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金赶紧双手扶左膝问个大安,大声道,“府台大人,小女陈敷之女,请府台大人安好。”
熊知府被吓一跳。
这小姑娘中气也太足了。
熊知府不急不缓进隔间拿香胰浣手,低着头随口道,“姓也改成‘陈’了?”
显金克制住上挑的眉头。
竟真的知道她!
“回府台大人话,没改,还是姓贺!”声音仍旧中气十足。
熊知府笑了笑,拿干绢帕擦干手,转身坐到八仙桌前,把帕子随手递给罗氏,抬眼打量了眼前的少女。
身量挺拔,素面朝天,穿的是深棕色的麻布衣裳,一张脸斗白,眸子亮得像燃把火。
看起来利落又精瘦。
上位者见小辈,最喜欢的就是如显金般,行事说话不拖泥带水,大大方方又精神头十足的。
熊知府点点头。
显金也不知他在赞同什么。
“……我记得你。”熊知府单手搭在四方桌上,国字长脸上八字胡,看上去不像一府主官,倒像个与世无争的乡绅老爷,“怀民灵堂,你爹扛个棺材发癫,被瞿夫人拿拐杖杵了膝盖窝子,正好撞到你背上。”
熊知府脸上的表情被胡子挡完,“是你不?”
显金惊诧于熊知府的记忆力。
是不是干到一定程度的人,记忆力都非常惊人?
前世她导儿,一直记得她第一稿第八页有两个错别字——估计她死后吊唁,她导儿能一边哭一边跟宾客埋怨,“对对对,就她,写论文都有错别字,第八页第二行!”
显金收回思绪,忙点头,“是我是我!”又笑道,“那时候光顾着疼了,没来得及跟您请安!”
熊知府胡子动了动,估计是胡子下面的嘴在笑,转头同罗氏道,“好几个月前,就有人告诉我陈记不得了,当家人是瞿老太,老家店子管事的是个小姑娘,娘子军掌事,陈记更上一层楼。”
罗氏温婉地笑,“陈记开明,您不记得了?咱们余杭老家女东家也不少,东庄的绣楼、西庄的布店,不都是女人当家?”
熊知府捋捋胡须,不以为然道,“谁当得好就谁当家,在意什么男女?”
显金眉梢动了动。
所以这是呦娘相对自由的原因?
熊知府又指向显金,“咱们宣城近五年没出六丈宣,这小姑娘反倒把六丈宣制出来了,我看其他纸行最好都去陈记取取经,学上一学,知耻而后勇,别嘴上赞誉,心里妒忌,拐弯抹角在我这上眼药。”
上眼药?
上什么眼药?
谁上眼药?
显金眉梢未动,面容仍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
呦娘单手掩帕温温柔柔地打了个呵欠,扯着罗氏撒娇,“伯娘,进了仲秋就易困呢!”
罗氏看了眼显金,笑着叫大丫鬟打发呦娘回去,又拿了个绣花棚子坐到隔间的太师椅上,表明自己人在,但心不在——熊知府与显金虽年龄差放那儿,但到底男女有别,罗氏自愿充当缓冲带已是很见礼了。
显金感激地向罗氏投了一眼。
熊知府将茶盅里的浮叶吹散,“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做出六丈宣自是大功一件,但也有不少人借青城山院一事告陈记的黑状——听说,你和放之走得很近?”
显金知道自己该跪下了。
她不想跪。
乔导儿不是罪人,她不需要跪下帮乔导儿赔罪。
“乔师,指点过小女学业。”显金低着头,声音仍旧响亮且坦荡,“小女受乔师照拂颇多,故而青城山院事变后,小女便将乔师膝下幼女接到陈记……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熊知府再点点头。
点头,好像是这位府台大人的习惯动作。
也不算在赞同什么,只是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态度?
“照料宝珠就照料吧,宝元估摸着也是心有底,知道有人会尽心尽力照顾他幼妹,才会往外跑吧?”
是问句,但熊知府不需要答案。
熊知府又喝了口茶,茶汤在口中品了品,又笑道,“这福鼎白茶确是不错,入口不涩,且有回甘。”
显金猛地抬起头来。
熊知府随手将茶盅放下,眼睛未抬起,“你喝过这白茶没?”
显金喉头一动,讷声道,“……乔师……曾给小女送过一盒……”
熊知府笑着再点点头,随口道,“放之是受了些磋磨的——水牢磨不死人,却能把人磨得头晕眼花、手脚溃烂,不死也要脱层皮。早年的探花郎,又桃李满天下,普通五品府尹可吃不下这样的人物。”
显金手攥紧,她不知自己听懂没。
熊知府,是不是再给她递话,隐晦地告诉她,乔山长死不了啊?
至少,近日,在应天府收押阶段,乔山长是死不了的?!
那之后呢?
权力中心要搞谁,搞了就搞了,难道还要挑日子呀?
关键是,为啥要搞?搞到什么程度才算完?这搞法,是全民都搞呢?还是重点搞乔家一家?
这些答案,才关乎乔家的命运。
显金低垂了头,抹了把眼泪,一只手,狗胆包天地指向东南角,索性换副牌来打,“门口的那些书生,打地铺、吃凉水、日夜守着,沽名钓誉固然有,但真真切切向为乔山长求一条生路的也不少……”
“就是泾县那位崔县丞,也为了乔山长的事跑来跑去、忙前忙后,累得一嘴的燎泡。”
显金声音一软,耷眉臊目,“大家都只是想乔山长活着罢了!”
罗氏绣花的手都缓了缓。
小姑娘看起来太可怜了!
像只被丢到半路的小狗!
就算不能帮忙,宽宽小姑娘的心,总是可以的吧!
罗氏不赞同地目光投向熊知府。
熊知府感知到老妻的谴责,清了清喉咙,“这通敌的罪名,目前也只是怀疑……圣人到底顾忌青城山院出去的学生和百安大长公主,若是真要捉拿,你以为宝元跑得掉?你以为宝珠还能被你领出去?……通常来说,在事发后二十四个时辰内,你拿不到证据,想将对方置于死地就很难了。”
“最多流放三千里,断两条腿,小事情啦!”
熊知府乐呵呵地安抚显金。
官场上说话,从来不说死。
熊知府挽了一句,“但凡事无绝对,若福建有突破,放之的生死便要再议。”
流放,三千里,断两条腿……小事?
显金:……
当官的,玩得都这么大吗?
风险越大,收益越高?
显金在消化。
罗氏转了转眸子,抓到了盲点,探出个身子眯眼问,“崔大人,也很焦灼?”
显金依旧耷拉眼,转过身来,点头道,“崔大人虽不是青城山院出身,但长久以往,他有学问上的请教都会找到山长,素日里县衙与山院之间的关系很不错……县城的读书人也都服他气,以前山长还对他颇为可惜,说过‘若崔衡家中少负累,许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显金一副愣头青的样子,张口就来,“听说,我们县上要来个新知县?”
熊知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好似早已看穿姑娘间的小把戏。
显金硬着头皮上,为了呦呦的荣光和后半生!
“若新知县架子大、性格犟,咱们县、乃至咱们府上的读书人恐怕要跑完!”
罗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熊知府倒是如同打开了新思路的大门,青城山院培养的多数是走心学的学生,如若朝廷派下一个走理学的官员,两个学派斗起来,吃亏倒霉的只有他——辖区内学风昌盛、人才倍出,他的政绩不比他的钱兜好看?
立刻将崔衡拱上知县的位子,不现实。
但是让来官都个个滚蛋,这,他还是能做到的。
毕竟县官不如现管,年底考评时,直属上峰的评语十分重要。
熊知府摸了摸胡子。
有丫鬟给显金倒茶。
倒茶送客,这规矩她懂。
显金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垂首告辞。
罗氏唤住显金,“……天太晚了,回泾县,恐怕天都亮了,不若……”
罗氏瞥了眼熊知府,话锋一转,“不若,叫小厮帮你在官驿腾一间房,明日消消停停地出发?”
显金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又道,“不怕不怕!小女今日有住处——三爷带小女进的宣城府,等会子还去给瞿老夫人请个安欸。”
罗氏又留了两句,显金态度很坚决,便差了大丫鬟送显金出府门。
将出府门,身后的锁儿便怯生生道,“咱们回宣城宅子吗?”
救命,她害怕。
张妈妈这样强悍又不要脸的存在,都被宅子里的人逼着打了半个月的年糕,如她这般娇弱的小羊羔,岂不是要被吃光光?
显金回头望向门柱前的大红灯笼,轻轻摇摇头,“直接赶骡车回泾县。”
锁儿嘟囔一句,“那不若刚才应承去官驿歇一夜?”
显金笑了笑,“做人要见好就收。”
罗氏是想留她下来,但明显熊知府是不想的,一个干了这么多年稳稳当当的五品官,没必要与商户关系走近,这看在别人眼里,是自损身价、浪费羽毛。
六丈宣给了、乔山长的消息打探到了一二、也帮呦娘将崔衡摆到了台面。
总的来说,这一趟走下来,收益颇多啊。
显金上了骡车便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留下罗氏埋怨熊知府。
“……小姑娘家家的,身世本就坎坷,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儿。好容易得了乔山长青眼,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如今又没了这层庇佑……你偏生跟个小姑娘猛打官腔,真是七分人样没学会,三分官样栩栩如生。”
熊知府哭笑不得。
他这老妻,甚都好,偏生一点,十分天真纯良。
就算两鬓间斑白了,眼神也像举子学生一般清澈……
小狗儿?
这姑娘是小狗儿吗?!
是松狮啊!
看上去愣头愣脑,实则精得舔灰!
熊知府“嗯嗯嗯”囫囵敷衍,不欲与老妻争执。
罗氏又道,“……听她这么说,崔衡倒是不错啊,是个心宽又和善的君子。”
在你眼中,耗子都有两分长处——一分吃得少,二分长得小。
熊知府未置可否。
罗氏接着道,“就算这次当不了知县,倒也与呦娘算是般配。”
熊知府隔了一会儿方笑了笑,习惯性地点了点头,“呦娘既然看好他,那就他吧。”
罗氏一愣,“……呦娘向来知礼,何来看好不看好的?向来都是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羞答答地回房……”
熊知府摸了把胡子。
姑娘耍的小心眼子,在他眼中,就像蒙了一层清澈的水流,是蒙了点东西,但无济于事,至少水下有几尾鱼,他作为看客,能看个清清楚楚。
熊知府心知肚明,却不欲拆穿——任谁的筹谋都是从小到大,从糙到精,要给年轻人一点时间,教他们慢慢长成,那时候耍的心眼和手段,才更好看啊。
紧赶慢赶在宵禁前出了城,坐在骡车上,看天空斗转星移,四下空寂无声。
锁儿睁大眼睛靠在车框边缘,撩起车帘,见天际尽处有好几颗星星连成了一条线,便兴奋地预备叫自家掌柜一起来看,哪知一扭头,便见自家掌柜的歪着头靠着,几个呼吸就睡得跟头小猪的了。
锁儿心疼地脱了外裳给自家掌柜披上,抱着胳膊半撩开帘子问,“狗哥,咱们几时能到家呀?”
周二狗挥鞭子,“山路不敢快,天亮到家吧!”
锁儿“噢”一声,又探个头出去,“那狗哥赶稳一点噢,掌柜的刚睡着,这几天掌柜的一直没咋睡呢。”
周二狗胡乱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就你懂事!”
一边敷衍,周二狗一边暗自挺直脊背,把缰绳细缠了几圈稳稳掌控在掌心。
显金后世有个习惯,上车就睡,停车就醒,是非常适合参加夕阳红旅行团的体质。
骡车一停,显金立刻迷蒙地睁开双眼,撩开车帘,便见微弱熹光中模模糊糊的“猷州”的城门牌匾。
还是乔山长的字呢。
显金抿抿唇,转头问周二狗,“不让进?”
宵禁没结束,城门就不让进。
显金倒是做好了宿在城门外的准备,“……我记得三五里外有间客栈,要不咱上那儿歇歇?”
谁知周二狗还没说话,便听车厢外传来守门士兵恭恭敬敬的声音,“可是‘陈记’的贺掌柜?”
周二狗“唉”一声,不太适应守门士兵这么好的态度。
接着便听城门“嘎吱嘎吱”专门为她打开了一条细缝,堪堪足够骡车通行,显金撩着车帘眯眼探头看,便见硕大个灯笼下,陈笺方背手而立,微微垂首,下颌藏在温润的眉眼下,像一个精心勾勒的椭圆,不见棱角与锋芒。
显金人醒了,脑子还没醒,脱口而出,“这么早,你在这儿干嘛?打鬼还是捉鸡?”
陈笺方一抬头,显金正呆头呆脑地贴在车窗边,嘴角还挂着一行可疑的亮晶晶的液体,心头升起微妙的情绪——这小姑娘一晚上没回家,他急得在城门口等了三个时辰,一晚上就陪这守城的士兵值夜了,后来士兵都去睡了,他不敢,就怕他们回来没人给开门。
她倒好……
——嘴巴边还挂着一行口水。
陈笺方转头向守门的士兵拱拱手,“辛劳您开门。”顺手递了一枚银角子出去。
士兵笑嘻嘻地接了,腰躬得比陈笺方低,“您客气您客气!”
态度很是恭敬。
钱是一回事。
重要的是人。
没听说县城里如今传得沸沸扬扬的,青城山院倒了,里面的书生作鸟兽散,整个县城如今读书人就指着陈家这位二郎君读出出息来——不过是提早三刻开城门的小事,早开也是开,晚开也是开,卖希望之星一个面子又有何不可?
城门封禁,城门口熙熙攘攘,等着排队出城赶集的百姓,也有做早饭生意的摊贩。
显金嗅着空气中油气又喷香的气息,深吸了口气。
“饿了没?”陈笺方的声音适时在骡车响起。
咋不饿?
去大人物家里做客,总不能一直猛吃啊。
一屎壳郎,捧着碗,猛吃三碗饭。
这画面也太美了。
显金摸摸肚子,挑帘子看了眼摆着大油锅炸油条和芝麻圆子的早餐摊,再看希望之星神色淡然,微垂首跟在骡车旁走。
他怎么不上车?
显金心中浮出第一个疑问。
他准备一直跟着骡车走回老宅?
显金缓缓生出第二个疑问。
“我们去吃豆浆油条吧。”显金抿唇笑笑,叫停了周二狗,提起裙摆三步并作两步跳下骡车,主动朝陈笺方走去。
既然他要走路,那就一起走吧。
她又不是瘸了。
显金让周二狗和锁儿先回去,“……回去补觉先,都赶了一夜的路!”
待显金走远,周二狗赶着骡车,如梦初醒,“不对。”
周二狗忿忿不平,“我们也可以吃了豆浆油条,再回去补觉啊!”
锁儿愣了愣,难得与周二狗同仇敌忾,“掌柜的怎么吃独食啊!”
吃独食的显金和陈笺方,一人要了一碗豆浆两根油条,豆浆和后世并无大的不同,甚至豆质香气更浓烈,显金剜了一小勺黄糖放进豆浆,再将油条撕成一小截一小截放进豆浆中。
油条浸满豆浆,拿筷子拎起来,酥脆的外壳还未完全软化,但内里经发酵后产生的气孔裹挟着豆浆像一块美味的海绵。
显金坐在早起做活的人旁,一口一小截,干得飞快。
陈笺方一夜未睡,胃口没开,默默舀了一小碟酸笋放在显金跟前。
希望之星人还怪好的咧!
省嘴待客,还照顾周全。
他真的,她哭死!
显金抬头朝希望之星展开一抹油条味的笑。
陈笺方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
好似半月前的挣扎,在油条与豆浆的烟火气中,默契地一笔勾销。
待显金吃完,陈笺方双手撑膝,开口道,“昨天走了一晚上的夜路?”
显金点头,“走的官道,二狗哥打头阵,寻常人不敢来惹事。”
约莫是伙食好,周二狗这一年块头越变越大。
感觉甚至可以单手把李三顺拎起来。
让人很有安全感。
再加之走的官道,尚在宣城府辖区内,不存在宝禅多寺山匪的情况,故而显金才敢连夜赶路……
陈笺方见小姑娘不以为然,不由闷了闷,想起那盏冷茶,再想起小姑娘仰头喝下冷茶的决然……
“你若需要,可以提早告知我,我陪你去。”
陈笺方这句话说得心惊胆战,实在不知这话说完,小姑娘是否又会如冷茶一般,发个大脾气,想了想又向回挽了一句,“左右山院如今作鸟兽散,我出个远门,也权当散心。”
陈笺方手握着豆浆的碗沿,隔了一会儿才听小姑娘言语含笑,“行,下回叫上你!”
“咯噔”一声,陈笺方心中好似有石头落地。
他低眉掩饰住眼中的放松,再侧眸用余光看显金神采奕奕地喝豆浆吃油条。
陈笺方在心中长长呼出一口气。
或许,他可以不用当面锣、对面鼓地,与显金将那日的凉茶撕扯开了吧?
过去了就过去了。
也许是小姑娘那天不太高兴;
也许是小姑娘就想喝那碗凉茶;
也许还有其他无足轻重的原因……
如今再撕开,未免有种时过境迁的难受。
陈笺方按照心意,转了话头,“可见到了熊知府?”
显金微微一愣,便笑言,“见到了,看起来便是位久居官场,知世故却不世故的前辈……”
陈笺方听显金语气中透露着明显的轻松,亦不由得为两人的关系恢复如初,感到高兴。
高兴之余,他不知自己似乎错过了显金眼中稍纵即逝的叹息。
第121章 求神拜佛
显金与陈笺方细说起昨日与熊知府的往来,着重强调了三点:“……照熊知府的意思,乔师一事还有得熬呢,上头在博弈,且不知谁输谁赢。”
显金指了指天。
陈笺方心情很好,跟着显金的指头望上去,天空亮澄澄,偶有浮云飘过。
陈笺方重重地点了点头。
显金看少年郎难得地、颇为孩子气地又仰头又点头,心下一软,看着陈笺方笑了笑,“此为一则;二则,便是咱们泾县知县的人选,估计崔大人若想上位,虽有难度,却也并非不可为,陈家若想在泾县进一步,与崔衡的关系必须维系。”
特别是在青城山院一朝作鸟兽散的状态下,崔衡是陈家能抓到的另一张牌。
陈笺方唇角抿笑着点头,“此事,你无须担心,我与崔衡从未交恶。”
少年郎的眼神温和,唇角藏了抹冰释前嫌后的放松的笑。
显金将那声叹息暂停,在心中换作了怜惜与豁然,“第三则——”
显金顿了顿,“第三则,我们的六丈宣已送到了熊知府手中,最晚明年,最早今年,或许将成为贡品上交朝廷。”
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
读书人最好的归宿是出仕,将一腔热血与数十年读书凝结的果实,献于九州山河。
商品,最好的表达,便是贡品。
不同的阶层将赋予商品不同的含义,这便是商道令人厌恶的本质。
陈笺方低头喝了口豆浆,低声嚅嚅,害怕被显金听见,又希望被显金听见。
——“都听你的。”
显金眉梢微动,低眸看了眼早已空空如也的碗,不觉暗骂自己“饿死鬼投胎!”——这时候借机喝口东西,才能缓解她清晰听见这句话的惶然啊!
一路回老宅,显金倒是没试过从城门走回水西大街,途经一处双子塔尖,门口聚集挎着竹篮与鲜花、香烛和花灯、清水和攒盒饭菜的信众,熙熙攘攘的,人声鼎沸。
显金探头看了看,陈笺方细心介绍道,“这是水西双塔,双塔后有一间崇庆寺,里面的信和方丈佛法很有些精通。恰逢今日十五,是信众的拜佛上香日。”
显金一直不太懂佛法精通是个什么意思,心里想,嘴上问。
宗-教,确实不是陈笺方的高分课程,他略想了想便道,“于佛法,信和方丈可讲深讲透,譬如人生习苦,苦尽则甘来,许多信众都爱听。”
显金耸耸肩,“信众们是否多家贫,或多病?”
陈笺方看了眼排队信众,多数是中老年女子,粗布麻衣,面容凄苦,目光却很平静,不由抿唇。
显金笑笑,那肯定爱听这“佛法”嘛!信和方丈不就是给这群擅长吃苦的贫家画了个大饼嘛,这饼之大,今生炖不下,需到来生才能吃上。
陈笺方低眸温润道,“……也有读书人或功成名就之人,愿与信和方丈讨教。我记得山长以前就很爱来。”
显金挑眉,站定问陈笺方,“宝珠,可说话了?”
陈笺方苦笑摇头,“你才走一日……”
你才走一日,我会想念你。
但不代表,这一日,宝珠就会说话了呀。
“不仅依旧不说话,终日将自己团成一团……张妈妈送过去的餐食,每次都只用了一点点白饭与水……”陈笺方不知如何安抚小姑娘,但他能理解宝珠的无助与封闭,“再这样下去,她也会垮掉。”
显金埋头原地踱步,隔了片刻又抬头问,“这位信和方丈除了佛法精通,骗人可灵验?”
陈笺方眯眼,“骗人?”
噢,嘴一快,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显金摇摇头,“算命——算命!”
陈笺方不知显金要作甚,只能如实作答,“据说,看相卜卦,信和方丈也有一番建树。”
陈笺方自是不信怪力乱神之语,以为显金为乔师一事走投无路,企图投奔空门,赶紧道,“请信和方丈算上一卦未尝不可,上上签便准,下签便是你手臭。”
显金:……
你可真是个超时代的唯物主义。
不过希望之星为显金提供了思路。
显金一进老宅,便直奔宝珠厢房。
径直推门而入,见厢房大门、角门与几大扇窗棂全都关得死死的,雕花芙蓉木床上拱起一堆小山样的……宝珠。
显金半坐在床边,拍了拍被子,“宝珠,我打听到乔山长的消息了。”
被子掀开一角,拱出一只肥润小猪头。
显金摸摸猪头,轻声道,“乔山长如今被押在应天府,择日将往京师,乔山长,吃了些苦头,被囚在水牢中,每隔一个时辰水牢中便将水升起来,将他淹没……”
宝珠埋着头,浑身抖动如筛。
显金连忙扑去,将宝珠花花的肩膀拼命搂住,“可他还活着……可乔师还活着啊!”
“再多,我也打听不出来了……我刚刚路过水西双塔,听信众说,信和方丈解卦很灵,我想我们或许可以去崇庆寺求一卦,求一卦,看乔师与宝元究竟怎么样!?”
显金死死抱住宝珠,她能明显感觉到宝珠渐渐不抖了,渐渐平静了下来。
当现实没了盼头,那就画个饼吧。
等待饼的过程,就足以治愈一切。
隔了许久,宝珠泪流满面地仰头。
显金忙重重点头,“咱们去吧?”
宝珠紧紧攥住显金的衣角,两行泪“唰唰”往下落,头却止不住地点。
显金舒出一口长气。
临到晌午,显金牵着低低挽了个髻子的宝珠自二门进了崇庆寺,佛祖雕花描金且慈眉善目,显金带着宝珠上了香,供奉了清水与果子,再向功德箱中投了一枚银角子。
小沙弥撞了撞钟,表明佛祖知道了,可以开始你的有偿许愿了。
显金便将签筒递给宝珠,目光鼓励,“摇个签子,咱们待会去请信和方丈解签。”
宝珠胖爪子摇晃,一根签落到地上。
显金捡起来看,工整小篆“下下签”。
显金抿抿唇,从袖兜里掏了一枚更大的银角子出来,塞进功德箱,又把签筒递给宝珠,言简意赅,“摇,我命由我不由天。”
“你显金姐姐什么没有,银角子最多。”
小沙弥:?
显金看向小沙弥,“劳烦小师傅敲敲钟,看佛祖同意不。”
小沙弥:??
他该怎么传达佛祖的意图?
同意敲两下?不同意敲一下?
小沙弥闷头敲了钟。
显金摸摸宝珠头顶,理直气壮道,“这钟声比刚才的响亮,回声也更悠长,佛祖同意了,摇吧。”
宝珠抱着签筒,如临大敌。
显金弯腰捡起来,“中吉”。
显金还想再摇,抬头见小沙弥惊恐且不可置信的眼神。
算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中吉就中吉吧,有点缺憾才完美。
显金恭恭敬敬地将签子递给小沙弥,温声道,“陈家二郎早晨邀约了信和方丈解签,小师傅您看,咱们是在大堂等?还是进内院等?”
小沙弥,一分钟,脑子里转过八百个弯。
万一方丈一句话没说对,这怪怪香客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一枚银角子塞到方丈手里,理直气壮,“劳烦您重新说一次”……
小沙弥不自觉地抖了抖。
佛祖大量,有可能不怪罪。
但他笃定,方丈一定气到,骂他“孽畜”。
你问为啥不骂怪怪香客?
没看到人香客塞了银角子嘛!
小沙弥为自己周全的考量而自豪,深感下一任主持不选他,都是方丈眼瞎。
“内院内院!您出二门,左拐再直行,先往声闻阁去!”小沙弥手里死死捏着那支“中吉”,飞也似的赶紧逃离此是非之地。
显金牵着乔宝珠的手,不急不缓往里走。
宝珠才十岁,和显金见过的乔家人一样,身架子大,长得高,如今已到显金肩头。
显金一低头,便看到小胖花花湿漉漉的眼神和通红的鼻头。
小胖花花正扬起脸,充满期待与依赖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