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前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可不是那样说话的,她现在是不知道自己能听见,才说出了真实的想法,说不定,在她心中,自己还没有赫连聂成重要,方才,赫连聂成不让她传太医,她不就听了他的话吗。
六皇子一边默默将他们的话记在心里,一边盘算着如何破环他们的计划。
要直接向皇帝告发吗?还是……
他还没有考虑清楚,忽然,手上传来轻微的刺痛,这回,他是真的失去了意识。
隐年故意让六皇子听到姜贵妃说的伤他的话,他就是要离间他们,至于原因,谁让他之前欺辱陆云川。
还有陆云朝,他们两个越不痛快,他就越痛快。
后来他偷偷将六皇子真的弄昏了过去,才和赫连聂成及姜贵妃说了自己的计策。
无论六皇子以为他们要刺杀皇帝后,会做出什么样的应对之策,他的对策都一定会扑空,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刺杀皇帝,他要做的事可比那要有趣得多。
第36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十八)
陆云朝回了寝殿, 由婢女们服侍着沐浴后,便歇下了,在酒的作用下, 他很快就睡着了。
虽然是有些醉了,但他睡着后的样子仍然很安静, 只是脸色比平日更红润了。
江寒酥在陆云朝睡下不久后也进了寝室, 他知道陆云朝这时不容易醒,便走近了他的床榻前。
陆云朝的这张脸早就刻在他心里了,可这样真真切切地看着时, 他总会不可抑制地心动,他会感到自己对他既仰慕又怜爱, 这是两种好像相差很远的情绪,但就是会在他心里同时浮现, 交织在一起,让他心里像被温柔夜风中的海浪一遍遍拍打过一样,潮起潮落,时盈时缺。
他的目光转移到陆云朝右肩下方的位置, 那里现在覆盖着雪白的中衣,但他知道, 在那层干净柔软的布料下, 有一个狰狞的伤口。
每每想到, 他就感觉自己同样的位置上也隐隐作痛, 甚至会让他感到害怕,他害怕陆云朝受苦。
他想到皇帝说的话,他要尽快找出那个放毒箭的人, 他要留在陆云朝身边。
他走到外间,在书架底下翻出纸笔。
他想写个字条, 找机会传给六皇子,问问他那边的事怎么样了,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得到六皇子的任何音信,他也该去确认一下六皇子有没有履行约定了。
笔落到纸上,他的手却顿住了,看着那一点晕开在纸上的墨迹,他仿佛看见了墨迹流动开,逐渐形成了一个人的画像。
那画像上的人背对着他,站在月下,一身的清寂。
他感到视线有些灼痛,那不就是今夜他在宴席外面的庭院里看到的景象吗?
陆云朝那时怎么了?仅仅是醉酒吗?他应该有着自己不知道的隐痛吧。
江寒酥提笔在那张纸上描绘起来,他的笔法行云流水,不需要过多的思考,便让陆云朝顾盼神飞的模样跃然纸上,因为他太熟悉了,也倾注了太多的情感。
画面中的每一笔都好像浑然天成。
忽然,他听见外面有人走动的声音,那轻缓的脚步声应该是悬铃。
江寒酥有些慌张,他吹了吹那张纸上还有些许未干透的墨迹,而后将纸张对折起来,藏在几页白纸的下面。
他看见悬铃进来的时候,手里捧着茶碗,应该是安神茶。
因为陆云朝睡着了,所以他和悬铃并未说话。
悬铃放下茶碗后,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陆云朝身旁,她见陆云朝身上的薄被盖得整齐,他人也睡得安稳,便没有动他,又转身走出来了。
经过江寒酥时,她只是随意地瞥了他一眼,却敏锐地感觉到他神色有异。
前几日,江寒酥与陆云朝之间发生的事,她知道一些。
这时,她就很难不留个心眼,她靠近江寒酥,也不说话,就是仔细地打量他。
江寒酥知道一定是自己的心虚被她看出来了,他能感觉到,悬铃一直不太信任他,当然,他也知道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信任另一个人,但陆云朝却很信任悬铃,因此,面对悬铃的审视,他就很难保持镇定。
悬铃见江寒酥微微后退了一小步,他身后是一张案几,上面随意地堆叠着几张纸,最上面的那张纸是空白的。
悬铃伸手去拿那叠纸,江寒酥下意识地手腕一翻按住了。
按过之后就有些进退两难了,他脸上发热,仿佛已经被窥探到了心底的秘密。
悬铃眉头稍动,感觉到了这叠纸就是症结所在,她也不去硬扯,就维持着手刚碰上去的动作,即使是这样,她也没多等一会儿,江寒酥很快就主动松了手。
江寒酥明白,既然她已经产生了怀疑,那就只能给她看了,否则她误会自己在做什么背叛陆云朝的事就更不好了。
悬铃一页页翻过去,在中间看到一张被对折了的纸,且从背面还能看见里面是有内容的,上面透出了浅浅地墨迹。
她将这张纸拿出来,打开一看,这张画实在是太生动了,惟妙惟肖,虽然并不足够写实,笔画较为简洁,但很有神韵,只要见过陆云朝本人的,都能猜出来,何况是悬铃。
江寒酥不知道悬铃看了这张画会怎么想,他观察着悬铃脸上的表情,只可惜悬铃神情淡淡的,除了面对陆云朝,她向来就是这般不显山露水的模样。
悬铃看了一会儿就将纸叠好放了回去,她眼神示意江寒酥跟他出去,毕竟她不可能在这儿说什么打扰陆云朝休息。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去,几乎没有弄出一点声响。
“阿七,你那是什么意思?”悬铃问道,她还是没什么情绪,叫人完全不能看出她究竟是生气还是什么。
江寒酥飞速地思考着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当然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但难道要如实告诉她,自己对陆云朝心生爱慕,情难自禁,理智告诉他,这绝不是什么好答案。
“我闲来无事,随手画的而已。”江寒酥脑中闪过很多理由,但那些谎言和他的情真意切相比,就显得尤为拙劣,最终他只是这样含糊其辞地说道。
“你来了有些日子了,我倒不知你有这样的爱好。”悬铃这样说,就是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江寒酥不说话了,他甚至幻想着就这样坦白呢?那会是怎样的结果?
没一会儿,他就否定了自己这大胆的想法。
他和陆云朝之间,如果只是主人和暗卫,那他们相隔的并不远,整日待在一起也理所当然,没有人会诟病。
但若牵扯上情爱,他们从身份地位到根本无法改变的性别就都成了他们在一起的障碍,难道让他去做陆云朝的男宠?他不愿意,陆云朝那样清风朗月的人也不会愿意。
他就想像现在这样陪在他身边,守护着他,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可以挡在他身前,在他面对敌人的时候做他手中的刀,让他知道,他可以有所依靠,可以不必沾染污浊的血。
“看来,你不愿意说。”悬铃见他久久不语,便自己下了结论。
在有一点上,悬铃和陆云朝很像,他们都不相信会有人不求回报地对另一个人好,所以从一开始她就觉得江寒酥别有目的。
这个目的也不是说有什么好坏,可能只是想谋钱谋权谋赏识?但这些东西他可以从陆云朝身上获得,就也可以从其他人那儿获得,甚至会得到更多,靠这些东西维系的关系很脆弱,说不准哪天他就会背叛。
但江寒酥中毒后发生的事真的让她挺惊讶的,或许她一直都想错了,他的别有目的不是针对那些物质上的东西,而是只会对特定某个人产生的情感需求。
这种想法,在方才看到江寒酥的画时得到了进一步的验证。
“你第一次见殿下是在什么时候?”悬铃问了一个看似有些跳跃的问题,实则是在她有了上述想法后,她心里又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江寒酥为何会对陆云朝产生那样的感情呢?会不会是发生过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听到这个问题,江寒酥露出了点惊讶的表情,她会突然这样问,难道是猜到了正确答案?
“殿下救了我。”他说的是自己的经历,而不是这个身体原主的,他在赌悬铃真的明白了他的情感,并且并不反对。
他说的很模糊,但悬铃没有再深究,而是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不要伤害他。”悬铃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话,她并没有等江寒酥回答她,便转身走了,因为她不需要口头的承诺。
江寒酥的字条还没有传出去,六皇子就先派人找上门来了,不过,不是直接来找江寒酥的,而是假借给陆云朝送补品之名,让他身边的那个小太监小安子,也就是福泽的义子,偷偷带了信给江寒酥。
如果六皇子不是还在禁足期内,那来的人就是他本尊了。
他从昏迷中醒过来后,就一直在考虑要如何处理他母妃要和其他那些人意欲谋杀皇帝的事。
那毕竟是他母妃,他总不能亲手给她送上弑君未遂的罪名,看着她去死吧。
但是另外那两人,死了,他拍手称好。
他想过去劝他母妃不要参与那个计划,就装作不知情,然而转念一想,他又断定他母妃一定和赫连聂成是一条心,不会听自己的,想到这个,他就异常愤恨,恨不得赫连聂成早点去死,他才不会是自己的爹,那也太恶心人了。
他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偏偏这事又不能随便和旁人商量。
后来,他就想到了江寒酥,是他害自己知道了那件他一辈子都不会想知道的事,现在他遇到了这个难题,江寒酥也该为他出点力了吧,更何况,这事跟陆云川有关,他不是要帮自己登上皇位吗?趁这个机会彻底铲除陆云川也是他该做的吧。
至于江寒酥让他监视赫连聂成的事,他咬牙冷笑着想,现在这情况,可不是他被江寒酥逼着去监视谁,他是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主动在做这事,他怎么可能受制于一个奴才!
小安子送补品时给江寒酥使了眼色,江寒酥在他离开时便找了借口和他一同出去了,两人走到无人的地方,小安子从袖中拿出六皇子的亲笔信,交给了江寒酥。
信中开门见山地写道,赫连聂成与陆云川要弑君,让他务必想出应对之策,并且绝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这件事和姜贵妃有关,如果此事被揭发,六皇子必让他不得好死。
本来,六皇子是不打算告诉江寒酥这事与他母妃有牵扯的,但他那时偷听到的内容,他知道赫连聂成的意思是,让他母妃这个皇帝的枕边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害死皇帝。
这样的暗杀和其他那些找个刺客去刺杀皇帝什么的,是很不一样的,他也知道这事非同小可,因此也就不给江寒酥增加难度了,他尽量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江寒酥,只是语气有些恶劣罢了。
信的最后,他写道,如有任何计划,务必及时告知与他。
看样子,这事真的让六皇子很头疼很着急上火了,不过也难怪,这确实是个大事。
江寒酥看完信后告诉小安子,自己会按照信上所言的那样行事,让六皇子等他消息。
等江寒酥回到陆云朝身边时,陆云朝正在读书,看都没看他一眼,但他知道陆云朝在等他告诉他,自己方才是干什么去了。
不管他找了什么理由,只要他离开了陆云朝身边,就一定是有重要事,这一点,他和陆云朝都很清楚。
其实这件事他本来也不打算瞒着陆云朝。
他走到陆云朝身旁,弯腰附在他耳畔低声说道:“殿下,昨夜赫连聂成到重华宫是和姜贵妃商议……谋逆弑君之事。”他中间停顿了一下,为了给陆云朝缓冲的时间。
“谁告诉你的?”陆云朝转头看向江寒酥,他脸色一片阴沉,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他眼前之人射穿一般。
“六殿下。”
陆云朝蹙眉在他脸上看了片刻,像在思索着什么,随后什么也没说,就起身往外走了。
“殿下要去哪儿?”江寒酥问道。
陆云朝头也不回地匆匆说道:“我要去告诉父皇。”
江寒酥失神了一瞬,而后猛地冲到陆云朝身后,跪了下去,求道:“不要去。”
陆云朝听见江寒酥膝盖砸在地上的声音,震惊地回身看向他。
江寒酥从没有跪过他,是什么让他忽然这样做?
“为什么?”陆云朝问道。
因为他和皇帝的那个赌约,他必须要尽快找到射伤陆云朝的凶手,而这件事还需要六皇子,他现在不能违背六皇子的要求,如果皇帝知道了这件事,势必要采取行动,皇帝不会为了他按兵不动,这整件事本来就是皇帝与他的比试,皇帝一旦知道了谋逆的事,他就输了,输的代价是死。
他不能死。
可是,赌约的事,是不能告诉陆云朝的。
“因为六殿下不准属下将此事揭发给陛下,若陛下知道了,六殿下就不会再将他得到的情报告知于属下了。”
“你……”
“殿下,就算不告诉陛下,属下也有办法可以救陛下,求殿下答应属下。”江寒酥不让陆云朝说话,抢先一步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阿七,你为什么要骗我?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和六弟关系那么密切了?”陆云朝冷着脸讽刺道。
江寒酥低着头盯着陆云朝外袍的下摆,下定决心地说道:“属下没有骗您,属下擅自做主,将您交给属下保管的那张纸拿给六殿下看了,六殿下是被迫受属下挟持。”
他说完这话后,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时间像静止了一样。
他在这长久的静默无声的压迫中等待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了陆云朝冷淡地问话。
“你看过那张纸了?”
第37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十九)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 都不会热衷于将自己内心的阴暗面暴露于人前。
当陆云朝知道江寒酥看到了那张纸上的内容时,他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从头到脚冷得透彻。
密不透风地恐惧感压得他几乎窒息。
他很想逃走, 从此再也不要见到江寒酥这个人。
可是,他又不得不面对现实, 看着跪在他脚边的江寒酥, 他怯懦地想,还好他没有看着自己。
当初把那张纸交给江寒酥的时候,他就如一个赌徒, 因为无法抗拒的诱惑而担下巨大的风险,他想要江寒酥了解他的全部, 又害怕他看见自己内心不堪的东西。
他给了他那张纸,又不准他看, 是如此的矛盾,可又无比符合他的心境。
他知道江寒酥很听他的话,这让他有种安全感,但或许在他做出这番举动的时候, 心中就隐隐期待着藏在角落里的晦暗的秘密被发现的那一刻,那种幻想简直会令他浑身颤栗, 既恐惧又兴奋。
当那一刻真正来临的当下, 与幻想不同, 他感到无比的错乱, 脑子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让他无法思考,无法理清思路, 但又或许这是因为他不敢去细想。
江寒酥看到那上面所写的内容时在想什么?他会不会觉得他很卑鄙很恶心?
陆云朝站在那儿,在自己心里恐惧地尖叫着, 在心里流泪。
然而这些全都隐藏在他冷漠的外表之下。
他内心纷乱喧嚣的一切,在他说话的刹那间全都寂灭消亡了。
他说:“你看过那张纸了?”
这听上去好像是一句质问,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哀求,他希望江寒酥没看过,又无比期望他看过了还能像以前一样看待自己。
他看着江寒酥坚毅锋利的面容,像等待判刑那样等待他的答案。
“属下看过了,属下违背了您的意思,求您不要生气。”江寒酥说到最后,仰起脸看向陆云朝,他那张本该凌厉的脸上露出柔软的表情,他的眼睛里流动着水一样的光华,看上去像盛满了柔弱,他只会在陆云朝面前变成这样。
他看见陆云朝高高在上地站在他面前,看见他冷淡的表情。
江寒酥有些害怕,他说:“属下是……是迫不得已才那样做的,以后……”
“你看了之后就没有什么想法吗?”陆云朝打断了他的话。
江寒酥愣了一瞬,想法?他初看时很震惊,他不知道陆云朝为什么会想出那样的事,但他想,他一定是有原因的,而最重要的是,他希望陆云朝不要再经历那些不好的阴暗的事,他看到了,或者仅仅是听闻是猜测,他都会感到很心痛。
“属下希望,以后您不必再做这样的事。”
陆云朝冷笑了一声,说得这么好听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的意思,他真的是觉得自己不该做那样的事,或许心里还很厌恶呢。
“我做了又怎么样?你看得不顺眼,就别待在我身边。”陆云朝说这话时的语气并不是严厉的,反而有些轻柔有些哀伤。
他转身便要走,江寒酥这时才反应过来,陆云朝并不是在生气,并不是在责怪他。
“殿下,别走,属下不会离开您,您误会属下的意思了。”江寒酥急促地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陆云朝停下脚步,背对着江寒酥站立着,没有说话,他无法思考,他刚才的认知打击地他内心一片混乱,他也不知道自己停下来是想听到江寒酥说什么。
江寒酥站起身,坚定地说道:“这件事,属下替殿下做了,属下想替殿下做一切您需要做的不够光明不够美好的事,但属下心中期望,有一天您不再需要面对这些事,在属下心里,殿下就像明月一样皎洁可爱,不该被困在淤泥里。”
这几乎无异于表白的话被江寒酥说出来,他的心跳得很快,血液涌上头顶。
“阿七,谢谢你,但你说的好像永远也实现不了呢。”
陆云朝还是走了,但走之前,他说:“那件事我不会告诉父皇。”
第38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二十)
橙红的日光笼罩着太极宫中倾无数工匠心血修建而成富丽堂皇精巧别致的殿堂楼阁。
皇帝站在紫云阁的观景台上, 将这壮美的景色尽收眼底。
14年前,那场宫廷哗变,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甚至在这高空中俯瞰脚下宫阙,他仿佛仍能看见当日反叛的军队在他兄长的带领下封锁宫城的路线, 那些因反抗而飞溅在朱红的宫墙上、流淌在青灰的地上的鲜血, 在他的记忆中从未因流光远去而褪色。
虽然在先皇和他结发妻子家族的支持下,那场哗变最终被他镇压,他也由此身登九五, 但他也目睹了子弑父这样有违天道人伦的惨剧,时至今日, 他仍未理解兄长为何能为了这个位子对生养他的父亲下杀手。
或许兄长真的就是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若非如此,他的妻子又怎么会惨死。
他以为那条凶险的黑暗的不堪回首的夺位之路终于终结, 他温柔貌美的妻子不必再为他殚精竭虑夜不能寐,他可以给她安稳无虞的生活了,梦魇般的噩耗却将他打击得体无完肤。
他的妻子死了。
虽然在那之后,兄长也因他的罪行被处以极刑, 但他的妻子,他此生唯一深爱的女子也永远离开他了, 这锦绣山河再美也无人共享。
“父皇。”
陆云朝远远便看见皇帝屏退了左右, 独身一人站在围墙的边缘, 那样子既威严又孤寂。
他知道他在想什么, 皇帝向来勤勉,也只有在思念他母亲时,才会在紫云阁上长久地沉默耗费光阴。
他走到皇帝身边, 轻轻喊了他一声。
皇帝没有看他,但他依稀听见耳边的风声里夹杂了一声叹息。
“赫连遥真要向朕借一支军队, 他说琉琼王大限将至,琉琼恐生变乱,他想借我朝的威势震慑有不轨之心的人。”皇帝如此陈述道,顿了顿,又说:“他兄长赫连聂成倒是没什么动静。”
陆云朝额角的神经微微一跳,有些刺痛。
重华宫那夜的事,怀青不可能不告诉皇帝,皇帝若知道那事,也不会没有警觉。
他是答应了江寒酥不告诉皇帝重华宫密谋的事,但他以为,皇帝在怀青刺探消息那夜之后,就已经派人关注姜贵妃和赫连聂成的动向了,难道没有吗?还是皇帝不想告诉他?
“父皇,若琉琼王真的病逝,继承王位的应当是王世子赫连清霂,赫连遥真这般作为可谓是名不正言不顺,带了军队回琉琼,他才像那个叛上作乱的人吧。”陆云朝保守地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实际上,赫连清霂虽为王储,但据说他为人十分软弱好欺,不成气候,如今尚有琉琼王庇护,他还有些安稳日子可过,一旦琉琼王病逝,他的那些兄弟们别说会尊他为王了,恐怕连条活路都不会留给他。
但陆云朝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皇帝深究,他是太子,是这天下间除皇帝外最接近皇位的人,他不敢说皇帝从未疑心于他,毕竟,先皇是如何宾天的,他知道。
他不怪皇帝,但是他也无法向皇帝证明什么,唯有避讳。
多说什么都有可能被误解。
“你当真如此想?”皇帝问道。
“是。”陆云朝未迟疑,答道。
“如果你是赫连遥真,你究竟为何要借一支军队?”皇帝严肃地追问道。
陆云朝有些心惊,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这么问,想要他说什么?或者说希望他不会说什么?
他低着头,不敢看皇帝,也不敢说话,但皇帝都这样问,总要说点什么。
“你在想什么?朕的问题这么难回答吗?”
“儿臣……”陆云朝这时才仔细去想皇帝的问题,如果他是赫连遥真,以他母亲家族的血统和势力,想要争一争王位,还是有机会的,甚至,操作得恰当,这个王位还能坐得叫人心服口服,反而,若是让晟璟的军队介入其中,才更可能落人口舌。
想到这,陆云朝更觉脸热流汗,他方才根本没有好好去想皇帝说的话,只一心想着不要让皇帝起疑心,以至于都没有发现这蹊跷之处。
“儿臣方才说错了,赫连遥真此举定然另有目的,然儿臣对赫连遥真所知甚少,不知他所做为何,还请父皇赐教。”陆云朝诚恳地说道。
第39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二十一)
皇帝没有直接回答陆云朝的问题, 而是反问他:“你我父子也不能坦诚相待了吗?是因为之前朕一次次容忍了你的那些小把戏,你就越发得心应手肆无忌惮了吗?”
陆云朝抬头看向皇帝,霞光橙红得炫目, 他眼睛里的水色微微闪动着,有些急切地想要辩解什么, 但又说不出话来。
事实似乎就如皇帝所言, 但这绝非他本意,他从来都不想自己和皇帝之间有任何嫌隙,但总有些人或事会横亘在他们之间妨碍他, 他要解决那些障碍就不得不使些手段。
“父皇,儿臣不敢。”陆云朝只说了这一句话。
而后他又动了动嘴唇, 他知道这时自己应该多说点什么,例如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个令皇帝满意的借口, 例如向皇帝表明自己的忠心。
可是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他不想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欺骗皇帝。
至于他的忠心,他的心日月可鉴,就算皇权让皇帝和他之间不可避免地缠绕着猜忌、阴谋,他也固执地相信皇帝不会一点都不明白他的心意。
若是这些也要反反复复地宣之于口, 他真的会很难过。
或许方才在江寒酥面前,他已经伤了心了, 这时他就更希望皇帝能对他宽容一点, 他想任性地什么也不说就能被理解。
然而皇帝沉敛着面容看他, 较之方才似乎更不高兴了。
皇帝想听陆云朝承认他的过错, 并且保证不会再做那些自己不想让他做的事。
从他成为皇帝那时起,他便在心中暗暗决定,只要他这个儿子肯乖乖听话, 不对他阳奉阴违,不一门心思地争权夺利陷入歧途, 皇位就只会是他的。
他从没有考虑过另外的人选,他一直将陆云朝当做唯一的继承人来培养。
课业方面,他找了最好的老师来教他,他对陆云朝的要求比对其他皇子的更高,朝中事务无论多繁重,他都会抽出足够的时间来查验陆云朝的功课。
皇帝知道,只要再给陆云朝足够的历练,以他的天分和努力,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可最近他暗地里的小动作越来越多,皇帝觉得有必要敲打他一番了。
“你知道朕对你的期望是什么。”皇帝依旧俯瞰着脚下重重宫阙,没有看陆云朝一眼。
陆云朝看着他深沉不展欢颜的侧脸,那威严又冷漠的话,字字砸在他心间。
“是。”他一直都知道,但他做不到,如果事事都听从皇帝的安排,他不安心,他也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想达到的目的。
他其实和皇帝一样,他也不喜欢失控的感觉。
皇帝冷笑了一声。
陆云朝平日那样在意他的情绪,在意他对自己的想法,这次却没有再说话,他知道自己那仅仅一个字的回应不会让皇帝满意,但他现在很混乱,什么也不想多说。
他来见皇帝是因为他心里不安,他想知道皇帝是否安然无恙,想知道皇帝知不知道赫连聂成的计划,想知道怀青有没有寸步不离地跟在皇帝身边。
可是皇帝却要跟他说这些话。
在见皇帝之前,江寒酥和他说的那些话,他都还没有理清思路,他想逃避,而现在,一想到皇帝要是知道了他伪造证据,欺骗六皇子,说六皇子不是皇帝的子嗣,他就心烦意乱,很恐慌。
虽然一开始就是他亲手伪造的证据,他也并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唆使,这就是他自己的想法,但最终要不要实施这个计划,如果真的去做,要选一个怎样的时机,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这些他都还没有想好。
江寒酥却直接背着他做了这件事,让他措手不及。
甚至他都不明白江寒酥为什么要这样做。
“朕会答应赫连遥真的请求,朕倒要看看他想要做什么,无论他要做什么,都不会脱离朕的掌控。”皇帝忽然说回了之前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