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赵大人会怕成那副模样。”
陆雨梧说。
“那知县什么都不对你说,便是要你稀里糊涂地接下这烫手的山芋,如今安隆府知府给朝廷的奏报已经送到燕京,父皇大怒,下令彻查此案。”
姜变看着他,“秋融,听我一句劝,这桩案子你不能管。”
“我并非有意插手朝中之事,”
陆雨梧说,“我只是在为一个无辜之人作证。”
“你没有插手?那罗宁山那些反贼呢?”
姜变追问。
陆雨梧将张巡检如何捉住康二,那康二又是如何从巡检司的眼皮子底下诈死逃脱之事与姜变和盘托出,而后他默了片刻,又道:“我怀疑康二他们背后有人,否则凭那赵大人的老鼠胆子,他敢轻易放了康二?”
姜变点了点头,道:“你怀疑谁?”
雨声淅沥,窗外湿雾弥漫,陆雨梧将一封信件拿来递给他,“你先看看这个。”
姜变接来,略略扫了一眼,他脸色微变,“这信是哪里来的?”
“你来时看见城楼上那颗人头了吗?”
陆雨梧说。
姜变当然看见了那人头,入这尧县城之前便有人替他将前因后果都探听了个清楚,他将信纸揉成团,就着烛火点燃。
陆雨梧平静地看着他将烧成一团的信纸扔掉,“这是陆骧抄的。”
“……?”
姜变险些气笑,“难道你还想凭着这封信去抓侯之敬的错处?他是永西总督,还有我要提醒你,他还是你祖父的门生。”
“我知道。”
陆雨梧缓缓道,“每年祖父生辰,这位侯总督都会送上大礼。”
“既然知道,你就不要碰这里的任何事,”姜变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他神情肃正许多,“秋融,官场之上盘根错节,这本不是你想管就真能管得了的事,就连我,即便身为皇子,又能真正管得了朝堂上的哪一桩事?”
话说到这里,姜变叹了口气,“此事你一定要听我的。”
陆雨梧静默片刻,开口:“陆骧,拿安隆府舆图来。”
陆骧没一会儿便拄着拐将一张舆图奉上,陆雨梧将其铺展在桌案上,“此前我用的舆图,还是你给我的,你说是你亲手所绘,出不了错。”
“是啊。”
姜变点点头。
“多亏你,我才走错了路,流落崖洞被一帮避匪祸的村民救济。”
“……”
姜变不太相信,“你扯谎吧?我怎么可能画错?”
陆雨梧提笔蘸朱砂,在舆图中勾出一个大致方位,“后来他们都被罗宁山的反贼杀了个干净,而如今,这些反贼要离开安隆府境内往临台去。”
“修恒,你觉得他们会走哪条道?”
姜变闻声,视线落在舆图之上,他接来陆雨梧手中朱笔在图上勾描出几条线路来,“若要避开关卡尽快离开安隆府,应该就是这样了。”
陆雨梧轻轻颔首,手指顺着他描出的线路,“这几条线上安隆府境内共有二十余个村落,而无一处巡检司,这些反贼为补行军粮米,一贯屠戮乡里,青壮年若肯跟着他们造反,则可免于一死,但老弱妇孺可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姜变蹙眉,没有说话。
秋雨潇潇,陆雨梧抬起脸来,“修恒,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注定不是一个能够入得了官场的人,而你在你的位置,亦有你的为难之处,我可以暂且放下那封信上的事,但无论罗宁山反贼走哪条道,谁能保证沿途村落几百余无辜性命不会枉受屠戮?”
姜变一把将笔扔在舆图上,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我大燕边境屯兵几十万自可抵御外敌,可这些扎在疆土之内的暴民反贼却总是根结难除,四处乱窜,犹如野火烧之不尽!”
“只怕我也拦不住你了,”
姜变无奈,“你是铁了心要将这两千余反贼的命留下。”
陆雨梧盯着案边跳跃的烛焰,并不说话,室内一时又静谧许多,良久,姜变叹了口气:“你既如此,我也与你交一个底。”
陆雨梧闻声回过头来,只听姜变道:“这一趟我明面上是去汀州查一桩贪污的案子,但实际上,父皇还命我暗查谭应鹏之死。”
陆雨梧手中的朱笔落入笔洗里,朱砂的红在水中缓缓散开,他眼中浮出一分惊诧。
“你在京郊书斋不问世事,自然不知如今的朝局,今年父皇身边日日守着太医,得知谭应鹏死讯的当日他更是晕厥了半日……如今朝中正是各方心思浮动的时候,谭应鹏的死,更有风言风语神乎其神,传来传去说是我二哥的手笔,因此,父皇才命我来一探究竟。”
姜变说着,走来他面前,“我二哥今年春天巡视宜州矿场,便是这侯之敬陪着去的,我怕此案若真与二哥有关,这侯之敬会从中阻挠。”
陆雨梧几乎一怔,随后他轻皱起眉:“这些,我的确不知。”
姜变又接着道:“我来此地的消息侯之敬说不定已经知晓,恐打草惊蛇,我明面上不能在此逗留,秋融,你还是先回京去吧。”
陆雨梧略微一思索,随后摇头:“若真如你所说,那么我更要留在此地,他侯之敬到底是我祖父的门生,我若在此,他应该不敢妄动。”
姜变默了一瞬,叹道:“我是真不想将你牵涉进来。”
但陆雨梧决定的事,那真是多少匹马都拉不回来,姜变一下想起来陆雨梧从燕京迢迢千里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不由道:“我知道你这趟是想去南州,可七年了,即便那犯官当初真的见过周盈时,你还能认得出她吗?”
七年时间,如果周盈时还活着,那么也已经长大成人。
夜雨滴滴答答的,陆雨梧想了想,说:
“也许。”
天色才黑下来,挂在城门楼子上的那颗人头先是被暴晒又被雨浇,已经不成样子。
“四哥,这家伙真臭。”
线儿在雨里都闻到那人头的臭味儿了。
乔四儿戴着斗笠,披着蓑衣,驾着马车,徐徐往前,“你别抬头,当心血水滴你嘴里。”
线儿吓得立马低下头来,又凑到乔四儿身边,“四哥,当真要去啊?”
“我让你们几个赶紧回去别跟着我,一个个都不听话!”乔四儿拍了他脑袋一下,没好气。
线儿捂着脑袋,“四哥在哪我在哪!”
线儿话音才落,却听身后有一阵又一阵的马蹄声近了。
他回头:“四哥,是陆公子的人!”
“乔四!停下!”
陆青山喊道。
乔四儿连忙转过脸,身后城门却徐徐合上。
“四哥当心前面!”
线儿忽然大喊。
乔四儿闻声回头,只见正前方一片烟雨濛濛中突兀立着两人,他心里陡然一惊。
那女子手中有鞭,一下打来缠住马车,她翻身一跃,转眼落在车上,夺过他手中缰绳逼停马车,一气呵成。
天边闪电忽而亮白,照见女子清瘦苍白的面庞,一双冷若冰霜的眉目,髻边银叶滴水。
乔四儿认出她:
“细,细柳姑娘?”
“行啊串子,贼窝子你都敢去,小爷爷我真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惊蛰双手抱臂,慢悠悠走过来。
乔四儿心里讨厌这个嘴跟他的药一样毒的少年,但面皮上却不得不笑一下:“小爷爷快别折煞人了……”
细柳在旁,看见他身边的线儿,“他也跟去?”
“我没想让他们去……”乔四儿无奈,“线儿还小,大武和兴子他们又都是家里独苗一棵,我哪能让他们跟着我往贼窝子里钻。”
车内的大武一把掀开帘子,“四哥!我们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去?”
兴子也忙说,“是啊四哥,咱们这些年的兄弟,就该一块儿去!”
惊蛰瞧了一眼那吱呀作响又要打开的城门,凉凉道,“行了,别在这儿兄弟情深了,人家陆公子压根儿就没打算由着你去。”
“可眼下这样总要有人去。”
乔四儿说。
细柳跳下马车,抬首看了一眼高悬在城楼上的那颗人头,她再看向乔四儿,“罗宁山中的反贼杀人不眨眼,你果真要去?”
“再杀人不眨眼,他们也需要人手吧?”乔四儿拍拍自己的胸膛,“我假意送上门去投靠,他们难道还要杀了我不成?”
“还不够。”
细柳道。
“什么意思?”乔四儿面露迷茫。
细柳骤然抽刀往上一抛,雪亮的光一闪,城楼上的那颗人头掉在车篷顶上又滚了下来,砸在线儿与乔四儿中间。
雨气遮不住恶臭,乔四儿与线儿两个一人一边,歪着身子干呕。
细柳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道,“这是令何流芳很是挂心的义弟,你也一并给他带去。”
“好……”
乔四儿才应声,又忙转过去,“呕……”
惊蛰正哈哈笑呢,一见细柳转过脸来,他一脸莫名,“干嘛?”
“你也去。”
细柳言简意赅。
“不行!”
“不行!”
惊蛰与乔四儿竟异口同声。
乔四儿不想去贼窝子还得侍奉个嘴皮子尖酸,浑身是毒的小爷爷,至于惊蛰嘛,他纯粹是不想干任何份外之事,他不满道:“细柳,你别给我找事!”
“此事若成,想必陆公子定有重谢。”
细柳幽幽道。
惊蛰眼珠一转,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就将线儿给提溜下来,又将兴子与大武打发下车。
“这趟你们出去意在打听何流芳南下的路线,”
细柳说着,看向惊蛰,“不可横生枝节。”
“行了知道了!”惊蛰一屁股坐上车,拽得二五八万似的,“串子,快走!”
“……”
乔四儿哪敢不听话,鞭子一拍马屁股,马车轱辘在雨地里碾过,他捏着鼻子嘟囔:“早知道在家拿个我二姐的大咸菜坛子,给这脑袋封里边儿绝对坏不了,不然淋坏了贼头子认不出怎么办……”
马车驶入烟雨,人声渐远,这时厚重的城门终于被守城的卒役徐徐打开,陆青山等人骑马出来,只见那马车在朦胧雨雾里去了,而不远处立着几人。
“细柳姑娘?”
陆青山看着他们走来。
“线儿,你们回家去。”
细柳先是对线儿他们三人道。
线儿他们几个都有点失落,但也没想着在这儿淋雨,应了声,耷拉着脑袋一块儿往城门里去了。
“乔四他们已经走了,”
细柳对陆青山道,“先回去,我去与你们公子说。”
话已至此,陆青山自然不好再说什么,点了点头。
姜变说不逗留,这便要冒雨缀夜而去,他由扈从服侍着穿好避雨的琥珀衫,“等这里的事结了,咱们就一块儿回京去,秋融,我出来时,陆阁老似乎患了咳疾,如今朝中事多,他已经好多日没出内阁的小楼了。”
陆雨梧一怔,“祖父他……”
姜变拍了拍他的肩,又看一眼他丝绦上挂的玉璜:“当初先帝赐给你陆家这玉璜,是盼着你们家好的,这些年你那些叔伯兄弟家里倒是越来越热闹,可自从几年前你父亲去世,你们家只有你与陆阁老了,他这些年不容易。”
“至于周盈时,我也会帮你留意她的消息,这趟你就先跟我回去,之后你再出来,我绝不拦你行吗?”
“我回京就是。”
陆雨梧笑了笑。
姜变见他答应下来,总算松了口气,又走到书案前提笔,不消片刻,便写下一封信,他取出自己的印信在末尾按了一下,而后招来一名扈从道:“你赶去定水县,将此信交给那安隆府知府。”
那扈从低首应声,飞快出去了。
姜变看向陆雨梧,道:“如今就看那侯之敬如何抉择了。”
随后他戴上雨帽,“我这就走了。如今罗宁山上有两千贼寇,一旦风向有变,光有定水县的驻军只怕还不够,我还要再去借一些兵来才好稳住这尧县的局面,秋融你一定要多加小心,若有任何事,千万记得传信于我。”
姜变一行人从陆雨梧房中出来,雨势减小,那绵密如丝的雨幕被廊内灯火照得还算透彻,花若丹披衣在窗边望,她身边是抱着猫的阿秀。
雨落竹枝轻响,姜变忽然听见猫叫,他循声望来,一面窗中,那年轻女子发髻乌黑,鬓边只有一朵白绢。
一时间四目相视。
花若丹微微福身。
姜变转了方向,稍稍近了几步,“姑娘可是姓花?”
“公子又姓什么?”
花若丹却问。
姜变一笑,“花大人公忠体国,是一个好官。”
他稍稍颔首,“还请花小姐节哀。”
说罢,他转身,被一众扈从簇拥着往月洞门去,花若丹在窗边立了片刻,伸手摘下鬓边素白的绢花,垂眼静看。
“人人都道您是好官,可好官未必善终啊爹。”
她轻喃。
“姐姐?”
阿秀好似听见她说话了,却没听清说什么。
花若丹摇了摇头,将窗合上,对阿秀柔声道,“我们睡觉去。”
细柳与陆青山等人一同回来,正逢姜变一行人从衙门里走出,细柳看着陆青山上前作揖,她站定,将目光移向那年轻公子。
此时,她方才看清他的样貌。
姜变先是与陆青山说了一两句话,再对上细柳那双波澜不惊的眼,他道:“不知这位姑娘可曾见过我?”
“并未。”
细柳道。
姜变笑了一下,“是吗?可我却觉得姑娘认得我似的。”
“告辞。”
他仿佛也只是随口这么一提,也不多耽搁。
细柳往一旁退了两步看着姜变一行人离开,方才与陆青山他们回到后衙里。
夜色如墨,秋雨打在琥珀衫上发出轻微脆响,姜变拿来侍卫李酉手中的马鞭:“不坐车了,随吾骑马赶路。”
李酉应了一声,将姜变扶上马背,他自己翻身上马,回头之际,夜雨濛濛,衙门两边几道灯影淡薄,他不由道:“殿下,咱们就这么走了,陆公子他会不会有危险……”
姜变抬手打断他:“所以我们才要抓紧赶去附近的合州借兵。”
他攥着缰绳回过头,看了一眼衙门口,“侯之敬是陆阁老一手提拔到如今这位置上的,他若不是狼心狗肺,也该顾念秋融的身份。”
话落,他提绳勒马:“走。”
陆雨梧房中灯烛未灭,显然是在等陆青山将乔四儿带回,但见掀帘进来的那一道紫衣身影,陆雨梧一怔,“你也去了?”
细柳裙摆滴答着水珠,鬓发湿润,陆骧一搬来椅子,她便坐下来,“乔四被我放走了。”
抬眸见陆雨梧张口欲说些什么,她又道:“他是本地人,比你的人要熟悉尧县这个地界,再者,我看他为人机警,应该能办成这趟差。”
“为防万一,我已让惊蛰跟着他去了,还有,城门挂着的人头我也让他一并送还给何流芳。”
陆雨梧听罢,笑了,“是该送还给他。”
“青山,取披风来。”
他唤道。
陆青山将一件干净的披风取来,却见公子一抬下颌,陆青山懂了,将披风送到细柳面前。
细柳看了一眼那淡青披风,她起身:“不必了。”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陆雨梧说道。
细柳道:“什么事?”
“你先坐。”
陆雨梧温声。
细柳想了想,还是坐下来,再看陆青山依旧跟一座冰雕似的杵在跟前,还有点挡她视线,而陆雨梧却并无让他退下的意思。
细柳沉默地接了披风,裹在身上,“你到底想问什么?”
“死在茶棚中那一批庆元盐商中,有一个人叫做谭应鹏,他是西北大将军谭应鲲的亲弟弟,谭家的二爷——这件事你是否清楚?”
陆雨梧开门见山。
细柳与他相视。
房中有一瞬静谧。
“是。”
细柳倏尔开口,她苍白的面容上没有过多的神情,知道他在卖什么关子,细柳也就一把扯下披风起身。
“细柳姑娘?”
陆骧在茶炉那儿坐着,一听这话他便不由道:“我们公子为你作证,担下你这桩案子,你怎么能瞒着公子这么大的事?”
“赵大人也知道,你怎么不去问他为何瞒着你们公子?”
细柳瞥他一眼,再看向陆雨梧:“少知道一些,你尚有转圜的余地。”
她不再多留,掀帘出去了。
“公子,她这是什么意思?”
陆骧见状,愤愤道,“您好心为她作保,帮她脱罪,她怎么不领情呢?”
素纱帘轻晃,陆雨梧看着椅子上那件披风:
“你怎知她不领情?”
第27章 立冬(七)
六仞长峰直立,嵌连合拢在一块儿,远观似猿猴貌,所以地方山民土话称其“六猿山”,官话音译过来则成“罗宁山”,何流芳与他义兄康荣的两千余残部就藏身在这高木茂林之中。
乔四儿路上在荒村里捡了个大咸菜坛子抱在怀里,领着惊蛰连夜上山绕了一大圈,此时雨已停了,东方渐白。
“我说串子你别是画错了吧?”
惊蛰累得满头是汗。
“错是错不了的,只是那几个家伙死之前说得不够真切,只有一个大概的方向,”乔四儿也是累得够呛,一边用木棍拂开遮蔽的草木一边往睃巡,“但他们那么多人呢,每回上下山总该有些痕迹才是啊……”
乔四儿是个衙门串子,从前也不是没往山里追过逃犯,但罗宁山他是实打实地第一回 来,这一夜走了多少弯路,眼见惊蛰的耐性快被磨得精光,乔四儿却依旧不慌不忙地四处寻摸。
林中雾淡了许多,初升的日光顺着枝叶缝隙投落而来,乔四儿跟得了眼疾似的几乎趴在泥泞的地上这摸摸,那儿看看。
“小爷爷快看!”
惊蛰正双手抱臂观察四方,忽然听见乔四儿这么一嗓子。
惊蛰吓了一跳,袖中飞刀反射性地滑入手中,但他定睛一看,原来一团积水底下,一双脚印若隐若现。
惊蛰把玩着飞刀,蹲下去,“可以啊串子,这印子还是新的。”
乔四儿嘿嘿一笑,与惊蛰两个顺着印子的方向往前走,但这座山太大,越是往上便越是陡峭,但繁密的脚印子没断。
他们两个顺着印子一路到了一处山坡上,只见对面山壁中嵌有一溶洞,乔四儿与惊蛰立即趴下去,在草堆缝隙中观察底下的状况。
“看来这就是那贼窝子了。”
惊蛰看看见洞外聚着不少人,他们一个二个粗布麻衣,手里或腰间都有一把家伙什儿,一行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一个个的在山雾里笔直地站着,在他们身旁还有一批堆在一起的木箱子,惊蛰眼睛一亮,“箱子上裹着油布,不知是什么好东西。”
乔四儿没说话,只见洞中出来一人,他穿着棉布长衫,发髻梳得光亮,人中留着两撇青黑的胡须,约莫四十岁上下。
“串子,走。”
惊蛰判断出那人应该便是贼头子,站起身,“咱们这就投奔他们去。”
乔四儿连忙一把将惊蛰拉回来,“小爷爷你先别!有些不对劲!”
惊蛰一听这话,立时皱眉,他再朝底下望去,“怎么了?”
“那些披蓑衣戴斗笠的,”
乔四儿指着底下那些人,“你看他们脚上穿的什么,再看那些人脚上又穿的什么?”
惊蛰听了,立即去看那一伙人的脚上,虽然沾着不少泥泞,却也能辨得出他们一个个穿的都是黑靴,再看那些粗布麻衣的家伙,脚上要么是草鞋,要么是布鞋,也只有方才出来的那个贼头子穿着一双靴子。
“串子,你觉得他们是什么人?”惊蛰也觉得不太对,拧起眉。
“看着……像军中的。”
乔四儿犹犹豫豫,也不是很确定,“他们腰侧的刀看着就跟其他人很不一样。”
底下那贼头子何流芳正与人说话,但由于距离太远,他们两个都听不太清,惊蛰略微睃巡一番,对乔四儿道:“你就躲在这不要动。”
惊蛰虽武功不济,可轻功却很不错,乔四儿仰着头只见他双脚一蹬树干,整个人如轻燕一般掠至坡下林梢。
那戴斗笠,身上披着蓑衣的魁梧男人忽有所感似的,他回过头,秋风吹拂一片蓊郁翠色发出簌簌轻响。
“什么意思?不是说好了南下临台吗?”
叛匪首领何流芳在他身前站定,眉心拢起几道褶皱。
“计划有变,”
男人沉声道,“总督行辕今年难得很,这个中缘由我也无须告知于你,你只需要知道这是总督大人的意思,他们要你在这处闹出些大的动静再走,尧县城中金银凭你自取,怎么?这还不够?”
此人言语间的威压显露,何流芳怎会不知总督行辕的难处左不过就是一个钱字,那位侯总督奉的是剿匪的旨,若匪患不凶,朝廷又怎会多拨给他总督行辕一些银子使?
这里头的弯弯道道,何流芳已是心照不宣,他立马赔笑道:“钱兄莫急,我自然晓得侯总督的难处,多亏了他我们这些草寇之流才有机会见到今日的太阳,为他做事,我自然不敢推诿!”
姓钱的武官脸色缓和了一分,抬手指向一旁裹着油布的那堆箱子,“这些是总督大人命我来送给你们的,都是火铳,里面的火药万不可受潮。”
何流芳他们这些草寇最怕的就是官兵的火铳,那声音一响,就在人身上炸开一个血洞,实在可怕,但这会儿这样的东西到了自个儿手里,何流芳不由喜形于色:“如此真是多谢侯总督了!”
钱武官冷眼看着何流芳那副迫不及待命人开箱的样子,叮嘱道:“你给我记住了,明日便下山攻尧县县城。”
惊蛰在林梢之上,将这番话听了个清楚,他没心思再听那何流芳对那姓钱的点头哈腰的又说什么,立即施展轻功飞身回到山坡上,他一把抓起躲在草堆里的乔四儿:“我们赶紧走!”
哪知乔四儿手没抓稳,怀里的大咸菜坛子滚了下去,啪的一声。
那钱武官耳朵一动,转身只见远处破陶片里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他猛地盯住坡上茂林:“谁?!”
尧县衙门里,刘师爷在房中看着床上歪着身子裹起被子,一点儿没打算起床的赵知县:“县尊,这几日张巡检都在往临台各路上设关,每天换着地方巡视,我看那陆公子是真铁了心要管这桩事,您……快些起来吧。”
“我起来能做什么?”
赵知县就一个后脑勺给他看,脸都不转过来,恹恹的,“我亲手割了那姓康的反贼的脑袋,劝之,你说府台大人他,会不会怪罪于我……”
“县尊,您不是已经往定水县送了札子么?府台大人会清楚您的难处的。”刘师爷安抚道。
赵知县却苦笑一声,“你懂什么?”
他一把掀开被子坐起来,抓乱了发髻,“那陆公子就是要我里外不是人!你以为府台大人他会真信我吗?他定会怀疑我是见着陆公子这棵大树,就嫌弃他庙小,所以事情才会收拾不住!”
“可我若是真抱上这棵树就好了,”赵知县说着,像泄了气似的又一下躺倒,“陆公子哪肯呢?他们都是上官,是权贵,哪个又是我开罪得起的?不管死多少个百姓,他们说不在乎就不在乎,说在乎的咱们谁又敢不跟着在乎?到了,难做的只有我这个小官,下场难堪啊……”
刘师爷看他又将被子蒙住头,一时无话,在房中来回走了几步,忽然上前道:
“县尊,依我来看,咱们理当直接给永西总督行辕去信,将陆公子在此所为之事一一说清,事关侯总督,他一定坐不住!”
赵知县一个鲤鱼打挺:“你写。”
此时后衙院子里,花若丹坐在廊上看阿秀与那只狸花猫玩儿,对面黛袍侍者无声侍立,细柳正在那道窗内端坐。
陆骧心里还装着昨日的不满,板着脸给她奉来一碗茶放在小几上,细柳抬眸瞥他一眼,没说话。
“陆骧。”
陆雨梧唤了一声:“回去坐着。”
陆骧赶紧一瘸一拐地走到煮茶的桌子那儿去坐着,一边摆弄着器具,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二人说话。
昨夜应该也算一种不欢而散,但细柳与陆雨梧之间却好似没人在乎,陆雨梧膝上放着翻开的书卷,他温声道:“你不要太担心你师弟,如今调令定水县驻军之事已经解决了,一两日的工夫他们就到。”
细柳纤长的睫毛微动,眸中却波澜不惊:“惊蛰年纪虽小,却也算机灵,再者他浑身是毒,用不着我担心。”
房中一静,陆雨梧看着她,她昨夜见过他缀夜来访的好友姜变,但她这个人似乎对什么都不好奇似的,什么都不多问,哪怕是一夜之间摆平定水县驻军的这件事。
“不过,”
细柳忽然出声,令陆雨梧一瞬回神,只听她道:“你也说了,定水县的驻军赶来尧县要一两日,你就不怕罗宁山的反贼觉察出什么,狗急跳墙,先打起县城的主意?”
“官府行事一向有个轻重缓急,昨夜我好友来访,替我给安隆知府发了急令,他们若是尽快整饬,来得也能快些,至于罗宁山反贼,”
陆雨梧顿了顿,才又道,“尧县之前便无重兵驻守,你说他何流芳为何只在乡里作乱,而不敢近尧县县城一步?”
县城中钱米分明比乡里要多得多,那些只认钱不认人的反贼为何不敢以其人数之众强抢县城?
“只怕赵大人比你我要清楚,”
细柳扯唇,“他与人方便,人自与他方便,又或者说,何流芳本就与永西总督行辕有首尾,他们这等草寇若不动县城,朝廷则视之为小打小闹,不会下多大的工夫狠力拔除。”
攻县城的性质与作乱乡野的性质原本就不同,若只是死些乡野之间的百姓,也不过是在邸报上寥寥几个数字,但若他们这些人敢攻县城,那便是侵占朝廷的国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