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循—— by伊人睽睽
伊人睽睽  发于:2024年0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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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显放了狠话,给他们留了五日时间,由?得身后那家人唉声叹气,他大摇大摆地离去。却不想?他出去时,和江鹭迎面。
江鹭来这里做什么?
贺显咬着齿关,在寒风中兀自冷笑:光风霁月的世子当然和他不同,当然不可能发虎皮钱,征收百姓的钱粮。那世子来这里,自然是来看那劳什子“春山萤烛”了。
荒谬啊。
他们贺家被江鹭害到今天?这一步,江鹭却有心情登山赏景。这世间过于不公?,直将贺显激得浑身发冷,暗恨连连。
贺显没有贺明那样的才智,热血上头?,他只想?报复江鹭,只求一时痛快。贺显想?半天?,忽然想?到一个门路,急匆匆下山而去——
他们这种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人,总会认识些镖局的人物?。他要花大笔钱,让镖局人上山。他认识的这伙人凶悍无比,若是做的稳妥,说?不定能杀了江鹭。贺家多一人陪葬,不亏。
谁让那世子多管闲事!
姜循和江鹭走入一家院落,刚走到篱笆门,姜循便听?到幼儿响亮的哭声。
夜如巨兽扑面而来,姜循头?瞬间发麻,想?掉头?就走。
江鹭面不改色。他看到院中篱笆门旁,站着一个一脸脏兮兮的小孩。那小孩扯着嗓子大声哭泣,鼻涕眼泪沾了一脸,看着好不丑陋。
姜循嫌恶无比,蹙着眉头?。
姜循:“我们去别的家。”
江鹭不走,他手里拿着那被风吹掉的蓑笠,蹲下来朝着小孩微笑,和颜悦色:“你怎么了,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你爹娘呢?”
江鹭目光微抬,朝灯火通明的屋舍看去。
院中乱糟糟的,几个竹篓和笤帚扔在地上,骨碌碌被风吹滚。哭泣小孩声音极大,嚎得姜循满心烦躁。小孩听?到江鹭的话,好像被触发了什么了不得的记忆,整个人一抖,目露凶光。
小孩紧握的拳头?朝上一挥,一团白?簌簌的粉末朝江鹭脸上砸来:“坏人!”
这么近的距离,江鹭无法躲避。
他色变,欲运起内功,却怕这么近的距离之下,内功扫到小孩,将小孩击飞出去。他硬生生忍住,只来得及屏住呼吸,那团粉末在半空中朝他扬来,飞入他的眼睛。
一团白?雾撩目飞睫,江鹭眼睛一片刺痛。
他抬袖捂住眼睛,发现?浑浊中,视线变得模糊,滚下一滴清泪。
江鹭语气微促:“姜循。”
站在江鹭身后的姜循,早已看到了那小孩朝江鹭砸去一团粉末。姜循大脑一片空白?,热血上涌,身子微微发抖——
他对阿鹭做了什么?
江鹭只来得及唤一声“姜循”,姜循已经冲出来,揪住了小孩衣领。她面厚心狠,抓起那地上被风吹开的粉末连着土,朝小孩眼睛上扔过去。
她欺负小孩欺负得毫无压力,江鹭眼睛被粉所迷一时看不见,热泪滚动。他只听?到一声更加嘹亮的哭声,如哨子般,在他耳边炸开。
如他这样临危不乱的人,脸皮都轻轻颤一下。
伴随着哭声,是姜循冷厉的威胁:“你朝阿鹭眼睛上扔什么了?你不说?也没关系,你也尝尝这滋味。”
江鹭:“姜循!”
小孩父母在屋舍中商量还债的事,听?到院中孩子鬼哭狼嚎,一声比一声高,还伴随着大人的说?话声。
他们急急出来,震惊地看到这一幕——
他家小孩和一个容貌普通的小娘子打了起来。孩子眼睛闭着尖叫,眼圈一片白?色粉末。小娘子满面涨红发髻松乱,扑过来就要挠孩子的脸。
一位年轻郎君拦在中间,他闭着目,睫毛沾着雪色粉末,却丝毫不急。或许他是没时间着急,因他正一手拥住小娘子的腰肢,一手把他家小孩提起来。
江鹭被吵得头?疼:“姜循,你不是小孩子了。”
姜循:“他揪我头?发,你放开我,让我为你报仇!”
小孩惨哭:“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我瞎了!爹、娘,呜呜呜……”
姜循冷笑:“瞎?你要是弄瞎我家阿鹭的眼,你便去地下陪葬吧。”
江鹭斥责:“我难道死了吗?要什么陪葬?!姜循,停下,不要和小孩打架。”
江鹭分开一大一小两个人,立在中间,何其镇定。他又侧过脸,朝着出门来目瞪口呆的父母,闭目无奈:“抱歉,这其中似乎生了些误会。”

自家孩子闯了?祸,那家父母自然道歉不住。
江鹭这个受伤的?人尚且平静,姜循却沉着脸,十分的?不好说话。那母亲弓着腰赔笑:“我娘最近摔了?手,抹这药粉,被我家小宁趁我们商量事情时,偷偷拿出去玩……”
那叫“小宁”的?孩子在旁插嘴:“我不是玩……”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他脾气暴躁的爹拍了一巴掌:“闭嘴。”
小宁哇地一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是这一次,没有人理会他了?。江鹭眼睛不适至极,一径闭着目。姜循问?:“瞎了?怎么办?”
妇人慌道:“不会的?不会的?,只是药,平时治病用?的?啊。怎么会瞎?我带你们用?水冲一冲。”
姜循嘲道:“药不对症,弄瞎眼睛并?不出奇。阿鹭若是自此瞎了?……”
她并?不像对付小孩子一般,张口就说出威胁的?话。她此时微微一笑,一张微黑的?脸配上那笑,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父母二?人脸色微变,几?分张皇。姜循还要再接再厉,江鹭忽然伸手抓住她手腕:“去冲眼睛吧。”
姜循瞥江鹭一眼,他此时闭着眼,自然不知她神色。但他敏锐万分,她只侧头,他便?朝她转过头来。看他这样,姜循心中稍慰:虽然瞎了?,但武功高手依然行动自如。
他们用?水去冲了?眼睛后,姜循盯着江鹭,见?他睁眼一瞬,两行清泪落下,又重新闭上。江鹭叹气:“不行,还是看不见?。”
“这、这,”妇人慌了?神,“山下有个医术还不错的?大夫……”
江鹭心中一动:“莫非姓程?”
妇人惊喜点头,江鹭蹙眉又失笑:倒是和程大夫很有缘分。
姜循在旁幽幽接口:“什么大夫都不行。这要是大夫也看不好,你们……”
江鹭猛地扣住姜循手腕。
他力气很大,抓得她骤然一痛,抽一口气。姜循却哪里?是服输的?人,她忍着痛也要把?自己?的?话说完,而江鹭实在了?解她,直接上手,就捂住她的?嘴。
姜循“呜呜”半天?,江鹭抬头对那惊慌的?妇人说道:“先找布条,我蒙一下眼。明日我们再去看程大夫。”
妇人如今六神无主,只剩下连连点头的?功夫。她小跑着去找东西,江鹭遥遥地听到她和丈夫低语的?哽咽声,那对夫妻唉声叹气。
姜循在他手掌狠戾一咬。他手一颤,姜循抓下他的?手,冷冷看他:“三番五次不让我把?话说完?”
江鹭:“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你在诱引这家人犯错,要他们走投无路,最好去大牢蹲两日。”
姜循不快:“你怎么把?我想的?这么坏?”
江鹭侧头,闭目朝着她,温声:“那我猜错了?吗?”
姜循立即弯眸,快乐无比:“你没猜错。我就是诱他们铤而走险,犯下更大的?错,蹲大牢是简单的?,罪大了?,那就是死罪。犯下错事,自该承担后果。你这样私心偏袒,旁人未必感恩。也实在不痛快——白白遭一重罪。”
江鹭语气平和:“我心中有数,眼睛用?水洗后,灼意消了?很多,只有些不适。夜里?赶路不安全,且医馆早已打烊,我们完全可以明日再去找大夫。纵是那程大夫没办法,御医也有法子;御医没法子,天?下名医亦是不少。
“而你可能没发现,这家人刚经过一场搜罗。院子被翻乱,小孩苦恼也没空理,那妇人和她丈夫出屋时,被自家的?门槛绊一下,起初和我们说话的?声音十分慌张。这都说明他们先前遇到了?不好的?人,误以为恶人去而复返。
“这家人刚遭过一重罪,我们力所能及时,纵使?不相助,也没必要雪上加霜。”
姜循听得若有所思。
她一面为他的?敏锐折服,一面又怔然于他仍是这样心善。可是心善有什么用??
姜循如今已经听不进去少时能听进去的?大道理,她听他一番话,只觉得二?人不是一路人,淡淡道:“那你便?好人做到底,一个瞎子去问?问?他们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吧。”
江鹭:“不。”
姜循已要起身,听他这样,不禁垂眼看去。
江鹭平静非常:“家中幼童做下此事,乃是管教不擅。我遭了?一重罪,他们总要吃些苦吧?今夜我什么都不会说,让他们忐忑一夜。明日我见?过大夫后,视情况,再回来寻他们。”
姜循愕然,又眼睛微微亮起。她抿唇而笑,不计较了?。
姜循像是被他的?话抚平了?棱角、收起了?尖刺,温顺地扶着江鹭,在那家人的?卑躬屈膝问?候下,进了?唯一的?屋子。江鹭靠在炕角边,姜循帮他再一次冲洗眼睛后,帮他眼上蒙上一层白布。
她询问?他此时是否舒适些,他脸色有些白,却依然温和地点头。
姜循站在炕边,垂脸观察他。
江鹭手扶着炕边,无论在什么环境,一贯坐得挺拔。一重白布蒙眼,像为他渡上一层朦胧光。失了?那双眼睛后,他整个人掩去了?温润之?色,艳色加重。
……像雪妖。
姜循听到脚步声,扭过头,见?是那做错事的?孩子正躲在门帘后,悄悄掀起一小半帘子偷看。
姜循有心不理。
江鹭却侧过头,朝门帘微笑:“怎么不进来?”
姜循伸手,在江鹭眼前晃了?晃。
江鹭又朝她“望”来:“怎么了??”
姜循收回手,嘲他:“试一试你是真?的?看不见?,还是在蒙人。”
说话间,那躲在门帘后的?小孩犹豫着挪了?过来。姜循厌恶小孩,本能地朝旁边一躲,靠在墙上。她冷眼看那小孩趴到炕边,仰着脸看那清雪一样的?蒙眼郎君:“哥哥,对不起。”
江鹭俯下脸。
他唇角浮着一丝笑,和小孩说话的?语气,分明要温柔许多:“对不起我什么?”
他看着实在比那个姐姐好说话,忐忑的?小孩眼睛含着一汪泪,磕磕绊绊说下去:“刚才有坏人来我家,坏人就是朝我问?路的?。他们欺负爹娘,要搬走我家好多东西,我娘都哭了?。我爹说这样下去,家都要没了?。我讨厌坏人……哥哥你问?路时,我以为是坏人又回来了?。我想保护爹娘,才、才……”
又嚎啕大哭起来。
姜循看到江鹭绷起了?下巴,扶着炕边的?手指用?力得微白。
她想看他这样心软的?人,面对小孩的?哭泣会如何做。她甚至恶意满满地想,说不定?这家人就是看中他心软,派这小孩来说情。
她且看江鹭一步步走入别人的?陷阱吧。
江鹭低头:“犯下的?错,若得不到任何惩罚,他日还会重蹈覆辙。你若真?心悔过,明日和我一起下山,去看眼睛吧。”
那小孩悲怆点头,他一直擦眼泪,整张脸一片黑一片红又一片白,比世上最脏的?小花猫还要脏。姜循嫌弃非常,撇过脸不想看。
而她又听到窸窣声音。
她憋了?半晌后回头,见?江鹭拿着一张帕子,俯脸为那小孩擦脸。
郎君眼蒙白布,手如玉石,耐心地擦拭那小孩。他又轻轻淡淡地说了?几?句话,语气不强烈也不过柔,却渐渐把?那哭起来像哨子一样难听的?小孩,哄得不哭了?。
姜循嫉妒地瞪着小孩:他都没为她擦过。
江鹭擦了?半晌,抬头无奈:“你便?一直看着,不来帮一帮我吗?”
姜循抱着手臂,一步也没挪动:“我不喜欢小孩,尤其不喜欢爱哭的?小孩。你什么时候把?他弄走,我再过去。”
那小孩听到姜循的?话,更是害怕,紧紧扒着江鹭的?袖子不放开。他仰头看这十分好看的?大哥哥,不理解这么好看的?人身边,为什么有一个那样凶悍的?姐姐。
江鹭则借着话题,和姜循闲聊:“昔日我倒未曾发现你不喜欢小孩。是这几?年才变了?吗?”
姜循微笑:“不,从来没变。昔日我是阿宁,自然要在你面前百般伪装。为了?讨你喜欢,我当然做出对谁都充满怜爱的?模样。实则我最讨厌见?那些年轻小娘子,那些围着你的?小孩。
“前者,我讨厌她们看你的?爱慕眼神;后者,我讨厌他们借着年幼抢占你。”
她不掩饰自己?的?恶劣,在此屋舍中暴露出自己?的?真?实面容。她一目不眨地看着江鹭,看他是否会被她的?真?面目吓到,是否生出厌色。
江鹭为小孩擦脸的?手都停了?一下,才继续。
姜循心中生燥,道:“说话。”
江鹭:“没什么好说的?。”
姜循:“被我的?恶意震惊得无话可说?”
江鹭:“我是对自己?的?蠢无话可说——我以前总以为,少时我们在一起,你很开心,那是我记忆中非常好的?时光。而今我才渐渐发现,锦袍下满是疮痍,布满蛛网。
“原来开心的?只有我。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直受到伤害……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可恨。”
他语气平平,声调低凉,甚至带着一份沙哑微哽。被他擦脸的?小孩听不太懂,姜循却许久说不出话。
她想说不是那样的?。
她并?非厌恶,她没有百般受屈,她还是很喜欢……姜循说不出来。
倒是江鹭转移话题:“你为什么不喜欢小孩呢?你讨厌的?是什么?”
他蒙着白布,又有月光投入落在他身上。他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绯红比寻常更明显,低语:“……我好避开。”
姜循没听懂:“什么?”
江鹭含糊掩饰:“问?你为何讨厌小孩。”
姜循偏头托腮,自己?兀自想半天?。她从未想过这种问?题,江鹭乍然询问?,她要探究自己?的?内心许久。她隔了?很久,才自言自语:“因为不喜欢软弱的?、麻烦的?、无法照顾自己?、对什么事都无能为力的?小东西吧。”
她说的?浑噩,江鹭却敏锐,迟疑:“你莫非……指的?是你幼时?我听说,是姜太傅收养了?你,你在去姜家前,是个孤儿。”
姜循靠着墙,落落看着那丛照在江鹭身上的?月光。
她从来不愿认输,可她不说话,便?已经是默认。她厌恶幼时无能为力的?自己?,厌恶幼时只能靠他人施舍的?小孩。
流落街头,居无定?所,吃不饱穿不暖,每日饥肠辘辘,却对一切都充满了?欲望。渴望吃饱穿暖,渴望父母朋友家人亲情。谁向她伸手,她都会跟着走。然后便?一次次被骗,被抛弃。
小孩是这世上最无能的?了?。
遇事除了?哭,毫无办法。必是因为太无能了?,叶白才没有如约到城隍庙找到她吧。
必是因为幼时的?她是一个十分麻烦的?存在,叶白才失约。
眼下,那小孩在江鹭的?照顾下,已经不哭了?,脸也擦干净了?。他白玉一般,一双眼睛黑葡萄般闪啊闪。小孩还在装可爱,奶声奶气地告诉江鹭,说他爹娘请他们一起去用?饭。
不讨人喜欢,事事看人脸色……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的?讨厌。
姜循找麻烦道:“我都说我不喜欢小孩了?,你为什么还在照顾那小孩?你不应该和我站在一起,一起声讨吗?”
江鹭:“可我喜欢。”
他在姜循发怒前,慢悠悠:“我喜欢幼时的?你。”
所以他也会照顾同样软弱的?小孩。
姜循心一跳,却说:“你都没见?过幼时的?我,说什么喜欢?”
江鹭微侧头,朝着她。他眼上有一圈布,看不清神色。但姜循想,他此时应当是眼中带点儿笑。那样宁静清澈的?眼睛,会浸着闪烁的?春波:
“虽然没见?过,但我觉得我必然喜欢。我甚至觉得我可以照顾那时的?你,你觉得呢?”
姜循淡漠:“我是天?下最狡猾的?小孩。”
江鹭淡然:“我是天?下最好的?猎手。”
姜循噗嗤笑:“你真?是大言不惭。”
姜循捂住自己?心脏,心跳得时快时慢。
她不知江鹭俯下身在那小孩耳边说了?什么,就见?那小孩怯怯朝她转过来,不敢看她的?眼睛:“姐姐,对不起。我爹娘请你们吃饭。”
姜循和江鹭出屋。
小孩抓着江鹭的?衣摆,跟在他们身后。
穿过门帘时,一片黑光罩下。姜循在短暂的?黑暗中,寻到一丝勇气,极快的?:“你真?的?喜欢吗?”
她说得这样模糊,他却好像一下子就听懂了?。
江鹭低声而坚定?:“我喜欢幼时的?你。”
他说完便?脸红,整个人窘得僵硬。他说完,便?感觉一只微凉微软的?手伸来,抓住了?他袖子。
虽然他眼蒙白布,却武功尚在,行动不需他人搀扶。到此时,姜循才来扶他。她侧头踮脚,在他耳边轻声:“那我也喜欢现在的?你。”
在一团黑暗中,他为小娘子的?耳边轻语而失魂落魄,心神难守。
二?人在夫妇家中用?了?膳,并?没有问?起这家家中遭灾的?缘故。
姜循心情已经平和下来,既不冷嘲热讽,也不设下陷阱诱人上勾。这家人倒是觉得她态度捉摸不定?,江鹭却见?她内心柔软,在桌下,他轻轻伸手,握了?握她的?手。
姜循便?忍俊不禁:瞧他都脸红成什么样了?,还来宽慰她。
她眼不盲耳不聋,仅仅是心情不好,有什么值得宽慰的??
姜循便?殷勤为他夹菜:“郎君,你多吃一些。”
这家妇人插话:“两位金童玉女,恩爱得让人羡慕。”
姜循打蛇随棍上,当即挽住江鹭的?手臂:“对,我夫君和我上山游玩,疼我疼得紧。可惜现在瞎了?,得我照顾他。不知这山上的?赏萤处到底在哪里??”
在夫妇眼中,此女无才无貌,且脾性阴晴不定?,不如那郎君端正。可不知为何,此时这面孔黑黝黝的?小娘子冲他们笑,眼波微扬,睫毛如扇,在某一瞬间,他们竟鬼使?神差觉得此女好看。
……见?鬼了?。
夫妇连忙别过脸,仓促回答姜循的?问?题。他们一直忐忑这小郎君眼瞎的?问?题,但是直到那二?人告别,那事也没再提起,更让他们坐立不安。
按照那家人的?介绍,赏萤处在后山,他们要再绕一段路。
姜循听还要走,便?兴致缺缺:他眼睛都看不见?了?,赏什么?没趣儿。
江鹭道:“我眼睛看不见?,耳朵却能听到。我能‘看’到的?,未必比你少。”
姜循:“开什么玩笑?我便?不信你只剩下耳朵,会比我这个健全人赏的?多。”
江鹭淡淡:“你对习武没兴趣,自然不知道我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姜循眼波微转:“那又如何?你也不知我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她说完,便?觉得自己?输了?一筹——人家耳聪目明,五感强大,人家看到的?世界分明比自己?清晰。自己?拿自己?的?弱点比什么?
姜循立刻:“那我们一会儿便?比一比。各自描述自己?‘看’到的?,看谁的?更准确。”
江鹭挑眉:“你这都要比?”
姜循:“那你比不比?”
他沉吟一二?,和她击掌而应:“比便?比。”
姜循斗志昂扬:“走!”
江鹭跟随上她。
其实他对赏萤没什么兴趣,但是姜循今夜目的?在此,他岂能搅了?她的?兴致?他知道她好战好胜,便?设法和她赌上一赌,如此,姜循便?非要看那萤火了?。
……她真?是可爱,并?没有他心中提防的?那样难懂。
在重重伪装之?下的?姜循,和昔日的?阿宁一样可爱,或许比阿宁更可爱。江鹭说不出,他要跟随她,走入她的?天?地,见?她所见?,想她所想。
若有可能,他想给她想要的?一切。
……只要她不再骗他了?。
二?人在后山山径上行走。
姜循起初耐着性子扶他,后来发现他行动自如。脚下有石子,他没有绊到,反而把?她绊了?一下,还要他伸手来扶她。
江鹭低笑:“看不见?的?到底是谁?这就是姜娘子眼中的?世界吗?”
姜循盯着他低垂的?面容,婉婉而笑:“我见?美色而痴迷,人之?常情。不当心罢了?,这有什么?”
他被撩得无奈,面上笑意收敛,唇角却仍微扬。
蒙眼白布拂过他脸颊,与发丝、乌发缠到一处。这冰雪一样的?郎君确实让姜循看得心荡,她目光越过他肩,看到了?他身后草丛中闪烁的?萤火虫。
在江鹭看不到的?世界中,姜循眼睛瞬被点亮。
她推开他的?手,朝山径草丛奔去:“你走的?很稳妥,完全不需要我扶。我在前面为你引路吧。”
她和他交握的?手一触即走,他伸手欲捕,她已如一尾滑溜的?鱼般,从他身畔溜走了?。
江鹭心中一瞬间空荡荡。
心房中那漏了?光的?窗纸扑棱,四面风涌,朝他吞噬而来。空洞渗血的?地方提醒着他,他不是姜循记忆中纯洁无瑕的?美少年。他心有瑕疵,鳞伤正在一点点布满周身,试图吞没他。
江鹭强忍住那片刻恍神,重新定?住心神,摆出与平日一样温静淡泊的?模样,追随姜循的?脚步。
姜循立在山道间,提着一盏灯,将四周草丛中的?萤火朝她吸引而来。
黑夜阒寂,万般光华点点如星,萤黄一片,朝姜循飞舞而去。山道风起,涌如潮落。姜循立在万盏华光中,被无数萤火包围。
她一手提灯,一手去捕捉那些虫子。
翅膀发着光的?小虫落到她指尖,在她屏息凑近时,又受惊振翅飞起,重光窜过她眼睛。
姜循仰起脸,看到自己?衣袂间都停留着这些荧光。
她禁不住扭头,朝山道另一头呼唤:“阿鹭,看我——”
江鹭朝她“望”来。
姜循被萤火包围,星光闪耀;江鹭雪衣轻袍,立凡尘之?外。
江鹭站在一片晦暗中。隔着白布,隐隐有荧光交映,他可以看到很模糊的?光影。
他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风声裹挟无数翅膀,对他过敏的?耳力也是一种折磨。他越是听,越是心乱;越是跟着那种挥舞翅膀的?节奏,越是心跳加速。
模糊的?光影,让江鹭想到的?不是萤火飞舞,而是火。漫天?无尽的?大火,焚烧所有秘密的?大火。
过快的?心跳与模糊的?火光,又将江鹭拉回凉城。
他从城外飞奔回城,他在黎明光中看到漫天?大火。城门半开,百姓们张皇出逃。他逆着人流朝里?面奔,街衢上全是血泊和尸体。有无辜百姓的?,有两国军人的?。
他们死在血泊中,胸腹插剑,双目大睁。似乎在死去的?一瞬间,他们知道了?什么真?相。可他们已经无能为力,只能流下血泪,茫然等待。
江鹭回去的?太晚了?。
他呼喊故人名字,没有一人回应他。他在烟雾中穿梭,跌撞倒在段老将军的?尸体前,怔怔看着大火焚烧一切。
战鼓喧天?,震耳欲聋。无声嘶吼和求救声此起彼伏,江鹭心痛欲碎。
为什么明明失了?火,却还是动了?兵戈?为什么说是不小心失火,凉城的?将士和阿鲁国进城的?将士身上却都有伤,都带了?血?他们的?尸首上插着对方的?武器,他们死于对方的?兵刃下。
朝堂因此震怒,笃定?是程段二?家诱了?阿鲁国国王深入,想杀敌却自食其果,还害得双方交恶。
江鹭不信。
血珠不坠他身,渗他于心。
他颤抖地收绷齿关,面上浮现一重阴鸷肃杀之?色。他袖中手指筋骨分明,手指又在发抖弹敲,杀意自心间升腾,盘旋吞噬他。
他在自己?的?幻象中目送火中故人,忽而,火舌从他眼前消去,烟雾弥散,遥遥的?,有女子婉婉的?歌声响起。歌声带着南音,娇柔甜腻,婉约含情——
“行不得也哥哥,只得行也哥哥。
可行不行那哥哥,不可行不行那哥哥。
可行行那哥哥,不可行行那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行不得也,江鹭。
归来、归来——
婉转歌声自山径下传来,姜循哼唱间,还在笑:“我跟阿娅学的?,怪模怪样的?小曲,阿娅说她跟南边来的?歌女学的?。你以前听过吗?
“我唱的?应当还好吧?阿鹭,我还在给你跳舞呢。你的?世界,真?的?‘看见?’了?吗?”
被萤火虫包围的?姜循立在山道上,见?江鹭静了?好一会儿,忽然迈步朝她走来。
萤火主动飞上他衣角,人如魅影,神清骨秀。
淡淡的?寒雾和萤火一同裹着他。黑与光有一道互相吞噬的?交界线,江鹭衣衫整洁而博带飞扬,他跨过那条生与死分界的?线,从暗处走到明亮处。他素面玉容,宛如一个被光推着走的?水上神君。
在姜循的?恍惚中,江鹭走到她面前。
他垂着脸,鼻梁高挺唇瓣粉红,喉结如玉骨,衣容染华光。他分明眼蒙白布,姜循却觉得他在看自己?,且她被看得面红心跳,几?乎有些撑不住。
江鹭将她拉扯入了?怀中,她手中灯笼哐当落地。
姜循:“你为我的?舞姿倾倒吗?”
江鹭:“我为你而倾倒。”
姜循狡黠仰脸:“你被骗到了?。我根本没有跳……唔。”
她被他捧住脸颊,被他气息笼罩。他喑哑的?话消失于二?人的?唇齿间,呢喃缱绻:“我真?的?看到了?。”
萤火流飞,光华幽烁,包裹着山径上二?人。
黑暗中,敌人穿着夜行衣,悄然潜伏而来。

山道间?气氛正好时,江鹭忽而将姜循朝后一推。
他力道过重,山坡又?朝下,姜循趔趄后退,一下子摔坐在地。她愕然间抬头?,见江鹭拧腰抽身,直攻向他身后的一团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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