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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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笺方笑起来,亦上前一步,“你这些话,且有本事留着在老师面前说!”
乔徽摆手,“我没这本事!我爹虽瘸了,但一手拐杖倒是使得虎虎生风。”
陈笺方便笑。
两人一人向前迈一步,如跨越过分隔的两年,终于并肩站在一起。
二门“嘎吱”打开。
乔徽也往里走,“……住所宽敞精致,我去给老夫人谢个礼。”
二门的东边,是灶屋。
显金看烟囱冒白烟,紧跟着听见小姑娘一惊一乍的尖叫。
乔宝珠做饭,听起来,各个环节都充满了危险。
显金跟二人打了个招呼,“我得看着宝珠——今年预算我没做重修灶房的支出。”
显金提起裙摆,小跑向东边去。
像一颗雀跃的小青菜。
陈笺方站定,目光随着显金的背影移动,眸子里的笑意快要漫溢出来。
他好想念她呀。
备考,哪能不瘦——这句话是真的。
他赁下的小屋就在王学正府衙的旁边,每日只有三个时辰,完完全全属于他。
睡觉、吃喝、洗漱……全都要在这三个时辰完成。
自天南海北至应天府备考的举人多如牛毛,家中小有薄产的就租赁屋院,再请两个仆从照顾起居;家中贫寒的便三三两两租下客栈的房间,合伙吃喝,亦减支出。
他以为自己算刻苦的,哪知被王学正带到一处棚屋客栈看了看,才知自己身上的惰气与怠性还未被尽数除去——一些四十五十岁的老举子,泡着发苦的稠茶,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只吃煮烂的清水面条,“面条不用嚼,囫囵吞下即可,比米饭省时。”
他心惊胆战:他不是宝元,他与这群老举子一样,一步一步朝前走,靠的不是比别人更机敏的脑子、更出众的天赋,而是更多的血汗。
他一向都清楚地知道,他与乔宝元的差距。
他们是同届的举子,在他埋头苦读时,乔宝元啃完卤鸡爪,再点评一二句“……这家卤鸡爪不糯”,紧跟着就灭灯睡觉,绝不恋战。
最后考出来,宝元的名次,甚至在他之前。
所以他只能更拼命,比所有人都拼命,他才可能赢。
显金的背影轻快自在。
陈笺方眼中的缱绻,不知何时,挂上了嘴角。
就像父亲遇到母亲一样,在漆黑不见五指的路上,他也遇到了人生中最璀璨的烟火。
乔徽静静地注视陈笺方的神色。
“二郎。”乔徽开口。
陈笺方如梦初醒,回过神来,“嗯?”
乔徽笑了笑,若无其事地抬脚朝前走,“在看啥呢?走啊!再晚,我只能在老夫人院子外行礼了。”
陈笺方“噢”了一声,低头抬脚,与乔徽一起走在幽深的抄手游廊,开口问道,“定远侯可回京了?”
乔徽颔首,“回了,去年年底悄悄回京,我也随着一道回来。”
“倭人认怂了?”陈笺方低头拐过游廊拐角,“举子们前几月还张罗着制‘万人书’,言之凿凿道‘大魏天朝上国,应踏平倭寇弹丸之地,怎可求一时和平,反复退让’。”
乔徽笑了笑,“书生意气。”
语气磊落随意。
陈笺方亦笑,“你这几年都在大长公主身边,眼界见识自然不一样,举子们虽然书生意气,但拳拳之心都是一样。”
乔徽挑了挑眉,语气认真,“二郎,国事需慎,如今昭徳帝与大长公主争斗愈烈,素日更需谨言慎行,你是应天府此次春闱恩科的头号种子,勿要给别人抓把柄的口舌。”
这属于肺腑之言。
陈笺方郑重点头,“这是自然。”
乔徽眉梢一默,再道,“倭人的事……还没完……大长公主与内阁正在博弈,许多倾向都不明晰,若是叫我建议,你再等两年下场,等朝中的风明确吹往哪处后,前程会更明朗些。”
陈笺方笑了笑,未置一词。
乔徽如看透了陈笺方的想法,也笑,“恩科下场也有好处,大家都来不及下力气准备,考校的就是平日基本功,但需牢记一点春闱时答题,务必,慎之又慎,求稳不求新。”
陈笺方抬头看乔徽。
比他尚且小两岁的宝元,如今背对月光,棱角凛然,眼眸沉定,言语间竟藏有千里山河运筹帷幄之感。
给他带来的上位感,竟比应天府府丞更甚。
这种感觉,陈笺方知道,并不是乔徽刻意流露出的压制,而是素日印刻在骨子里的气质。
陈笺方微微抬颌,语声感叹,“不过两载,宝元如轻舟过重山,已将我等抛之远矣。”
乔徽伸手搭在陈笺方的肩头,就如旧日一样。
他是山长的长子,而他是山长的得意门生。
他们二人,有着天然的亲近关系。
在往前十载的岁月中,他们互相陪伴,见证成长,虽偶有思想相左,却一如既往,是对方最忠诚的伙伴。
“不过两载罢了。”
乔徽笑了笑,眸中星辰万千,“二郎,人生路遥遥,不到终点,谁知道谁会跑得更快?”
陈笺方反手搭在乔徽后背,“你且等着。”
乔徽哈哈大笑,“我才不做等在原地的兔子!”

第258章 谨言慎行(第二更)
二人到了蓖麻堂,瞿老夫人已经换了家常衣裳,不方便见外男,故而乔徽在堂外的避花间给瞿老夫人行了个礼,便疾步出了二门。
嗯,虽然他很想趁势去漪院看看显金,噢,还有那谁,自家小胖妹。
但如今形势还不明朗,仍需谋定而后动,友人之谊很好,必须在维持住的基础上,寻求向前的空间——当然,一切的大前提都是,显金不反感。
乔徽站在二门外,好似要透过层叠的黛瓦,看到东南方的漪院。
他懂兵法,围魏救赵、声东击西、以逸待劳、趁火打劫……他用这些方法,从一只小船在东海上一路向西吞并,最终站到了宽敞明亮的甲板上。
他可以使很多很多种计谋,让显金嫁给他。
陈家像一个筛子一样,到处都是漏眼儿。
无论是给瞿老夫人做局,还是算计显金的后爹三爷陈敷,最多三天,三天后,他就能拿到显金的庚帖。
无论是迫于礼法,还是基于脸面,他若真是伸手设计,显金就算再聪明也避无可避——她上了陈家的族谱,就算三爷陈敷给她立了女户,宗族大义,虽然狗屁,但仍是时人的立身之本。
但凡陈家要逼迫她,显金只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地解套。
他有八百种办法,让自己属于显金。
但,他一种都不能用,不想用,不会用。
乔徽克制地收回注视的目光。
烦人百年,爱是秩序外的一瞬间。
于他而言。
烦人百年,爱是张狂外的唯一秩序。
如若显金允许,他选择手捧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坦诚地去赌一场必输的死局。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了。
他即将拥有的地位、身份、前程,在显金看来,或许还没有一张刻丝宣纸,来得值钱。
乔徽埋首闪身回到秋收阁,轻扣窗棂木板,一个黑影自柱顶攀身而下。
“将贺老板身边的死卫撤掉。”乔徽声音低沉。
黑影敲击木板两下,一长一短,示意收到,两只手翩飞,像在用手语请示什么。
乔徽看后,蹙眉摇头,“不用屠杀白家,商场是她的战场,她的敌人,她自己去杀。”
断了那厮的手筋脚筋,只是他心头不平,个人报复罢了。
显金有足够的底气去平复所面临的一切困境——在未得到显金允许的情况下,他出手帮忙解决问题,是对显金能力的轻视。
黑影手语打得飞起。
在此之前,乔徽也没想过,他能从手语中看出人的情绪……
此时此刻,窗外的黑影,十分激动。
乔徽深吸一口气,“我说了很多遍,不用你们把贺老板绑起来,藏进岛上的山洞办婚事。”
黑影的手语,打出了rap的速度。
“是,海盗都这么干,但我们上了岸就要从良,这话,我也说过很多遍了。”乔徽觉得那口深吸的气,快要泻完了。
黑影的手语,已经用上了肩关节和下颌角。
“不行就是不行!打捞一条鲸鱼当聘礼也不行!”
乔徽快要破功,反手把窗棂内用作遮阳的罩子一把扯下。
世界终于安静了。
乔徽长舒了一口气。
有时候,属下不会说话,也是桩好事。
看不见,自然就听不到了。
乔徽转身将沾染上显金独有的青松香气的外衫珍惜地叠好,从装行李的木匣子里将那只半人高的楠木雕花木箱打开,珍而重之地放进去。
门板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乔徽几个快步上前,无语地看着一张薄薄的纸条从门缝塞进来。
乔徽弯腰拿起来。
字写得歪歪斜斜——“老大,你怂了。”
乔徽登时被气得斜鼻子歪眼。
妈的!就知道不该教这群海盗认字儿!
与此同时,蓖麻堂中,陈笺方正襟危坐。
瞿老夫人换了深色的麻布棉衣家常衣裳,袖口滚了好几道边儿,应当是为了遮掩起毛边的袖子。
“乔师回来,你也就稳了。”瞿老夫人念了句“阿弥陀佛”。
陈笺方笑了笑,“您什么时候信佛了?”
瞿老夫人嗔道,“若你高中,便是这满天神佛叫我都信一圈,我也愿意。”
陈笺方笑意很浅。
瞿老夫人示意瞿二婶给陈笺方上点心,嘴上说着自己的规划,“……乔师回来,你就别去应天府了,看今天迎接乔师的排场,就算之后他不入仕,也照样是我们南直隶头一份的存在。你跟着乔师,不比跟着王学正有出路?”
陈笺方脑袋有些疼,“祖母,三易其师,世人只会道我凉薄势力。”
瞿老夫人一愣,明显没想到这处去。
“……老师出事,我就投奔王学正……老师回来,我就立刻撇下王学正回宣城?”陈笺方头痛地眯了眯眼,“在外人看来,我是什么?谁对我有利,就依靠谁?我到底是读书人?还是投机倒把的二道贩子呀?”
这下瞿老夫人听懂了,迟疑道,“意思是,你仍旧跟着王学正在应天府学?”
陈笺方轻轻颔首,“王学正处,我也学;老师处,我也听课,且两边跑吧。”
乔师如今形容,纵是讲课也讲不了什么,不过是做弟子的要孝顺恭敬,每隔几日来给老师请安问候罢了。
瞿老夫人连连点头,“好好好!不过费些车马,你两头都抓住,这才是硬道理!”
陈笺方见瞿老夫人理解岔了,张口想解释,嘴张到一半,只觉解释无用,便又闭上了。
瞿老夫人想了想,探了探头,试探性道,“你八月出孝,今年也十九岁了,应天府的大人们可有关心过这些事?”
什么事?
陈笺方不解其意。
隔了一会儿,方如梦转醒。
“应天府的大人,自是教我写文章、读书,我何时出孝期、今年几岁……”陈笺方嘴角不自觉地带了一丝苦笑,“这些问题,大人为何要关心?”
瞿老夫人有些遗憾,笑着同瞿二婶道,“只听闻戏本里说,有上峰喜欢书生,不仅将女儿嫁给他,还又是打点、又是疏通地帮着铺路……咱们二郎风神俊秀,既有他爹的深邃五官又有他娘的白皙面容,我还以为……”
陈笺方脸上的苦笑顿时收起,蹙眉轻道,截断瞿老夫人的后话,“祖母,谨言慎行!”

瞿老夫人不以为然地笑起来,“你我祖孙关起门说话,无须有诸多顾虑。”
陈笺方薄唇紧抿,眉梢眼角有很轻很轻的一丝不耐:他并不推崇祖母说起应天府官宦家中待嫁之女的随意。
好似在谈论一尊瓷器,或价高者得、待价可沽的佳货。
陈笺方表达不满的方式,是垂下头再不开口。
瞿老夫人未曾意识到陈笺方的沉默,只继续向下说,态度关切言辞慈和,“既然大人们没有表示,那咱们也不可能守株待兔——八月下你就出孝了,本就被耽误了不少年岁,如今便更要抓紧。”
陈笺方端起茶盅,低低垂眸,正好在平静亮面的茶水水面上,看到自己沉默的眼神与隐忍的目光。
瞿老夫人等待片刻,见陈笺方始终不准备说话,蹙了蹙眉,“你娘久不出门,也从不与往日相熟的官眷太太应酬,娘家更帮不上什么忙,是指望不上她的。”
陈笺方平淡地放下茶盅,沉声道,“爹在四川做官,难道要娘亲每月写信,硬要融进千里之外的太太圈子吗?”
瞿老夫人“啧”了一声,向瞿二婶指了指陈笺方,“不说话便罢了,逼着他说话就呛得要命!”
陈笺方从胸腔里发出一个叹声。
无奈,无耐,无赖。
家人,没法选择。
“若祖母无事,孙儿就回去温书了。”陈笺方撩了眼皮,躬身站起,言语恭顺。
瞿老夫人蹙眉,“慌什么慌?!”
瞿二婶鼓着两只眼睛,大吃一惊!
在老夫人眼里,这世上竟有比读书更重要的事情!?
那一定是太阳打西边……
噢不!一定是太阳被瞿老夫人吃了!
瞿老夫人手放在小边桌上,打着补丁的袖口随意摆放着。
陈笺方轻垂眸,眼神落在了祖母那只袖子上,在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方依言坐下。
瞿老夫人朝前探身,见陈笺方规规矩矩坐下,这才满意。
“我们家养了宝珠这么些年,你为了安顿好乔山长留下的学生,愣是耽误了一年时光……”
听起来是要收获的时节了。
陈笺方微微偏头,神色稍显淡漠,“我做这些事,从未想要回报。”
瞿老夫人笑了笑,高高耸起的颧骨快要抵达太阳穴,“不要回报?那咱们开门做生意也别赚钱了!白送好了!”
这个孙儿哪里都好。
只一点,少年气太重。
商贾出身的读书人,更应该懂得汲汲为营!否则你怎么可能拼得过那些有几代人积淀的清贵世家?
陈笺方薄唇紧抿,像一支搭上了箭的弓。
“待你高中,我会为你求娶宝珠。”
瞿老夫人云淡风轻道。
陈笺方手猛然一抖,紧紧抓住座椅把手,身形挺得笔直,搭上弦的那支箭几欲喷发射出,“你说什么?”
瞿老夫人对于孙儿浑身的难耐与如坐针毡,可谓是了如指掌。
她选择无视,继续说道,“祖母考虑过了,乔宝珠是我们陈家目前最好的选择,乔山长虽未入仕,但乔家乃世家,无论是嫁进定远侯的姑奶奶,还是如今看上去就前途无量的乔宝元,都不是我们轻易可以攀上的……”
瞿老夫人笑起来,露出因年岁大而微微发黄的牙齿,笑得很慰藉,同时带着廉价的庆幸,“偏偏,我们对她、对乔家有恩,我们求娶,乔家绝不会轻易拒绝。”
陈笺方上下后槽牙紧咬,脑子里闪现过无数想法,千丝万缕的思绪如走马观花般一闪而过。
他该怎么拒绝!?
他一定要拒绝!
显金怎么办?!
他怎么办?!
宝珠又怎么办!?
“我若中了进士,却落个挟恩图报的名声,在官职的安排上,并没有好果子吃。”
千思万绪中,陈笺方快速挑出一个合理的、站得住脚的借口,右手从把手上缩了进来,飞快道,“考中绝非终点,有的进士去了翰林院修书,虽清苦但几年后出来便可入六部;有的进士被派遣到闽北或川西任县令,几十年不得有所寸进,终其一生都在七品的官位上蹉跎……”
陈笺方原本语速很快,说着说着,渐渐回归素日的平缓笃定,“祖母,九十九步都走了,最后一步功败垂成,划算吗?”
瞿老夫人眯了眯眼,颧骨逐渐下放,双手交叠放在小腹间,似是在思考陈笺方的话。
隔了一会儿,方迟疑道,“怎么起这样的名声?”
他们是想挟恩图报,但……但……但别人不能这么说啊!
他们明明就对乔家有恩!
有恩就要报!
吃食、衣物、月例银子……都未曾亏待过她,甚至专为她调拨了一辆骡车!
若是乔山长懂事,这些事,自己都应当想到!
更何况,乔宝珠在陈家,无亲无故、不清不楚地住了这么久,若是放在乡下,女人的编排早就在村头传开了!
乔宝珠不嫁给陈家,嫁给谁?
陈笺方笑了笑,下颌轻抬,“科举考场上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前朝春闱,有一年愈五旬的考生考试时闹肚,卷子未做完,他一想,自己左右都做不完拿不到名次了,最后一日索性不做卷子了,专心用勺子挖小间前后左右的土墙……”
陈笺方渐渐拿回主动权,神容淡定平静了很多,“结果,您猜怎么着?”
瞿老夫人眼睛眯了眯,“怎么着?”
陈笺方笑了笑,“他所在小间前后左右的考生皆被判了零分。”
瞿老夫人大诧,“为何?”
“巡考官发现这几人小间的土墙都有小洞,不排除舞弊的嫌疑。”陈笺方平和应答。
瞿老夫人有些气愤,“那个老书生自己考不上,便使些上不了台面的伎俩牵连旁人!”
陈笺方点点头,“他年岁大了,左右是最后一届考试,读书读到这份儿上却了无所望,他便能拖几人下水就拖几人……可惜他小间旁边的考生,有一个年岁很轻,更是县里的解元……”
瞿老夫人明白陈笺方的意思了。
没考上的,尚且要玩花招,拖人下水,拼一个同归于尽。
若考上了,两榜进士几百个,好的官职岗位就只有这么几个,岂不是要争破头去!?
这时候,不能给别人送上可供攻讦的把柄!
瞿老夫人有些可惜,“……可惜了了……”
又想起乔宝珠年纪不大,还能再等等,便只能自己安慰自己,“还有机会罢!”
祖孙俩又闲聊几句,陈笺方躬身告辞。
甫一出篦麻院门,夜风来袭,后背汗涔涔地湿了一壁。
陈笺方抬头,目光中有茫然、有张皇、有后怕,立在原地呆呆地想了许久,方提起衣角,折身快步,朝东南方疾步小跑去。

陈笺方一路向东南角疾步小跑。
陈家只是商贾一届,规矩都是东边捡几条,西边捡几条拼凑在一起,合成了一副看似合理实则潦草的家规:颇像盲目抄袭大厂规定的山寨厂,有种画皮难画骨的宿命感。
这幅家规带来的弊端,在今夜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陈笺方疾步到漪院门口,气喘吁吁的,一路都未有人拦他。
漪院灯大亮着。
陈笺方站在门口。
身后的小厮绵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边调整气息,让自己避免从肺里被呛上来的口水噎死,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二郎君。
这是夜半三更被鬼上了身?
绵北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自家二郎的后话,顺着二郎的目光望过去,刚刚调匀的呼吸顿时岔了气。
“郎……郎君……这……这……这……乔大姑娘……可不兴半夜探香闺……”
这要被人抓住,姑娘还要不要活!
他还要不要活!
他的腰子,都能被老夫人给嘎了!
陈笺方望着不远处那顶明亮的光,轻轻转过头,语声平静,“我不找乔姑娘。”
小厮绵北克制住几欲张大的嘴巴。
不找乔姑娘,找谁?!
漪院里,还有谁?
答案呼之欲出。
绵北感觉腰子迟早要离自己而去。
“郎君……咱……咱……这么晚了……咱找谁都不行……都是姑娘……”
绵北被吓得结结巴巴,缩着脖子四下张望了一番,语带哭腔,“郎君,咱们回去吧?这要是被老夫人知道了……”
不仅他的腰子要被嘎,显金姑娘的命,恐怕都要被嘎掉——他很喜欢显金姑娘,为人和气,做事大方,显金姑娘接手家里的铺子后,他们的吃食从原来的三日一荤,变成了日日有肉,不光他,整个陈家的下人都很喜欢显金姑娘。
陈笺方右手在袖中,使劲蜷成了一个拳头,气息沉到丹田再缓缓吐出,好几个瞬息后,那只拳头才慢慢展开。
“回去吧。”
陈笺方转头就走。
绵北长长呼出一口气。
太好了。
腰子保住了。
再心惊胆战地看了眼自家郎君,心里“砰砰砰”地打着鼓。
这份情,显金姑娘知道吗?
应当是不知道。
但凡知道,他家郎君也不至于在外面站这么久。
那么,问题来了。
老夫人知道吗?
绵北探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开口,“郎君,还有一年就考试了,您若这节骨眼上出岔子,老夫人那处恐怕不好交代。”
陈笺方脚步一滞。
绵北紧跟着慌张地停下步子,险些撞上青年郎瘦削料峭的后背。
“你跟着我十几年了。”陈笺方语声平缓。
绵北立刻挺直脊背,“我自是什么都不说!”
陈笺方点点头,埋首向黑暗处走去。
绵北怔愣在原地,只觉自家郎君自去了应天府读书,这大半年更加沉默寡言,后背日日时时都绷着,像有两股劲在掰扯着,一股掰脑袋,一股掰脚跟,一上一下反方向使着劲儿……
沉默……别扭……好像憋着一股劲……
那个瘦削料峭的背影越走越远。
绵北赶紧摇摇头,快步追上,心绪满天飞,自然无暇顾及不远处焦灼又惊诧的目光。
夜越深。
瞿二婶右手掐着素绢帕子,左手胳膊肘搭着一件宽大的素色外袍,头埋得低低的,快步走在篦麻堂抄手外廊。
“二婶娘——”
“二婶婶——”
“婶婶好——”
值夜勤的丫头点头让开。
瞿二婶心不在焉地胡乱颔首致意,踏进厢房,绕过屏风,才发现油灯还亮着,老夫人披头发,正坐在暖榻烘脚。
瞿老夫人一眼看见瞿二婶左手胳膊搭着的薄袍,笑道,“没追到二郎?”
瞿二婶心神不宁地点点头,“追到的。”隔了片刻,又赶忙摇头,“二郎走得太快——”
“什么乱七八糟的……没给袍子,不就是没追上麻吗?”
瞿老夫人笑着招手,往边上坐了坐,示意瞿二婶过来一起烘脚,“你年纪也不小了,要烘烘脚,脚底板暖暖的,晚上才能睡好。”
瞿二婶下意识摇头,“不用了!”
声音陡然尖锐。
瞿老夫人愣了愣,方笑道,“这是怎么了……没追上就没追上罢!怎的晚上出去一趟,像撞邪了似的!”
瞿老夫人再在暖榻让一让,给瞿二婶腾了好大一块空出来,“别耍小姑娘脾气,烘烘脚来,舒坦的。”
瞿二婶从未如此纠结过。
脑子像活了一样。
除夕夜二郎君和贺显金一前一后走动……二郎君对乔宝珠的拒绝……
不止她,就连瞿老夫人都有所怀疑。
所以才会在那个除夕夜,派人盯梢,企图尽早发现端倪。
这二人行事坦然,倒是打消了很多老夫人的疑虑。
可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和老夫人说,绩溪作坊那把伞柄上的兰花小刻……二郎君袖口处一模一样的兰花绣样……
由己及人。
贺显金与她是同样的人,无依无靠,寄人篱下,她便私下做主将此事瞒下了。
私心想着,不过是巧合罢了,难道真要因莫须有的猜测叫那姑娘惹上生死官司?
如今……
如今……
如今是猜测落了实!
这二人纵然没有首尾,二郎对贺显金,也绝称不上单纯!
瞿二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不说?
若说了,贺显金怎么办?她绝没有好下场!被瞿老夫人草草嫁人,已是最好的结局!
如若不说……
瞿二婶迟疑地抬眸看向瞿老夫人,目光闪烁悲悯……二郎,怎么可以把一心一意为他的祖母瞒得死死的!
“坐呀!你真是鬼打头了伐!”瞿老夫人和瞿二婶说话,不自觉地会带些许乡话的腔调。
瞿二婶依言坐下,如坐针毡。
瞿老夫人看内家侄女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索性弯下腰一把将侄女的鞋袜脱下,隔空放在烘着艾草碎绒的铜制熏盒上。
瞿二婶看着熏盒里掰成小块小片的艾绒,再看看老夫人身上打着补丁的家常衣裳,鼻头陡生起一股酸涩。
“……您索性买了成条的艾绒来熏罢!咱们陈家难道还缺这个钱不成?”
瞿老夫人诧异地看了眼瞿二婶,笑着,寡瘦的颧骨挂不住二两肉,“成条的和边边角角的碎料,有甚区别?效用是一样的呀!”
瞿二婶闷了闷,呢喃道,“二爷喜欢玉兰花,前几日花十四两银子买了一亩地,三爷喜欢菊花,去年贺显金给他置了一院子的菊花……爷们儿都过得像大爷似的……”
“唯独您,篦麻堂常年一股做纸的咸碱味,衣服穿了十年,烂了也舍不得换,别人家的老太太吃燕窝吃桃胶,什么补吃什么,您一顿饭里多加个肉菜都心疼……”
瞿老夫人皱眉,“你这是干什……”
“二郎,二郎喜欢贺显金。”
瞿二婶突然转了话锋,声音发轻。

瞿老夫人的脚从踏板上掉下去,砸在被烧得通红的铜制熏盒上。
瞿二婶一声惊呼,赶忙弯腰将瞿老夫人的脚抱到胸口查看。
老人的脚,最看不得,干瘪枯涸,一层薄薄的白皮松松垮垮地挂在肉上,脚板心当即被燎出了一串水泡。
瞿二婶连忙转头高声唤,“红衿!快去拿些烫伤的膏——”
瞿二婶话音未落,手腕却被瞿老夫人一把抓住。
瞿二婶一抬头,却见瞿老夫人深深凹陷的眼窝里,那一对眼睛,亮得吓人、大得吓人、专注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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