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太子要跪,”薛琅被风雨吹得几乎睁不开眼,“那臣陪着太子跪。”
太子拽住他的手,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薛琅手上的温度已经比自己都凉了。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这本就是我的婚事,与你何干。”
见薛琅听不进去,他有些急了,“我此举已是触怒圣颜,若你也跪,父皇定然觉得与逼迫无异。”
“臣不怕死,若太子不想娶,臣便陪着太子跪。”
薛琅这话就是赤裸裸的胁迫。
可太子过于忧心薛琅的身体,并未意识到。
他又看了眼乾安殿紧闭的大门,最后将薛琅一拉,咬牙道,“我不跪了,走,回去。”
说着他将伞从薛琅手里拿来,展开撑在薛琅头上,揽着他上了马车,让车夫往东宫去。
两人身上都滴着雨水,很快便将垫子都浸湿了,坐着并不舒服。
这雨应该会下个四五天,待下完了便入秋了。
薛琅略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真是闹心。
第二十七章 东宫更衣
进了东宫,下人连忙拿了两套衣裳来,太子将那件绛蓝色的推到薛琅面前,“兰玉,你快将身上湿衣的脱了,免得受寒。”
薛琅扫了眼上面尊崇的花纹,“臣不敢僭越。”
太子随手一翻,确实是太子规格的衣裳,便叫人撤下去,低声道,“去拿我两年前那件暗红色的,衣摆绣金丝云纹的来。”
不多时,宫女便送了过来,即便是他不穿了的衣服,每日也都晾晒熏香。
太子拿起来展开,跟薛琅的身影大致比对了一番,“这是我两年前的衣裳,你穿着应该合适。”
这是太子出宫的常服,薛琅曾见他穿过。
“多谢太子。”
毕竟是在东宫,太子怕薛琅被人诟病,便叫人都下去,自己更衣。
太子还想着要不要去屏风后面,免得薛琅不自在,只是他还没动作,薛琅就开始脱衣裳了。
薛琅倒是不在意这些,他看重的只有君臣之别,既然太子不介意同室更衣,他就更不介意了。
只是平日薛琅被人伺候惯了,忽然自己上手,便有些笨拙起来,腰间玉佩跟腰带缠在一起,湿淋淋地往下落水,薛琅有些不耐,攥着衣服生生去拽。
一双手自身后来握住他的,薛琅一怔,身后贴上来的躯体散发着潮气和热度,令他无端有些不适。
“你这么急躁做什么。”
太子的手慢条斯理地将玉带金丝一一理清,然后将玉佩和香囊解下来放在台上。
薛琅抬起眼皮,正对着的铜镜里映着两人不甚清晰的面孔。
太子垂首在他肩头,将腰带摘掉后就替他脱衣裳。
湿了的衣衫有重量,褪去后便有些冷了,一层层衣衫逶迤在地,最后只剩了件里衣,太子伸手过来时,薛琅往后蹑了一步,“殿下,臣自己来就是。”
太子便收回了手。
薛琅虽能在太子面前换衣裳,但不表示太子直直的盯着他看时他还能面色如常。
薛琅微微侧了身,接着解开带子脱了上衫,那雪白的肌肤就这么露出半截来。
太子眸色微动。
将里衣完全脱掉,他探身去拿桌上干燥的,用火烘过了的里衣,那也是太子的。
墨发垂下去时,露出的瘦削的肩胛骨随着动作起伏,如同振翅欲飞的蝶,腰身虽不及一般女子瘦,却也是极细的,而且皮肤雪白,后背如同泛着浅淡光晕,单从背影来说,辨不出男女。
薛琅站直身子,墨发便又盖住了后背,仿佛掩映在云雾间,不清晰,却叫人神往。
他穿里衣的速度倒是很快,系带子时转过身来,见太子没有动作,便问,“太子,你不更衣吗?”
太子盯着他,慢慢道,“更。”
两人几乎同时穿戴好,太子悄悄瞥了眼薛琅,衣领用银线勾勒出云纹,细白的脖颈收在暗红的衣衫中,显得更加脆弱,如同一枝盛放着的,靡艳的花,叫人忍不住上手去握。
这身衣服他从前也穿了许久,却从来没有这么,这么的……
“殿下。”薛琅指着脚边的衣服,“这个叫人收了吧。”
他已经垂眸好一会儿了,显然是想把衣服拿起来,又有些嫌弃,犹豫一番后还是放弃。
以前太子觉得兰玉与之清品性相仿,可相处久了,又能从薛琅的一些小动作里发现他与沈云鹤不相同的地方。
比如薛琅会挑剔茶叶,那些陈茶旧茶端上来,他往往喝一口便能尝出来,虽然嘴上不说,但那壶茶他直到离开都不会再动。
再比如他虽然嘴上整日说着愿意为自己赴汤蹈火,但真要出了什么事,便是擦破点皮他都疼的直皱眉头。
且薛琅还喜欢一些大富大贵的俗花,刚与他相处时,还以为他会喜欢梅兰竹这样的刚雅之物。
想到这些,太子便轻笑出声。
薛琅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太子轻咳一声,唤人进来收拾衣裳了,还嘱咐宫女熏香要用前些日上贡的那块新香。
太子平日里用的香都没这个好。
薛琅虽满意,可这毕竟是东宫,不好越过太子,他便推拒了一下,“臣用不了那么名贵的香。”
“无妨,放着也没人用的。”
太子拿了巾帕,瞧见薛琅打湿的头发后,便顺手擦了上去,薛琅有些饿了,刚好桌上上摆着糕点,他拿了块吃。
宫女拿着东西慢步进来,抬头看了眼他们便匆匆低下了头,半跪在地将热茶放在案上。
“这雨我看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手谈一局?”
薛琅应道,“是。”
于是两人分坐两侧,薛琅执黑子,太子执白子,窗外雨声沙沙,殿内岁月静好。
宫女秀云拿着托盘回去,将东西放下后,偏头看了看,其他宫女聚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太子对薛大人也太好了。”
“薛大人可是救过太子的命,能不好吗。”
秀云拿着伞出去,刚到门口便有人喊她。
“哎,秀云,你做什么去?”
秀云立刻捂住肚子,“我,我肚子有点疼,好姐姐,太子若是来传,你替我顶一下。”
“好吧,快去快回啊。”
出了东宫,秀云撑着伞一路往远处走去,脚下踩着水花,左拐右绕,她来到了慧贵妃宫里。
进去前她回头张望着,见没有人,这才走了进去。
推开偏殿的门,吱呀一声,风吹过空荡荡的帘子,殿内寂静的可怕。
床上躺着一人,看不到容颜,只有个隐约的身影。
她跪在地上行礼,“四殿下。”
床上传来淡淡的回应声。
宫女将今日的事悉数报了上去,好半晌,闻景晔才掀开床帐,赤脚走了下来。
他站定在窗前,伸手一推,外面的水珠子便随着风飘了进来。
慧妃这几日身子也不大好了,她不喜欢闻景晔,每次来给她请安要么不见,要么让他去偏殿。偌大个宫里,闻景晔这竟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下棋。”
他偏过头,哗啦一声响,他从案上闲置的裂了口的棋盒里抓了一把子,轻笑着,眉目却十分阴翳,“天色这么晚了,皇兄真是好兴致啊。”
第二十八章 怕死罢了
东宫殿外放着两个大缸,缸里栽了荷花,雨打荷叶,将飘无所依的花瓣打的四分五裂。
薛琅靠在殿门前,隔着长廊静静望着。
太子在他身后道,“明日休沐,今夜在我这歇了吧。”
薛琅侧过脸,“多谢殿下。”
“天已经晚了,偏殿来不及收拾,你同我一起睡可好。”
薛琅果然没有拒绝。
他对这方面简直迟钝,又或是他从不防着男子。
太子至今都摸不清自己的心绪,他想薛琅能每日都进宫来,他喜欢跟薛琅下棋作画的日子,他抗拒赐婚,却从未想过原由。
他是大楚太子,未来的天子,自小受到的熏陶都是治理朝政,断理明世,至于感情,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私情束缚本就不是他应想之事。
从前他只是想跟薛琅待在一起,最近却越来越不对头,哪怕是自小一同长大的沈云鹤,他也从未有过要去触碰的念想,但对薛琅,他就总想靠的近一些。
“兰玉。”太子望着他,忽然道,“你可有喜欢之人。”
薛琅摇头,“没有。”
“那你可想过日后会娶什么样的人。”
自然是能助他往更高的地方爬的名门贵女。
薛琅淡淡道,“臣只一门心思效忠太子,至于儿女私情,未曾想过。”
夜深了,他眉眼间染上了倦怠之意,刚想灭了灯睡觉,门外忽然传来宫女的声音。
“四殿下,太子已就寝了,殿下——!”
殿门忽然被推开,接着一个身影踉跄着进来,因为走得急,脚下不稳,直接扑倒在薛琅身前。
宫女急急的跟进来,“太子殿下,薛大人。四殿下执意进来,奴婢拦不住。”
闻景晔是在外头淋了雨的,身上尽数湿了,伏在地上弯下去的背脊竟有些可怜。
毕竟是堂堂皇子啊。
薛琅有些愕然,不知道闻景晔这又是整的哪一出。
“老四怎么来了,”太子走过来,迟疑地打量着闻景晔这一身狼狈,“老四,你这是……”
“皇兄,”闻景晔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小心道,“母妃将我从宫里赶了出来,如今宫门下钥,臣弟……无处可去了。”
太子心知肚明,慧贵妃小产后一直苛待闻景晔,但闻景晔从未在外头说过她一句不好,这样的心性实在难得。
“我叫人给你把偏殿收拾出来。”
“多谢皇兄。”
太子又让宫女备了热水和干净的衣衫。
闻景晔走的时候,回头望了眼薛琅,似是随口一提,幽幽道,“薛大人不走吗。”
臣子与太子同寝一室传出去毕竟于礼不合,太子嘴角的弧度不自觉压了下来,沉默半晌,搪塞道,“我还有些话要同兰玉说。”
闻景晔又看向太子,“臣弟告退。”
太子拉着薛琅说了会儿话,薛琅哈欠连连,面上都浮现出了倦怠,太子只能让他离开。
入了夜,薛琅熄了蜡烛,不一会儿便睡熟了,只是睡着睡着,身侧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动。
薛琅疲惫的紧,并未睁眼,只转了个身,便又睡去了。
深思多梦,周遭声音嘈杂,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被囚在一个牢笼中,笼子很矮很窄,窄到他只能蹲在那,连换个姿势都是奢侈。
那些如隔了水幕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他终于听清了周围的人在说什么。
他们说,“薛琅,你不得好死。”
他们又说,“薛琅,你猪狗不如。”
接着是一阵马蹄声,他蹲在笼子里,视线只能看到赤色马蹄以及垂在边上的长枪柄。
眼看着那长枪越来越近,他想喊,想挣扎,可笼子越收越紧,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长枪裹挟着他的喉咙,带出一串刺目血光。
薛琅猝然惊醒。
可脖颈处的窒息感依旧存在,他伸手过去,竟然摸到了一截温热的手臂。
薛琅背脊发寒,猛地坐了起来。
“兰玉,兰玉。”
有东西发着抖钻进他怀里。
薛琅一把掀起床帐,借着透过窗子进来的微光才隐约看清这人的面孔。
薛琅咬牙推了他一把,这一下力道不小,直接把人推到床头,发出不小的闷响。
“闻景晔,”他怒道,“你抽什么风!”
闻景晔面色发白,眼神泛空,他抖着嘴唇指着外面道,“我有点怕。”
薛琅不耐,“你怕什么。”
话音落,忽而一道亮光闪过,照的殿内陈列明晰,光亮暗下后,雷声骤起。
轰隆隆。
宛如地动山摇般的绝境声响。
闻景晔早在打闪的时候就扑进了薛琅怀里,他听见薛琅说了句话,但没听清,被后来的雷声掩盖住了,猜应当是骂人之流的。
“七岁那年,母妃发疯打了我,又将我赶出去,那天的雨也这么大,我蹲在墙角淋了一夜,第二天回去时,不敢进去,就在门口喊母妃,没人应,我偷偷推门进去,看见她躺在床上,闭着眼,不动也不说话,我以为她睡着了。”
闻景晔埋在薛琅怀里,声音闷闷的,“之后几天,母妃的脸色越来越白,越来越青,而且有很多飞虫围着她,她一直没醒过。我饿了,就去喊她,去拽她,她不理人。”
薛琅垂眼看着那比自己个子还高的人小猫儿似的缩着,冷淡道,“她死了。”
闻景晔顿了顿,涩声道,“嗯,她死了。”
“从那以后你就害怕打雷?”
平静的陈述,甚至有些不解。
闻景晔仰起头,哪怕天色暗着,他仍旧能看到薛琅的脸色。
冷漠到极致。
闻景晔心中轻笑。
果然打动不了他。
卖惨只会降低薛琅的戒备心,却无法勾起这个人一丝一毫的同情。
兰玉啊,本就是个没有心的人。
“任何害怕都是有缘由的,”闻景晔悄悄勾着他一缕头发在指尖玩绕,语气诚挚,“你呢,你害怕什么?”
薛琅轻轻眯起眼,如毒蛇缓慢地吐着蛇信,“我?”
闻景晔抚摸着他的后背心,以平静的,诱导的语气问,“兰玉这样害怕,是做了什么梦呢?”
薛琅静了片刻,不甚在意道,“怕死罢了。”
他嗤之以鼻,“世人皆怕死,有什么好稀奇。”
第二十九章 狗仗人势
“你若真是怕死,何必卷入皇室争夺。我见过太多人因一句话便断送了性命,你跟在太子身边,与在刀尖行走无异。”
闻景晔的声音藏在黑夜里,薛琅看过去,却瞧不清对方脸色。
“活着的方法也有百样,要么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与狗夺食,被人踩在脚下,受尽屈辱的活着,要么万人之上,地位尊崇,要什么有什么,将所有人踩在脚下,”薛琅眸色流转,轻声道,“四殿下,你应明白的。”
若他置身冷宫不争不抢,日子是苦了些,但绝对不会有人吃饱了撑的来害他。
帐内静谧,窗外瓢泼。
有人提着灯,碎步行至门口,倾身过来,身影隐约在纸窗前留下轮廓,随着两声敲门声落,宫女的声音小而轻地传进来,“薛大人?”
薛琅掀了半面帐子,平缓道,“我没事。”
外头宫女犹豫着,没有动。
“方才是被梦魇住了,你下去吧,我要就寝了。”
“薛大人有事吩咐奴婢。”
宫女留下一句后,便提着灯离开了。
待她一走,屋子里又安静下来,身侧少年身体精壮,带着温度的呼吸起伏总是令薛琅十分在意,他穿的单薄,甚至隐约能感觉到对方吹过来的气息拂在微微敞露开的胸膛前。
这么些年,薛琅虽适应了闻景晔的触碰,可他从未习惯与人毫无防备的共处一室,全然封闭的帐子,他并不喜欢。
于是将帐子挂起来,自己坐到床边去了。
闻景晔静静望着薛琅那发着淡光似的侧脸,忽而莫名道了句,“太子对你倒是上心的紧。”
薛琅听不出他语气里的酸劲儿,只觉得他话委实多了些。
“我乏了,你回去吧。”
他动了动,发觉被阻,垂头看去,衣襟被闻景晔压在身下。
闻景晔上手抓在手里,又攀着那衣料蹭过来些,声音委屈,“兰玉,你别赶我走。”
薛琅抽回衣襟,冷冷道,“明日若叫太子瞧见该如何。”
“说来说去,你不过是怕太子,”闻景晔沉在黑暗中的眼睛死死盯着薛琅,“太子脾性温和,且最重情谊,即便知道你我亲近也不会对你心生芥蒂。”
他话音一转,又委屈上了,晃晃他的手,也不抬头,仰着眼珠子看他,“我亦不是洪水猛兽,兰玉干嘛总避着我。”
别管性子多好,关系多近,有朝一日一旦登基为帝,必定转变心性,君臣始终有别,为臣之道的忌讳多了去,他不想跟闻景晔一一说明,浪费唇舌。
“你若不想走,待雨停了自行离去。”
总之,别让太子看见你。
闻景晔乖巧点头。
薛琅将床帐放下,躺好,锦被自己全捞过来盖,没分给闻景晔一点。
他半夜醒过一次,睡的也不熟,就让闻景晔离他远些,别扰到他睡觉。
闻景晔只能依言往外缩了缩,都快掉到床下面去了。
即便如此折腾,薛琅还是过了半个时辰才睡去。
薛琅整个身子裹着锦被,却仍旧觉得冷似的,不自觉就往闻景晔怀里去。
闻景晔环着他,伸手轻轻掐住薛琅细嫩面颊,手上的软肉跟花瓣儿似的,他眼底浮现出几乎令人心惊的眸光。
“兰玉。”
“你说得对,只有坐上那个位子,我才能要什么有什么。”
“包括你。”
翌日薛琅醒来,身侧果然空无一人,上手一摸,早凉了,也不知走了多久。
他坐起身来,将床帐挂在银钩上,只这一个动作,便让他感觉腰腿酸痛。
他略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难道是昨夜没睡好?
洗漱好后,薛重唤赶着送来朝服,薛琅同太子用过膳后便赶去上朝。
此时天微微亮,飞檐朱瓦后起了一片晨曦光晕,站在殿外的大臣不多,沈云鹤瞧见他时,视线顿了顿。
他站在文臣之列,边上挨着沈云鹤。
薛琅站定后打了个哈欠,边上几个大臣前来恭维沈云鹤,当然也有恭维他的,不过都是些寒门子弟出身。
这朝堂上各派林立,且不说太子对薛琅的态度,便是皇上,回回跟薛琅说话都是和颜悦色的,薛琅也算是寒门子弟,一些有心思的便自然赶来巴结他了,久而久之,也算自成一派。
至于沈云鹤那边的,那又是另一帮人了,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家世,但就薛琅来看,他们说话拐弯抹角,行事优柔寡断,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文人酸臭气。
因为薛琅那些排除异己的手段,他们自然也看不上薛琅。
于是相看两厌。
“过两日我准备在府上办一场诗会,沈大人要来吗?”
“沈大人才华横溢,满城皆知,若沈大人来,这头筹可就没有了呀。”
“若沈大人真肯赏脸,那我必定叫府上好好操办一场!”
沈云鹤淡淡站在原地,始终未曾多言。
薛琅瞥了他们一眼,忽然笑道,“沈大人真这么有才?”
沈云鹤边上的人没料到薛琅会突然接话,相互对视一眼,道,“那是自然,沈大人的才名,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沈云鹤顿了顿,瞧过来。
薛琅笑容越发的深,“我府上有一处别院,一直不曾提字,沈大人既然这么有才,不若回头我差人将牌匾送去贵府,沈大人替我写句应景的可好?”
听罢这些人面色一变。
“薛琅!你竟敢出言不逊!”
薛琅语带惊奇,“这可是金殿外,我哪敢说什么不逊之言,不是你们一直夸沈大人有才吗?既如此,大家同朝为官,写几个字怎么了?”
“你……”
薛琅打断他,“若沈大人觉得我冒犯了,我今儿回去亲自给沈府提个牌匾赔罪。”
“你——!”有人指着薛琅的鼻子,“沈府正门的牌匾乃是先帝亲赐,你是什么人,也敢说出这种话来!你这是对先帝的大不敬!”
“吵什么?”
一道声音忽然插进来,众人循声望去,台阶之上站着的人着暗紫色宦官衣袍,正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们。
“金殿之外,不得喧嚣。”
说完这句话,他扫视了眼众大臣,视线在薛琅身上定了定,接着转身走了。
他刚离开,不止是谁悄声说了句,“呸,狗仗人势的阉人。”
上赶着找他的闻景晔来了。
薛琅:莫挨老子
十分稀罕他的太子来了。
薛琅:莫挨老子
对他爱答不理的沈云鹤来了。
薛琅:最讨厌装逼的人了,得想办法骂他两句,看他的清冷孤傲是不是装的
第三十章 亲正仁和
陛下的身子越发颓靡,喊过万岁后,薛琅趁着从地上站起的空闲抬看了眼,高坐皇位的人面色蜡黄,隔着那么远,身上那股迟暮气息也完全遮掩不住,他早已没了当年骑马射箭的雄姿,如今只是个行将就木,数日子等死的老者罢了。
各地事务依次上报,不多片刻,皇帝便显而易见地露出疲态,曲嘉文低声说了什么,皇帝浑浊地咳嗽两声,道,“退朝,退朝。”
皇帝病了,也许是已经嗅到了死亡气息,他开始疯狂吞吃民间献上来的丹药,斥巨金邀各个道观寺庙的大师前来,整日在宫里求仙问药。
并且他还匆匆定了太子与张府的婚事,听说是为了冲喜。
眼看着没几天了,宫里上下一片忙乱,厅堂布置,太子着装,宴会歌舞,薛琅都被拉去做了不少事,每天忙着公务,下了朝还要来太子这帮忙,他的身体属实不太吃得消。
唯一宽慰的是,太子许是认命了,不再闹着退婚,只是面色郁郁,终日寡欢。
薛琅并不在意。
跟张家联姻,朝中势力稳固,那是天大的好事,说什么心爱之人做正妻,真是令人发笑。
他自小流离失所,饥荒的时候见过人性最丑陋,最恶心的一面,而太子在万千宠爱中长大,他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只能当个谈资看。
太子日后无疑会是位仁君,但他没办法顾及到大楚的每一个人,皇帝吗,不就是为了大部分人能过得好一些,若他执意不肯放弃每一位子民,到头来必定是竹篮打水,徒劳无功。
下过一场雨,天变得冷了些,往日的那些旧衣裳,花色布料都不算极好,薛琅挑剔,叫薛重唤重新换了一批,旧的不愿穿,便叫人处理了。
他只说处理,没说是扔了还是烧了,薛重唤便自作主张将衣物发给了城外的流民,等过冬时,他们也能好受些。
恰好沈府马车经过,葛不为远远瞧着,对里面道,“公子,前头有人了。”
沈云鹤时常接济城外流民,布膳施粥皆为常事。
马车车铃清脆,沈云鹤的声音轻轻透过车帘传出,“是何人?”
“看不大清。”
葛不为加了马鞭,可等离近了,薛重唤早走远了,只能看见那马车后边儿尘土飞扬。
流民认得沈云鹤的马车,簇拥而上道,“沈公子来了!”
“是沈公子啊!”
沈云鹤掀开车帘,显露出那如玉般的面孔,他一身素浅白衣,恍若仙人。
葛不为一边从马车里拿干粮一边道,“都别挤,别挤。”
沈云鹤也下车帮忙发,那一尘不染的衣裳不免沾了灰尘,只他浑不在意,道,“太子明日大婚,承蒙皇恩,沈府午时会在门口布膳,各位皆可前来。”
此时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颤巍巍地伸手,沈云鹤多拿了些给她。
就在递过去的刹那,他忽而看见,那孩子身上包着的略显宽大的衣物。
暗紫色金纹,有些眼熟。
察觉到沈云鹤的视线,妇人笑道,“刚刚一位善人来发衣服,我也拿到一件,布料极好,很是保暖。”
“可知是何人?”
妇人摇摇头,“不知,他未曾说。”
恰逢此时葛不为走过来,瞧一眼便道,“公子,这针脚好细密,价格不菲吧。”
沈云鹤忽然想起,他曾见薛琅穿过一件这样的衣裳,不过此人从来不在太子面前穿这样极尽奢靡的衣服,他也只是偶然在宫外瞧见几次,是以并没有立刻想起。
他眸色微动,垂眼道,“是薛琅。”
葛不为差点没怀疑自己的耳朵,结结巴巴地问,“哪,哪个薛琅?”
“薛府薛琅,哪里有第二个。”
妇人听罢高兴起来,拍着孩子轻晃,“薛琅,是善人的名字吗?民妇记着了。”
葛不为啊了一声,眼看着妇人抱着孩子走远了,一边走,还一边拉着边上的人,逢人就说刚刚的善人名叫薛琅。
他呆呆地望着自家公子,“这,这……怎么会是他啊。”
沈云鹤道,“你不曾了解过,又怎知不会是他。”
“可他分明那样无礼!”
葛不为仍然不能理解,在他看来,薛琅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大奸臣。
他又去看沈云鹤,这一看可不得了,他比刚才更呆滞了,“公,公子……你是不是笑了。”
沈云鹤淡淡道,“没有,你看错了。”
天色渐暗,薛府挂起了灯笼。
薛重唤伺候薛琅净手,拿帕子的时候道,“明日大人还要进宫,宫礼繁复,大人早些歇息吧。”
薛琅坐在躺椅上,看着桌案上的东西,面上有些难以置信的可笑。
他已经盯着这东西看了一刻钟了。
半个时辰前,沈府送来了一块牌匾,上面提着四个有力的大字——亲正仁和。
早朝的事原本就是他故意想挑事才那样说,不曾想沈云鹤当真送了个牌匾来。
拆开的时候他还在心里嘀咕,寻思这人不会给他使什么诈吧。
可一拆开,他盯着这几个字瞧了半天,并未琢磨出一丝暗讽之意,上面的字迹也确实是他亲手所提。
这可有意思了。
薛琅擦了手,将帕子扔回盆里。
“你说他送我块牌匾,是想做什么?”
话是对薛重唤说,可视线并未从牌匾上移开,薛重唤也检查过,牌匾没有任何异样,甚至雕工镶嵌都是极为讲究的。
“大人如今仕途风顺,想来巴结大人的应该不少。”
薛琅摇头,嘴角攒着笑意,“他不是这样的人。”
薛重唤道,“大人怎么如此肯定。”
薛琅伸手去碰那几个字,指尖从这头轻轻划到那头,薛重唤看着,恍惚觉得这指尖是划在了自己身上,不由喉咙发干,声音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