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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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二郎?笺方?!喜欢贺显金?”
瞿二婶张了张嘴唇,条件反射般想将手腕扯回来,却发现手腕如同被铁夹钳住了一般,一丝一毫都动不了。
“我,我,我也是胡乱猜测……”瞿二婶心下发慌,很害怕瞿老夫人会即刻冲到漪院将贺显金打杀了,只能尽力弱化贺显金的存在,连声亡羊补牢,“我并未看到二人有首尾!金姐儿将漪院约束得很好,入了夜,门窗紧闭,侍女们连大声的玩笑都不曾有……”
“你且说说,既没看到二人首尾,你如何知道二郎对贺显金有情意!”瞿老夫人不想听这些,双手紧紧捉住瞿二婶,“你只说,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你快说!”
瞿老夫人面色像八月的芭蕉叶,被豆大的暴雨打得稀烂,但仍在倔强地等待最后一声雷的到来。
苍老又碎烂。
瞿二婶心下不忍,耷拉下眼睛,“……我……我曾在绩溪作坊看到过二郎的伞……”
瞿老夫人泄出一口气,手上的力道松了松,“不过是一把伞。先前在泾县,二郎日日中午也去铺子上教伙计认字——我虽不赞同,却也只认为是小事……”
老人语中的无措叫瞿二婶心酸,瞿二婶偏过头,“刚刚,二郎从篦麻院出去,一路往东南边快走,走到漪院门口,若非绵北劝诫,他恐怕要闯进漪院找上金姐儿……”
瞿老夫人脸色陡然变得很难看。
她的孙子她知道,比他的父亲更加克制隐忍,同时也更为认同人在宗族大义中应有的牺牲与收获——这决定了,她的长孙会成为一名克己复礼、谦让温驯的君子,一名能挑起陈家重担的启航者。
这样的个性,孙子不可能做出夜闯香闺的举动。
除非,慌了。
瞿老夫人双唇紧抿,恰好,就在刚刚,她提到了孙子的婚事。
瞿二婶没等到瞿老夫人说话,只能喋喋不休地劝解道,“八字还没一撇,我看二郎也是克制着的,金姐儿更没这个心意——您忘了金姐儿也在您跟前答应过她不会成亲的!二郎和金姐儿都是好孩子……您千万莫要乱了分寸,一个是姑娘家名声比天大,一个明年要春闱,都在节骨眼上……”
可以用温和的方式化解掉。
比如默不作声给二郎君陈笺方定一门好亲事;
比如春闱后,陈家大不了塞点钱,请乔山长给二郎君谋一份远离南直隶的官职,五年十年一过,就算二郎情深似海,也没办法再续前缘;
再比如,更狠一点,索性转头将金姐儿嫁了,正好乔山长在,寻一个平常的读书人,嫁出去做正头娘子,也算是断了二郎的念想。
她现在很害怕老夫人发疯。
恰恰好,遇上二郎君,老夫人最容易发疯!
虽说显金上了族谱,也立了女户,不是陈家的仆从,更不是贱籍,随意处置不了,但若老夫人发起疯来,死咬住显金不放,那便真是狼狈又惨烈……
瞿二婶推了推瞿老夫人的胳膊,“……堂姑母……不过是少年郎之间欠考虑的情……”
“她怎么敢——”
“敢”字,好似从瞿老夫人的唇齿中撕咬出来。
“她怎么敢去引诱二郎!”
瞿老夫人面色卡白,目光灼灼却空洞地望着前方,“她娘诱得老三不听话!她手里捏着陈家上上下下的生意、钱财!陈家对她还不够好吗?还不够好吗!?”
瞿老夫人声音从嘶哑到狂怒。
瞿二婶脖子往后紧缩,绝不敢再言。
“二郎是人中龙凤,是要加官晋爵的,是陈家祖坟上冒的青烟!她算哪根葱?我绝不准任何人!任何人!任何人阻碍二郎!”
瞿老夫人来回踱步,口中念着无非是长子与孙子读书受的苦难,陈家从泾县出来所受的白眼和折磨……都是老生常谈。
常常挂在嘴上的,很老旧的几出戏,如今被赋予了更为崭新的情感——被背叛的激荡。
在气愤于家族期望的二郎被勾引的同时,瞿老夫人感受到了背叛。
老妇人光脚踩在地上,花白的头发披散下来,形容癫狂,“她还骗我!她骗我不成亲!骗我放放心心地将陈家的生意亲手交到她手里!”
“她把我当什么!傻子吗!?”
“我对她那么好!衣食住行,我哪一样亏待过她!她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引诱我那不谙世事的孙子!?”
“她跟她那小贱蹄子的亲娘一模一样!”
“真会做白日梦呀!一个妾生女,还想麻雀变凤凰,当上官员太太!”
“贱人!”
“贱人!”
“贱人!”
瞿老夫人恶狠狠地骂了无数口!
瞿二婶气都不敢出,更不敢出声反驳:她尚且不知道这层背叛从何而来?
她更不明白,显金做错了什么?
二郎的喜欢,又干显金什么事?
显金究竟背叛了什么?
她答应了不嫁人,就从未求上门来,说想找个好夫君呀!
瞿二婶一口气提到喉咙眼上,不知为何,眼球渐渐迷蒙上了一层水雾。
有惧意,有悔意,有无所适从。
油灯闪烁,灭了一盏。
瞿二婶抖了抖。
瞿老夫人停下了脚步,眼皮上抬,看向瞿二婶,“……把三郎从舅家叫回来。”
瞿二婶浑身再一抖,七魂六魄都快散了。
瞿老夫人声音几乎要沉到地下,“贺显金手中的生意,总要找个人接,秋闱卷纸已经大差不差了,但贡纸还没最后敲定,突然换人掌舵,陈家必败。”
瞿老夫人慢慢抬起脸来,脸颊上的肉微微颤动,“我们再容她几日,等乔山长走了,等她把贡纸生意拿下来,再算总账。”
瞿二婶带着哭腔,“您……您预备怎么算这笔账?”
瞿老夫人缓缓转过身,笑了笑,“当初,我贴心贴肺地把瞿家最好的儿郎送到她身边,预备风风光光地将她嫁出去,做正头娘子。”
“她不要。”
“她犯贱。”
“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既然正头娘子,她不要做。”
“那就不做好了。”
“等三郎回来,叫她做三郎的妾室吧。”
“和她娘一样,家学渊博,世代传承。”

乔山长回归,于整个南直隶而言,都是大事。
在一定意义上,证明了,心学牛逼,乔山长牛逼,乔家牛逼——下了狱,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南直隶叫得上号的官吏尽数去接……这种待遇,很能打了。
故而,自乔山长回来,各处的才俊、能人都递上帖子以求一见,比如青城山院出身,在南直隶为官的官吏;比如宣城府各地的官员;再比如隐居歇世的老者大拿;再比如各地官学、私塾的山长、院长……
都是瞿老夫人挖空心思都想攀上的人。
这些人,把帖子递到陈家求见。
自然皆被乔山长以“元气大伤,闭门休养”为由尽数拒绝。
人尝试登门,被无情拒绝,就用礼物刷存在感。
寻常关系的,送字画书籍;自诩亲密的,送布匹衣衫;知道点内情的,送药材方子……
来来往往,纷杂繁复。
本该乔徽出面应酬,偏偏这厮一脸无辜地指着喉咙,沙着嗓子,“实在有心无力,我这声音多说两句都吃力。”
展颜笑,露出八颗白灿灿的牙齿,加了一句,“你是乔门唯一女弟子,等我和我爹都死了,你就是他老人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连带乔宝珠那胖妹,乔家都由你继承,你不去谁去?”
显金:……
真是谢谢你哦。
安排自己百年就算了,还把自己老爹的百年一起安排了,很孝顺,下次不准这么孝顺了。
其实,再不济,也该陈笺方去应酬。
谁知,乔山长回来第三天,陈笺方就收拾行装启程回了应天府。
张妈妈吃惊:“咋回事?咱们家老夫人舍得把二郎抛头露脸的机会拱手让人?”
显金私心觉得“抛头露面”这个词,非常精准地形容了目前的状况。
——她都快住在前厅了。
刷不完,送的礼根本刷不完。
认不完,来的人根本认不完。
长胡子的,统一叫叔;带纱帽的,统一叫大人;领着开蒙的小孩来的,统一叫夫子……还有那种绫罗绸缎加身、暴发户气质爆棚的……一般就是来撞运气的,乔山长压根不认识。
只要是熟人送的礼,统统不能拒,都得收,若要平人情,就需在下个节点翻箱倒柜找相应的东西还——这是大魏的规矩。
故而,显金陷入了很忙碌的境地。
一方面要作为乔家的话事人,帮乔山长糊弄,哦不是,好言好语地招待来人;
一方面要作为陈家的话事人,整理“宣城纸业商会”的名帖、在册商户、下一步企划,还要跟进上报贡品的进度;
一方面要作为乔山长的弟子,需要尽心照顾乔山长的身体——第二日,显金就调拨了一辆骡车前往泾县,将王医正请了过来,乔山长不太愿意在王医正面前露出受伤的脚踝,手一指,冲显金发脾气,“……把这个老头子送回去!这老头儿我熟得很!一生病就是忌口!啥都不能吃!不能喝酒、不能吃羊肉、鱼肉、烤物煎炸……脚没好,半条命没有啦!”
王医正一声冷笑,也冲显金发脾气,“老子要回去!把这个老头儿送回京城医吧!叫那些庸医再耽误几天,两条腿废掉最好,到时候我在他面前表演双腿弹射。”
夹心饼干·两头受气贺显金平静垂头站立。
很好奇:究竟在什么契机下,需要您一个老头子表演双腿弹射?
显金深吸一口气,各哄各的,以三壶陈敷珍藏的梅子酒暂时稳住了王医正,再以“您要是不医,您就看不见我这两年千锤百炼写下的文章,唉,那篇文章可谓是弟子呕心沥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旷世之作,既掺杂为商之道,又加入道家思考,您要是看不见,真是可惜,可惜了了——”威胁乔山长。
乔山长应该没有被威胁到,只见乔导儿一声冷笑,表情三分邪魅三分凉薄三分讥笑,“你?”
然后拿出了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这次的学术垃圾,能烂出什么新境界”的好奇心,允诺了显金的安排。
王医正半蹲下身,轻手轻脚地将乔山长的裤脚卷起。
“孩子们先出去。”乔山长声音低沉。
王医正停下动作,转头等几个小的出去。
乔徽轻轻别开头。
乔宝珠抱住显金的胳膊肘。
显金微微垂眸。
反正都不动身。
王医正笑了笑,“都是孝顺孩子,看看也好,宝元正好看看‘刑不上大夫’并非官场护身符,宝珠看看自己父亲遭了多大罪,金姐儿也看看商场如官场,狠起来也是要人命的——”
既然有教育意义,乔山长便不躲了。
王医正轻手轻脚地卷起裤脚。
两个脚踝对称地烂了两个圈,好似结过一层又一层的血痂,皮肉长好又被磨破、长好又被磨破,反反复复,再加之脏水污水浸染,两只脚发出浓烈的脓臭味。
宝珠瘪下嘴,眼角在显金衣服上蹭。
王医正扫了一眼,便平静地放下裤脚,“……你非要回来是对的,你若是留在京城,这双腿不可能好,一定废掉。”
乔山长眯了眯眼,“何故?”
王医正扫了眼乔山长身后。
乔山长摆摆手,“都是自家孩子,你但说无妨。”
王医正用清水浣手,“你这个伤口,太医院除了进口的药,每日还开了药敷帖吧?”
乔山长颔首,“大长公主派了药童,入口的药每日三省。”
王医正讥笑,“所以我说太医院这么多年都没有长进,白堕之乱时,就拿这一套对付逊帝——开两种相生相克的药,一种开方子入口,另一种打成药粉当作敷贴,两种药在体内相克,好不了也死不了。”
王医正抬了抬下颌,“你这个入口的药里有当归、黄芪,敷贴里下了红花、川芎,已经止血的创面会反复再次出现渗血,反反复复,你这两条腿的肉怎么可能不烂?“
乔徽双手抱胸,声音嘶哑暗沉,“李阁老,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乔山长眼神动了动,“不是李阁老,是昭德帝,我这腿一日不好,李阁老就要当一日的靶子,昭德帝就能隐身在靶子背后慢慢筹谋夺权保命——且看,大长公主有无决心废帝了。”
乔徽埋头,长长的睫毛在面颊上影出两道扇形。
宝珠听不懂,正低头玩手指。
显金人都麻了,脚在地上快要抠出一套三室一厅了:这真的是她可以听的吗……

第263章 埋钉挂物
王医正另给乔山长开了药,只有入口的,没有敷贴,照他老人家的话说,“……脚踝的伤烂都烂了那么多次,索性烂烂透,把脓血和腐肉全都烂个遍再来清理,利索得多。”
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大彻大悟之感。
王医正应势在陈家住下,每日给乔山长摸脉,随时调整诊疗药法。
瞿老夫人原以为王医正是江湖游医,特将显金和陈敷留下,“……别是来混吃混喝骗钱的吧?未曾听说,哪个大夫会住在病患旁边,每日摸脉调整药汤……乔山长许久未出世,不知如今世道险恶、人心叵测,咱们需得帮乔山长掌掌眼才行。”
显金:???满头问号。
你没见过大夫住在病患身边……不代表没有呀……
别说这个时代,就是后世,有些权势的家里也是养着好几个家庭医生的呀!
显金张了张口,不知从何解释。
陈敷不耐烦听他娘作井底之蛙的言谈,蹙眉不耐烦地挥挥手,“您少打听!王医正可是正经太医院出来的!和乔山长经年的旧识了!您不懂就别乱说话,叫人笑话!”
瞿老夫人也不恼,笑着指了指陈敷,高耸的颧骨里似带有无尽纵容,“你这个老三,儿子女儿都这么大了,说话还像十年前一样!”
瞿二婶扯出一抹笑,难得地没应话。
显金若有所思地抬了抬眼。
陈敷也不耐烦他娘一天到晚考古,眉毛都快皱没了,“您有事说事,我也忙,金姐儿也忙!没功夫听你瞎胡扯。”
瞿老夫人未见不悦,只觑了陈敷一眼,将目光转向显金,问起乔山长的衣食住行,“天气热起来,咱们陈家其他处可以晚用冰,甚至不用冰,乔山长处需保证尽早尽有,支出就从公中走,你务必安排好。“
显金站起身,应是。
陈敷很想走,但正好上了一盘他喜欢的白玉八珍糕,想了想,便又将屁股落下了。
瞿老夫人扫了眼陈敷,又眉目含笑地看着显金,“还有乔公子的起居也要上心。我后来才听说他是平倭的功臣,科不科考都是次要的了,他是跟着百安大长公主一起回来的,前途早就明朗了。”
扭头与瞿二婶,语气喟叹,发自肺腑,“唉,运道是真的重要,就算不科考,乔公子也不愁什么锦绣前程了。”
显金拧眉,忍了三秒,发现自己忍不了,满脑子都是乔徽颈脖下那道骇人的深入骨髓的疤,便道,“老夫人此言差矣,运势很是重要,却有得有命拿才行。”
瞿老夫人启唇,正欲反驳,忽而想到什么,话都到嘴边了,硬生生地拐了个弯,笑容撑得有点吃力。
“是,也是这个道理。”
瞿老夫人笑道,“运势也得落在良人身上。”
瞿老夫人不欲在此纠缠了,又问起显金近日手上的事项,“……秋闱卷纸谁在管?”
向老板汇报工作,显金态度还是很端正的。
“由赵德正管事负责,调拨在小曹村制作,恒记与我们的出工人数一半一半,出资也一半一半……市面上有七八家加入宣城纸业商会的作坊半卖半送这考试卷纸,宣城府这一两月自南直隶八方而来的读书人很多,几乎都是冲着这秋闱卷纸来的。咱们家虽没直接售卖,但大家伙也都愿意来陈记看一看,捧个场,故而这一季的营业额度还算可观。”
显金将袖中卷成一卷的Q1财报递给瞿二婶。
递出去半晌,没人接。
显金轻咳一声,瞿二婶如梦初醒,目光和显金对接后好像被吓了一大跳,整个人都快耸出去了。
显金蹙了蹙眉,若有所思地再看了她第二眼。
瞿老夫人伸手接过卷轴,展开看,刚低头就抬头,把财报正面朝上放在小边桌上。
“你做事,祖母自然放心。”
瞿老夫人再发问,“贡纸呢?贡纸进展到哪一步了?”
显金答,“名报上去了,正等官府下文提要求。”
“以‘宣城纸业商会’的名义报的?”
显金颔首。
本以为会迎接狂风骤雨,谁知只见瞿老夫人微微颔首后,欲言又止了几番,问出一句话,“若是中选,之后还能再改吗?”
显金轻轻摇头,“应该不能,直接上了内务司的簿册,通了天了,再改很难。”
瞿老夫人不自觉地泄出一句低喃,“那还挺麻烦……”
显金没听清,探身“啊”了一句。
瞿老夫人“噢”了一声,瞬时坐直身子,道,“无事无事,只是说以商会的名义上贡,有些麻烦——若是得了赞誉,不好分业绩,若是得了惩处,也不好划责任,权责不清,大家伙容易起矛盾。”
显金笑道,“原您是这个顾虑,您别急——我既设商会,自是陈家的人要稳坐上会长的位子,宣城的纸业发展得越好,咱别管是谁发展的,大家伙说起宣纸来,必定先说陈家。”
“同样,能得多大赞誉,就能承担多大风浪。若是上贡的宣纸惹了事,首当其冲自然也是陈家背锅。”
显金挺直脊梁,说起工作,有条不紊,头头是道。
“所以,咱们要在约束好宣城府纸业同仁的同时,帮大家找机会、闯路子,切忌拿文人相轻那一套做纸业。”
陈敷看着小姑娘侃侃而谈的样子,若他有尾巴,尾巴一定翘上天。
恨不得在显金身上挂个牌儿,上面写,“这闺女,我虽然没生,但我全程参与成长,长成这个样子,我功不可没!”
瞿老夫人随意点了点头,又开了另一个话头,“那咱们想好了做什么贡品了吗?”
显金若有所思地投了第三眼,张口道,“还在思索。六月初,在会馆,商会诸位老板会坐下来再作细商。”
瞿老夫人跟了一句,“六月初呀……时间很赶啊……”
显金笑道,“不赶啊!还有整整十天呢!大家伙应当都有些眉目了罢!”
瞿老夫人耷拉下来的眼皮子动了动,低声接了句,“是吗……那六月初再说吧。”
想了想又问,“贡纸,一般而言,多久可见分晓?”
显金老实答,“不知,熊大人只说寻常贡品都在十一月前运往京师。”
赶一个年终的deadline。
瞿老夫人脸色有些不好,“这么晚。”
显金不知为何瞿老夫人这么慌,转头去看瞿老夫人的晴雨表——瞿二婶的脸色。
只见,瞿二婶藏在瞿老夫人身后,脸上的五官有些扭曲——眼睛和嘴角向下耷拉,鼻子却不自觉地上下抽动,面颊上的肌肉走向也有些紊乱,像是心虚又像是可惜,还掺杂了几分惧怕的抽搐。
显金不着痕迹地收回眉目。
“宫里的事,讲究祖宗规矩,往前都这么干,今年会不会有变化也未可知。”显金笑着答。
瞿老夫人矜持又缓慢地点了点头,问了问显金其他无足轻重的事,便叫二人先走。
一出篦麻堂,显金停下脚步,侧眸低声同锁儿吩咐,“让狗爷给瞿大冒摆一桌、喝一喝,看老夫人近日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今天的情况不对。
瞿老夫人好似对她和陈敷都怀着无穷的纵容。
再加之瞿二婶的僵硬。
显金有理由相信,瞿老夫人必定没憋什么好屁——多半又想塞人进来,就像之前的赵德正……
这时候,一直留在绩溪作坊的瞿大冒管事,就派上用场了——这颗钉子,瞿老夫人能钉,她就能往上挂东西。
一般来说,五六杯酒下肚,基本上能从瞿大冒这儿,套出她想要的东西。
做高管嘛。
猜对市场的心思很重要。
猜对老板的心思,也很重要。

第264章 是鸳鸯鸭
“……灌了四五杯,套了半天话,啥都说不清,灌到后面,那厮以为你要开他,我花大价钱点个荷叶烧鸡,害怕得一下跪地上,抱着我大腿哭,说上有老、下有小,千万别开他。”
周二狗捏了捏鼻梁,有些无语,“你狗哥我好歹也是杀过悍匪的人!是有排面的!开个人而已,至于摆桌红门宴嘛!”
“太瞧不起人了!”
显金笑起来,“我们狗爷还知道鸿门宴呢!”
周二狗胸肌比寻常女子还大还挺,往出一站,气势胸胸,“红门宴嘛!红色的门代表着杀气!鲜血!搏斗!碰碰擦擦!——这很好理解呀!”
显金:……
文盲人设永不倒。
言归正传。
“问了瞿老夫人最近见了什么人没有?”显金沉声道。
这老太太属老蛤蟆的,别人戳一下跳一下,定是有人背后坏她。
周二狗摇摇头,“问了,瞿大冒懵得很,只迷迷糊糊说,瞿家最近没人求到老太太面前要差事……我后来也旁敲侧击问了门房老陈头,最近没谁进出,老夫人也没出过门。”
不是瞿家。
那就是陈家。
“七叔公呢?陈左娘他爹?老宅的三舅姥爷?”显金把陈家的尖子生都过了一遍。
周二狗摇头,“真没有!”
“铺子里的人呢?人没来,信件呢?有信件往来吗?”
周二狗再摇头,“铺子里如今都是咱们这一派的,赵德正算中立,不偏你也不偏老夫人;师傅为了你,敢和赵德正打架;钟姐、杜婶子、漆七齐、董大哥全是我们的人;至于,最近提的南小瓜,早就被扣上‘泾县派’的帽子了,谁他妈敢背后出言语?”
陈记如今分成“泾县派”和“元老派”,泾县派指的就是显金的嫡系,从泾县带上来的伙计;元老派指的是一直留在宣城的老伙计。
如今的态势是,“泾县派”全部是大管事,唯二例外,一是瞿老夫人的亲亲内侄瞿大冒,二是靠手艺留下的犟驴赵德正。
显金第一次听到这两派别,不由嘴角抽抽抽,颇有些无语:她还蛋黄派咧!
果然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她尚算不偏不倚、杜绝任人唯亲的管理层,手下仍旧分为了一小团、一小团的小集体……
显金收回思绪,沉吟道,“瞿二婶呢?瞿二婶有什么异常?”
这不是周二狗的业务范围。
周二狗不知道。
显金“啧”一声,“咱们狗爷还不够灵通呀。”
周二狗颇不服气继续挺胸,“要是她年轻个二十岁,我指定每天眼睛都放她身上!”
锁儿小朋友眼神一斜。
周二狗胸口的气尽数泄光,耸着肩膀,拿了张帕子出来擦额头上的汗,“不不不,就算她年轻八十岁,我也指定一双眼睛不朝她看,我看一眼,我挖一只眼睛,看一眼,挖一只……”
你是苍蝇呀!
满身都是眼睛!
显金眼见锁儿满意地收回了目光,眯了眯眼:这两……是不是把她也当成play的一环了……真想上前把这盆狗粮踹翻。
线索断了。
显金蹙眉。
周二狗也拧眉,但应该没在思考什么有价值的内容。
隔了片刻,门口花间窜出来一个黑压压的脑袋,张妈磕着瓜子,满目精光地探头道,“啥?瞿二婶!?她的事,我啥都知道!”
外事不决问狗爷,内事不决张妈妈。
这整个陈家,哪个母蚊子今天进了哪间屋的哪个帐子,她都一清二楚。
张妈妈跨步进来,手里的瓜子给了显金一把,“吃,我刚炒的,加了香叶、粗盐巴、茴香……”
“吃!”
结束无谓的寒暄,张妈妈直奔投喂的主题,一声令下,显金赶紧抓了一颗。
有种高层开会,结果开成了茶话会的错觉。
张妈妈见大家都吃了,这才鬼鬼祟祟地耸着肩道,“瞿二婶这几天不对头,她前日去了三奶奶院子里,第二日,三奶奶就让门房给舅家送了信。”
显金嘴里磕着瓜子,很难摆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但心里却有了几分眉目了。
陈三郎。
在舅家避祸的陈三郎。
一下子就串联起来了。
前几日瞿老夫人对贡纸的追问、对贡纸截止时间的重视……
她在算时间。
在算,陈三郎什么时候回来更合适。
显金默不作声地再磕了口瓜子,“三郎……算命的说三郎要二十岁才能从舅家回来吧?如今他几岁了?”
十万个陈家为什么·陈家上下五千年·百科全书张妈妈张口就答,“二郎都才十八九,他能多大?他也属老鼠,和你差不多岁数罢!”
还没到二十岁。
当初,陈老五势败,陈家再无人可用,瞿老夫人迫于无奈大刀阔斧启用了她——这种情况,瞿老夫人都没想过要陈三郎回来。
再想起篦麻堂的佛龛和石灰粉气味下掩不住的香灰气。
这些都足以证明,瞿老夫人是信鬼神的。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可能让陈家下一代最有希望继承商业的陈三郎冒险回家。
所以,哪里出了问题?
她分明感受到了,当时她承诺绝不嫁人,瞿老夫人对她的态度从试探犹豫,渐渐地已经转变为放权信赖了。
如果不是这份信赖,她没这个资格和白家拼秋闱卷纸,更没这个立场建立商会去搏一把贡纸。
是哪里出了问题?
显金脑子转得飞快。
这段时间有什么变量?
乔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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