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对手流露出玉石俱焚的意思,辛残书微微蹙眉。
他丝毫不能理解朝轻岫的做法?——这个小姑娘的状态比司徒元等人好上许多,在辛残书一定要?先干掉皇帝的情况下,她完全有机会抽身闪人。
剑风临身,辛残书不想将功力耗费在不必要?的地方,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身体已如纸页般轻轻飘起?,毫无重量般地向后?滑开半丈。
朝轻岫是直刺,辛残书是倒退,速度竟不比前者慢,然而朝轻岫轻功悟自天侯武库中的画卷,闪避腾挪间有奇效,辛残书一时间也不能彻底将人甩开。
辛残书看着对方断剑一直指着自己心口,衣袍微动,长袖飞起?,再次行?云流水般卷向朝轻岫的断剑。
这一回,辛残书的袖子准确搭住了朝轻岫的手腕。
辛残书看见朝轻岫的眼睛,也从对方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他倏忽停下。
并非是辛残书忽然心软——就在辛残书想要?运力卷碎朝轻岫的右腕时,他感?到背心要?害处传来一股澎湃浑厚莫之可当的内劲,那道劲力源源不绝,刹那间已经?侵入了他的心脉,往四肢百骸中流去。
朝轻岫神色始终不变,她正对辛残书,所以早就看见,自己动手时,司徒元已无声无息站到了辛残书的身后?,似轻实重地一掌按在对方后?心。。
这一掌聚集了司徒元残存所有功力,哪怕辛残书武功再高?一倍,也难以逃生?。
在心脉被震断的同时,辛残书衣袍鼓起?,身前身后?同时有雪片般的掌印连续飞出,以朝轻岫的身法?,竟然无法?及时避开对方这临死一击。
她横剑于身前,硬抗了一招后?,落花一般向后?飘飞,身形数次转折,口中则喷出一口鲜血。
朝轻岫跌跌撞撞地落下,感?觉喉头全是腥甜的血味,她匆匆取出随身药瓶,连着吞了三颗化滞丹,又紧急服了一颗从许鹤年那得来的不二斋秘药。
伤药入腹后?,朝轻岫内息运转,催发药性,不过片刻功夫,苍白的面颊上就重新?有了红晕。
前方司徒元轻轻咳嗽一声,支撑不住似地滑到在地。
朝轻岫赶紧奔到司徒元身前,取出一瓶化滞丹跟一瓶沉香丸,道:“前者疗伤,后?者解毒,司徒大人要?试一下吗?”
司徒元有气无力地点头:“多谢朝门主。”
他吞了两粒丹药,感?受了下药力后?又连着吞了四粒,接着才将药瓶抛给?了黄羊公?公?。
朝轻岫:“司徒大人觉得如何?”
司徒元沉吟片刻,道:“虽有些效果,却只能稍微压制住一二分而已。”
黄羊公?公?吞下药,闭目片刻,也点了点头,算是赞同司徒元的话。
其实朝轻岫给?的疗伤药效果极好,解毒药的品质同样不错,只是不大对症,司徒元说能压制住一二分,还是因为他功力精纯,能更好地发挥药效,换作黄羊公?公?,就只能压制住不到一分。
敌人虎视眈眈,皇帝身边的高?手却全体失去战力,纵然司徒元见过无数风浪,也深觉眼下情势危急。
司徒元问朝轻岫:“外头情形如何?”
朝轻岫:“我来的时候外头已经?很混乱,禁军们不知为何竟自己打起?来了,船上的很多侍卫出现了中毒的迹象,方才我看到有人闯进官家这里,担心来者不善,就跟过来看一眼。”又道,“二位若要?调息,我就在此护法?。”又走过去,将皇帝扶起?来,坐到椅子上。
黄羊公?公?向朝轻岫点了下头,算作道谢,接着立刻闭目入定,司徒元却不急,又问了几句:“朝门主好似身上无碍,不知你上船后?,都做了什么事??”
朝轻岫:“我认识的人少,也懒怠玩闹,就找了个清静地方钓鱼。”
司徒元:“期间姑娘未曾饮水用?饭?”
朝轻岫:“定康的菜式我还不大习惯,也就不曾用?饭。”
司徒元闭上眼,叹了口气:“那样多的人全部中招,恐怕是食水被人做了手脚。”
定康建城的时间太久,住的人又多,长此以往,城中水井难免会出现“水皆卤咸”的现象,今日?龙船上所用?清水都是从别苑运来的泉水,专供船上之人使?用?,若想偷偷做些什么,也很方便。
朝轻岫分析:“也许不止是水。面粉、米饭、瓜果中,或许都有问题。”
皇帝终于恢复了点精神,颤巍巍道:“司徒卿家,你可还好?”
司徒元摇头:“陛下,臣情况不大好,今日?臣中的毒很有北臷的风格,一时半刻无法?彻底祛除。”
皇帝面色愈发难看,又瞧向朝轻岫。
朝轻岫态度也很干脆:“我可以在此守护,但在下对定康情况不清楚,后?续有何安排,还需官家跟两位大人拿个主意。”
司徒元微微沉吟。
朝轻岫目光扫到皇帝身上,随后?眉毛微扬,走过去欠了下身,先告罪:“草民冒犯。”然后?伸出三指,搭在天子的脉搏上,片刻后?做出判断,“陛下也没有中毒。”
皇帝:“……”
他只觉浑身晕眩无力,甚至有些头疼,原来竟还没有中毒吗?
黄羊公?公?闻言,目光忽然一闪。
皇帝虚弱道:“上船以来,朕饮过水,也吃过饭。”
司徒元闻言,面上同样流露出一抹沉思之色,片刻后?道:“老臣记得,陛下身上一直带着辟尘犀。”
朝轻岫一拍掌,面露恍然之色:“是了,辟尘犀是解毒佳物,怪不得陛下一直无事?。”又道,“草民知道一个方子,若是有人中毒,就将辟尘犀在水中浸泡一刻,再让中毒者将水服下,或许能好些。”
这个方子黄羊公?公?与司徒元都知道,只是皇帝珍惜宝物,等闲不愿将辟尘犀分给?旁人使?用?。
皇帝确实深觉不舍,然而朝轻岫已经?将话说出口,要?是拒绝,难免让臣下心寒,而且现在情况危急,也容不得自己继续迟疑——他现在已经?能听到外头的喊打喊杀声。
事?已至此,皇帝还希望司徒元继续保护自己的安全,也不希望表现得太无情,让朝轻岫生?出走人的念头,最终还是点了下头:“就依卿家所言。”
寝室内有清水,朝轻岫用?银针试了一下,辨别许久,还是没法?确定安全,干脆另辟蹊径,从花瓶里倒了点水出来,然后?才将皇帝给?的辟尘犀浸泡在瓮中。
辟尘犀属于消耗品,消减剧毒的同时,自身的质量也会减少,通常来说,佩戴辟尘犀的人极难中毒,但中毒后?仅仅再行?佩戴辟尘犀却是无用?的,必须口服粉末才可。
朝轻岫观察了一下,觉得皇帝手上的这一块辟尘犀最初应该比李归弦给?她的那一块要?好上许多,是天下难得一见的珍品,只是经?过天子二十多年坚持不懈的糟蹋后?,如今只剩小拇指大小。
她将辟尘犀放在清水中,神色柔和地看着这枚有价无市的宝物逐渐溶解,直到这枚辟尘犀大小仅剩原来的一半,才动手将其捞出。
皇帝旁观之余,十分心痛,面上却只能强作无事?。
——他手上的辟尘犀还是素问庄所进供,据说天底下并无第二块,一旦耗尽,便再难到手。
司徒元叹息:“是臣无能,连累官家了。”
皇帝摇头:“东西再贵重,又岂能与卿家性命相提并论。”
他看着朝轻岫将泡过辟尘犀的清水分给?司徒元跟黄羊公?公?服下,眼里微露不舍之情,好在皇帝很快就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还和气地向朝轻岫微微点头,似乎在赞扬她机敏果决。
第308章
服下解毒水后, 司徒元试着运转内息,然后给出自己的判断:“辟尘犀能解天下万毒,只是北臷奇毒也非寻常毒物可比,臣中毒已深, 至少得过上三四个时辰, 毒性才能压制住, 过上一天可以彻底祛净。”
黄羊公公咳嗽了两声:“老奴武功不如司徒大?人,恐怕费的时间要久一些。”
皇帝面色愈发不大好看。
寝室内的窗户虽然一直保持着关闭的状态, 但隔着窗纸, 皇帝已经瞧见两岸燃起了火光。
有胆子明火执仗围住龙舟, 可见叛军已经下定了最?险恶的决心。
而作为一个被乱军围困住的皇帝,他最?能倚重的高?手居然全部失去?战力,眼前只有一个年轻不懂事的小姑娘还能打架。
司徒元咳嗽两声:“其实臣现在并非完全不能动武, 只是不能久战, 功力也不及往日。”
皇帝蹙眉。
不能久战的意?思,就是司徒元没法护着自己出逃。
至于朝轻岫, 一是年龄所限, 让人很难相信她武功有多高?,二是在皇帝的认知里?,绝顶高?手大?多性格傲慢, 少有朝轻岫这样直率且好说话的。
若是朝轻岫能知道皇帝心中想法, 大?约会觉得这人虽然平常不问政事, 对江湖中的情况居然还能有着基本的判断力,其实没有传言那般愚蠢。
司徒元缓缓道:“我?听着外头?情况不对,能否劳烦姑娘去?瞧瞧?若是可以?, 还请帮忙清理掉船上的叛乱分子。”然后又?对朝轻岫说了自己下属是谁,眼下还有哪些人可用, 并递给了她一块证明身份的令牌。
此次负责守护龙船的禁军有数千之?众,虽然有些正在跟敌军同流合污,好在司徒元自己带的那一批还不至于立刻反叛,所以?朝轻岫越早清理掉敌对人员,就能保住越多的可用兵卒。
朝轻岫拱手,一脸为大?局着想的正气:“好,我?去?外头?解决敌军,官家的安危就交给二位大?人了。”
皇帝视线停在朝轻岫身上,有些不想让这名高?手走,心里?却也明白此刻难以?留人,只勉强道:“一切有赖卿家。”
他说话时颇为动容,似乎当真?将眼前没见过几面的小姑娘当做了股肱之?臣。
朝轻岫深施一礼,这才转身出门,走到?外间,她随意?从?地上某具尸首身上拔出佩剑,然后闪身直接撞进了战圈之?中。
在船上捣乱的除了负责刺杀天子的辛残书外,更多都是次一等的高?手,查四玉方才被朝轻岫留在外面照看,如今正带着禁军阻挡敌人的攻势。
她力量有限,此刻已经节节败退,眼看就要伤在敌人刀下。
就在此刻,一道凛冽的寒光自空中飞过,那抹寒光在敌人胸膛上停留片刻,带起一蓬鲜血。
查四玉回头?,发现是朝轻岫到?了,喊了一声:“门主!”
朝轻岫伸手将下属从?敌人的刀锋下轻轻拉开,道:“四玉,你随我?一块。”
查四玉:“是!”
朝轻岫所用轻功是从?天侯武库的藏画中悟出,在闪避上有奇效,哪怕眼前兵卒如潮水,依旧如入无人之?境,
查四玉冲锋在前,她剑法毒辣迅捷,一般人就算功力比她高?,乍然见到?如此狠辣的招数,也会先选择退让,而朝轻岫的剑法忽正忽奇,不拘一格,往往随手一剑,就有人立毙当场。
两人合力将敌军中的高?手剿灭后,剩下就是小卒。
司徒元手下禁军看见有高?手现身殴打敌人,自然明白来的是友军,立刻围了过来。
朝轻岫目光一扫,在禁军中瞧见一位熟人:“傅大?人?”
傅和之?今次被天子钦点随同出巡,同时作为司徒元的副手帮着带领禁军,在上司失去?战力的情况下,不得不身先士卒,抵抗叛军的攻势。遇见朝轻岫之?前,傅和之?已经在此鏖战了大?半日,哪怕穿着甲胄,依旧受了数道刀剑伤,最?严重的深可见骨。
朝轻岫看傅和之?面色苍白,一副血量逼近警报线的模样,立刻抬掌按住对方的后心。朝轻岫练的是道家正宗心法,内劲醇厚柔和,不过片刻功夫,这位本来因为失血而略显萎靡的禁军武官,就重新振作了精神。
傅和之?默默调息,只觉脏腑间的滞闷感减弱大?半,拱手道谢:“多谢朝姑娘。”
朝轻岫略一点头?:“后面的事情还多着,傅大?人若是带了伤药的话,请先处理一下身上的伤口罢。”
傅和之?压低声音:“司徒大?人……”
朝轻岫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道:“他与官家都无事。”
傅和之?立刻放心,其他人闻言也是士气大?振。
只要皇帝活着,司徒元活着,他们就仍然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傅和之?不怕与叛军战斗,可若是天子驾崩,以?孙侞近的本事,一定能够颠倒黑白,将忠君护国的禁军打成?叛逆,他自己则摇身一变,成?了力挽狂澜的好人。事后孙侞近再扶持新君登基,大?夏朝政,自此便在他一人之?手。
朝轻岫清点了下龙船上的情况,发现中毒之?人多是司徒元的手下,傅和之?因为负责的地方比较偏僻,值守期间也没有吃过东西,十分幸运地逃过了一劫。
排除掉战死以?及因中毒而无法起身之?人,目前还有千余禁卫保有战斗力。
朝轻岫查探情况时,傅和之?去?旁边简单处理过伤口,他包好绷带后就立刻再度起身,过来指挥兵士——他想休息,可形势不允许他松懈半点,此刻船上的叛军虽然已被肃清,可御河两岸,已经能看见举着火把的弓箭手。
冰冷的箭矢齐刷刷指向龙船的方向。
傅和之?能确定,定康的确出现了叛乱,而且叛军的目的就是解决皇帝跟保护皇帝的禁军。
在他们与叛军战斗时,岸边之?人已经派手下乘小船接近,好在大?船上也有弓箭,傅和之?的下属一看有人接近,立刻放箭驱逐,御河的河道又?足够宽,一时半会形成?了僵持之?势。
朝轻岫问:“是否会有人趁机潜入水中凿船?”
傅和之?一听就知道朝轻岫不大?了解水战,摇了摇头?,给她解释:“龙船用了水密隔舱,莫说船体坚固,轻易无法凿破,就算凿破,也不会因此沉没。”
朝轻岫:“那么?,能否驾驶龙船直接冲出去??”
傅和之?:“难,对方早有预谋,此刻前后方水路必然已被封死,两岸又?都埋伏了人。下官粗粗一看,岸边的叛贼起码有万余之?众,仅凭船上的千余禁军,只怕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又?道,“傅某无能,只能勉励稳住局势,君侯稍后可以?向司徒大?人请教。”
朝轻岫点了下头?,转身回去?见司徒元。
龙船上的叛军被肃清后,之?前不知躲在何处的亲贵们又?如雨后蘑菇般纷纷冒出了头?,这些人大?多出身定康世族,身份贵重,可惜方才混战中伤亡了一批,好在亲贵们擅长分辨局势,发现禁军有叛乱之?意?,立刻选择避其锋芒,他们没打算强行反抗,叛军也不想将精力浪费在无关紧要的路人身上,居然让这些人大?半幸存了下来。
在傅和之?的护卫下,还能喘气的亲贵们犹如被水打湿羽毛的鹌鹑,战战兢兢地被带到?皇帝旁边。
观庆侯从?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走出,扑到?天子膝前,放声大?哭。
皇帝勉力开口:“你今日也吃了不少苦,还好么??”
观庆侯哽咽点头?,又?道:“臣还好,只是殿下他们……”
听到?“殿下”二字,皇帝目中闪过一道寒芒。
今次出巡,他带了许多儿女一道,包括王贵人那边的人——虽说王贵人亲生血脉只有殷三殷五两位,但她收养的孩子很多,比如殷二、殷四、殷六,还有死去?的殷七。
此次皇帝带着众人外出,其实是想借机在城外干掉四名心怀二意?的指挥使,趁机压服孙侞近一党,他没想到?自己的计划早被识破,后者还如此大?胆,直接发动叛乱。
为了迷惑天子,殷三殷五上午时都一直老?老?实实陪在父亲身边,事发前一刻才匆匆逃走,两人本该带着母亲的养子养女们一块走,却担心被皇帝察觉不对,导致殷四殷六两人被留在了船上,此刻更是被禁军直接带来了天子身前。
禁军们名义?上说是保护二位殿下,实则是看押两人,此刻殷四与殷六跪在皇帝身前,脸上还有种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迷茫。
皇帝面色霜寒,立刻拍案怒斥:“朕膝下怎会有你们这样不忠不孝的孽障!”
殷四殷六哆嗦一下,立刻放声大?哭。
事已至此,殷四殷六哪里?还会想不明白,立刻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了王贵人那边,表示自己也是被人利用,并不清楚内情。
殷六痛哭:“父亲明鉴,若是孩儿果有二心,又?怎会被留在此处!”
皇帝冷笑:“你们会留在船上,自然是被人过河拆桥。朕往日倒没瞧出来,老?三老?五如此狼心狗肺,你二人又?如此愚蠢!”
司徒元拱手:“官家息怒。事态紧急,为今之?计,还要联系龙虎营,调兵前来救驾。”
一位亲贵战战兢兢道:“现在龙船离城已远,就算咱们出了什么?事,城里?也无法发现,而且外面包围得如此森严,恐怕难以?派人出去?送信。”
司徒元视线一转,落在正站在一边旁听的朝轻岫身上,道:“朝姑娘,可否劳烦你去?外面送一趟信?”
朝轻岫面露沉吟之?色。
司徒元也明白此事十分为难,然而她已经是整座龙舟上所有状态正常的人中武力值最?高?且江湖经验也最?丰富的一位,司徒元实在没有旁人可以?托付。
皇帝语气忽然变得郑重:“此事若成, 朝卿便是首功,朕愿封卿家为王。”
大夏立朝之初,还有功臣被封异姓王,如今渐渐绝迹, 连司徒元也只封了威定公而已。
就算孙侞近, 往日那样受到天子爱重, 也从未得到过一句类似的承诺。
旁边的亲贵想劝皇帝不要直接轻语许诺这么大的利益,嘴唇嗫嚅几下, 最终还是选择了保持沉默。
——毕竟眼?下龙船上所有人?的生机都系在朝轻岫身上, 要说金银, 估计人?家也不缺,说到做官,人?家多半不会, 那确实得给对方?一点额外?激励, 才好哄得小姑娘为天子拼命,至于事后如何, 自然?大有操作空间, 他们?完全可以在朝轻岫成功救驾之后,再过去晓以利害,劝得对方?主动推辞这份过于厚重的封赏。
司徒元看了皇帝一眼?。
封赏过厚, 显得不太诚恳, 他也有些怀疑天子是在给小姑娘画大饼, 却不好擅自开口揣测皇帝心意。
朝轻岫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看皇帝,又看看威定?公, 始终没有开口,似乎尚且弄不明白当前状况。
司徒元叹息。
这还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小孩子, 她哪里懂得官场上的弯弯绕绕。
皇帝见状,觉得朝轻岫多半已经对自己的提议动心,只是年轻腼腆,不愿意直接承认,于是立刻让内监拟旨。
——他考虑得很好,若是叛乱不能?平顶,朝轻岫拿了圣旨也没用,若是叛乱当真平定?,无论是清流还是权贵,都会劝说朝轻岫放弃王位,当然?就算这个小姑娘不愿放弃也无妨,有爵位不代?表有实权,对于如何限制有爵人?家的权力,朝廷自有一套成熟的应对机制。
危急关头,天子身边人?的办事效率自然?得到了大幅提高,一道节制兵马的圣旨跟一道封王的圣旨飞快写定?,而且还是皇帝亲笔。
圣旨需得加盖印章才有效率,因为出门在外?,掌印官不在,好在当今天子习惯随身带着私人?玺印,往日也常常直接写了条子,盖上章就让人?去办,以便绕开中书?省的监管,这回正好将这枚印章加盖在圣旨之上。
司徒元道:“叛贼一定?也会注意龙虎营的动向,主将可能?已经被看管住,倒是你可以直接去找公孙卫将军,如果他也不便,就去找他的副将。”然?后又对朝轻岫形容了一下副将们?的样貌。
朝轻岫点点头:“我都记住了。”
转眼?圣旨已经写好,黄羊公公亲自将之碰到朝轻岫面前,朗声:“请庆扬侯接旨。”
朝轻岫闻言,撩起衣摆,一拜到地:“勤王护驾,义不容辞,草民出身草莽,王爵之位并非所愿,然?而此次进京,的确有事求肯,盼官家能?够答允。”
司徒公眉心微跳,神色也有些古怪。
他很想?告诫朝轻岫,千万不要在此刻提要求,免得被皇帝认为是在挟恩图报,可对方?话已出口,现在阻止,已经晚了。
果然?,皇帝听见朝轻岫的话,目中迅速掠过一抹阴霾,面上却依旧是和气笑着:“卿家尽管直言。”
朝轻岫正色:“孙侞近一党狼子野心,日日蒙蔽圣听,以至下情不上达,四?海之内,民怨沸腾,暗中则阴谋串联朝臣,至有肘腋之患,草民恳求官家明旨降罪,以正视听。”
司徒元松了口气——眼?下的叛乱明显就是孙侞近发起的,朝轻岫的要求只是解决叛军首脑,倒也并不为过。
亲贵们?也很能?理解,孙侞近这人?巧言令色,事后万一皇帝心软,从轻发落,今日出头对抗他的人?免不了要被报复,朝轻岫提前请下处置的旨意来,倒也干脆利落。
皇帝闻言,微微点头:“你提醒得很是。此贼狼子野心,且毫无忠孝之意,朕往日也有所觉,本来念他往日功绩,盼他能?够悔悟,没想?到养虎为患,让他做出这样人?神共愤的事情来。”
他对孙侞近已有嫌恶之意,只是需要此人?替自己压制清流,收拢江湖高手?而已,若是没有龙船上的事,以皇帝对孙侞近的依赖,指不定?真能?再被后者三言两语哄骗过去,不再追究往日过失。然?而眼?下皇帝身陷叛乱之中,当然?,并不介意顺便卖个人?情给朝轻岫。
观庆侯忙道:“官家宽和,是叛贼们?不忠不义,辜负了圣心。”
皇帝叹息一声,向黄羊公公一点头,身边内侍又麻利地取了一道空白圣旨来,洋洋洒洒写下孙侞近的十大罪状,表示要将此人?革职下狱,全族问斩。
朝轻岫再拜:“多谢官家。”
皇帝看朝轻岫一直没起身,微微皱了下眉:“卿家还有何事?”
朝轻岫:“草民自江南而来,沿途得见民生多蹙,细细打探,才知?此事与北臷议和之事有关,自朝廷与北臷议和以来,各地多加税赋,此约由孙侞近拟定?,草民希望肃清叛乱后,官家能?重议合约。”
“……”
旁观者听见她的话,简直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觉得此人?不愧江湖豪杰,十分将生死置之度外?。
一些本来觉得朝轻岫居心不良的亲贵们?也改变了想?法?,认为她的确忠义,也的确耿直,整个人?有着一种没在朝堂中锻炼过的清澈愚蠢感。
观庆侯靠近,小心扶着皇帝堂叔,轻声:“官家,庆扬侯也是一心为了朝廷考虑。”
皇帝定?定?看了朝轻岫两眼?,深呼吸,缓和了下情绪,随后才开口夸赞:“卿家心系天下,当真是社稷之福。”
他的声音有点沉,语调也很缓慢,有一点病后的虚弱之态,熟悉皇帝的人?,能?从这句话里听出一点冷意。
司徒元也感觉皇帝话里意思不好,正想?说点什么打个圆场,就看到皇帝摆了摆手?,竟然?依照朝轻岫所言,拟了一道重议合约的圣旨。
朝轻岫再度拜谢。
亲贵们?未曾言语,彼此却在飞快地交换眼?神,偶尔有人?看朝轻岫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他们?已经确定?,眼?前的问悲门主是个天真不懂事的小姑娘,完全不理解朝廷上的弯弯绕,就算有救驾之功,日后的下场也绝不会太好。
而且皇帝只说重议,但议成什么样还未可知?,他们?能?预知?的是朝轻岫这样犯颜直谏,在皇帝眼?中必然?等?同于威胁,后面会遭到什么样的处理,只看她的运气。
司徒元暗自皱眉,已经在思考如何保下朝轻岫。
他大约是在场中人?里最赞同朝轻岫意见的一个,却同样清楚,在当今皇帝面前,绝不能?如此直白地提意见。
司徒元想?,虽然?这个小姑娘做事莽撞了点,难得的是如此赤子之心,不顾自己安危也要为百姓请命。
朝轻岫:“草民还有最后一事。”
听见朝轻岫还有第三个要求,皇帝深觉不耐,却也知?道该配合着将眼?前君臣相得的戏演完,淡淡道:“卿家直言。”
朝轻岫一字字道:“草民希望官家能?为先帝长?女殷宣明殿下正名。”
“……”
一阵短暂的沉寂后,房中传来明显的抽气声,皇帝眼?睛下意识睁大,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
朝轻岫从怀中取出一张丝绢,转向司徒元,道:“这是殷宣明殿下所留手?书?的副本,请威定?公过目。”
她说话时,已经将东西递了过去,司徒元不得已接过,随意扫了一眼?,神色立刻一变:“原来你是殷宣明殿下的血脉?你母亲呢?”
这句话当真令人?惊骇,司徒元话音方?落,已经有亲贵被吓得直接跌倒。
“……砰!”
站着的亲贵意外?摔跤,坐着的皇帝也没能?保持镇定?,失手?打碎手?边杯盏。
他看着朝轻岫,嘴唇微微颤抖。
朝轻岫垂下头,先回答司徒元:“是。”又解释,“当日北臷派人?潜入定?康别苑,想?要暗算母亲,全赖侍卫保护,母亲才侥幸逃出,可惜此后与京城间通讯被阻,她又受了重伤,始终无法?返回定?康,坚持了五年,终于不幸去世。”
说到此处,朝轻岫向着皇帝郑重一拜:“母亲乃是死在北臷刺客手?中,等?朝廷查得凶手?,为母亲报仇后,草民便自此隐遁于山野,再也不问世事。”
此时皇帝已经冷静下来,他闭了闭眼?,然?后缓声道:“原来……好,朕答应你。”
司徒元觉得手?中丝帕沉重滚烫:“难怪你深恨北臷,原来朝姑娘竟是先皇大殿下的后人?。”
皇帝的面容似乎变得苍老了许多:“其实当年听说皇姊的死讯后,朕心中一直不信,也一直十分牵挂,没想?到得天庇佑,皇姊还留下了一条血脉。若能?替她报仇,也算了结朕多年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