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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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第一次见到贺显金,不也对这瘦长螳螂、面容清秀的小丫头十分轻视吗……
他仰着脸,鼻孔朝天地来。
哪知,这小丫头片子一见他,反而率先蹙了眉头,好似有些嫌弃,“怎么是您?恒溪呢?”
倒先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恒帘再看了看身侧目光灼灼看向贺显金的长女恒溪,陡觉世事无常。
他原先把这个女儿带在身边,不过想拖到幼子弱冠的年纪,把铺子里二管事的位子占上,免得隔房的兄弟趁机把自家子嗣塞进来。
长女,就是个占位子的,是个炮筒,打完了就可以嫁出去了。
如今看来,若非这个长女,他恒家要么跟白家一样,被彻底排除出宣城纸业的中心圈子,要么跟下首坐的这一群作坊主、商户老板一样,陈记丢什么,他们就吃什么。
如今,至少他恒记,还有被拉拢的价值。
恒帘叹了口气,目光再看长女恬静婉约的侧脸,瞬时之间心头闪现过好几个念头。
再看看吧。
贺显金坐得稳陈家,不代表五娘也可以。
更何况,贺显金对外的手腕强硬担当,但对内,她有天然劣势——一个长辈的名头盖下来,她不从也得从,不交权也得交!
陈家长房走仕途,陈家老二无所出,陈家老三膝下却是有二子,四郎没什么名声,三郎跟着舅家在外游历。
游历,经验攒够了,不就回来了?
等陈三郎回来,贺显金这个位子坐不坐得稳?坐不坐得长?坐不坐得下?
这都是大问题。
恒帘扬了扬头,适时出声,“能以商会的名义上奉贡纸,是陈记的大德!恒记一切听从贺老板差遣!”
恒帘开了头,诸人纷纷从云端被拽了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说起自家有多大能耐,能出多大的力,能掀多大的浪。
恒帘,背往后一靠,深藏功与名。
——不管贺显金这小姑娘,在这个位子上,能坐多久、能不能坐稳,只要现在她说话还作数,恒记并不排斥给这丫头抬轿。
他一向能屈能伸、审时度势。
否则也不会冒险起用不占性别优势的长女。
诸人打开话匣子,言语纷杂,像一群开了屏的孔雀。
甲说,“我铺子上的洒金笺,做得贼拉好,富丽堂皇,看上去就很贵!”
显金:……
她第一次听到宣纸,和“富丽堂皇”挂上钩。
脑子里瞬间浮现出,金碧辉煌的到处都是水晶灯的洛可可建筑里,一个遒劲的白胡子老人背手挥毫的画面。
有种唐僧和丘吉尔约着打麻将的违和感。
显金甩甩头,“富丽堂皇很好,但您先别堂。”
乙说,“我家特皮四层宣又嫩又滑,啧啧啧,摸起来像百花楼花魁春珍的脸颊肉一样……”
显金:……
和一群中年男性打交道,真的很麻烦。
你跟他聊事业,他跟你说足浴。
一不留神就开始黄赌毒。
显金不想和他讨论百花楼的春珍秋宝到底谁的皮肉嫩,移开延伸,直接看向丁。
丙说,“我一切听从贺老板安排,贺老板让我做夹棉宣我就做夹棉宣,贺老板让我做熟宣我就做熟宣,我都听贺老板的。”
丁戊己庚辛壬纷纷对丙怒目而视。
这丫,怎么能舔得毫无负担呀!
显金摆摆手,正欲说话,却听最下首的那位方脸不识字大叔开了口。
“我听说上奉贡品,每年的目的不同,十来年前宣城还有资格上奉贡品时,是做的净皮生宣,因为前一个皇帝……逊……逊帝吧?据说他老人家喜欢书画,画水墨山水,需要纸张自然晕染洇开……”
后来逊帝下台,昭德帝上台。
宣城就没上过贡了,改成了玉扣纸。
玉扣纸更日常实用,誊抄书页比较方面,保存起来也不需要宣纸那么精细。
方脸文盲大叔“啧”了一声,“就是不知道,现在朝廷想要啥?”
显金展颜笑起来。
这才说到了点上。
做生意,不是我有啥卖啥,而是你需要啥,我卖啥。

所以,朝廷,到底需要什么样的贡纸呢?
是夜,显金摸着下巴,脚撑在垫了软垫儿的脚踏上,一只手转笔,一只手的指腹习惯性地摩挲袖兜里的红蓝宝匕首。
这是显金给商会同仁们留下的作业——集众家之力,好好想一想,朝廷需要什么样的贡纸?
前几日,熊知府将她独个儿叫到衙上去,丢给她看了一则文书,内务司发的诏令,今年的贡纸将在南直隶或福建里产生,需上贡一百刀。
熊知府很激动,难得看他如此喜怒形于色,一张胖脸激动得肉肉都在颤抖,一直叮嘱显金,“务必谨慎,务必全力以赴,务必命中!”
好似,她是全村的希望。
显金问:“有啥要求?”
熊知府一拍桌面,昂头挺胸,豪情万丈,等了半天才憋出三个字,“要好纸!”
显金:……
有没有可能,这个要求,你不说,咱也知道?
显金蹙眉,“有无具体要求?或是用来作甚?比如抄经书?那就需要过一遍黄蜡方可塑形;抑或是画山水,那就做生宣,才能最大程度保留纸张的毛流感……”
熊知府后背仍然挺得火火热热,说出的话却冰冰凉凉,“并未告知。”
显金眉头拧成“川”字,“那有无提及贡纸多以谁用?若是正习字的小儿,就要做厚夹生宣;若是老叟或老妪,颜色笺或洒金会更出彩。”
熊知府摇头如拨浪鼓,细看这老头儿还有点小可爱,“也未提及。”
显金眉头拧成了一个“州”字。
多的三点,是显金残存的耐心。
显金还想再问,熊知府“啧”了一声,“上位者的心思,如海深如山高,怎会跟你交待得明明白白?”
显金垂眸敛眉。
这倒是。
前世她那暴发户爹勉强算个富一代,跟秘书说话那都是云里雾里,要改一篇发言稿,那叫一个故弄玄虚:“我也说不好,啧,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又或是“这里写深一点,站位高一点,格局大一点,你懂的。”
懂个屁。
秘书的眼神,想把她老爹五马分尸。
如今叫她去猜,这属于盲猜呀!她都不知道受众是谁!?这宫里头的事,离她可太远了!
放在后世,基本上等同于一个十八线小城市的纸厂老板正开动小脑筋,企图猜中那啥啥喜欢用钢笔还是圆珠笔!并且还得猜对人家爱用哪个牌子的笔……
这个难度系数太大,不亚于准确猜出一组双色球。
至于她寄予厚望的熊知府……就好比十八线小城市的纸厂老板,求助于一个十八线小城市的头儿,再次企图猜中人家喜欢的圆珠笔是哪个型号。
这个难度系数稍微小了一点,双色球十二个球,你得蒙对十一个。
熊知府和显金相比,优势就在于那一个球,这个优势,约等于,无。
显金右手不自觉地转了转那把红蓝宝弯刀匕首,耳畔边回想起熊知府点到即止的后话,“……贡品之所以为贡品,品类上佳绝艳是一因,更多的是投缘,投了上位者的缘——如今宫中常用的螺子黛真就比其他眉粉好出一大截吗?非也非也!只因这玩意儿是宫里华妃娘娘幼时常用的!”
“你先好好想想,如今禁宫需要什么样的纸?一个性情刚毅稳健的女人,喜欢什么样的纸?想要什么纸?再想想,一个在纷争中,重新掌握大权的上位者,第一要务是做什么?”
作为十八线小城市的头儿,熊知府也爱云里雾里,他自认为这番话已属实说得十分透彻了。
女人?上位者?
弯刀匕首在桌面上急速旋转,刀尖与刀鞘踩准点位,旋转成一个模糊的圆。
显金一边思索,一边将圆的直径截断,单手拿起匕首,大拇指敲开刀鞘,昏黄油灯下,寒光必现,有一道模糊的白影印刻在靠近刀鞘的刀身上。
显金微微眯眼,将刀鞘拿到灯下,看个分明。
是一只鹤。
一只仙鹤。
一只展翅欲北飞的仙鹤。
近十来年,京城人士喜欢豢养仙鹤。
而那位既美又飒的大姐姐,为何要在刀身上刻一只仙鹤?
可能是很喜欢吧?
显金垂眸将刀鞘复原,将弯刀匕首重新塞回贴身的袖兜。
一晚上的思索,让显金多了两个乌青的眼圈,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收获。
如果导儿在就好了——
大清早,显金就着咸菜喝白粥,眨了眨眼,这么想。
都五月了。
宝珠的及笄礼都过了,那只胖乎乎的矮马都隐晦地送到了小胖花花手中了,柳枝都落成了光秃秃的枝桠,湖水上的鸟鹊也越来越多,蹬水的蹼甚至将湖面的水产蹬出了潋滟的波澜。
鸟儿都来了,导儿怎么还没来。
显金略带惆怅地吃了一碗白粥,并三根油条,并两个素包子,并几块麻酱豆腐。
“咚咚咚——”“咚咚咚——”
周二狗穿着褂子的身影跑得飞快,穿过长廊,气喘吁吁地停在正欲出门的显金身前,几个大喘气,“……崔夫人正在门口等您!听说乔山长已经到了丁庄!”
显金将筷子一扔,猛地站起身来,声音急促,“去!叫宝珠快过来!”
到了丁庄,至多明日就到!
呦娘等不及周二狗通报,跟着周二狗的脚步,急匆匆地进入内厅,“……已经到了丁庄!据说是十日前从京师启的程序!谁都没告诉,许是害怕……”呦娘话一顿,“正巧我爹冥诞,我上宣城府来祭拜,伯父便差了我来告知你——明日晌午到宣城,伯父与应天府的王学正至城门相迎,有二十来个学生也去,你带着宝珠,可明日一早前往府衙,可与我坐一辆马车。”
呦娘话音刚落,便见宝珠小胖花花满脸又焦灼又惊喜地跑到内厅。
“显金姐姐!”
花花一把拥住显金,小胖短手紧紧围住显金。
刚过及笄的小姑娘满脸是泪,一抽一搭地说不出话,只能断断续续地唤:“显金姐姐——显金姐姐——”
小胖花花焦灼又惊喜的情绪,一直延续到第二日中午。

十来辆马车停在城墙下。
最后一辆马车里,小胖花花像一坨挂件,挂在显金的右胳膊,双眼红彤彤,脸贴在显金袖子上一阵乱撸,鼻涕眼泪糊成一团。
显金看了眼惨不忍睹的袖子,默默叹口气。
早知道就穿屎壳郎服了。
难得穿件稍稍鲜亮的好衣裳,估计再也洗不出来了。
显金拍了拍小胖花花的脑袋,示意她换个位置蹭鼻涕,“……乖乖,擦这边吧,那边已经不吸水了。”
小胖花花从善如流。
熊呦呦笑眯了眼,逗小胖花花,“等乔山长回来,你显金姐姐就不要你了。”
小胖花花乔宝珠,本来眼泪鼻涕都止住了,一听,“哇”地一声,又开始爆鼻涕。
显金:……
你这和过年的时候,逗小孩说,你妈生了弟弟不要你了,有啥区别!
显金伸手拍了一下熊呦呦。
小胖花花两只胖爪把显金右胳膊箍得紧紧的,一边抽,一边哭,“我能两边住,显金姐姐也能到我们家住啊!”
小胖花花在抽泣的停顿里,脑子动得飞快,迅速给显金薅了一个住处,“我哥哥旁边那个观澜苑一直没人住!”
然后像八爪鱼一样吸在显金身上,“我漪院的西厢房,也必须给我留着!”
显金艰难地从八爪鱼须里伸出脑壳,深深吸了氧气,“留着,给你留着,你前天吃剩下的半斤瓜子也给你留着。”
八爪鱼满意地收回触角。
又等了三刻,打前站的小吏来报,再有一刻人就到了。
马车上的人依声落地。
几个姑娘站在最后。
来人都见过。
熊知府陪着王学正和另一个着四品绯袍、背着手的官员,站在最前列。
熊呦呦低声问,“那位看着也是应天府的高位官员。”
显金抬眸看了眼,噢,也是熟人。
文府丞。
应天府如今的头号种子。
这人显金见过,熊呦呦没见过,但后面站着的或青袍或灰袍的官员,多是白胡子沧桑的佝腰老头,唯有两人如青松绿柏。
一则是熊呦呦的夫君崔衡,二则是官员群里唯一的白身陈二郎,陈笺方。
二人昂首挺胸地站立其中。
不得不说,这两人卖相还是很好的,像两只立于鸡群的鹤。
熊呦呦眼神闪烁,似是刻意避开崔衡,埋头和显金咬耳朵,“……应天府辖内有品阶的官员几乎都来了。”
又回头看离他们三米远的长衫读书人群体,零零散散站满了整条长街,粗略数一数,至少五六百人。
熊呦呦道,“整个宣城府的读书人几乎也来了。”
这个排面。
熊呦呦低叹了一声,“这排面呀——”
显金微微垂眸,轻声道,“我宁愿乔师不会看到这样的排面。”
熊呦呦一滞。
听说当初的应天府尹下手极狠,虽刑不上大夫,乔山长到底是两榜出身,又带出来棍子不会直接打在皮肉上,但多的是不动刀不动剑的刑罚,能将你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乔山长是遭了大罪的。
熊呦呦叹了口气,“否极泰来,否极泰来。”
最前列的文府丞向后看,看到三个宽衣窄袖的女子,眯了眯眼看不太清,便侧眸问熊知府,“老熊,后几位女子是……”
熊知府笑言,“一位是我侄女,一位您见过,陈记贺掌柜,另一位则是乔放之的幼女。”
文府丞一愣,贺老板嘛,他印象深刻,那个很聪明的小姑娘。
“她来作甚?”文府丞蹙眉。
熊知府乐呵呵,“乔家落难,这两年,都是贺掌柜在照看乔放之的姑娘。”熊知府想了想,加了一句,“贺掌柜与乔放之的关系,你还不知道吧?贺老板算是乔山长的关门弟子,在泾县时,乔山长把贺老板和其子放在一起教养。”
文府丞眉头紧拧,想了想方道,“叫她们站上来吧。”
熊知府下颌一抬,便有小吏小跑步到显金身前,躬身来邀,“后面日头大,两名姑娘随我站前头去吧。”
熊呦呦在背后推了显金一把,咬耳朵低声道,“在大人们面前多晃一晃,对你有好处。”
显金便带着小胖花花走上前去,走到官员方阵前站立。
文府丞遥遥颔首,“贺掌柜,别来无恙。”
显金低头行礼,“文大人安好。”
来不及多寒暄,便闻马蹄声踢踏,城门“嘎嘎吱吱”大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疾驰而来。
马上之人身姿挺拔,一手牵鞍绳,一手扬鞭,进入城内便扬鞭住马,翻身而下。
来人着深棕色夹暗绸纹直缀长袍,以一方白玉腰带束腰,宽肩窄腰,身形高大刚健,整个人看上去极为挺拔,翻身下马的动作行云流水,立定后双手抱拳,声音像卷入河堤的苍叶。
“学生乔徽,见过文府丞、王学正、熊知府及诸位大人。”
“哥哥!哥哥!”小胖花花捂住嘴失声痛哭,一边哭一边向显金处靠。
白日见乔徽,璞玉被打磨成暗藏棱角的宝石,这种感觉更甚。
往日读书人的白皙被战场的血肉渲成了淡褐色,眉宇的相貌轮廓未变,气度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幽黑的眼睛目光坚定,挺直的鼻梁在面颊处打下斜方的阴影,整个人看上去像包裹在剑鞘里的开了锋的利刃。
显金单手揽过小胖花花,朝之遥遥微笑致意。
乔徽的眸光似有形般一扫而过,唇角肌肉微不可见地轻轻放松,微微颔首后便转身去迎身后的马车。
乔徽身后的马车摇摇晃晃进了城门,站定后,马车门帘从内里拉开,一个瘦削的身影扶着马车门框低头出来。
是乔放之。
乔放之艰难地扶住长子的肩膀从马车上下来,紧跟着便有一小童推着一架木制轮椅,乔放之几乎脚没有着地,在轮椅上坐定后。
文府丞方语带哽咽地迎上前去,“师兄,您进京看腿,怎……怎还是走不了路?”
乔放之老了很多,头发花白,连眉梢都染上了灰白色,素日带着懒散笑意的脸多了几分暗藏于褶皱的沧桑,整个人很瘦,瘦到两颊与眼窝凹陷,瘦到脖子上的青筋爆起,瘦到嘴角旁的皮肉往下捺,整个人快要佝偻进土里了,背弯得很厉害,两条腿从脚踝处开始打颤,别说站,便是轻飘飘地放在轮椅搭架上,都有些不着力。
丝毫看不出,这个小老头子,是二十年前风华绝代、挥斥方遒的探花郎。
惟有一双眼,亮得吓人。
显金心酸涩得快要搪过去,艰难地微微别过头。
显金在心里轻轻告诉自己:别哭。
徒弟和闺女,只能哭一个,大家都哭,哭哭啼啼的,未免太悲戚。
她得把这个名额让给小胖花花。
熊知府亦微微敛眸,将微红的双眼藏得很好,故意接下文府丞的话,“有句老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乔放之是宣城府的人,京师的大夫再好,或许也只能治到这份儿了——剩下的活儿,还得故土来干。”
乔放之压根不准备接文府丞的话,抬起胳膊摆摆手,亮得吓人的一双眼一眼便钉在了宝珠身上。
宝珠哭着飞扑上前,“爹!爹!爹!”
乔放之一手虚抚幼女后背,一手朝显金缓慢地招了招,“金姐儿——”
声音很轻,像风一样。
显金陡然破防——乔师,是她前世经历病痛后死去,来到这个陌生的、陈旧的、格格不入的时代,支撑着她不断探索和找寻价值的勇气。
如果是陈敷给她的爱与安全感,那么乔师给她的,则是思想与心灵上的小憩,是轻快,是成就感。
两年,显金从未在外人面前显露出对乔师的思念。
可如今,两行泪情不自禁地顺着面颊往下砸,半跪在轮椅边上,一边抹泪,一边哭道,“……您的脚怎么了呀!”
说完又赶紧摇头,泪水涟涟,“脚没关系!您好好的就行了!我把文章写完了,书也看了很多……”
语无伦次道,“……宝珠也很好,您茅草书屋的书也没事……”
两个丫头,一人一边贴着轮椅哭。
一个像摁了回放键,“爹爹爹爹——”叫不停,誓将这辈子的“爹”都叫完。
一个像胶带错了位,絮絮叨叨的,想到哪儿说哪儿,前言不搭后语,只顾自己说得快活。
乔放之一边一个,安抚一下这个又安抚那个。
可都是大姑娘了,安抚的掌心又不敢实在落下,乔老头儿瘦削沧桑的脸上被哭得闪现出三分无措、三分慌乱、三分心疼……
老头儿神色错综复杂,脑袋都要被哭大了。
熊知府“啧”了一声,“好了好了!全城的读书人都在看这两丫头哭!以后还想不想嫁人了!?”
文府丞也笑起来,“都起来吧,先回府里,回府里随便哭——师兄——”
文府丞这话是看着乔放之说的,“师兄,您看,你走这么一两年,应天府既将你姑娘好好照看着,还顺道把你这关门弟子也照顾得不错——能想到的,都为您想到了,您且放下一万个心吧。”
熊知府似笑非笑地扫了文府丞一眼:刚刚这厮让两个丫头上前来,原是想唱这么出戏呀!
麻烦你搞搞清楚!
乔放之进应天府的大狱后,亲生丫头是他那狡黠近狐的关门弟子顶着压力在照看;而他那聪明得滑不溜手的女弟子,可是在我熊某人羽翼下长成的!
两个丫头,有你应天府什么事儿?!有你文成斌什么事儿!?
真是荒唐!
我熊某人伸手帮忙就伸了,没想过有什么回报。
你文成斌就更别想着邀功了!
熊知府笑着冲熊呦呦招招手,“呦娘,把两丫头扶起来——还是去府衙吧。”
“乔山长一路辛苦,先去府衙落个脚,要哭的继续哭,要邀功的继续邀,要讲故事的继续讲,反正我熊令肚皮饿了,得吃饭了!”

六盏清茶,袅袅生烟。
文府丞口若悬河,正坐于上首侃侃而谈,“……听说京师也在留师兄你,你却偏偏要回来,既回了南直隶,便是集全直隶之力也必得叫师兄舒坦畅快——您若愿意开山院,就还回泾县,青城山院本就是乔家自己的地,素日里我调拨了南直隶的读书人帮您精心打理着,这次您回来,我特意找人帮您从山头到山脚好好修整一番,原来的学生散落在各地,我叫那些私塾、官学的山长全给您放回来,谁不放,我卡住明年的拨款;”
文府丞笑着抬手,随意指了指陈笺方,“喏,你原先的得意弟子,明年出春闱考恩科,如今被老熊送到王学正处用功,我叫他给您原封不动地打包送回。”
王学正:?你和熊令别锋芒,关他个下放外派的京官啥事儿?
就很无辜。
王学正很无辜地低头喝茶。
陈笺方端坐着,神色明显微微一愣。
显金坐在他下首,立时便感觉出身旁人的滞顿:这官场上老爷们不说一句无用话,文府丞这一句话挑拨了三个人,首当其冲便是恩师入狱后转投他人门下的陈笺方。
依靠贬低他人,来抬高自己的所作所为——这番话意思不就是,别人都跑了,我还记着你乔放之,还帮你修整山院吗?
显金光看文府丞,就好像闻到了扑鼻而来的油腻的、臭臭的中年男人味。
文府丞说完这话,低头撇茶盅盖喝茶,留下充足的时间给乔放之表达感谢。
乔放之佝着腰,双手搭在轮椅把手上,转头看向陈笺方,声音发颤,“……如今学到哪里了?”
陈笺方立刻躬身佝头站起,“在试着写水利营造的文章。”
乔放之颤颤巍巍地点头,“工部的玩意儿,学了有用。”
微微一顿,“都是实在东西,比那些只知说话天花乱坠、做事却四六不着的腐生,有用处多了。”
显金低头抿笑,垂首的弧度恰好露出光洁的额头与挺立的山根。
乔徽就坐在显金正对面,目不斜视地看向暗自发笑的姑娘,眸光幽深,像一首暗藏波澜的筝曲。
显金都听出来了,文府丞自然也听懂了,茶盅随意往旁一放,未见怒容,见乔放之硬是不接话,便又笑言,“若是您暂时不想回青城山院,便留在宣城府或应天府亦可,您若想出仕,应天府也有缺,宣城府也有缺,三品不好挑,闲的实的四品满地是,全看您想在哪处——”
“您若不想出仕,应天府有几处不错的温泉庄,我帮您留意了,对您的脚伤正好,到时候连同宅子、家仆、田地一并交予您,您好好将养生息。”
文府丞身形前探,笑了笑,眼光落在下首的乔徽和宝珠花花身上,“宝元嘛,前程不用您发愁了,即使不封爵,至少也会领一个禁卫令队的差,铁帽子戴头上之后定要进京;令爱簪了头发,正是说亲的年纪,应天府较之宣城到底地域广阔,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呀。”
文府丞想起刚刚乔放之那句虚弱的“金姐儿”,目光又移到了显金身上,“再者说,贺掌柜刚拿到应天府秋闱卷纸的生意,今年的贡品,应天府也是推的她参选,往后几年,她来往应天府的次数也不会少。”
拉拉杂杂一大堆。
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求乔放之卖应天府的好儿,顺路去应天府的地界,点个卯。
这里,显金就有点听不懂了。
为啥文府丞要孜孜不倦地拉近乔放之和应天府的关系?
合着水牢不是你应天府关的?刑不是你应天府上的?他们家导儿又不是受虐狂,好容易逃出来,还得瘸着条腿去打卡“乔放之水牢到此二游”呀?
显金微微蹙眉,有些不解。
乔徽低头,唇角轻轻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文府丞还在说,整个大堂就听他平仄不分的官话腔。
乔放之上气不接下气地抬手示意陈笺方先坐下,再眯了眯眼,冲文府丞连连摆手,语气像被堵住的道路,浮躁且不通畅,“……好了,别说了——贵地,我乔某人无福消受,我是教书也好、躺下玩乐也罢,成斌呀,你这个府丞管得未免太宽了吧?”
文府丞脸上闪过赤橙黄绿青蓝紫很是复杂的颜色,像一朵尴尬的七彩祥云。
乔放之提不起气,声量断断续续有低有高,“你话里话外要我承应天府的情,我偏不,我乔某人什么都不硬,一身骨头最硬。当着人背着人,于礼也罢、于私也好,我发誓,你应天府绝不会听见我乔某人一声谢!”
显金堪堪克制住乱飞的五官:文府丞是真的狗,导儿,你也是真的导儿!
我为乔导儿举大旗!
乔导儿铁血真战狼!
文府丞的笑,肉眼可见,讪讪然,“师兄,你误会我……”
乔放之摆手,“不会误会,不至于误会,不可能误会,多说无益,如今应天府府尹之位空缺,成斌呀,你人贵事忙,就不用在我瘸腿老头身上浪费时间了。”
文府丞看了眼酒足饭饱后老神在在的熊知府,无名火升心头:这头老熊,惯会捡桃子,一副人畜无害的样貌,却凡有好处总少不了他的!
文府丞扯出一丝笑,“您回来的消息来得陡,前日得了信,泾县与宣城府的乔府来不及仔细打理,乔家老宅又远在渭南,昨日我在应天府为您百里择一,置办下了一处三进宅院,您若不去,这些时日,您预计住哪儿呀?”
“住显金姐姐那儿啊!”
乔宝珠陡然出声,双眼瞪圆,“陈家大着呢,显金姐姐如今当家,一声令下,便是现下应时开始洒扫,晚上就能住进去。”
乔宝元头别得更远一些,似是在专心研究边桌上茶盅的花样儿——山林鸟兽烫金纹路很是好看,这喜鹊平日呆头呆脑,关键时刻倒很靠得住,报喜鸟……报喜鸟之誉,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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