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循—— by伊人睽睽
伊人睽睽  发于:2024年0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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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雷滚动。
赵铭和在书阁中坐立不安,他听?到?脚步声,匆匆开?门?,见是他派去杜家的卫士来回话了。
那卫士脸色不好:“杜家不肯。”
赵铭和微震:“你说什?么?”
卫士:“那杜家小娘子十分厉害,她?说——”
两刻前,赵公派去杜家的卫士焦急等话,然而杜家迟迟不派人出门?。在卫士等得不耐烦时,议事堂门?推开?,衣白如雪的杜嫣容走出堂门?。
雨丝如蒸,杜嫣容衣裙皆湿,容却洁净:“江世子在行?善事,千万人性命系此一人。我纵不与世子同行?,亦不能断世子前路。你回去告诉赵公,想让杜家派人阻拦世子,绝无可?能。”
一把太师椅搬到?堂前,杜嫣容坐于雨中。卫士看到?,那大?堂中密密麻麻的杜家人,或站或立,或神色惊惶或满目哀意,却并无一人逃出。
杜嫣容静坐椅间,望着天地大?雨,铿锵决然:“我全家一百三十口?人,引颈待戮!”
外城草棚下卫士和流民的冲突中,姜循被玲珑抓着手臂躲在后方。玲珑紧张得快晕过去,姜循忽指一人:“你看那人。”
玲珑哪里看得下去,姜循撇开?玲珑,装作慌不择道的模样?,无头?苍蝇一般被挤入了流民和卫士的打斗中。玲珑快被姜循吓晕,跟着跑来,却被人群相隔,追不上姜循。
玲珑颤声:“救命、救命——”
草棚后的仓库旁,有一株千年古树。树高叶密,叶落声摇如雨飞,有一少女躲在树上。当姜循冲入流民中,当玲珑呼救,那少女站了起?来,凝望向这个方向。
少女想跳入此局时,见人群中生了变化——
在声音最大?的魁梧汉子旁,姜循停下了步伐。姜循侧头?看这个振臂高呼“杀了坏女人”的汉子,微微扬目。汉子无意中发现姜循,瞳眸瞠起?。
乱哄哄中,姜循朝他一笑。一道寒光闪过,姜循忽然拔出匕首,抵在了他脖颈上。
姜循不光拔出匕首,力道还狠,出手间,匕首就划破汉子粗糙厚肉。若非汉子惊惶之下歪头?躲了一下,那匕首就要割破汉子的脉搏。
鲜血汩汩而流,汉子一声惨叫。
众目睽睽,周围静下,姜循抵着这汉子,一步步朝前走,轻语:“是你在人群中煽风点火,引出众怒?”
她?如滴水入海,整片海水沸腾,滚滚之间时动时静,随着她?这滴水而游动。汉子的粗服被血浸湿,惶然地望着姜循那渗着毒汁一样?的眼睛。
擒贼擒王。姜循步步踩在人心:“谁指使?的你,谁给的你好处,谁让你领人作乱?”
周围有流民怯声:“我们是自愿……”
姜循:“以下犯上,位同谋反,株连九族。还有谁敢说一声自愿?”
汉子后知?后觉来推姜循,姜循匕首稳稳地刺在汉子颈部,越来越深。汉子大?吼一声来掐她?脖领,姜循面容苍白,手却不松。众人投鼠忌器,见她?用?力得牙关发颤,呼吸困难却一字一句:“我……我今日在此杀人,也在大?魏律法许可?之下。”
汉子轰然倒地,血迹溅上她?睫毛。嫣红血滴落腮,美人持匕立在人群中,她?低头?看自己掌上的血,似兴奋似满意。
沃野弥望,笼罩着死一般的低靡和慌张。如此恶女,疯且美艳。
马蹄声奔来:“皇城司捉拿要犯贺明,闲人勿扰——”
姜循仓惶抬眸,看向那为首的白袍小将,江鹭。

有一瞬间,姜循不敢相信是江鹭来了——
怎么回事?叶白和她不是商量好了吗?叶白不?是?告诉她?,江鹭一直在查“神仙醉”,江鹭那里?有关于“神仙醉”的很多证据?
江鹭此时应该去东宫威胁太子。退一万步,江鹭已和太子谈成交易,此时?拿着旨意来叫停这场荒唐事的人,也应该是?东宫,而不是江鹭啊。
事情?和她?预料的有了?出入。
脸颊染血的持匕美人,怔看?着江鹭。江鹭眼神猛变:“当心?——”
马匹未停,他从马上一跃而下,朝姜循的方向掠来。但他仍晚了?一步,人群包围着姜循,那些保护姜循的卫士因震惊而反应不?过来,眼睁睁看?着流民中钻出一个小孩。小孩手?里?握着一个棱角锋利的石子,高高砸向姜循。
小孩恶毒尖锐:“坏女人!”
石子砸到姜循脸上,姜循趔趄退两步,过嫩的肌肤瞬间被石子划出一道血痕。她?茫然地捂住半张脸,看?得江鹭心?急如焚、目中瞬红。
小孩还要砸石子,卫士们终于反应了?过来,把小孩提了?起?来。
孩子父母尖叫:“不?要杀我儿子,我儿子只是?不?懂事……”
玲珑在此时?终于挤进了?人群,她?甫一看?到姜循被人用石子砸,当即奔来拿帕子捂自家娘子的脸,再也忍不?住气怒:“你们这帮混蛋,你们这群刁民。你们知?不?知?道保护你们的是?谁,知?不?知?道谁为善谁为恶?你们被人当棋子利用还觉得自己满腹委屈,朝真正护你们的人投石子,我家娘子就不?该帮你们……”
这话说得那些流民委屈、迷惘又愤怒。
尤其是?,姜循被砸时?,捂着脸,幽黑冷泠的瞳眸紧紧盯着那被卫士扣下的小孩。小孩父母想挤过去,卫士也不?放行。
姜循的眼神幽邃森然,让小孩一个激灵,想到了?鬼故事中吃人的女妖怪。小孩哇地一声,姜循:“捂住他嘴。”
吵闹的哭声根本没响起?来,江鹭终于压抑好情?绪,大踏步朝这边走来。
江鹭逼着自己目光离开姜循,望向那站在所有人后方的贺明:“拿下他——”
所有人措手?不?及。
雨声哗哗声震如潮,皇城司卫士纷纷下马,一部分人围住这片地,一部分人听长官令,直接来拿贺明。贺明身边有卫士保护,皇城司的人刚在城门前经历一场恶战,身上热血尚未冷下,当即拔刀。
玲珑看?到皇城司的人拔刀,当机立断,抓住姜循的手?臂,朝着角落躲。玲珑抓的力道很重,生怕姜循再次挣脱,再去闹出什么事。
其实她?不?必担忧。
因为姜循正和所有人一样,困惑地看?着江鹭。
流民中也传来窃窃私语声。
刚刚死了?一人,那汉子尸骨未寒,流民们见到再次有人拔刀,不?禁心?生惧意。牵头闹事者死了?,人人见到官府真的会杀人,便不?敢强出此头。
贺明直到自己真的被皇城司的卫士扣住,才?意识到局面转坏。
贺明被两个卫士扣压,他仍昂起?头颅,威武不?屈:“小世子这是?做什么?”
江鹭身如松石,声如清玉:“这里?没有南康小世子,来缉拿你的,是?提点皇城司。皇城司专事君命,不?受东西二府辖制。”
贺明面色变来变去。
贺明努力挣扎,站得端正:“以何罪拿我?”
江鹭:“你草菅人命,难道不?够?”
一声之下,众声哗然。
拉着自家娘子安全地躲在角落里?的玲珑茫然:“小世子这是?做什么?他不?知?道贺明是?太子的人吗,他不?知?道这会得罪太子吗?”
姜循:“嘘。”
姜循轻声:“我也看?不?明白,再看?看?。”
姜循用帕子捂着半张脸,用最潦草的手?法止着脸上血。她?睫毛沾血又染尘,她?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江鹭。
正如这里?所有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江鹭和贺明的对峙——
贺明仗着自己身后有太子,不?相信这世上真的会有人敢与太子为敌。权势之威何其大,贺明领教过不?止一次,凭什么江鹭不?怕?
贺明镇定道:“我不?知?道世子在说什么。”
江鹭走向他:“那么,‘神仙醉’,你应当听过吧?”
贺明脸上肌肉微扭。
贺明嘲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城司纵要抓人,也有王法在上。世子可有官家口谕,有官家圣旨?没有这些,你仗着官家宠信便如野狗般四处乱吠,败官家名声,我回头就要参你一本,参南康王府一本!”
江鹭:“你尽管参。”
江鹭从怀中,取出一本账簿。这账簿有些潮,又跟着江鹭历了?一场恶战,难免生皱。然而这本账簿何其眼熟,电光划亮一方天宇,寒光打在江鹭面上、手?上。
所有人都?看?着江鹭手?中的账簿。
江鹭:“关乎‘神仙醉’的制药记录,就在这里?。程大夫如今在我府中,他亦是?人证。你还有什么话说?”
贺明愤怒地盯着江鹭,明白了?所有:原来追查药田、让自己慌不?择道的人,就是?江鹭。
贺明:“我为太子办事,为太子赈灾,你敢拿我?”
江鹭:“你纵是?为天皇老子办事,我今日也拿你!”
贺明:“你无手?谕。”
江鹭:“我先斩后奏。”
贺明:“御史定要参你!”
江鹭:“我无谓被参。”
贺明:“你一为南康小世子,二为提点皇城司,不?管哪一个身份,你都?无权越过中书、越过开封府、越过大理寺,来审我。我是?否有罪,当由朝廷定夺,而不?是?你来定——”
江鹭:“轮不?到我来定,今日你遇到的人也是?我。后续诸事繁琐那也是?事后的事,此时?贺郎君无法自辩,便是?害死五十二人的罪人。这里?众目睽睽,你又说得出你是?无辜的吗?”
流民交谈声更?多——
“什么五十二人?”
“说的是?我们吗?”
“我……”
流民中,最早死了?父亲的那家人,姐姐领着几个弟妹站在人后。他们本跟着来领粮食,饥肠辘辘饿了?半天。但是?姜娘子之前帮过他们,他们没有跟着流民闹事。此时?他们听到来自都?城的大人物说什么“五十二人”,才?迟钝地抬起?头。
江鹭声音压过了?沉闷的雨声:“这些日子死去的流民,外人道是?饿死,累死,吓死……各种荒唐的死法,背后原因,难道贺郎君不?知?道?难道贺郎君用‘神仙醉’掺杂粮食的时?候,不?知?道‘神仙醉’的功效吗?”
贺明怔怔看?着江鹭。
流民们迷惘地看?着江鹭。
贺明咬牙坚持:“我不?知?情?。”
江鹭一声笑,直接抬手?下令:“去粮库开粮。”
江鹭目光紧盯着贺明:“煮一锅热粥,喂给咱们这位贺郎君。让贺郎君亲自尝尝‘神仙醉’的滋味,让贺郎君自己看?看?自己送出去的都?是?什么粮。”
到此,贺明终于色变。
人群后的角落,玲珑喃声:“他私开公审。”
跟着姜循,玲珑学到了?不?少朝堂事务的常识。她?知?道江鹭这审案,绝不?是?皇城司职务。正如贺明所说,皇城司拿着圣谕,可以把贺明押入大牢,却无权公审贺明——还是?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
这是?公审私用。
这是?越俎代庖。
这是?……要在这里?定死贺明的罪,要用天下悠悠之口来逼朝堂认输,要朝堂正视贺明之恶,要暮逊无法保住贺明。
暮逊一向喜欢披着一层“为天下子民”的皮,在权势争斗中获得民心?。而江鹭便用暮逊惯用的招术,来反逼暮逊。
暮逊若保贺明,太子便要承认自己知?道“神仙醉”,太子名望受损;暮逊不?保贺明,贺明便要为“神仙醉”担责,太子纵是?做出不?知?情?之状,也一样伤筋动?骨。
江鹭要剥开太子那一层兽皮,让他狰狞伪善的面目在世人面前暴露。
玲珑:“可是?赈灾是?贺郎君和娘子你一起?做的。娘子和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娘子你……”
姜循依然:“嘘。”
玲珑:“娘子看?得懂此局?”
姜循看?不?懂,但是?:“我想看?下去。”
她?的眼中映着江鹭背影。
从她?和玲珑所站的角落,她?只能?看?清江鹭的衣角。江鹭所为和她?计划完全不?同,甚至会牵制到她?,可她?依然为此而目光灼灼——
雨连千里?。
他身上有光,像雪色濛濛。那动?人的神韵,集天地间的秀雅高邈于一身。
贺明跪在地上,旁边的大锅熄了?大半日,此时?汩汩煮起?了?热粥。
人声私语和江鹭的神色,皆让贺明额上渗汗,手?指发抖。
眼看?那热粥要熬好,贺明终是?扛不?住:“神仙醉不?是?毒,不?是?害人的。粮食中掺那么一点,只要不?服用过量,就不?会死人。因为有了?神仙醉,饱腹感会远超普通稻米,百姓还会觉得香甜。
“世子你是?站在浮屠塔雪尖上的人,你不?知?道民生艰难。只要有粮可吃,只有不?影响日常生计,掺一点‘神仙醉’是?没关系的。若是?一点不?掺,就算我家缠万贯,我也抗不?过这十日赈灾……”
他仍有分寸,不?肯攀咬太子,他不?断为自己辩解:“怪只怪有人不?知?节制,有人生了?贪婪。我发粮时?一直说,每人一碗,不?可多食。可是?偏偏有人偷奸耍滑……他们的贪欲害了?自己,和我有什么关系?”
人群中有人尖叫:“你胡说!”
有人要义愤填膺地冲出来,被卫士阻拦。但没关系,站在他们身前的江鹭,代他们说出了?心?声:
“贺明我问你,父母怜爱子女,把自己的粥让给子女,叫贪婪吗?子女舍不?得父母之苦,说自己人卑胃小,把米粥让出去,叫贪婪吗?夫妻谦让是?贪婪,好友护助是?贪婪?是?不?是?你眼中的百姓皆愚民,愚民不?堪教化,你救他们,又瞧不?起?他们?”
脸色蜡黄、饥肠辘辘的流民们如木偶般,一半站在草棚下,一半在草棚外淋雨。
有人发痴,有人抹泪。有人开始明白什么,有人始终浑噩不?解。
这么大的雨。
他们听到世子声音铿锵忍怒,如金玉相撞:“那私下在黑市中交易的‘神仙醉’粮食是?什么?你日日在药田上操的那些心?是?什么?
“你说你掺杂‘神仙醉’,是?为了?救更?多的人。不?,你不?是?为了?救更?多的人,你是?为了?你的荣华富贵,为了?你好不?容易得到的官位,为了?你的名利前程!”
贺明仰头戾笑:“谁不?为名利前程奔波?谁全然无私全然付出?那是?虚假的圣人,那是?人间的傻子——”
江鹭亲手?端过一碗粥,走到贺明面前,扣住贺明的下巴,俯身将?这碗粥喂入他嘴里?。
江鹭侧过脸看?向身后的流民,半怒半怜:“你们亲眼看?看?,看?‘神仙醉’到底是?什么效果。”
“神仙醉”发作得何其快。
贺明知?道此药功效,拼命挣扎。没有人帮他,江鹭卸了?他的下巴,直接将?一碗热粥灌入。那热粥滚烫,烧人口舌,贺明痛得发抖。可是?渐渐的,贺明不?抖了?,他囫囵吞着这碗粥,像品着什么人间至味。
一碗粥下肚,江鹭半只袖子被粥水打湿。他朝后退开,看?到贺明睁开了?眼。
这个文秀的出自商户的年轻郎君,茫然地看?着在场所有人:“你们是?……?”
此场数百人,上千人,无一人发声。
死一样的沉静笼着这里?。
贺明沉浸在美好的幻象中,彬彬有礼地撩袍起?身行礼,斟酌华丽词句向江鹭问候。他又看?到人群后角落里?的姜循,目光微微发亮,露出笑容:“这位小娘子……”
江鹭轻声:“再喂一碗。”
贺明被放倒在地,被迫吃第二碗粥。他更?加混沌,不?知?今夕何夕,嘴里?念念有词,说要去读书,要参加科考,要成为贺家的栋梁。
江鹭哑声:“再喂。”
第三?碗下肚,贺明神智开始不?清,说些什么好饿,还想吃。
江鹭厉道:“再喂!”
第四碗下肚,已不?需要江鹭强迫这位郎君吃粥。这位郎君贪婪地奔到那冒着烟火的大锅前,自己主动?舀粥。想他平时?文质彬彬高高在上,他此时?贪如饕餮,看?着那普通至极的粥,眼神如看?着人间美味。
此场景荒唐而吓人,在场诸人无一人说得出话。
他们全都?仰望着江鹭,看?着世子苍白的脸、微茫的眼眸。世子衣袂半湿,立在这草棚中,垂着脸看?向他们。
他如神祇,他们如草叶无根。草叶被一阵风便能?吹散,风一停,万物息声,天地空旷浩大,却什么也不?会为他们留驻。可他们不?卑贱,他们背井离乡只为求生,他们是?被神看?到的芸芸众生。
流民们或羞愧,或无言,或捂嘴大哭,一个个扑通跪地,悲怆难言:“世子救命——”
马蹄声在雨中清晰传来:“圣旨到——”
江鹭抬头,看?向草棚外的雨丝。
一袭小将?落马携剑,跪于世子面前,朗声道:“官家口谕,着世子尚方宝剑,先斩后奏……”
城门前的战斗,在那袭捧着尚方宝剑的小将?从城门前疾驰过后,僵凝住了?。
张寂淋在雨中,衣袍湿漉,静静看?着对面卫士一个个面露空茫。
对面卫士喃喃自语:“结束了?……”
圣旨自宫中来。官家知?道一切了?,官家把尚方宝剑给了?江鹭……他们没必要打下去了?。
这世上的罪恶阻拦不?住,正如这世间的人心?所向,亦无法用暴力强力阻拦。
赵铭和怔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雨帘。
他必要报复杜家,可他断不?可能?像杜嫣容说的那样大开杀戒。
杜家赌他无法残暴行事,赌他在今日得不?到好的局面……这一切,在赵铭和得知?尚方宝剑离开皇宫时?,便尘埃落定。
外城的草棚间,江鹭接过这柄宝剑。
雨幕漫漫,千里?弥烟。
他握着这把剑,遥望向皇城内东宫的方向。
东宫中,暮逊静看?着跪在地上朝自己汇报事务进展的卫士。
暮逊比他们都?更?早知?道尚方宝剑离开皇宫。
暮逊就坐在这书阁中,看?着眼前这盘下得斑驳草草的棋局。黑白棋子在他的棋局上厮杀,棋盘纵横落子交错,后起?的白棋异军突起?,在半路中忽然露出野心?,朝黑子吞噬而来。
煌煌野火,煊赫燎原。
整盘棋局被烧得奉头鼠窜,丢盔卸甲,真是?难看?啊。
暮逊抬起?脸,透过那扇窗,目光穿越雨帘,似要穿过无数宫墙城楼,看?向那此时?应在外城耀武扬威、得意洋洋的江鹭。
这盘棋上的烟雾散了?。
所有的心?机恶意暴露,所有的城池都?掩了?痕迹。整盘棋局如残局烂摊,暮逊站在这一头,遥望着江鹭站在另一头。
二人隔着万千城池山水,不?死不?休。
城外草棚间的江鹭,在死静中,一点点推开剑鞘,让这把宝剑光华烂烂。那剑光中,似乎映着东宫太子沉郁的脸。
二人隔着这把剑对视——
在和叶白谈话后,江鹭出城捉人,吸引走东京诸方势力的注意。他做掩护,便没有人注意到,有一卫士得他命令,悄然入宫,将?此事禀报给了?官家。
江鹭确定老皇帝一定会给自己缉拿之权。
从老皇帝第一次见江鹭,江鹭便知?道,无论是?满朝文武还是?一个南康世子,都?是?皇帝在这盘错乱棋局上扔出的棋子、障碍。
欲行君道,先斩旧臣。
皇帝用赵铭和磨练暮逊,自然也会用江鹭磨练暮逊。最近赵铭和“养病”,太子在朝上过于风光。江鹭既有牵制太子之意,皇帝便会默许,扶持江鹭坐大,和太子对阵。
自古以来,主君与少君的关系一向如此扭曲,充满了?严父之爱和君主之厉。
无论江鹭多么恶心?这盘棋,他都?要执白子入局——
权势者越高,便离百姓越远。贪欲让人坐在云端,野心?让人蔑视众生。而必要有人,为那些被压得喘不?上气的百姓说句话。
风猎雨大,袍衫洌冽沾身,江鹭推开剑鞘,拔出宝剑。
天光骤亮,轰鸣雷声中,剑光落在江鹭的眉目间——“缉拿贺明!”
天光骤亮,轰鸣雷声中,有寥寥牛车在风雨中,艰难地踏上田垄间的小道。
为首的卫士站在最前方那装满粮食的牛车上,声音嘹亮沙哑,遥遥地朝此方叩拜:“娘子,我们接到粮食了?——”
流民落落地让开道,被挤在最角落的姜循,迎着风雨,朝外步出。青衣雪肤,脸颊渗血,无损贵女之艳。
江鹭站在草棚边角,侧头朝姜循看?去。
姜循没有看?他,没有看?在场所有人。她?凝望着走向此间的一辆辆牛车——
在发现贺明阴谋后,她?便悄悄派卫士去城外支援那些商人。贺明要和她?打赌,姜循口上说不?赌,但她?依然留在这里?,拖着贺明,拖延时?间。
拖的时?间越久,既可能?利贺明,也可能?利姜循。端看?双方手?段,端看?双方到底出了?多少暗棋。
姜循在棋局上押注一切,非生即死,非死则胜。这局棋,她?到底撑到了?最后。
姜循睥睨向那些流民。
流民一个个低下头,不?敢和姜循对视。他们先前那样对姜循,此时?才?知?姜循这些天在保护谁,又在为谁争取生存。哪怕姜循此时?用嘲弄傲然的眼神俯视他们,他们仍无话可说。
姜循慢条斯理:“我的粮食,本是?免费给你们。可你们不?识抬举,骂我‘恶毒’,那我便不?做善事,做做你们口中的恶女——
“我运来的粮食,依然可以日日供给你们,直到朝堂赈灾议程批下,朝堂官员来接管此事。但你们吃了?我的粮,全都?要画押签字,日后给我连利偿还。”
众人无言。
姜循听到人群中抽泣哭声,扭过头,看?到那个先前用石子打她?的小孩,终于被父母抱在了?怀里?。
姜循目如雪霜,指着那小孩:“而你,得不?到我发的粮食。”
她?眼尾带笑,面孔纤尘不?染。小孩被吓得嚎啕大哭,父母连忙轻哄。众人和孩子父母一道用复杂眼神看?着姜循——
姜娘子这是?何必?
那父母得到粮食,自然会分给小孩。这样的威胁除了?能?让小孩哭几声,又哪里?称得上威胁?
姜娘子真是?……
姜循走过他们,听到父母一家的道歉声,她?如同没听到一般,看?也不?看?。
草棚下缉拿犯人,贺明和他的卫士全被拿下,要带去皇城。
江鹭在忙碌此事,而姜循的那些卫士则帮忙卸粮,帮忙熬粥。这一次,流民们老老实实排队,不?远不?近看?戏的村民边说边叹,三?三?两两相携离开。
姜循撑了?一整日,滴水未进,此时?也要撑不?住了?。她?不?愿意在此看?那些方才?还打她?骂她?的流民嘴脸,便坐上马车,返回内城。
众人为姜娘子让道,对姜娘子小声道谢,可姜循并不?在乎他们谢不?谢。
靠在马车车壁上,姜循闭着眼,心?跳起?伏不?定,脑海中满是?方才?的江鹭——
他立在风雨前,指责贺明时?疾言厉色,望向流民时?目有隐痛。
在他眼中,人就是?人。不?是?畜生,不?是?工具,不?是?玩物。他站在那些百姓前,为他们挡去酸风苦雨,风刀霜剑,贪婪诋毁,恶意伤戮。
姜芜见过建康府中不?在军中只在民间的江鹭,姜循同样在昔日跟着江鹭走过一片片赡养寺,教养坊,看?他一次次朝百姓伸手?。
在南康王眼中,江鹭不?是?合心?意的世子。
在姜循和姜芜眼中,江鹭是?天下最好的小世子。
……虽然此次计划和姜循设想不?同,虽然江鹭也许给姜循惹了?些小麻烦,没有顾忌到姜循和太子的关系,姜循却依然出神,依然心?跳越来越快。
马车上,姜循闭着眼,听玲珑在旁忧心?絮叨他们的钱财,他们如何与太子周旋。
姜循脑海中勾勒出一道修影。他立在她?心?间的天地间,像一滴清泠泠的墨水,溅在人间浊画上。
玲珑:“太子会气疯了?。太子会保贺明吗?太子会质问娘子你吧。”
姜循脑海中的江鹭衣袂翩然,风雨不?催,英俊万分。
玲珑:“回头得找主人了?。主人那边许多学生,正好用笔刀压住贺明,让贺郎君翻不?起?浪。”
姜循心?跳越来越快,她?心?间小人朝那幻影伸出手?:他肩宽腰健,身材挺拔,侧脸回望。他身上有一重光,真好看?。
玲珑依然在絮絮叨叨。
姜循手?指发麻:好看?,想要。
玲珑不?停说话,姜循心?跳越来越快,指尖的酥麻顺着沸腾血液传遍全身:想要,就要得到。
姜循忽地睁开眼,将?玲珑吓了?一跳。
姜循不?许人跟,她?仓促在车上换了?一身衣,打散了?一半长发。她?没有耐心?收拾妥当,便跳下马车,迎着风雨,走了?回头路。
起?初是?走,然后是?提裙在雨中跑了?起?来。
她?避着人走,尽量不?让人看?到。好在风雨甚大,村民们刚看?了?一场热闹已经回家去回味,流民们安静地排着队,没人注意到她?折返。
姜循迫不?及待地飞奔在雨中,雨丝贴颊,唇瓣嫣红。风雨让她?视线模糊,她?看?不?清前路,但她?依然固执地看?向那草棚,看?向草棚下的郎君。
江鹭站在众人中,看?卫士们捆绑住犯人,理清“神仙醉”的数量。他忽然抬头,朝雨中望去。
漫漫烟雨,浩瀚如烟,有女舜华,玄色氅衣下白裙沉重贴身,又被风吹起?。
江鹭心?跳猛地加快。
他嘱咐一声,便在卫士们反应过来前,出了?草棚。世子武功高超,人一出草棚,没入雨中,便没了?踪迹。
姜循朝着草棚跑,在路过那堆粮食的粮仓时?,忽有手?伸来,搂她?腰捂她?嘴,将?她?拖入了?一片黑暗中。
背靠着那堆如草的一袋袋粮食,姜循喘着气,看?到抱自己的人,果然是?江鹭。
江鹭的心?跳何其快,捂着她?的手?又滚烫无比。他浓睫长如银鱼尾,勾出动?人弧度,流露出温柔怜惜的神色。
四目相对,江鹭缓缓放下手?,姜循颤声:“我知?道不?合时?宜,可我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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