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循—— by伊人睽睽
伊人睽睽  发于:2024年0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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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像一种微妙的嘲讽——在“神仙醉”爆发之前,太子的生辰宴本是要大办的。而今这生辰宴,只能作为太子暮逊复出的讯号。
不论众人如何想,这一日,暮逊言笑晏晏端正雍容,似丝毫不受这月余朝政大事的影响。暮逊携未来太子妃姜循,一同出现在筵席上。姜娘子和太子如往日一般恩爱,想来储君位子,应当是稳的。
而在这宴上,暮逊和姜循站在一边,看?江鹭向太子恭贺生辰,送上南康王府备下的生辰礼。
江鹭拜见太子,当下万物沉寂,风声有一瞬骤停,席上浮着一重古怪的凝滞。所有人看?向他们,都记得一月前世?子对太子公然发出的挑衅。
暮逊何其狼狈羞怒,他分明?身居高位,此时握着姜循的手却用力得发抖。
姜循蹙眉,轻声提醒:“殿下。”
大袖微扬,江鹭垂脸俯身,余光看?着姜循和暮逊交握的手。
她的手指纤长细白,如春日青笋。她不学时下娘子爱染丹蔻,指甲永远修剪得齐短粉白。写字时,握拳时,她手背青筋微绷微勾,十分好看?。
这样的手,却被旁的男子握着……
江鹭垂着眼?,能感觉到自己心间灼意。他睫毛生雾面?颊紧绷,拼命强忍自己的厌恶与?嫉恨,不露出痕迹连累姜循。他表现冷淡不抬脸,在暮逊看?来,是小世?子对他不屑一顾。
暮逊亦是咬牙忍了半天,才微微笑:“世?子起身吧。”
他如今,连那虚伪的“夜白”都不叫了。
暮逊和姜循站在铺着地?衣的台阶上,俯看?着下方的江鹭。暮逊半真半假地?关心:“之前听世?子说,进京是专为孤过生辰。今日孤这生辰一过,世?子莫非便要回建康了?舟车劳顿,请世?子代孤向南康王问?好。”
江鹭端立台下,一身洁白,却暗蕴挑衅:“臣会写信,将殿下的问?候告知家?父。臣如今却暂时离不了东京——皇城司初立,事务繁杂混淆不明?,官家?着臣收整。”
他拿皇帝压太子,暮逊笑意从牙缝中挤出:“原来如此。世?子费心了。”
暮逊撩袍便走,拽着姜循的手,将姜循拽得一趔趄。姜循却回头?。
高朋满座,朝臣闲话。
满园景致森郁,美人云鬓花容,郁金裙曳地?。她回眸垂眼?,眼?睫缓缓扬起,冰玉般的眼?眸流光,视野落到不知名的地?方。她望来的目光缓而轻,充满韵味,如月牙钩子般,与?诸多臣子间的某一双眼?一触即离。
她薄情却浅笑,隐晦而大胆。江鹭被美色所迷,痴痴间心头?若落雪般,又有火焰自冰下刀锋间猝然升腾,烈烈焚他心间不平。
江鹭身处冰火两?重天间,听到身边臣子的私语——
“姜娘子笑什么?看?起来姜娘子心情很好,没有受最近这些事的影响。”
“咳咳,慎言!”
叶白立在官员中,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他跟着周围人轻笑闲话,偏头?聊天间,眼?中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姜循尚未和太子大婚,二?人即便相携出现,也不会挨坐。姜循与?太子应付一圈,向世?人彰显他二?人的感情如初后,太子对这场做戏已经满意。
姜循要去贵女圈入座,代太子接受那些贵女的拜贺。姜循和暮逊说话间仍是笑的,但?是背过身后,二?人眼?神各自淡了。
姜循厌恶地?用帕子擦自己的手;暮逊如是。
二?人貌合神离,已到了几乎难以忍受的地?步,却偏为了二?人的荣华未来,要忍耐下去。
姜循回到席间,刚落座歇息片刻,她抿口?茶时,听内宦唱和——
“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张郎君到!”
“姜太傅府中大娘子到!”
姜循手端着茶盏一抖,口?中茶水快要喷出。她以为自己听错,朝院门口?望去,却当真看?到郁郁林木后,亭阁水榭旁,张寂和姜芜一前一后地?走在石径上,身后跟着侍从侍女。
何止是她,贵女席间,皆是一片寂静,皆是愣神地?看?着张指挥使和那个很少现身东京各筵席上的姜芜。
贵女们,同样悄悄观察未来太子妃姜循的神色。
姜循面?无?表情,让她们看?不出章程。然而姜芜身纤体盈,跟随在张指挥使身后,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姜芜似乎有些怕众人的注视,脚步稍顿,张寂便回头?看?她。
张寂目生询问?,清清淡淡:怕?
姜芜玉腮染霞,羞赧摇头?:有师兄在,我不怕。
郎君如山巅晴雪,娘子如梨花映水。二?人相携,也称得上一声“金童玉女”。
众贵女默默咬住牙关,颇有不快:这便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吗?姜家?那柔弱不堪、和白丁也没什么区别的姜芜,竟然能和东京众女追捧却不得的张指挥使同行。那二?人关系,岂不是昭然若揭?
凭什么是姜芜?
姜芜低着眼?,听着周围声音。因她拒婚那一场闹,她终于和张寂走到了可以同行入席的这一步。她能感受到周围贵女复杂的目光,她故作怯懦不做声,心中未尝不得意。
玲珑在姜循耳边真心露笑:“看?来,大娘子得偿所愿。娘子说不定很快能听到大娘子的好消息——不知太傅会不会拦那二?人成亲?”
姜循吃惊:这就要成亲了?
她蓦地?抬头?,和玲珑四目相对。玲珑疑惑她震惊什么,她疑惑玲珑怎么就想到了成亲。
玲珑被她弄得自我怀疑:“……两?情相悦,不就应成亲吗?”
姜循:“他俩才好几天?”
玲珑想一想:“听闻心生爱慕的年轻男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每见一面?,情意便加深一分,时刻想黏着对方。先生情,再成亲,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娘子你?没有经验吗?”
姜循愣一下,借喝茶掩饰自己的情绪:“许是我比较单纯吧,我从未想过那么深远。”
玲珑心道:不,你?不是单纯,你?是“坏”。你?压根没想过许人未来,自然会因此而惊愕。
玲珑不揭穿姜循,只小声祈祷:“希望太傅不要阻拦那二?人。大娘子很不容易的,张指挥使孤零零的,在东京也太寂寞了。”
姜循便当真顺着玲珑的话想了想,姜太傅会不会阻拦:应当不会吧?在她爹眼?中,姜芜是步废棋。废棋没什么价值。
……那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但?凡有一丝良心,他也应看?在亡妻的面?上,不为难亲生女儿吧。
姜循想得微出神,忽发现玲珑不动声色地?起身倒茶,挡了她前面?的日光。可是玲珑挡她目光有什么用,内宦的报声已经被姜循听到了——
“太史府杜三?娘子到。”
姜循刷地?扬目看?去——
美人从水榭后拐出,娉娉袅袅,步步生烟。
杜嫣容雾鬓云髻,发丝斜挽于颈侧。她衣衫微扬,耳下长坠的明?月珰银亮闪动,伴裙前禁步玉带相错,带来一阵清淡香风。她不只秀美无?双,更有通身的书卷气,将她与?众多美人区别开。
姜循语气一下子微妙:“她又不继续躲家?里读书了?来参加别人筵席了?”
姜循把杜嫣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对手最了解对方。哪怕杜嫣容摆出一副清风朗月云徘徊的豁达模样,姜循也看?出她今日这妆容的细致和精巧,花了不少心思——杜嫣容今日必有所求。
姜循从来不惮用恶意揣测杜嫣容,凉声:“她打扮成这样,难道是想入太子的眼?,想入东宫?”
旁边一贵女听到,噗嗤乐了:“姜娘子真会开玩笑。满东京都知道东宫女主人会是谁,杜娘子又岂是那种不识抬举之人?”
可在姜循眼?中,杜嫣容从来不识抬举。
只是杜嫣容蔫坏,这些东京贵女都看?不出来罢了。
姜循轻嗤一笑,瞥向那看?似知情的贵女。
果然,那贵女语气酸酸地?和姜循说起关于杜嫣容的传言:“杜家?三?娘子要和江世?子在今日相看?呢。我爹从杜公那里听说的。听说杜家?和南康王府,特?别看?好二?人。”
姜循声音扬高:“又相看??!”
江鹭整日闲的没事,天天相看?吗?
贵女愕然,半晌后疑惑请教:“何曾相看?过?”
姜循一下子想说二?月雨花台的事,却忽而想到那日杜嫣容的好姻缘,被她搅和了。姜循又想说暮灵竹生辰宴那次,却又想起那天杜嫣容和她撞见阿娅被害,杜嫣容仓促离宫,间接算是被她搅和了。
再就是这次……
姜循盯着杜嫣容,颇有几分恼羞成怒。
杜嫣容察觉她的目光,抬头?。姜循目光幽幽凉凉,待她一向如此。杜嫣容抿唇而笑,分明?客套,落在姜循眼?中,却如挑衅一般。
姜循渐渐咬起了牙关。
她朝玲珑看?一眼?,嘱咐:“问?一下殿下,何时开席。”
她在玲珑手掌中写了一个“鸟”字,玲珑起初茫然,和姜循四目相对片刻,终于哭笑不得地?明?白过来了。
玲珑忍笑,一本正经地?应了事,前去朝臣那一方的席间寻找太子。自然,她真正要找的人,不是暮逊,而是江鹭。
太子生辰宴这一日,有人重振旗鼓,亦有人九死一生。
在贺家?全家?下狱那一天,阿娅就被太子接走,重入东宫。太子和他们切割的架势,何其决然。
在开封府的天牢最深处,贺明?体会着乔世?安曾有过的待遇。但?他比乔世?安好些——贺家?如今只是嫡系被下狱,还有旁系子弟在外奔波,试图救下他们。
今日,来狱中探望贺明?的,便是一个旁系堂弟。
这表弟名贺显,依旧从商,平时依靠贺明?给的官府庇护。如今嫡系被查,弄得他的生意也被截在半途,他愤怒无?比:“都怪那江世?子。‘神仙醉’和他有什么关系,他这么多管闲事!我非要杀了他不可。”
牢中泛着腐臭血腥气,四处昏昏。贺明?靠坐在潮湿稻草上,双目死寂。
天光稀薄落在他面?上,衬得他苍白无?比。
贺显心慌:“堂哥,你?说句话啊。太爷总说你?是咱们这辈脑子最灵光的,你?若是没招了,我们怎么办?我听说朝廷查那‘神仙醉’查得特?别严,说不定会杀鸡儆猴,治你?们死罪。”
贺明?眼?皮一掀。
他想到昨夜受审完押回牢中时,他和亲人有幸见过一面?。父亲和伯父痛哭流涕,告诉自己家?中藏了多年的一个秘密。朝廷这样查下去,那个秘密迟早出水面?。贺家?上下,都会死于那个秘密。
贺明?昨夜知道后,满心疲惫又震惊。他苦心经营,背后屋宇却早在最开始有了裂缝,摇摇欲倒。
这些年,他都在坚持些什么?
贺明?不想挣扎了,可是看?着全家?百来口?人……他又心中不忍。
堂弟在耳边絮叨半晌,贺明?喃声:“阿显,你?找个门路,求太子今日来见我一面?吧。今日是太子生辰宴,你?托人拿到请帖,便有入宫的机会。”
贺显眼?亮:“堂哥,你?想出法子了?”
贺明?嘴角噙笑。
这笑意古怪,幽晦,不是平时那类温润儒雅的模样。
贺明?眼?皮下耷,轻道:“我是给太子最后一个机会。”
……暮逊若依旧选择弃他,便不要怪他拉着太子玉石俱焚了。
贺家?有一个不能说的把柄,而把柄,若是用得好,可以成为自救的工具。
东京如今被贵女们追捧的大好儿郎,不只有张寂,也有江小世?子。
或者说,江小世?子是如今最得贵女喜欢的郎君。
家?世?好,容貌好,能文?会武,得皇帝信赖,还有一腔正义心,前途无?量……这样的好儿郎,身边从未有女子同行,可偏偏,杜家?娘子得天独厚,岂不让人不服?
贵女们不爱搭理姜芜,却是杜嫣容一坐下,便有许多人围上去打听江鹭。
杜嫣容含笑应付。
姜循不过去,只伸长耳朵,一边喝茶一边听。
杜嫣容柔声细语:“……几位姐姐妹妹饶过我吧,我尚未见过世?子,只是说好今日见而已。”
姜循心想:我倒是经常见。不只白日见,夜里也常见。只是最近没见而已。
贵女们七嘴八舌说了一些话,杜嫣容笑叹:“是,先前出了一些事,我无?意中帮了世?子一个忙。世?子便主动递帖……”
姜循眼?中的得意消失,侧过脸,望向杜嫣容:江鹭主动找杜嫣容?为什么?
杜嫣容蹙着眉,被人说出了一腔少女羞意,赧红着脸。
姜循目光始终有敌意,且越来越阴郁。
杜嫣容无?意中触及她目光,心中生惑:姜循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姜循本想挑剔杜嫣容,然而可恨自己如此优秀,自己的多年宿敌自然与?她一向优秀。从头?发丝到裙裾,姜循挑不出杜嫣容一丝错。姜循绝不会承认,只会说杜嫣容“虚伪”。
姜循看?不下去,撇过脸吃自己的茶:完美又如何?阿鹭未必喜欢。阿鹭喜欢的,是我这样的坏娘子。
可是,得意着得意着,她心中又一顿:江鹭真的喜欢她这样的吗?
少时的阿宁,和姜循性情绝不一样……倒是和杜嫣容……停。
姜循制止自己想下去,因玲珑传话回来了。
玲珑吩咐好开席事宜,席间贵女重新热络起来。此时,小公主暮灵竹来到席间,得到众女欢迎簇拥。暮灵竹凑到杜嫣容耳边嘀咕,其他贵女也笑嘻嘻去听。玲珑见没人注意这方,才凑到姜循耳边,咬耳朵:“娘子,世?子确实要在今日和杜娘子见面?。”
姜循眉目一跳,凉飕飕道:“你?没告诉他,我不许吗?”
玲珑:“……我大约说了。我方才自然不敢见世?子,找的是世?子那个门客,如今在枢密院当官的段枫。那段枫给我传话,说上个月的贺家?一事中,好像杜家?帮了世?子一个大忙,全是杜娘子的功劳。小世?子知道后,自然要见杜娘子,当面?感谢杜娘子那日的相助。”
姜循心中不快:“……他怎么不谢我?”
玲珑毕竟没有和江鹭见面?,传话来传话去,当然不可能每个问?题都知道小世?子的答案。
玲珑哄姜循道:“娘子莫多想,只是见一面?而已。江世?子来东京,本就有相看?娘子的意思。他若一个娘子也不见,也十分奇怪。而且杜娘子没有娘子你?这样好看?,小世?子不会心动的。”
姜循幽幽道:“他不为容貌而好女。”
玲珑:“那世?子在乎什么?”
姜循:“品性。”
玲珑:“……”
她比较一番自家?娘子和杜嫣容,脸皮再厚,一时间也说不出自家?娘子品行端正、杜家?娘子恶劣低俗的话。
玲珑半晌憋出一句:“幸好世?子品性端正。”
……所以世?子不会做出出尔反尔之举。
这样的话,安慰不了姜循。姜循闭上眼?,想到江鹭会和杜嫣容在今日见面?,便坐立不安,心中生出不自在。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不自在,可她确实稳不住心神。
怀疑,不安,愧疚,迷惘,嫉妒,占有……在心间织出一张密密蛛网。
江鹭心中假想的“完美”娘子,如果化为实质,便应该是杜嫣容的模样。优雅,温柔,慧黠,机敏;贤淑,冷静,心善,大爱。
那是杜家?精心养出的小娘子,和姜循这样李代桃僵的孤女不同。
那是不会被家?人抛弃的杜三?娘子,与?受人呵护爱戴的南康世?子。姜循是假贵女,杜嫣容是真贵女。姜循是假“阿宁”,杜嫣容是真“阿宁”。江鹭真的会不喜欢吗?
他从未见过,他当然说他不喜欢。可他若是见了呢?
他会从姜循编织的情感诱惑中清醒,从二?人见不得天日的关系中抽身,发现他真正心动的完美佳人,被他错过了很多次吗?
此时在席间,姜循凝望着杜嫣容的一颦一笑,渐渐察觉自己先前总是搅和那二?人,也许并不只是不喜杜嫣容。
她不甘又不愿,她嫉妒且羡慕。她面?美心丑,生来轻浮散漫,却也会因情而自我审视,生出疑心。
姜循心乱如麻时,忽有宫人从太子那边过来,在姜循耳边轻语:“姜娘子,殿下说,贺明?那厮要在今日求见他。殿下哪有空理会那厮?殿下又怕他不去,贺明?那厮闹事。殿下说你?去如他临,便要你?去见贺明?。”

眼不见心不烦——若江鹭要和杜嫣容相看?,她可当做不知。
而姜循离席后,席间地位最高的,便是长乐公主暮灵竹。暮灵竹坐到杜嫣容身边,欢喜自己?的好友终于进宫。
内宫耳目闭塞,暮灵竹并不知道杜家最近遭赵宰相忌讳的事,她另有自己的一腔烦恼。杜嫣容是她认识的最聪明的人,她想拿自己的烦恼,请教杜嫣容。
暮灵竹嘀嘀咕咕说完自己?的主意后:“嫣容,你说,我那样做没问题吧?”
杜嫣容思量片刻,柔笑:“于大理?上无事,还会得到?赞誉。然而私下里,你会得到?猜忌。以你的本事,未必应付得了那些猜忌。”
暮灵竹自言自语:“只要在做好事,被?猜忌有什么关系?”
杜嫣容目色微恍。杜家因为那日没有去阻拦世子,这些日子并不好过。杜公不做宰相后,只做太史,哪里庇佑得了杜家?杜嫣容来?此席,既是为了见江鹭一面,又是想为杜家争取些大臣支持。
在这东京城中,你可以不参与权势争斗,可你不能失去自保的能力。
杜嫣容相信自己?能平安身退,可是暮灵竹可以吗?
杜嫣容轻声:“阿竹,你在宫中长大,当知道,若引起那位的猜忌……他捏死?你,如?捏蚂蚁一般。”
暮灵竹颤抖一下,却仍说:“我不怕这些——我是从?冷宫走?出来?的公主,没什么猜忌让我更害怕的了。”
杜嫣容分明感受到?暮灵竹的畏惧,然而暮灵竹坚持,杜嫣容便也不说了。杜嫣容微笑:“其实未必有我说的那么糟。你此举,说不定也能获些好处。只要你能忍下背后的龃龉,明面上总是光鲜的,也能让世人记起来?,宫中有一位公主待字闺中。”
暮灵竹迷惑。
杜嫣容道:“你明年便十五了。及笄是女儿家一生中的第一件大事,官家会开始为你相看?驸马。只是你出于冷宫,又一径沉默,世人都不记得宫中有一位公主。你今日若做了这桩事,便会让世人看?到?长乐公主的风采。”
杜嫣容打趣:“阿竹也到?了可以想一想的年龄了——满朝青年才?俊,你想要谁做你的驸马?”
暮灵竹呆愣,被?调侃得脸渐渐绯红。她脑海中浮现一个人的身影,青色官袍穿得宛如?常服,修长落拓,嬉笑怒骂皆如?玩笑……但她及时叫停自己?荒唐的念头,心想自己?怎配呢?
她只是一个寂寂无光、徒有虚名的公主而已。
她早已走?出冷宫,但她常觉得自己?从?未走?出过冷宫。这世间的繁华与喧腾,如?镜花水月。那是父皇年老后的照拂,并不真的属于她。
暮灵竹没有公主应有的雍容大气,她结结巴巴,说几?句话便面红耳赤。席间的姜芜怔忡抬头,觉得这位公主,倒和自己?有些像……但姜芜打断自己?念头:自己?怎配和公主相提并论??
暮灵竹年少稚嫩,在一群贵女间,强撑着说完她的话:“……我听说,外面有战祸,很多流民进了东京。太子哥哥和朝堂大臣们都在忙着赈灾,我也想尽自己?一份力。我想将这些年得的一些首饰、衣物、珍宝捐给朝廷,换成能用的给那些流民。
“诸位姐姐应当和我想的一样,只是没有机会,也无人牵头。正巧今日借太子哥哥的宴席,我能和诸位姐姐同席,商议此事。不知可不可行?”
贵女们目光闪烁,各有所?思。
寂静让暮灵竹后背出了一层汗,她生怕自己?平时没有威望,此时没人会搭理?自己?。
席间有女清婉而笑:“我早有此意,却不知该如?何做。殿下既有牵头之意,我自然跟随。”
说话的人,是杜嫣容。
暮灵竹鼻尖发酸眼睛明亮,朝着杜嫣容笑。而杜嫣容一开口,席上便断断续续有了贵女说话:“这是好事呀,我也愿意助人。我之前还跟着姜娘子赈灾呢……后来?因为朝廷介入,我才?停了的。”
有贵女唏嘘:“那些流民,当真可怜。”
几?乎没有人说不好。没人愿意强出头,可若有人出头,她们乐得跟随。毕竟这是公主的主意,出了事,那也有公主担责。
暮灵竹从?未获得过如?此多的支持,得到?过这么多善意目光。她脸颊绯红心头狂跳,少有地生出一派豪气——
暮灵竹解下自己?腰间一块玉佩,放到?桌上:“那我便以此为誓,和各位说好了。姐姐们不要出尔反尔。”
众女吃笑:“殿下不反悔,我们便不反悔。”
有女摘下一簪:“我便以此未约吧。”
有女摘下手钏:“这是我的。”
贵女席上接连传来?笑声,惹得男子席上不停有人伸颈望去。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况东京有名淑女,此时皆在禁苑中,参与太子的生辰宴。
暮逊看?到?席间年轻郎君的心都要飞走?了,不禁失笑。他阴郁月余,今日心情渐渐好起,便招人笑问:“打听打听她们在热闹什么。”
宫人片刻后回来?,说暮灵竹带着诸女一道,准备捐物赈灾,缓解朝堂压力。小公主心善,得人赞赏。
暮逊脸上的笑霎时僵硬,肌肉颤抖近乎狰狞——
暮灵竹犯了他的大忌,让他想到?了姜循在赈灾上的疏忽,致使贺明下狱,自己?势力大损。暮逊自然早就决定弃了贺明,可姜循的不作?为,仍让他怀疑姜循是否故意。
贺明下狱,谁会得利?是姜家,姜太傅。暮逊必须再一次依靠老师的势力,得老师支持,来?和那赵铭和、江鹭过招。
姜循说和太子共谋富贵,为何此事利好太傅?
暮逊和姜循大吵一架,明面上仍要作?出和气模样。而今日暮灵竹在他生辰宴上提起赈灾,是为何意?呵,她想学姜循一样搏名吗?莫非这世上所?有人,都想踩在他头上搏名?
暮灵竹凭什么敢借他的生辰宴,扫他兴致,得她名望?!
暮逊朝宫人嘱咐了几?句,宫人躬身退下。一会儿,宫人到?暮灵竹身边,说暮灵竹的贴身侍女出了事。
暮灵竹心里七上八下,便找借口离席。
暮灵竹离席后,暮逊这边,又慢吞吞喝完了一盏酒,才?以更衣为借口离席。
叶白始终在观察暮逊,观察江鹭。他见江鹭始终没什么变化,而暮逊却提前离席。叶白寻了借口,慢吞吞跟踪。
姜芜身边,有个叫绿露的贴身侍女。
绿露有些怕张寂。
自张寂开始照拂姜芜,张寂的目光每次落到?绿露身上,绿露都心里发毛,生怕自己?性命不保。
侍女不忠且强势,不适合姜芜。张寂自然不杀人,却建议姜芜换一个贴身侍女。姜芜却觉得绿露在身边搅和,容易让张寂对自己?更生怜惜。姜芜便作?出柔弱而心软的模样,要留下绿露。
但绿露感觉到?危险,每次张寂出现在姜芜身边,绿露都要寻借口溜走?。
今日便是这样。姜芜和张寂各自入席,绿露以“肚子疼”为借口,去禁苑金池边躲懒。
日光明和,湖波粼粼。绿露躲在一灌木后,舒舒服服地靠着树,准备打会儿盹。绿露突然听到?尖叫厮打声,从?模糊梦魇中醒过神。
绿露躲在灌木后,好奇地朝外面看?去——
一个侍女,被?两?个内宦打扮的人拦在甬道上。两?个内宦手持拂尘,冷飕飕说两?句话,侍女便被?侍卫扣住肩膀跪地。内宦非说侍女撞了人,指甲划破了内宦身上的衣物。
内宦着侍卫们一根根拔去侍女的指甲。
内宦凉声:“咱家也是为你好,若你再冲撞了贵人,那贵人可没有咱家这么好的脾气……”
整片指甲连肉被?拔起,侍卫做惯这种事,刻意放缓进程,那痛意便丝丝缕缕连骨带肉,袭向冷汗淋淋的侍女。侍女声声惨叫并求饶,听得躲在灌木后的绿露全身发毛。
绿露屏住呼吸,怕自己?被?发现。她家那个柔弱至极的娘子姜芜,可护不住她。
而在这时,脚步声奔进,少女娇斥声传来?:“住手!”
绿露看?到?,朝甬道上跑来?的人,是长乐公主暮灵竹。那跪在地上被?拔指甲的侍女扭头看?到?公主,泪水婆娑:“殿下,我不是故意的……”
暮灵竹心如?刀绞,挡在侍女面前:“她弄坏了你们什么,我来?赔。”
徐风拂过树梢,叶落缝隙间,日光斑点如?水藻般流淌,安静到?极致。内宦似笑非笑,侍卫们低头不语,空气中只听到?侍女断续的啜泣声。
暮灵竹感觉到?不妥,睫毛颤抖。倾而,她听到?一道男声如?金玉崩石:“弄坏了孤赏赐的锦衣,你也赔得起吗?那是孔雀羽所?织……你这辈子,见过孔雀羽吗?”
暮灵竹抬头,看?到?暮逊从?树荫后步出。
躲在角落里的绿露,紧张地捂住自己?的口鼻。
暮灵竹半晌小声:“哥哥,我的侍女不懂事,得罪你,你放过她吧。”
暮逊微笑:“跪下。”
暮灵竹膝盖一软,当即想跪。可她想起自己?是公主,哪有公主下跪的道理??她硬生生忍住自己?的不安,仰脸看?着暮逊。
暮逊一步步走?来?,笑意加深:“阿竹,你从?面黄肌瘦的小丫头,长成公主了。你便忘了你当初是什么样子,现在又因什么而获得福禄了。”
暮逊袍袖掠过跪在地的侍女那鲜血淋淋的手指。上等?衣料摩擦过,十指连心,侍女抖得更厉害。暮逊一脚踩上去,侍女惨叫。
暮灵竹跟着惨声:“哥哥,我受父皇的恩惠!”
暮逊扭头看?她,面上含笑目生阴鸷:“你也敢拿父皇压我?你以为父皇当真疼爱你?我今日杀了你,明日重新为他找一个乖巧的、比你更听话的女儿,你以为他真的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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