我这么介绍比较好,她是长生药业和东南通讯的控股人,最近大出风头的双全传媒也在程总旗下,我记得双全跟你们家还有一些合作在洽谈,如果这时候你能……”
“你想说什么?”
打断的声音有一丝浮躁不耐。林琮听出他已经很克制自己的厌恶之情,只是这样的反应在一个神经敏感、情绪丰富的年轻人身上无法不折射出来。
林琮与他不同,林公子已经深谙“每个人都是利益动物”的森林规则,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但叹气声里还有一丝微妙的笑意,他说:“是我太冒昧了。”随后礼貌地道别,挂断了电话。
这语气是戏谑还是轻蔑?令人无从分辨。
数日后,陆渺按照日常习惯去医院看望陆拂。在此事的影响下,他一眼就看到了弟弟放在床头摊开的财经杂志,铺开的光滑内页里,一张侧脸照片被光线映照得艳丽又冰冷。
她有一双细长的墨眉,双眉随着视线抬高而微微扬起,露出那双温柔又审视意味十足的眼睛。标志性的长卷发落在肩膀上,黑发红唇,强烈的颜色交替相衬,这一页被仔细地抚摸过、翻阅过,杂志的边角有多次翻动的痕迹,可程似锦的照片还是那么光彩照人。
这几日来第无数次,陆渺后悔自己多喝的那几杯酒。否则,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应该立即发现:这是他亲弟弟长达四年之久的暗恋对象。
床边另一侧放着一个投影仪。画面清晰,内容放着一些普通人听起来十分乏味的新闻。但陆拂还是很认真地看着,在长生药业跟官方合作的采访当中,程似锦的有效镜头并不多,但他还是循环重播。
“小拂。”陆渺走进来,关掉了投影仪。
他的手搭在投影仪上停了停,将喉咙里近乎梗住的“鱼刺”咽下去。他不知道小拂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人,在权衡过后,陆渺只是说:“先吃点东西吧。”
陆拂对着熄灭的画面怔了一下,虽然有点意外,但也没有多想:“啊……好。”
为了养病,他的食物经过特别定制,很是清淡。陆拂一边机械地吃东西,一边问:“哥,我上次说的事,爸妈同意了没有?”
“什么事?”
“就是装饰一下病房啊。”他说,“我保存的有几张照片很适合用来印壁纸,我问了护士,护士说她这几张都好看得发光……”
“她快要结婚了。”陆渺打断了这话,忽然抬眼,“你的互联网访问权限被筛选过,所以你不知道。最近‘商业联姻’的说法甚嚣尘上。”
陆拂吃饭的动作一顿。他的拇指抵着木筷子,手上不自觉地用力,指尖泛了一圈儿的青色。
他吸了口气,垂着眼睛:“哥,你在说什么啊。她要是能被婚姻绑定……咳。”
陆拂咳嗽了一声,按住胸口想保持平静,他苍白的皮肤因为疾咳渗透出一种病态的嫣红,仿佛一块即将熄灭的火星贯穿了他单薄如纸的身体。神经紧绷的陆渺立刻盯着仪器的屏幕,发现上面没有出现大幅度波动时,才迟迟地呼出一口气,将悬着的心放下来。
放心的同时,他也骤然反应过来陆拂的话很奇怪:“什么叫要是能被婚姻绑定?你到底在琢磨什么呢?程似锦这个人就不是什么正经人,退一万步讲,你的病好了,你们联姻了,她也不会对你忠诚。怎么,你这话里话外还要给她当情人?”
第04章 04
陆拂的脸色有些变了。这是他和哥第一次明明白白地提起“她”,提起“程似锦”这三个字。他隐藏已久的那么一点微弱火星猛烈燃烧起来 ,胸口咚咚震跳。
就在他还要说什么的时候,陆渺已经眉头紧锁地转开头,呼出一口气,声音低了低:“我不该说这话,是哥的错。就要做手术了,你好好修养,别想太多。”
陆拂面露不解,看着他点了点头。
后续的气氛略显尴尬,一直到离开医院时,陆渺还处于浑身紧绷的状态。他坐进车里,把头抵在方向盘上方定了定,脑海中出现小拂的话语、眼神,随后画面又再次在恍惚中重叠,变成破碎的玻璃、折射月光的彩色花窗,高跟鞋上的脚背血管明晰、一条纤细的骨线仿佛游鱼……
陆渺用手抵住方向盘,他的心情不可抑制地变得很坏、很焦躁,简直想破坏点什么东西。
他的手指压着方向盘的边缘,指尖来回磨动,皮革和指甲擦出细细的、沙沙的声响。忽然间,一声猫叫响起,一只长毛三花跳到了前窗上,轻车熟路地将肉垫压在雨刷器上,冲着他很大声的叫了几声。
陆渺跟它对视,对上三花猫饱满圆润的瞳仁,他突然打开雨刷器。
三花猫尖叫着跳开,怒气冲冲地朝他喵来咪去。陆渺的眉梢瞬间扬起,露出有一点儿得意的微笑,伸手打开门蹲下来,从脱下的外套里拿出一根猫条,毫不介意地用牙咬开,伸手喂过去。
小三花气哼哼地盯着他,一口咬在他手上,叼着陆渺修长纤细的指尖,半晌没用力,吐出去,又喵来咪去地舔猫条,发出呼噜连带着哼唧的声音。
陆渺眯着眼睛看它。
他的车停在医院外,并不在医院的内部停车场里,这里并不妨碍交通,也允许停靠。然而一根猫条都没吃完的功夫,另一辆车忽然停过来,“恰巧”用车头别住了离开的路线。
车窗摇下来,里面露出一个年轻男人的脸。这张脸最近很值钱,出现在各种电子大屏幕上,有一双野性又春情泛滥的桃花眼,他的下颔抵着手背,盯着陆渺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你居然堵到这儿来了。”
陆渺低头听小猫哼唧哼唧,抬眼瞥了一眼,隐隐有些印象。
“你也在等程总?”任澄说这句话时格外焦躁。他已经有一周以上没有见过程似锦了,一股隐隐的被抛弃感弥漫在心头,他的手指在车窗边缘摁的过于用力,指腹泛白,“像你这样的小模特心里都想着找个她那样的金主,我知道,但程总是个有洁癖的人,她的要求不低……她……”
程似锦的行程一贯保密,只有每周日下午雷打不动会来这家医院,是为了探望她久病的外祖母。这是任澄几个月来唯一察觉注意到的规律,他想不到一个靠出卖自己维生的小模特会有什么家人朋友住在这所昂贵不菲的医院,以他善于钻营竞争的思维,只能考虑到陆渺也是争宠的一员。
仅仅一周不到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吗?任澄简直诞生了一丝莫名其妙的怜悯和自负。他慌张地、不安定的心突然静默下来了,再次觉得自己会是那个特别的。
陆渺沉默了几秒,说:“程似锦跟你是什么关系?”
他问这句话时,眼前闪现出陆拂那张苍白的脸。陆拂十四岁时就住进了这所医院,一个人至关重要的成长时期、变化急剧的六年,他都在医院中度过,只有在喜欢上程似锦之后,他才会露出那样青涩地、害羞的神情。
“……你是在挑衅我么。”任澄的眉峰拢在一起,语气有点冲, “我是程总的男朋友。”
男朋友?
这三个字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时候,连任澄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从未在程似锦那里以男友自居,但在陆渺面前,他竟然猛地吐出这么三个字,在说完之后,他心跳得更厉害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幸福感轻飘飘地填满了大脑,这感觉就像是被润滑得过度了的机械,无论如何摆弄都只会发出让人心荡神驰的静谧闷响,没有一丝不和谐的噪音。
任澄推门下车,喉结重重地咽了一下,正想半是威胁半是哄骗地劝他离开,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女声。
“男朋友?”
她抽了半根薄荷味儿的烟。
任澄蓦然蹿出这么个想法。他听到这声音轻微沙哑、低沉,一个柔和清润的女声,只有在烟草的浸润下会泛着这样磨砂般的轻哑。下一刻,所有的血液倒流回脑海里。
两人差不多是一起看了过去。
在高大建筑夹角的阴影里,一辆很不显眼的黑车停在那里。程似锦不知道到了多久,也不清楚她有没有看到什么别的,她靠在车尾,标志性的长卷发用夹子慵懒地拢起来了,碎发松散,鼻梁上架着细金丝边儿的眼镜,手里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细烟,火星在昏暗的阴影里明灭不定。
好融洽的灰。
崭新的颜色像填色的油漆桶一样泼入脑海,陆渺无法控制地发觉到这一点。比起那一天剧烈的一团鲜红,刻意低调的程似锦完全跟环境融为了一体,灰得恰到好处,他的大脑根本无从拒绝这种感知。
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想把这种感知力暂时封锁,逐出脑海。与此同时,对面的年轻男人已经面色大变。
任澄的脸色只剧烈变化了一瞬,然后又很快镇定下来。他走上前去:“程……姐姐,你把我晾在旁边好久,我太想你才找过来的,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他说到这里,声音已经稳定,毫无滞涩地继续说:“我做了入珠,是活动的,会很舒服的。”
陆渺没听懂,但他直觉认为不是什么好词儿。
确实不是什么好词儿,这句话让程似锦下意识地扫了他下面一眼。这道不轻不重的眼神剐蹭,让任澄像条蛇一样粘了过来,明明是白天,还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外,他却将手虚虚地拢住了她的腰,在她耳畔低声说:“现在要摸一下吗?”
程似锦的眼神很淡漠:“你这么出来,经纪人知不知道。”
任澄道:“他巴不得我来找你呢。”
“不怕被拍?”程似锦倒是无所谓,“花边新闻对我可没有损失。”
任澄看着她道:“不怕,我只怕你不理我。”
程似锦笑了笑,朝他伸了下手。
男人眼前一亮,习惯性地低头把脸靠过去。但这次并不是一只手柔柔地捧住脸颊,而是攥紧的手指蓦地扯紧领带。
任澄踉跄了半步,几乎撞在她身上。他的喉结被领带勒出一道红痕,紧得让人吞咽困难,这双春情泛滥的眼睛立马湿润起来,他在演戏上有点天赋,登时就能变得楚楚可怜。
泪在他的眼眶里转动,程似锦指节压迫下的喉骨仓促咽动,分明喘不过气,却又不敢反抗地颤抖着呼吸。
“男朋友,”程似锦轻笑了一声,微微沙哑的声音落在耳畔,“你是说自己吗?”
他的眼泪完整地落在她的手背上。
“你不是很老实啊。”她温柔语气里夹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叹息,“我可以让你平白无故得到许多,也可以让你片刻之间一无所有,乖乖,你不要惹我。”
他完全无法呼吸了,低头弯腰,靠在程似锦的肩膀上,用手按着车门撑住不倒下。哪怕是这样,在听觉捕捉到她的声音后,男人还是不知死活地兴奋起来,他的心跳宛若擂鼓,刺激信号直达天灵盖,在程似锦松手的刹那,他差一点就跪在了她面前。
是张特助扶了一把。在确定他站稳不会撞到老板后,特助面无表情地推了推镜框,道:“我已经跟你的经纪人联系过了,他马上就会过来,请任先生不要再干扰程总,她真的会生气的。”
任澄维持这个姿势停顿了一刻,他注意到路上已经有人在拍照了,虽然不甘,但任澄还是下意识转头避开摄像,仅仅一两分钟后,他就在特助冷淡无波的视线下被赶来的经纪人接手。
卡住车头的障碍物离开了,陆渺收回视线。在那个男人跟程似锦距离亲密的时候,他就已经觉得非常令人恶心,强烈的不适感淹没到了头顶,所以在能够离开时,他第一时间开车要走。
程似锦却走了过来。
她没穿高跟鞋,脚步很轻。灰色外套从阴影步入亮处,日光落在她露出的手部肌肤上,泛出一道朦胧的人体辉光。
好漂亮的人体……陆渺摇头把这句甩出去,在心中准备了一卡车拒绝的话,在她停在车外时,就立刻先发制人、冷冷地道:“把你恶心的兴趣爱好留给刚才那种人吧,就算你再问多少次都一样,我不可能像他那样趴在地上像狗一样讨好你,你也不要烦……”
“你要把我的猫带走吗?”她说。
四周霎时一静。
陆渺浑身僵住,缓缓回头,看到真皮后座上优雅地坐着一只长毛三花,它长得相当乖巧伶俐,琥珀色的猫瞳甜腻腻地望着人。
“它是……”
它不是……流浪猫么……?
“这是我的猫。”程似锦无奈地喊了一声,“小狗。”
三花的尾巴尖晃了晃,甜腻腻地答应:“喵——”
“又乱跑。”她责怪道,“让偷猫贼抓走了吧?”
她看得也不算不严,只是小狗格外顽皮,社会化训练做得又特别好,很不怕人,每次她有什么私事处理的时候,它都会一路哒哒哒地跟到车边儿上,死乞白赖地上车兜风。就是因为小狗要跑下来玩,程似锦才停在这里抽根烟的。
“我没有偷。”陆渺下意识反驳,刚才那番话的后劲儿涌上来,他的耳根瞬间滚烫一片,连白皙的脖颈都泛起热度,半晌才道,“叫的什么坏名字……”
“噢,叫小狗才乖嘛,猫这种生物听话的少。”程似锦笑了笑,说,“听着就乖啊,小狗?”
她干嘛冲着我叫?!
陆渺敏感的神经绷得太紧,被叫得浑身炸毛,脊背僵硬,几乎要流露出强烈的攻击意图——挑刺儿嘲讽的话已经到了嘴边。
后座又响起一声软软的“喵——”
……没尊严的猫!
居然被叫小狗也答应!
程似锦晲了他一眼:“陆公子,降车窗,我接一下。
陆渺咬紧了后槽牙,撑着冷冰冰的脸,摁了下按钮。
车窗下降,程似锦伸出手,一把薅住三花猫的后颈皮。被薅住的三花老实得不得了,乖乖窝到她的怀里,时不时抖一下耳朵,饱满的瞳孔对着陆渺看了看。
“谢谢你的猫条。”程似锦道,“我知道你喜欢它,但它已经绝育了,实在不好意思。”
陆渺:“……”
陆渺的联系方式摆上桌面的时候,正好传来几家公司与陆家终止合作的消息。
程似锦对此并不意外,她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相框上冰冷的边角,一边接通韩玉筠打过来的电话。
“好程总,”她开口就是这么让人肉麻的腻歪称呼,“你知道昨天谁联系我了吗?……我靠,陆建业!我那个死老爹年前聚会让我叫他陆伯父,攀的什么狗屁关系,年后他就……”
“我挂了。”程似锦听到一半,抬起手指要摁断。里面立马传出“别别别,你看你,我这是跟你道谢来了,要是你不提醒,我老爹还不得亏一大笔。”
“嗯。”程似锦敷衍地应了一声,“你就口头说谢?”
“咱们契若金兰嘛。”韩玉筠又来这套,顺嘴转移话题,“今天早上,刚刚发生没有俩小时的事儿,陆建业被官家的人带走,经侦队把明日娱乐的总部给封了,高层管理人员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要配合调查,财务部跑了八个,有个会计直接从那楼顶上跳下来……”
“啧。”程似锦仰头靠在座椅上,“好大阵仗,至于么。”
替老板蹲几年出来,履历之光辉简直能闪瞎眼,跳楼?里面八成还有不少的名堂。
韩玉筠顿了一下,说:“……已经超过经侦队的职责了。”
经侦队的全称是经济犯罪侦查大队,韩玉筠这么说,几乎算是明示。
程似锦摩挲相框的指尖顿了顿,没有开口。
在短暂的沉默后,韩玉筠继续道:“我打听了一下,陆建业恐怕涉嫌……他们催债的手段未免太不光彩,对旗下一些小艺人的整治也很出格。财务问题被查之后,牵扯出来一连串的脏东西,你还记得东方通讯有一个车祸去世的记者吗?”
程似锦良久没有言语,问了句:“只带走了陆建业?”
“怎么可能,一大票的人都在那儿。哦……除了陆家那个住医院的小儿子。”韩玉筠道,“我记得小公子跟你外祖母是一个医院,同一个住院部吧。他的病非常烧钱,要是陆家倒了,他说不定比陆建业本人的命还要短。程似锦,在这种危急关头,你只要稍微帮一下,他那个亲哥岂不对你感恩戴德?”
电话这边轻轻地笑了一声。
韩玉筠总是不明白程似锦真正在想什么。这么唾手可得的感激,这位小程总却没有一点儿兴趣,她似乎倦于做别人人生里的灯塔、厌烦当圣母式的人物对每个人光辉普照。同样,她也不明白陆渺,不知道那是一个如果不弹压到极致、便无法向现实低头的人。
很快,程似锦便问:“陆家的财产一点儿都动不了么。”
“连陆渺开的那个画室也要进行调查,陆家、还有明日娱乐的每一分钱都得验证个干干净净。他们欠的钱太多,连转移到国外的资产都已经冻结了。”
“陆拂住院的价格是多少?”
“半个月,六万。”韩玉筠没注意到她直接叫了陆小公子的名字,不过她也是有备而来,早就调查过这件事,“不过他的病需要一些很贵的机器定期做什么什么治疗……六万只是一个基础,真要治下去,就算让他哥卖肾都养不起,这机会也太好了点,你不如——”
她的建议还没说完,就听到程似锦语气随意地道:“你那个台球会所还开么?你让经理给他打个电话,就给他开这个价。”
韩玉筠一下子噎住了。电话另一边透露出犹豫和迟疑的态度,程似锦都可以预想到她是如何的迷惑不解。
“……程似锦,那个地方可不适合养金丝雀啊……”
程似锦很赞同这句话,她将相框放回原位,敲了几下键盘,电脑界面切到视频页,正好是今年春天完成度最高、最知名的那两场秀。
这里面都有陆渺的身影。
比起顶级男模,他并不算是充满力与美的类型。
青年的身体略微瘦削,长腿窄腰,镜头掠过的每一寸躯体,都透着灯光下盈亮晶润的微光,细腻的肌肤紧紧地包裹着肉与骨,匀称合度到了严苛的地步。他冷淡厌世的眼角眉梢,近乎称得上过分精致而愈发脆弱的喉结锁骨,都让程似锦幻视到那一日破碎满地的玻璃。
她喜欢听到摔破玻璃时,哗啦一声四分五裂的脆响。
“韩玉筠,”程似锦对自己的欲望进行克制,以维持底线,“你别让他受伤。”
“对,你可以离开了。”工作人员低头整理卷宗,面无表情地说。
刺眼的阳光落在门口。
陆渺神情不动地取回了自己的手机,转头走出去。就像一道已经设计好的程序似的……就这么一直走出去两百米左右,转过弯,过了一个人行横道,一股非常陌生、又极其强烈的车尾气汽油味儿涌入嗅觉。
在信号灯即将变红的最后一秒,一辆车嗡得窜了过去,就在陆渺面前飞驰而去。
一瞬间,他空旷茫然、完全不在运转的大脑被猛然唤醒,强烈的真实感吞没了他。这种重新回到现实的真实感让他在这一刻生理排斥得格外强烈。狂跳的心脏,扭曲翻涌的胃,陆渺扶住路边的电线杆,压不住地埋头干呕。
吐不出来什么东西。
苦涩的胆汁停在喉口。
他摸了一下发冷的脸,寻找路边的贩卖机买了瓶水,一边漱口,一边打开显示低电量的手机,十六个未接电话,几十条未读短信。
里面有几条是医院的。
陆渺对着这几条医院发来的短信沉默了一会儿。在极度空茫的静谧中,飞驰的汽车,屏幕上黑白鲜明的文字,一串从前没有仔细注意过的账单,组成了他人生起落后的第一道轰鸣巨响。
他打给了几个朋友。
有两个已经拉黑他的号码,一个拒接,最后一个是一起读书的发小,接了电话后很长时间都只是聆听,最后不咸不淡地提了一句:“借钱?你还得起吗?”
手机里响起通讯断掉的提示音。
画室回不去,这也属于陆建业置办的资产,而且跟明日娱乐的很多问题脱不了干系,这也是陆渺与此事产生关联配合调查的原因,哪怕他对其中的运作并不清楚。
他一边去医院,一边把每一条短信看过一遍。
其中有一条格外显眼,是来自于林琮的。
林公子的措辞还是那么客气,但内容看下去,总结出来只有一句话:我知道你走投无路,亲朋难靠,要是你缺钱的话,我可以为你联系程总。她是这世上最好、最慷慨的买家。
买家。林琮这样一个措辞客气、习惯于维持表面善良的人,也在这条短信里毫不顾及地如此形容,就像是他联系公司里的任何一个小模特一样,毫无区别。
陆渺想起了那个女人。
他想起自己口口声声说的“下流货色”。想起她鲜红的西装外套和低头抽烟时架在鼻梁上的金丝细框眼镜……任何关于程似锦的回忆,都带着一股难言的疼痛色彩,像是什么硬且沉重的东西重重碾压而过。
把他高高在上的一切碾碎。
他想起自己的鄙弃,还有那些对她不假辞色的厌憎。陆渺回忆了一下两人之间的对话,那些令人矛盾的画面,就像是一根根细而尖锐的针扎在神经上。
不可能。
他不能去找程似锦。
“多谢好意。”
这四个字回复完林琮后,他在医院的走廊停留了很久。
跟案件有关的银行卡全部冻结,车辆早已抵押无法出手。陆渺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自己的私人物品能卖多少钱,衣服,袖扣,甚至画笔……
按照小拂目前的治疗情况,这点钱,连这个冬天都撑不过去。
陆拂在睡觉。
隔着病房的玻璃,陆渺只是在门外远远地看了一眼。他已经尽力将一切恐惧和担忧赶出脑海了,但陆拂的病迫在眉睫、无法耽搁,就算他卖掉所有东西,也只能缓一时之急,一旦出了什么状况……
“陆先生?”对面的女医生关心地问,“你的脸色不太好,注意休息啊。”
“谢谢,我没事。”陆渺的声音没有什么力气,他像是从这个世界抽离了,到现在都没能融洽进周围的色彩,“小拂他……”
“噢,陆拂的情况最近很有好转。”医生面带微笑,高兴地回答,“老师请了远在同南的宋主任进行会诊,下个月的手术一定可以如期进行,主要是陆拂的状态也很好。”
“谢谢。”陆渺再次道谢,“最近真是麻烦你们了。”
他说得是父亲被带走的那一日,明日娱乐的新闻铺天盖地,舆论爆发如滔天巨浪,而陆拂居然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这都多亏了院方的细心照料。
就在陆渺整理好心情,准备进去陪一会儿弟弟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问:“隔壁病房的那个小女孩是出院了吗?我刚刚看见照顾她的阿姨在收拾东西。”
医生迟疑了一下,道:“她家给她办了出院,停止了治疗,人还没接走,当天下午就没了。”
陆渺按在门把手上的掌心倏地停住,手下的一切都变得冰凉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