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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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府丞看向显金,目光不虞。
乔放之发自胸腔地冷哼一声,“成斌莫不是以为我这两个弟子,连一处栖地,都不肯给为师留吗?”
两个弟子,陈家的陈笺方,陈家的贺显金。
显金脊背挺直,声音舒朗,“那不能够!咱们做生意的人家,别的没有,但地大,且物博!”
“外院云霄斋、百舸堂、秋收堂……乔师任选!若我家老太太和我那爹爹在这,只有高兴欢迎的!或是要欢喜得将陈家正堂让出来给乔师歇脚呢!”

第254章 福至心灵
显金一言落地,文府丞脸色极为难看,转向熊知府,笑了笑,“老熊啊,宣城府如今到底还隶属南直隶,应天府到底还辖管着地方呀。”
整个宣城府的,从上到下,从府城头子到小丫头,全都一条心地排揎他。
是一点面子不给呀。
熊知府老神在在,“文老弟,你管呀,没人不让你管呀,你要真想要老乔去应天府,这样,我给你出个主意——”
熊知府顿一顿,乐呵呵道,“由应天府上折子,把应天府府尹的位子交给老乔坐,一方三品大员也不算辱没老乔,他铁定能去!”
文府丞喉头一梗:他为啥屈尊降贵来舔乔山长,不就是为了府尹那个位子吗?位子都让出去了,他还激动个屁啊!
文府丞眯了眯眼,一口冷笑含在后头,声音瓮道,“好好好,宣城府很好!”
好到穿一条裤子!
文府丞再笑了两声,背手看向熊知府,隔了片刻方伸手拍了拍熊知府的肩膀,垂了垂头,什么话也没说,正欲转身而离,却仍旧深吸一口气,面向乔放之艰难地扯出一抹笑,躬身作揖,态度恭顺,“乔师,您慢慢思索,若有答案了,一定告知师弟一声。”
嗷呜,除了乌龟的头,王府丞也着实能屈能伸啊。
明明都被排挤成这样了,还腆着个脸挨乔放之。
为啥要争乔山长?应天府本就与乔山长有过不去的坎儿,就算时任府尹已被革职流放,但当时要下放一位两榜登科的探花郎入狱上刑,应天府诸人不应当不知道!若有人挺身谏言,乔山长两条腿也不至于如今站都站不起!
本就有梁子,大不了死生不复相见,文府丞看起来是个正统的清高文人,玩的也都是文官那一套巧舌如簧。
照他的个性,不应当会如此不屈不挠地求原谅、求表扬、求贴贴呀?
显金的这个疑问一直持续到乔家父子抵达陈家。
天已暮黑,夜中有雨,此时上雾,飞檐黛瓦,在雾中若隐若现。
瞿老夫人带着陈家诸人,长房遗孀段氏打头,二房陈猜夫妇与陈敷并排站立,陈敷昂着个头,像八角笼里打鸣的公鸡——要他有一天掉马了,他一定要出本书,《青城女孩贺显金——我如何养育出如此优秀的女儿》。
乔师欸!
乔放之欸!
“泾县”城门上的牌匾都是他写的!
偏偏回来第一件事,就来了陈家诶!
为啥?!
因为显金当初够义气!够仗义!够亮堂!顶着抄家的风险,赚钱养乔家的姑娘啊!
当然他闺女这么好,一则呢,是因为艾娘的传承;二则,自然是因他言传身教、耳濡目染。
陈敷默默抬起脚,向前半步,站到了二哥陈猜夫妇身前——这个家,没他都要散,他站上来点儿又怎么了!
瞿老夫人杵着拐杖,踮起脚焦急地候在巷口,寡瘦狭长的脸上似有止不住的笑意。
瞿二婶喜气四溢,“……咱们二郎君当真是命中带福气,刚过孝期,本以为还要再等两年,结果明年就开恩科!马上考试,恩师又回来了,不仅回来还是风风光光、大大方方从京城衣锦还乡!有乔师指点铺路,明年我们二郎君闭着眼点状元啊!”
陈敷翻了个白眼:是呢,这下谁能分得清陈二郎是陈家子孙,还是菩萨座下的善财童子啊!
瞿老夫人嘴角很难压,偏生还板着个脸,“别胡说!点状元岂是如此容易的事!这话,可不能从我们家放出去——别人该笑我们陈家不知天高地厚了!”
瞿老夫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乔家无事,定远侯定倭凯旋,乔山长之子顺利归来,乔山长苦尽甘来,都是上天庇佑,也不枉我陈家贴心贴肺地待宝珠。”
陈敷眼皮都要闪抽筋了,心里默念:这是你娘,这是你亲娘,很多话只需要通过翻白眼表达就行了。
瞿二婶喜气洋洋地应了是产。
夜幕随着星辰的诞生,逐渐落得更低,快要触碰到大地的边角。
瞿老夫人像感觉不到时光流逝一般,耐心又愉悦地等候在巷子口,时不时地转过头紧张发问,“秋收阁的褥子可拍打松劲了?”“外堂的线香可熏了梨心?”“书呢?家中藏书里的古籍孤本可整理出来放在外院?“……
瞿二婶为消磨掉瞿老夫人的焦虑,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
四角轿子与枣红骏马终于抵达。
瞿老夫人迎上前去,陈猜亲自打帘将乔放之搀出来。
瞿老夫人手一抬,萎缩着肩膀的陈四郎推着轮椅,低眉顺目地请乔放之坐下。
一路,瞿老夫人语声殷勤,乔放之缓和神色适时颔首点头,给足了瞿老夫人颜面。
“……您长途跋涉实在劳心劳力,听说您屈尊来陈家落脚,便赶紧将外院坐北朝南的秋收阁打理了出来,又备下便餐和四件仲春初夏的长衫衣帽……”
瞿老夫人再看身形高大、棱角分明的乔徽,不由面露怅然,话语间多了几分真心,“……宝元这孩子前几年还来我们家和二郎讨酒喝,浑是一副少年气,如今大难之下倒长成了肩膀宽能担事、手腕硬能平人的青年人了。”
乔徽低了低眸目,声音喑哑暗沉,“老夫人谬赞,不过是老了一头。”
自抵达宣城,乔徽一直避免发出声音,如今说话,反倒叫众人一惊。
陈笺方的寡母段氏颤声道,“宝元,你的声音……”
乔徽轻轻垂眸,“声音沙了,还需劳诸位费力分辨。”
瞿老夫人目露不忍,“明年……明年还考恩科吗?”
若上了殿试,这把声音,怎么回圣人话?
举人考进士,考到最后,考的是神、面、身、音……说话哑得像裂石的书生,怎么能被点中?
“不考了。”乔徽声音发哑,“三年没拿笔看书,做不出如二郎笔下的好文章了。”
瞿老夫人在心底深处,轻轻松了口气:若是乔徽也考,乔放之又该花精力辅导谁呢?弟子,怎么争得赢儿子?!
乔徽一语言罢,显金跟在其身后,方抬起眸,认真专注地打量了这个被迫快速成长的青年郎。
前一次见,因乔徽表现出的秉性一如既往地叫人抓狂,让显金自然而然地忽略了他的变化。
是啊,两年诶,人生被打乱的两年。
本该轻狂倨傲的少年郎,放下安稳的生活,主动迎上莫测的未来,担负起为乔家与父辈正名的重任,将书笔收起,转身拿起刀剑,为自己挣一条活路……怎么会没有变化?怎么可能没有变化?他的人生就算被矫正,又如何能毫无痕迹地回归正道?
如今听乔徽坦诚又嘶哑开口,一种滞后且迟钝的惋惜遗憾,悄悄爬上显金心头。
沉默又平静地紧随其后的陈笺方,福至心灵般看向显金。
正好撞进少女投向他人,那双柔软又疼惜的眼眸。

第255章 穿云箭来(3000)
陈笺方鼻腔一紧,像一股强劲的薄荷凉气冲上天灵盖,他轻敛目,微不可见地调整鼻息,深深地汲取两口新鲜的、叫他继续勉强存活的空气。
乔徽亦感知到视线,在东海厮杀中养成的敏锐知觉,让他第一时间抓住显金的目光。
乔徽回头,弧度很小地勾唇一笑,像在尽力安抚少女。
两方视线交织。
陈笺方尽收眼底。
少年郎心头血气上涌,隔了许久许久,方平定心神,从胸腔中长长呼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
如今,他有种未战先怯的胆寒感。
两年前,都未曾有过的必败感,现在,却如千军万马般席卷而来。
是因乔徽改头换面而归吗?
是因他与显金中间横亘着千丝万缕的纠结吗?
是因他尚且白身,距离功成名就,还有最大的天堑需要跨越吗?
游廊中,队列渐渐走远。
陈笺方沉默地垂首待立,略有茫然地盯着脚下朴素坚硬的青砖。
“二郎——”瞿老夫人像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似的,精准地感知到金孙掉了队,转身回过头来,“跟上啊!愣着作甚!”
陈笺方这才抬起头来,手缩在袖中,快步朝前走去。
乔徽背着手,看了眼陈笺方,又扫了眼显金,抿了抿唇。
瞿老夫人置办了满满一桌饭,八冷八热一锅子,单独给显金与陈笺方准备了八个小碗碟的竹框板。
乔放之元气大伤,加之路途奔波,入了初夏,胃口本就不好,如今是给陈家面子,好歹动了两筷子,随后才封箸不吃。
瞿老夫人满腔的话想说,却见乔放之半靠在轮椅上,嘴唇苍白、神容憔悴,到底克制住了旺盛的倾诉欲,惋惜地叫陈笺方带着父子二人去秋收阁,“……时辰不早了,有什么事咱都来日再说,二郎便带老师歇息去吧——乔山长,您能来,着实是让我陈家蓬荜生辉啊!小小商户招待不周的地方,您千万告知,千万告知!”
乔放之抬了抬手,声音虚弱,“好,好,已是多加叨扰……”
瞿老夫人这才肯放人,转过头一看,乔宝珠眼泪巴巴地盯着父亲,便笑,“宝珠也一块跟着去吧?虽是外院,但陈家向来治家严谨,也不妨事。”
宝珠若去了,回来时必得二郎送至二门。
如今的她,倒是乐见宝珠与二郎其成。
只是这份心思,不可太过昭然若揭,惹了乔山长的厌恶,反倒得不偿失。
瞿老夫人点兵点将,下颌一抬,把显金用成遮羞布,“金姐儿,你也去给乔山长帮帮忙!”
一路无话,乔徽与乔宝珠一左一右推动老父的轮椅,陈笺方与显金一前一后走在前面,秋收阁确实被收拾得很好,六角油灯昏黄灯光下,上了清漆的梨花木家具端正大气,西间、敞房、花间均放置应急的蔬果花瓠。
乔放之摆摆手,想同显金说说话,一开口却气若游丝,“显金,你辛苦了……”
今日得见幼女,肤容白嫩,目光澄澈,身量高高地长了一头,穿的是暗纹绯色掐丝绸子,说话做事间未见丝毫局促——说明,这么两年多,他这不成器的姑娘未曾因吃穿挂忧,更无人胆敢给她吃排头、穿小鞋。
什么应天府,什么瞿老夫人,什么陈家。
他心里门儿清。
都是循着肉味儿来抢功的豺狼。
只有他这依靠那么大半年的时间,浅淡缘分结下来的关门女弟子,才真是拼了命地养着宝珠。
宝珠抱住显金的胳膊,很是依恋的样子。
显金笑了笑,“我有啥辛苦的,给宝珠做饭的是张妈妈,做衣裳的贾裁缝,熊大人的侄女,如今崔大人的妻室常常给宝珠下帖邀约……“显金眼神看向乔放之搭在轮椅踏板上的脚,迟疑道,“倒是您的脚……”
乔放之摆摆手,“小事一桩,不提也罢。“
说完再看看陈笺方,又看看小女儿,最后再看看沉默着气宇轩昂的长子,凹陷的面颊终于浮现出闪耀的笑意,只听他长叹一声,语声像浮在水面的漂萍,“我真想与你们几个孩子聊上个通宵——咳咳咳,可惜呀……”
乔放之的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破锣声,“可惜,我如今这副破烂身子骨……”
陈笺方躬身道,“老师,你我皆非蜉蝣,何必争朝夕,来日方长。”
乔放之点点头,似是想起什么,轻声唤,“江伯——江伯——带二郎拿,拿书——”
声音很轻。
显金鼻头发涩,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如今无比怀念乔导儿花样骂她是学术垃圾的中气十足。
陈笺方躬身随乔放之身侧的独眼老伯,进了放置箱包的内间。
乔放之神容不济,宝珠惦念着去厨房帮忙煮明早的茯苓山药粥,显金便先行告辞,乔徽背身帮两个小姑娘推了门,“我送你们。”
秋收阁旁,种着两排松树。
时年还浅,松树未达青城山院那般高耸入云。
两排树,就像两排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宝珠在前面小跑步,嘴里絮絮叨叨,“……瘦肉剁烂,茯苓温水泡,切山药时手上要蒙一层纱布,否则手会痒……”
显金朗声道,“你慢一点!路不熟,天又黑,仔细摔跤!”
宝珠双手在身后随手乱舞,“我不跑快点,张妈妈说的,我全得忘!”随即又开始嘴里碎碎念,“切山药手上不能蒙纱布,否则手会痒……手上不能蒙纱布……不能蒙……”
显金失笑。
乔徽微微垂头,他就算不看,也能在脑海中想象出少女那张自在漂亮的面庞,笑得多好看。
显金与乔徽并肩在后走。
“乔师的腿,究竟怎么了?”显金发问。
乔徽眼神从黑影婆娑的松林末梢收回,言简意赅,“脚踝拷着脚链,在水牢里被脏水浸烂了,皮肉和骨头都烂了,如今也只有好好养,期待能早日站起来。”
显金手紧紧攥成拳,半晌没开口。
“应天府来人,不计姿态地寻求父亲松口和谅解,让你很困惑吧?”乔徽不欲再纠缠往日的沉痛,声音喑哑着打破平静。
显金笑着抬头,“你发现了?“
乔徽唇角含笑,“你两根眉毛都快拧成一条线了,很好笑,很难不发现。”
显金:……狗嘴吐不出象牙,徽嘴只能吃带鱼。
哪个花季少女愿意听见对自己的评价是“好笑”啊?
就算这个花季少女是屎壳郎成精的豆蔻屎壳郎,也并不想当搞笑女。
“谢谢你噢。”显金翻了个与陈敷如出一辙的小白眼,“下次,我尽量正经一点,不那么好笑。”
乔徽笑起来,长翘的睫毛打在鼻梁的阴影下,两个影子融为一体,“应天府府尹之位空缺,有一争之力的四品官皆虎视眈眈,应天府有一个传统,通常内部晋升,也就是说,应天府如今四品的府丞是下一任府尹的最有力竞争者。”
乔徽自嗓子哑了,便很少一连贯地说这么长的话。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难听极了。
像狂风暴雨下的一张破纸,发出的“嗡嗡”呜鸣。
乔徽顿了顿,刻意清了清嗓子,方才继续道,“可是父亲一日不承应天府的情,应天府现在的四品官便没有一个有机会上位。”
“为何?”显金蹙眉。
这是她完全不懂的领域。
官场和商场不一样。
官场比商场难混多了。
乔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微微侧眸,离显金近一些,“别忘了,让父亲生不如死的应天府原班人马,如今除了府尹一个都没换——应天府对父亲上水刑时,这些人都不知情嘛?可能吗?既知情,如何不劝谏?如何不上报?如何不及时拨乱反正?”
“现如今的掌权者敬重父亲为人,崇尚心学,原来的那群应天府官吏虽谈不上人人自危,却不可能在未得到父亲谅解的情况下,有所寸进。”
乔徽解释得细。
显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总结起来就是:你我还未一笑泯恩仇,那么我如今衣锦还乡了,你作为得罪过我的人,没有得到我的原谅,你又怎么可能有所长进?!
故而今日文府丞,无论是在公还是在私,都逼着、求着、引导着乔放之展现出与应天府亲近的那一面。
显金冷笑一声,“那位原府尹大人流放千里,虽吃苦头,却也四肢俱全,行动得宜……”
乔徽亦冷笑一声,轻轻摇头,“非也非也——”
显金抬头看向他,这才发现,这厮啥时候长这么高了?!
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啊!
她尚且不算矮,照她估计自己怎么着也得有个一米六五、六六,这厮恐有一米九吧?
乔徽歪了歪脑袋,双手在空中做出虚空射箭的姿势,右手向后一拉,食指轻轻一勾再一松。
“咻——”乔徽模拟出一支穿云箭划破长空的声音。
“他流放第十日,我就追上了队伍,藏在山坳里,一支箭射穿了他两只脚踝。”
青年人眸光冷冽,一个歪头,冷目如炬,脚踩在松叶林里,松针细细簌簌,有种另类的寒霜般的沁凉。
显金微微一愣,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五月上旬的夜晚,褪去日头的热意,松树下竟有几分熟悉的冷春的寒冽。
带着龙川溪畔水流声的风刮过,显金耸了耸肩,不由自主地摩挲了几下胳膊。
今儿,为了给乔导儿接风,穿得贼好看,一身清清浅浅的鹅黄色缀上青黛绸面的扣子,既符合守孝的清淡,又完全映衬少女白皙的肤容与挺拔的身姿。
咳咳,这身当然不是显金的审美。
是陈敷以“大家都要去城墙接乔山长,你要是敢穿工作服,你老父我立刻吊死在漪院门口!”作威胁,显金为了保住老父亲脆弱的颈伯,终于放弃了工作服,换上了新衣裳。
说实话以显金的审美,她找不到这身衣裳好看的点。
颜色浅,不耐脏;裙摆幅度大,不方便跑动;衣襟口的扣子绿油油的,像棵油麦菜。
显金把最后关于“油麦菜”的遐想,乐呵呵地分享给陈敷。
陈敷双手抱头,全身因悲愤而扭曲。
他不懂,他不懂,艾娘连应季的花儿都要找颜色相配的瓶瓠。
作为她亲生的闺女,为啥对美一点追求都没有!?
不仅没有,还企图用肮脏的深棕色同化他!腐蚀他!侵略他!
换上衣裳之后,显金终于GET到好看的点了。
是如弱柳扶风般的腰肢,是如含苞般的衣襟下纤长笔直的脖颈,是步履轻快时微微翩飞的裙摆……
好吧,她承认摒弃实用与方便,偶尔追求一下华而不实与金玉其外,也还可以。
当然,好看的代价是,现在有点冷。
乔徽垂眸飞快地扫了眼,眼神定在少女的纤腰上,如双目被灼烧一般偏过头去,喉头微动,语气镇定,“冷吗?”
显金老实点头,“有点。“
大魏朝男子服饰复杂,乔徽解开外衫,递给显金,“披一披吧。”加了一句,“崭新的衣料,真是便宜你了。”
显金:……除了免费摸到这厮的腹肌,其他所有便宜,她概不认账。
显金没跟他客气,果断伸手接过。
在这个时代,若是受了寒、着了风,吃苦药事小,病情万一得不到控制,一路向下发展到肺,那可就完犊子了。
外衫暖烘烘的,像从火炉上刚取下来,带着青年人独有的热气。
显金神色自然地披在肩头,“过了二门就还给你,我不嫌弃你风尘仆仆,你也别嫌弃我——我这衣裳也是新的!今天刚穿上身,花了我老爹八钱银子呢!”
乔徽垂首勾唇,嘴角带笑,却不知在笑什么,隔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说起来,我有个忙要你帮。”
“什么忙?”
“帮我找个靠谱的营造,我们家在宣城府有宅院,就在城东头,十来年没住了,回来得陡没来得及修缮。”
乔徽外衫脱掉,内里仍是一副规矩整齐的样子,深棕色烫金边直身便服一丝不苟,连个褶都没有,“我见你绩溪的铺子修得很好,那家就很可以。”
这厮外衫有点长,显金得提着走。
“那自然可以!”
惯会摘桃!
那可是她比对了四五家选出来的营造商!
显金认真开口,“若是保存较好三进的宅院,小半年能规整出来——上点清漆,家私打了油,院子里的杂草清一清,再种点寓意好的花、树……”
乔徽摇摇头,“不需要这么精细,能住就行。”
显金蹙眉。
乔徽点到为止,“住不了多久,许是又要去京师。”
“乔师也去?”显金问,“他的脚……他老人家不是回来休养的吗?”
乔徽默了默,“是休养,也是避祸。京师大局已定,但下面还在斗法,父亲如今伤病在身、元气不足,若是再遭一次牵连,那可真是回天乏力了。”
噢,等斗法结束,他们终究要再回京城。
乔徽既然不科举了,那路在哪儿?
显金想起今日城门下文府丞的那句话,“就算不封爵,也是要进禁卫营端金饭碗”。
是在福建立了功吧?
都够得上封爵了。
恐怕还是大功劳。
显金眼珠子滴溜溜转,看在乔徽眼里,有点像只怀里塞满松果的狡黠小松鼠。
乔徽双手背在身后,挑了挑眉,“我都从你眼睛里看到算盘珠子了,噼里啪啦地响,不晓得在算什么!”
随即坦白从宽,“……我在海上斩杀了倭人将领松石甫人,顺着东海找到了困于荒岛的姨父定远侯,算是解了当时战事的困局。”
斩杀倭人大将,在如今能得什么奖赏,显金不敢乱猜。
但,这要是在后世,乔徽死了,是要受国寺头香供奉的!是要升官发财走上人生巅峰的!
头香啊!
她要是能享受头香就好了。
大多数华夏儿女,到了一定年纪,就会觉醒对身后事的统筹规划……
怪不得文府丞说“封爵”也有可能的!
显金“啧”了一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们宝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也是功成名就的少年英雄啰!”
我们宝元?
我和你?
乔徽克制住两颊企图抽动的肌肉,深吸一口气,再偏过头,像随地捡了个话似的,语气平稳在一条线上,“别跟这儿插科打诨的,我这后福是一点没看到。只晓得少年英雄现在为了某根小青葱,被这风吹得快冻死了。”
显金伸出膀子,这又绿又黄的,确实像根细长的小葱。
显金哈哈笑起来,反手把外衫裹得死死的,梗着脖子道,“刚刚逞英雄装大哥,如今咬着牙也得给我坚持住——反正我现在是暖暖和和的。”
乔徽情不自禁地跟着笑,掐着点,如随口道,“你和二郎,如今也真有意思,上一回见你们一左一右说说笑笑,今天再见,一前一后话都不搭——我记得以前你们两关系不错,二郎晌午时还去铺子上教你的伙计认字……现下这是怎么了?”
显金笑颜一敛,“没怎么了呀,到底年岁都大了,二郎八月九月就出孝了吧?等明年春闱考了恩科,紧跟着就是说亲,一家子的兄妹就算有血缘也得避嫌了。”
更何况,她还是个没血缘的拖油瓶呢。
第二次。
这是他第二次发问。
“是吗?”
乔徽在心头默数,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
一个拐角,二门就在前方。
乔徽重新开了一个话题,“生辰礼,宝珠喜欢吗?”
显金点点头,“当时我没明说,只说是福建来的小木雕,宝珠一听就喜欢得不得了,日日放在枕边伴睡。”
乔徽笑着颔首,“你喜欢吗?”
显金也点点头,“还不错,我们少年英雄亲手雕的,礼轻情意重,我哪敢不喜欢呀?”
顿了顿,少女煞有其事地仰头笑起来,“只希望我们少年英雄一朝龙在天、鸡犬也升天——下回别送木的了,咱们大气一点,干脆送我个金的!实心的!砸脚背上都起个包的那种重量,就最好了!”
乔徽:……
他窝在阴暗的船舱里,拿起薄片小刀,一点一点地刮木屑,一点一点地探索从未涉猎的木榫结构……
他都多余费心思!
他就该拿两个大箱子,一个箱子装宝石,一个箱子装金银,砸到这狡黠的小松鼠面前!
砸她个头晕目眩!
砸她个见钱眼开!
砸她个不知好歹!
乔徽抚额,“这样吧——你明年生辰,我拿黄金给你打一个一边高、一边重的黄金版贺显金,红宝石当眼睛,绿宝石做嘴巴。
“咱做整个宣城府最有铜臭味的漂亮姑娘,你说成吗?”
显金仰头弯眉笑起来。
二门门廊前,自在纤长的少女,仰头笑开,如璀璨星辰;
杀伐果决的少年,眉梢处带了些无奈,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大大勾起。
多美好的画面呀。
陈笺方转过拐角,一头撞进,星空下的如是画面。

陈笺方手里攥着几本厚厚的大部头。
此情此景下,不知为何,他掌心陡生出一层薄汗,后槽牙欲紧咬,却又担心绷紧的下颌角会出卖他隐藏的情绪。
“二郎。”乔徽转头抬首,一拳头捶到陈笺方肩膀,率先出言,“好久未见,你怎么瘦成这样!”
乔徽态度自然,陈笺方手上蓦然一松,千丝万缕的心绪也跟着放下。
陈笺方回了乔徽一拳,笑了笑,“备考哪有不瘦的,熊大人跟我说,他科考时只有如今一半窄。”
陈笺方一语言罢,转眸同显金也笑着打招呼,“显金。”
目光温和且舒缓。
显金笑着颔首,“二郎君。”
乔徽神色自然,探头去看陈笺方手中的书册,“……《为民齐要》《水堤营造学》《药务机要》……爹怎么把医药的书都给你了?”
陈笺方垂头将泛黄的古籍翻了翻,“老师说,大长公主务实不务虚,民生之中康健为本,且大长公主亲点了礼部张铮出题,张铮前几年管的是济民堂,万一出了医药上的题目,我不至于睁眼抓瞎。”
乔徽点了点头,“开恩科的考试,向来出题出其不意,四面八方看一看也好。”
抬脚往前迈了一步,爽朗笑开,眉梢眼角处的冷峻被消失殆尽的少年气暂时取代,“只是我爹的话,如今听一半丢一半吧——有句话咋说来着?三日不摸书,不如去赶猪,他两年多没摸过书,你也别全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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