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轻功的贼寇们踩踏楼板摸了上来,细柳敏锐地回过头,楼内无灯,显得黑洞洞的,她起身朝陆雨梧伸手:“跟紧我。”
陆雨梧握住她的手,被她一下拉起来。
银灰与黛紫的衣摆被风吹得猎猎相擦,她拉着他奔入楼中,一脚将一张桌子踢出去,刚好将在楼梯口冒头的贼寇砸了个眼冒金星。
陆雨梧见又有人上来,他顺手抓起一把凳子砸下去,正好砸在一个光头的脚上,疼得他一边蹦,一边扯着嗓子嗷嗷叫。
细柳看了一眼陆雨梧,她扯了扯唇,拉着他上前几步,手中刀横擦一道,腕骨往上一抬,迅速抹了两个贼寇的脖子。
一路杀至楼下,正遇陆青山带着人进来,他立即上前唤:“公子!”
外面鸟铳砰砰响个不停,负责点火绳的那些个贼寇一点燃就躲开,徒留放铳的和乔四儿、惊蛰二人闻着呛人的火药味。
乔四儿吸吸鼻子,骂道:“这帮山鸡,得了好东西也不会使,真是白白浪费火药咳咳咳……”
他浑身都是被这帮子贼寇打出来的伤,连咳嗽打喷嚏都疼得受不了。
惊蛰毒翻了好几十个贼寇,最终被何流芳亲自拿住,这会儿身上的飞刀毒药全都被搜走了,他也被打得不轻,清秀的脸上挂着彩,此刻跟乔四儿两个被何流芳背对背地绑在一根木架子上,恹恹的,“串子你很吵。”
乔四儿睃巡四周,见没人往这儿看,他便暗自蹬掉自己的一只布鞋,穿着的厚袜子上血迹斑斑,他探脚使劲去够自己被捆住的手。
“什么味儿?”
惊蛰觉得自己在火药味与血腥味之间闻到了第三种难以言喻的臭味,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乔四儿已经将夹在脚趾间的一个铁片拿在手中。
铁片被磨得很薄很锋利,乔四儿利落地割断绳索,却没妄动,双手偷偷往后去磨惊蛰后背的绳子。
惊蛰一诧,转过头:“串子?”
“小爷爷快莫声张!”乔四儿动作飞快地割绳索,惊蛰顿觉自己后背一松,他立即俯身从靴子中摸出几枚飞刀掷出,拿鸟铳的贼寇齐刷刷倒了好几个。
剩下几个反应过来,回头将鸟铳对准他二人,但他们火绳点得慢,乔四儿一把将惊蛰从板车上拉下去。
“细柳!”
惊蛰看见细柳从那茶楼中出来,立即大喊。
细柳闻声松开陆雨梧的手,借力一跃,飞身落去惊蛰身前,扬刀接连刺穿几人腰腹,刀锋撤出,血花飞溅。
“青山。”
陆雨梧见更多人扑上去,他立即唤了声,陆青山当即会意,沾血的长剑一扬,几十侍者飞檐踏瓦,杀入人群。
城门太重,他们这点人根本无法一边应对来敌,一边打开城门,很快侯之敬的亲兵与何流芳的叛匪将细柳与陆雨梧等人包围起来。
细柳与陆家侍者几乎人人浑身浴血,但陆家侍者却无一人后退,他们持剑护在陆雨梧身前,与眼前这混到一窝的兵匪对峙。
望火楼烧成了废墟还在燃着熊熊烈火,道旁死尸铺陈,秋风涌动,火光随风而偏,发出呼呼的声音。
“陆家的家奴,果然个个不凡。”
侯之敬拨开人群,站在何流芳身边,“今日能与公子一同赴死,也算忠仆。”
“侯总督今日杀我,却不知来日要以何理由才能从中脱身?”陆雨梧脸上沾着血,也沾了些扬尘飞灰,但他一双眼仍旧神采清澈,视线落在那何流芳身上,又道:“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我被反贼杀死,你赶来救我不成这么一个说法了,可如此一来,这些反贼你是灭,还是不灭呢?”
这话是在问侯之敬,但何流芳听了,却蓦地皱了一下眉头。
“若是不灭,那么来日在朝堂上只怕你侯总督依旧难逃一个过失之罪,”陆雨梧继续说道,“但若是灭了他们,杀我的罪过是他们的,任何欲加之罪,也都是他们之过,而你侯总督依旧公忠体国,忠臣一个,是不是?”
“公子冰雪聪明,”侯之敬看了一眼道旁百姓的尸体,他笑了笑,“反贼不是已经死了吗?”
侯之敬再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抬手一挥,“上!”
一时间官匪齐刷刷作势朝细柳与陆雨梧等人扑去,惊蛰点燃火绳,乔四儿听着响儿立时往前,鸟铳“砰”的一响。
最前面的兵士胸口绽开一个血洞,倒了下去。
但这阻止不了他们,陆青山等人始终护在陆雨梧身前,但他们仅仅只有几十人,很快被千余人扑来的杀意冲散开来。
陆青山回头,正见一名贼寇挥刀朝陆雨梧杀去,他大喊:“公子!”
细柳一刀架住袭向她面门的刀刃,回身抽出另一柄刀刺中那人的咽喉,她刀锋撤出,再转身双刀连刺面前几人,将陆雨梧拉到身后。
侯之敬站在后面冷眼看着陆雨梧,忽然间,他隐约在这鼎沸的人声中似乎听见了一阵马蹄声。
声音近了。
他一下回过头去。
马背上的青年有一张微胖的圆脸,他手持一个短管火铳,管口对准侯之敬。
“总督大人!”钱子谅反应迅速,立即扑到侯之敬的身后,只听“砰”的一声,他后背已炸开一个血洞。
钱子谅魁梧的身形一晃,重重地倒下去。
守在侯之敬身边的亲兵将鸟铳对准那马背上的青年,他见状立即翻身下马,滚到了一个摊子后。
侯之敬回头,看出何流芳因陆雨梧那三言两语而有迟疑之意,他立时大喝:“何流芳!若你还想带着你的人平平安安离开此地,就给我杀!”
陆雨梧只能死在贼寇之手。
何流芳心中再摇摆,事也已经到这份上了,倒不如将这姓陆的他们这些人杀了,再赶紧跑出城去,他这么想着,便抬手一挥:“杀!”
侯之敬的亲兵霎时尽数后退,而贼寇与他们擦身一拥而上。
秋风卷地,烟尘如缕。
没有上闩的城门忽然发出沉沉的呜鸣,它很快被人从外面推开来,铁甲撞击声伴随着纷杂的步履声而来,黑衣罩铁甲的兵士如黑云般迅速骑马涌入,手中长戟如刺,齐齐挥出,逼得贼寇匆忙后退。
姜变骑马疾驰而来,猛然一拽缰绳,马儿引颈长嘶,他眉目冷峻,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肃声道:
“金羽令在此,如圣亲临!尔等焉敢妄动!”
第31章 立冬(十一)
何流芳这等反贼连燕京都没去过,又如何识得什么金羽令,更不知道它到底是做什么使的,但单看那马背上的年轻男子头戴善翼冠,额上镶宝,一身赤色龙纹袍服,他便心下一紧,再回头,那位侯总督脸色几乎紫成了茄子。
“管你什么鸟令!弟兄们!与我杀出去!”
何流芳举刀大喊。
两千余反贼立时响应,叫嚣着朝铁甲军扑杀过去,马背上的姜变被将士们护到一旁,侯之敬见状,立即令亲兵提刀破开一条前路。
四名武官提气踩踏众人头顶,飞快掠至陆雨梧身前,刃光一闪,在几名侍者身上横擦几道,抵开他们的同时,一名武官一手探向陆雨梧的咽喉。
正是此时,陆青山一剑落来,那武官下意识地后仰一下,倏尔一枚银叶刺中他手背,他吃痛,瑟缩一下,细柳旋身过来,与陆青山一刀一剑,将他捅了个对穿。
“秋融!”
姜变翻身下马飞奔而来,见他肩上一片鲜血濡湿,“你怎么样?”
陆雨梧摇头,“先拿住侯之敬。”
“放心,这老小子跑不了。”
姜变盯住不远处被一帮亲兵护在混战堆里挤得灰头土脸的侯之敬,冷笑。
姜变这趟带来的兵加上从定水县赶过来的驻军也不过刚满三千,但他们到底都是经过训练的正经官兵,杀起这帮贼寇来简直是砍瓜切菜,他们风卷残云地收拾了这支花架子反贼队伍,剩下两百余侯之敬精挑细选用来保护自己安全的亲兵亦寡不敌众,只能束手就擒。
望火楼已被烧成了彻底的废墟,火灭了,呛人的烟味弥漫在这座安隆边界的小城中,地上死尸堆积,鲜血汩汩地流淌,冲刷地面。
姜变的亲随侍卫李酉亲自领着人将侯之敬仅剩的几十个亲兵按在刀口下,当着被五花大绑的侯之敬的面,将他们的脑袋齐齐往刃上一按,一提,顿时血流如注,数颗头颅滚落。
侯之敬脸色灰白,紧闭起眼。
“侯总督别闭眼啊,”姜变松开扶住陆雨梧臂弯的手,走上前去,“现在可还没到你该闭眼的时候。”
“殿下在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侯之敬头发蓬乱,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里发出艰涩的声音。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好说呢?
抬起眼来再看陆雨梧,他衣襟沾血,发髻间的玉簪已不知掉在了哪儿,秋风鼓动他宽袖,他看起来那么文弱,却听他清如玉磬的声音落来:“侯总督,我亦给过你机会。”
侯之敬扯扯唇,不发一言。
这时,城门外有人骑马疾奔而来,细柳回头,只见那尧县巡检司使张用带着手底下的人赶了过来,才一入城门甬道,张用便从马背上下来,他满脸都是汗,只见姜变一身皇子袍服,他立即下跪拱手:“殿下!西边长岭河有五千兵马朝县城奔来!”
姜变一听,立即将手中的金羽令交给李酉,道:“去拦下他们!就说永西总督侯之敬勾结反贼犯上作乱,已被吾扣住,他们若敢轻举妄动,一律视为谋反,吾必以金羽令裁之!”
“是!”
李酉领了命,立即带人与那张巡检一同出城去。
大势已定,细柳紧绷的脊背略微一松,她双刀沾满了血,腰间银色的腰链也凝固着点滴血渍,见惊蛰脱力倒在地上喘息,她上前两步要扶,眼前却骤然一阵眩晕。
陆雨梧及时握住她的手腕,细柳似乎缓了一下才抬起脸来,他眼中似有一分关切:“你没事吧?”
细柳摇头,欲挣开他的手,却没挣脱,他不松,反而抬头唤:“修恒。”
姜变转过身来,猝不及防看见陆雨梧拉着那一身衣裳都快被血染透的姑娘的手,他怔愣了一下,定睛一看那姑娘手背上长长一条血口子还在往外渗血,他立即懂了,忙将自己怀里的巾子掏出来递给陆雨梧,还不忘道:“干净的。”
陆雨梧说了声多谢,为细柳包扎好伤口,“回去再上药。”
细柳收回手,“多谢。”
侯之敬已经被姜变拿住,那些从永西过来的五千兵马也就没了主心骨,他们听闻五皇子姜变在此,又见了可以调动全境兵马的金羽令,也就彻底偃旗息鼓,不敢造次。
姜变让李酉领着将士在城中清理尸体,还有那烧成黑炭的望火楼废墟,又让人去找那赵知县身边的刘师爷写个安抚百姓的布告,哪晓得那刘师爷让衙门大门板给压得人软趴趴的,拿支笔都哆哆嗦嗦,姜变只好让自己身边人代劳。
大约是被惊慌失措的百姓们挤断了胳膊,赵知县的左胳膊用一圈细布挂在脖子上,跪在素纱帘外,身边站着几个侍卫,他后背已被冷汗湿透,根本不敢去望帘内那位端坐在椅子上的五皇子殿下。
只听得茶碗盖儿轻响,帘内那道声音慢悠悠:“赵大人你这父母官做得好啊。”
这么轻飘飘的一句,
立时压垮了赵知县的一副脊骨,他几乎俯趴在地上,脑袋顶着地砖:“殿下!臣该死,臣知罪!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
姜变仍不紧不慢。
“臣实在是……没办法!”
赵知县抬起一张涕泗横流的脸来,悲声道:“今年反贼从永西过来之后,臣不是没有给上官送札子去说明实情,可上官说了,调兵用兵需安隆府与永西两方交涉,走完朝廷的章程才行,让我先按下此事。”
“可那些反贼自此盘踞罗宁山,再往后便是横行乡里,四处作恶,我又往定水县去了几封信,上官却依旧只说罗宁山反贼不敢攻尧县县城,令我暂且安抚百姓……”
“依你所言,永西总督侯之敬养寇一事,一切因果全在你的上官知府,而你全不知情?”姜变笑了一声,“赵大人,你前日命人往定水县送的札子是你那个师爷写的?他文采不错,在这小小尧县给你这个二百五润色一些马屁话实在是有些屈才了。”
赵知县脸色唰的一下白了,他身子瘫软,几乎整个人都趴在地上,“殿下!臣只是小官一个,实在无法违背上官啊!俗话说官大一级便能压死人呐!上官如何说,我便只能如何做,若我不听不做,少不得落个被人穿小鞋的下场,丢官事小,若是祸及全家……我又有何颜面去见省吃俭用将我抚养长大,又撑我十年寒窗的老父老母?”
赵知县哭道:“臣不过小小县官,真的是谁也开罪不起啊!”
“你是小官,”
帘内忽然有另一道如玉磬般的声音响起,隐透一分疲惫,“可在你之下又有多少小民?他们世代在此,一生都不见得会离开这里,因而举目所望,也非是远在燕京禁宫中的圣上,而只有你这位父母官。”
“你官场上难做?”
那声音再度落来,“私放康二一事,难道不是你赵大人与何流芳的生意?你不曾收过他的银子?你为贿赂上官私设杂税,刮得枣树村一村人年年忙到头来,亲手种的粮食吃不上一粒米,只能以山中蓬草为食。”
“你吃过蓬草吗赵大人?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
“什么难做,”
那只瘦削修长的手掀开帘子,那换过了一身衣裳的陆公子以一双清淡的眸子看着他,“一县百姓之生死,都不过是你赵大人的生意。”
“我……”
赵知县嘴唇哆嗦,满头满背的冷汗,他几乎不敢正视陆雨梧。
“行了赵腾,你那师爷不愧是自你上任就跟在你身边的,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你忘了不要紧,他心里可有本账。”
端坐在椅子上的姜变开口道。
赵知县此时什么都明白了,他那师爷刘劝之定然是已经将什么都招了,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在这二位贵人面前,全都不是秘密了。
赵知县面如枯槁,呜呜地哭:“罪臣该死!”
“吾问你,”
姜变搁下茶碗,起身走到陆雨梧身边,他一双眼盯住赵知县:“谭应鹏谭将军在你尧县出事,你都知道些什么?”
“罪臣……”
赵知县仰面望见五皇子殿下那张神情肃穆的脸,“谭将军的死,罪臣实在不知内情!实在不知啊!”
“你不知道,”
姜变冷笑,“赵腾,你可真是一问三不知啊。”
“殿下明鉴!罪臣一向只遵上官的意思做事,个中秘辛,上官他又岂会告知于我?此次谭应鹏将军死在罪臣治下,我亦惶惶不敢慢怠,赶紧奏报上官,是他复我道,既已有疑犯,当立即结案奏报朝廷!”
赵知县带着哭腔:“谁知陆公子一心为那姑娘作证,罪臣,罪臣……”
“所以你就干脆一闭眼将这烫手的山芋扔给秋融,一来,你也不算得罪陆家,说不定还能攀附一二,就是那催促你立即结案移送燕京的上官,顾忌着陆家也不能对你发作,二来,死的是朝廷重臣,你这里结了案也不见得算数,到了燕京,还有大理寺复查,到那时,若这疑犯经不起大理寺的推敲,就是你的责任,但若是这案子到了陆家手里,怎么结,结不结得了,都与你没有太大的干系了,到时责任也不是你的责任……吾说得对不对?”
这一番话实在是剖心拆骨,只不过剖的是他赵知县的心,拆的是他赵知县的骨,赵知县浑身发抖,额头紧抵地面,大声哀呼:“罪臣知罪!”
“你放心,你那上官安隆知府吾已令人去定水县捉拿,你交代你知道的,他自然也要交代他知道的。”
“来人,摘去他乌纱帽,暂押牢中。”
姜变一抬手,两名侍卫立即上前将赵知县的官帽取下,抓住他两个臂膀拖他出去。
“求殿下宽恕!求殿下宽恕!”
赵知县哭爹喊娘的声音一直持续到月洞门外,方才渐渐隐去,姜变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秋融,若不出我所料,那安隆知府催促这赵腾结案,只怕是侯之敬那个老小子的意思。”
陆雨梧没说话,回头看了一眼床上,陆骧脸色惨白,之前摔断的腿还没好,今日又骑马摔到火堆里,烫伤了手臂。
陆青山才给陆骧上过药,又将陆骧使过的短火铳擦干净放回匣子里,那本是陆阁老给陆雨梧防身用的东西。
“你哪里来的金羽令?”
陆雨梧冷不丁地问道。
姜变说道:“哦,是那位花小姐给我的,她说是那细柳姑娘要她带给我的,也多亏了这金羽令,否则我还真调不来这么些人。”
“细柳?”
陆雨梧眼底浮出一丝惊诧。
“是啊,”
姜变说着,往窗外看去,外面天色竟已渐黑,“这一天下来真是乱得很,我还没有个机会问问你那位朋友金羽令为何会在她手里。”
对面房门紧闭,竟无一灯。
陆雨梧与姜变从房中出来,陆青山先行到对面廊上去敲门,却无人应,反倒是回廊尽头的那道门开了,花若丹端着一盆血水出来,脸色发白。
“花小姐。”
姜变与她目光相接,见她要行礼,便立即道:“快免了,不知那位惊蛰小兄弟伤势如何?”
“大夫说他伤重,清理伤口就用了两个时辰,如今还昏睡着。”
花若丹答道。
“细柳可在你那边?”
陆雨梧问她。
花若丹一怔,“我回来还不曾见过细柳先生。”
隔着一道门,他们的声音隐约落来细柳耳畔,室内昏黑一片,她听不清,眼皮沉重得厉害,她一身气力仿佛已经用尽了,连脑中都变得混沌。
“砰”的一声,似乎门开了。
有人掀起帘子,又有人捧灯而来,她勉力半抬眼皮,那橙黄的,茸茸的灯影铺来,她一瞬又嗅到那种隐隐的,细微的冰冷味道,它裹挟着她的感官,像一只手将她按进波涛汹涌的水中,水声滔滔,渔灯在一条乌篷船上胡乱摇晃。
呼吸一声比一声重。
陆雨梧循声看去,一片昏黑浓影里,那女子一身血衣未脱,连双刀都未收入鞘中,就那么躺在一张醉翁椅上。
他立即走上前去,陆青山扶灯跟上,灯火驱散阴影,那光落在她脸上的刹那就仿佛是流火燎过她的皮肤,她眼睫几乎一颤,喘息声重。
“细柳!”
陆雨梧忙唤。
她听不清,只觉潮湿的湖水涌来,灌入她的口鼻,和着那种冰冷的烟粉味猛烈地挤压她的心肺。
渔灯在晃。
一道声音在叹:“孩子,你谁也不要怪。”
那只手按着她,溺死她。
“细柳!”
陆雨梧见她脊骨绷紧,像被人扼住喉咙般用力喘息,脸色苍白竟有些发紫,她眼皮紧闭却不住地颤动,像是在本能地躲避着光线,陆雨梧看向陆青山手中的灯:“灭灯!”
陆青山立即吹熄了灯烛,花若丹见此,便道:“先生应该是喘症发作了,我这就去请大夫!”
“喘症?”
姜变立即让李酉他们开窗,秋风随着灯影月辉一道落入室内,他再看向那醉翁椅上的女子,面露惊异,“身患喘症,竟还能习得这一身武艺?”
不断晃动的渔灯灭了,可潮湿的湖水围困着细柳,那只手的主人说:“认命,就是你的命。”
细柳手指蜷缩一下。
窗外光影落来她侧脸,陆雨梧似乎看见她耳下那道疤痕有些微鼓,泛出一缕青紫的颜色,飞快掠入她颈间。
陆雨梧视线随之往下,见她颈侧青筋微鼓,他手指在她襟前蹭下来一点白色粉末,他凑到鼻间一嗅,冰冷的烟粉味,他立即想到今日侯之敬拿在手中的那只鼻烟壶。
他立即从她腰间搜出一个瓷瓶,瓶塞一打开,苦涩的药味袭来,他倒出来在掌中瞧了一眼,似乎正是他之前见她吃过的那种。
那道声音如冰刺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戳刺她的耳心,水声挤压胸肺,天旋地转间,她想,凭什么?
“我命……”
她泛白的唇翕动,陆雨梧没有听清,他凑近的刹那,她的手却颤抖地摸向腰侧。
“我定。”
他听清了她口中的这两字,与此同时,一道寒光闪烁而来。
姜变脸色一变:“秋融!”
陆雨梧反应迅速,一把攥住细柳的手腕。
他掌心温热,不同于那只几乎要她将溺死的手的冰冷,她一瞬睁开眼,满腔严寒杀意骤然遭遇面前这一双点染春晖,犹带关切的眼。
她愣住。
一柄细柳刀薄光凛凛,就横在她与他之间,陆雨梧忽然伸手稳稳扶住微微晃动的椅背。
如同一个持桨的人倏尔稳住茫茫湖上那条随波乱晃的乌篷船,渔灯早就灭了,她发觉自己不在水里,在船上。
溶溶月辉在他身后,
他手指间捻着一颗乌黑药丸,对她说:“吃下去。”
第32章 立冬(十二)
陆雨梧将丸药抵到细柳唇边,她几乎下意识地张口,吞咽,姜变见她手指松懈,任由陆雨梧将她手中的短刀拿走,他松了口气,对身边人道:“快去倒一杯热水来。”
李酉赶紧出门去取来热水,陆雨梧扶稳椅背,一手拿着杯子让细柳抿了几口水,回头见花若丹领着那位才给惊蛰看过伤的老大夫进门,他立即站直身体,站到一旁:“还请您老快给她看看。”
“怎么不点灯啊?”
老大夫怪道。
陆雨梧看了一眼椅子上的女子,她闭着双眼,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了,他道:“可是于您有碍?”
“点吧。”
老大夫还未出声,却听那道沙哑的女声忽然落来。
陆雨梧看向她,她仍闭着眼,他转过脸:“青山。”
陆青山立即用火折子点燃一盏灯,捧来放在桌上,老大夫一边卷袖伸手去探细柳的脉,一边观看她的脸色。
花若丹用水浸湿了帕子再拧了拧,走到细柳面前来替她擦满额的冷汗,发觉她的脸色只余苍白,没有泛紫了。
“姑娘这药是好方子。”
老大夫查看了细柳随身的丸药,随后道:“只不过再好的药,也经不住你这么折腾自个儿的身子,这回应该就是这种烟粉味诱发了你喘症发作,如今你的喘症还算轻微,但若继续习武,只怕会加重啊。”
这些老生常谈的东西,细柳并非第一次听,她哑着嗓子:“多谢。”
“我这就去再开几副药。”
老大夫起身说。
陆青山将人领出去,细柳稍稍侧过脸,陆雨梧扶在椅背上的那只手背上疤痕未消,半露血痂斑驳的掌心,她想起白日里他攥在手中的那枚环佩,她忽然道:“你这手还真是多灾多难。”
她声音轻,没有任何气力,陆雨梧还是听清了,他转过头来,昏黄的一盏灯火照着她苍白而清臞的脸,他对上她的目光,笑了笑:“你好些了吗?”
细柳“嗯”了一声,她抬眸再看向那立在几步开外的姜变:“殿下有什么要问的?”
她先开门见山,姜变反倒愣了一下,但话都到这儿了,他笑了一声,若有所指:“吾只是想问问姑娘,金羽令为何会在你的手里?”
“我捡的。”
“……捡的?”
姜变挑眉,明明是轻飘飘两字,却透出一种无形的压迫。
“谭应鹏死的当日,官道茶棚,”
细柳看向陆雨梧,轻抬下颌,“他也在。”
姜变随之看向陆雨梧。
只见陆雨梧点点头,平淡道:“当日她与谭应鹏打过一架。”
“所以这金羽令原本在谭应鹏身上?”
姜变颔首,又倏尔一笑,“那谭应鹏可是出了名的功夫好,比起他兄长谭应鲲也毫不差劲……细柳姑娘你们谁赢了?”
“她赢了。”
正巧当日围观过那个场面的陆雨梧答道。
“那细柳姑娘武功可真是不俗……”
姜变颇为欣赏地点点头,但与她目光相对,他话锋一转,“可有一点吾很好奇,姑娘你为何会知晓吾的身份?”
“这很难猜吗?”
细柳神情冷淡。
“也是。”
姜变笑了一声,“多亏姑娘解吾燃眉之急,姑娘深明大义,也难怪秋融视你为友,你好好休息,吾便不打扰了。”
姜变说罢,再看向陆雨梧,道:“秋融,我先出去。”
陆雨梧点头,看着那李酉掀帘,跟随姜变走出去。
“青山,去要一些清粥。”
陆雨梧叮嘱道。
陆青山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细柳先生,你既然醒了,那我便去看看惊蛰。”花若丹起身说道。
“多谢,”
细柳看着她,“你能回来。”
花若丹一怔,她随即道:“若丹——想信先生一次。”
她说罢,端着凉透的水盆走出去,夜风吹拂她耳边浅发,院中明灯,姜变已经走到月洞门那边,正不知与人在说什么。
花木扶疏间,花若丹静静地看。
姜变回过头,那女子在廊上,身影清瘦弱不胜衣,乌黑的发髻浑无一饰,他道:“花小姐,一道去用饭吗?惊蛰小兄弟那边,吾让李酉遣人照顾就是。”
檐下灯笼微晃,灯影也在花若丹头顶晃动,她将水盆放在廊椅上,走下石阶,在一片冷暖交织的光影里微微福身:“多谢殿下。”
她朝他走去。
尧县县城才经历过一场火与血的洗礼,城中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侯之敬那五千兵马被姜变以金羽令按住,让他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在尧县休整了五日,姜变便要押着侯之敬与赵知县回京,但尧县的残局还未收拾干净,他便留下来几名亲随在此安抚乡里。
这日秋风又重,吹得枯叶纷飞,天色阴暗泛青,薄薄的日光落来人的身上都是冷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