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之时,谢衡之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并无下一步动?作。
霎时间,亦泠脑海中闪过了许多零碎纷杂的记忆。
想起了小时候随着父母赴京上任的路上,小小一只的亦昀总是喜欢睡在她的怀中。
想起了辛少彦死后那年,有?个纨绔子背后说她克夫,亦昀去找人拚命,却被人家打?得头?破血流。
在这些回忆里?,又总是频频闪过谢衡之的脸。
可萧密容不得亦泠再回忆了。
“杀了他!否则我?让你亲眼看着你弟弟死!”
亦泠浑身一颤,再次转头?看向亦昀,眼里?全是他断掉的手指。
而现?在,是弓箭手动?手的最佳时刻,谢衡之却没有?发号施令。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的亦泠,看着她把目光缓缓移向在夜色中泛着光亮的匕首。
就在这时,萧密的声?音又在这厢房中响彻。
“杀了他!宁宁,杀了他!”
又是一刀。
这次萧密捅穿了亦昀的肩头?。
“杀了他!否则我?下一刀就割破亦昀的喉咙!”
亦泠浑身颤抖着,捡起那把锋利的匕首,站了起来。
她花了极大的力气才转过身。
她看着谢衡之的眼睛,不住地流着泪摇头?,嗓子里?却说不出?一个字。
一个是和她血浓于水的弟弟,一个是和她有?夺命之仇的仇人,她根本就不该有?一丝的犹豫。
看着她一步步逼近,谢衡之不仅没有?后退,反而有?一瞬的失神。
“杀了他!”萧密在暗处嘶吼,“为我?报仇!”
“报仇”二字钻进亦泠耳朵时,她脑子里?轰然乍现?遥远的记忆。
那快要被她遗忘的记忆——
庆阳城下,漫天黄沙,他射向她胸膛的一箭。
在萧密的嘶吼催促中,亦泠一遍遍地说服着自己。
报仇……她要报仇!
可仍然是直到听到了亦昀痛苦的闷哼声?——
亦泠闭紧眼睛,握住刀柄用?力捅向谢衡之前胸时,清晰地听到了刀刃刺破血肉的声?音。
他没有?闪躲,没有?避开?。
耳边的所有?声?音忽然变得很遥远。
黎明?的清风穿堂而过,吹起了亦泠的头?发。
在她捅向谢衡之的那一刻,数箭齐发破窗而入,穿破了萧密的喉咙。
他兴奋的神情?还停留在脸上,连双眼都来不及闭上。
口含布条的亦昀呼吸停滞,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
亦泠眼上仿佛压了千斤巨石,睁不开?。
她的鼻腔喉咙也像是被堵住,呼吸和哭声?都凝固在身体里?。
直到谢衡之胸口淌出?的温热的血浸到了她手上。
亦泠终于睁眼。
谢衡之依然看着她,嘴角已经渗出?了猩红的血。
可惜他已经说不出?一个字,在失力倒地之前,他只是噙起了一抹释然的笑。
夜风呼号,和破庙外的人手一同冲了进来。
有人破窗而入,有人撞破了那道本就支离破碎的木门?,齐齐涌向这间废弃厢房。
漆黑的屋子,霎时间挤满了人。
但亦泠什么都没听见。
明明四周已经围满了人,她却仍像置身于一座孤岛。
当谢衡之?垂着头,跌坠到了地上。
亦泠还?是空洞地平视前方,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就连双手都还?维持着握刀的动作,颤抖不停。
直到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
她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一般垂下眼,看着躺在?地上的谢衡之?。
身着深色衣衫的他几乎隐于夜色中,唯有插在?他胸口的匕首,还?泛着冰冷的光。
耳边轰然响起尖锐的嗡鸣声,震得她头晕目眩。
她动弹不得,只是眼睁睁看着刀雨和利春匍匐在?谢衡之?身边,张嘴呼喊着什么。
可是谢衡之?却没有任何反应。
亦泠的双腿终于恢复了知觉,却酸软无比,再也无法支撑她僵站着。
在?她跌坐到谢衡之?身侧的那一瞬,利春却带人抬起了谢衡之?,带离了她的视线。
眼前再一次变得空荡荡。
意识终于在?这一刻回笼,亦泠浑身颤了颤,脑子里嗡嗡作响的同时,她回过头,看见了角落里的辛少彦。
尚未瞑目的他喉间赫然插着一支箭,双眼瞪圆,嘴角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血液。
而他身侧。
捆绑着亦昀手脚的绳索已经被进来的弓箭手解开,嘴里的布团也取了出来。
被人扶着站了起来,他却没有上前,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亦泠。
双层开开合合,似是喊出了两个字。
胸腔里涌出了一股灼烫的气?息,烧得她喘不上气?。
亦昀得救了。
他没事了。
目光凝在?亦昀身上,亦泠勉强地站了起来,却拔腿追出了这间厢房。
破庙外的槐树林。
脚步声很繁杂,却没有一丝人声,连呼吸都压抑着。
不过是片刻的耽误,亦泠追出来时,谢衡之?已经被安置进了马车。
而利春亲自坐到了车前,扬起鞭时,他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回过了头。
看见追上来的亦泠,利春目光顿了顿。
亦泠张嘴,想说什么,可是嗓子却像是被封住了,一丁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下一刻,鞭子落下,利春架着马车奔出树林,不再多?看亦泠一眼。
而亦泠站在?原地,木然地看着马车远去。
随行的护卫们纷纷上了马,追着马车的方向,陆陆续续从亦泠身边离开,没有任何人说话。
直到一阵风吹起,亦泠侧过头,见刀雨坐在?马上,停在?她身侧。
刀雨的脸上也挂着焦急的汗水,胸口剧烈起伏着。
可就在?亦泠以为她会和利春一样一走了之?时,刀雨俯身,朝她伸出了手。
半个时辰后。
平日里宽敞的寝居在?此刻显得十?分拥挤,大夫和下人们已经站了满满一屋子,宫里来的太医还?在?不断地进入,从昨夜就点着的熏香早已经被焦灼的气?息掩盖。
亦泠就站在?门?边,手指紧紧扣着门?栏,骨节泛着白,指甲似要?陷进木头里。
再往前几步,她便能走到床前。
但?她的双腿始终没有跨进去。
屋子里人来人往,大夫们进进出出,刀雨和利春不断地经过她眼前。
就连曹嬷嬷的身影也夹杂其中,不停地指挥婢女搬弄大夫需要?的东西。
可亦泠依然觉得不真实。
四周的声音忽近忽远,十?分缥缈。
仿佛置身梦中,眼前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直到一声“夫人”突然钻进了她的耳朵。
亦泠回过头,见一个婢女端着热水,正?要?进去。
她挡住了婢女的路。
亦泠立刻退开一步。
紧扣着门?槛的手指松开了,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指尖的痛感。
大夫的进出越发频繁,亦泠也一步步地后退着,直至她站到了窗边。
只开着一缝,落入眼中的是谢老夫人的背影。
亦泠的视线缓缓越过她,往床上看去。
她依然什么都没有看见,黑压压的人头围簇在?床边,将床上的人挡得严严实实。
可是她距离那张床只有不足一丈远的距离了。
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亦泠昂着头,踮起脚,试图再靠近一些。
一道声音在?月洞门?前就响了起来。
“岑大夫来了!岑大夫来了!”
紧接着一个白胡子男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所经之?处,人人都在?避让。
里头的大夫们常年伺候的是养尊处优的贵人,几乎没有治疗刀伤的经验。
况且他们都知眼下必须拔刀,只是无人敢贸动。
倘若力道有一分不均,位置有丝毫的偏差,造成大出血,便是神仙也救不回谢衡之?。
所以他们必须等到军医岑大夫出面?。
眼下人已经来了,围簇在?床边的大夫们纷纷散开,给岑大夫留出位置。
这一刻,亦泠终于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谢衡之?。
目光触及的那一瞬,一直僵站着的亦泠忽然双腿一软,险些站不住。
谢衡之?就那么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张脸苍白如?纸,了无生气?。
唯独插着匕首的胸口还?在?轻微起伏着,却也一次比一次微弱,仿佛风一吹,他仅剩的气?息就会被吹走。
此时天光早已大亮,屋子里也点满了烛火。
眼前的一切都在?告诉他,这不是梦,这不是她的幻觉。
破庙的一幕幕又骤然在?她脑海中回溯,她看着谢衡之?胸口那把刀,眼前浮现的却是她亲手捅下去时的场景。
就连辛少彦催促她报仇的声音,似乎都还?在?她耳边回荡。
这是谢衡之?应得的。
他冷血无情,他草菅人命,他一箭将她射死在?庆阳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犹豫。
以命偿命,天经地义。
她和他的恩怨注定要?了结,绝不会不了了之?……
忽然,隔着窗户,岑大夫的声音传了出来。
“谢老夫人,大人的脉搏快摸不到了,此刻必须拔刀,尚有一成活命的希望!否则大人必死无疑!”
声音落下的那一刻,亦泠脑子里所有的思?绪全都不翼而飞,只剩一片空白。
还?没回过神,屋子里又传来了谢老夫人的声音,仅一个字——
“拔!”
脑子里又一次响起了尖锐的嗡鸣声,震彻耳际。
在?天旋地转之?际,亦泠清晰地看见了岑大夫拔刀的瞬间,血液喷溅而出。
亦泠不知是脚下的地面?在?晃动,还?是她的双腿在?颤抖。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屋子里响起了焦急的喊叫。
这些声音忽近忽远,萦绕在?亦泠耳边。
即便是隔着窗,她也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
谢衡之?要?死了。
亦泠似乎感觉自己在?无止境地下坠着。
谢衡之?要?死了,她大仇得报了。
“砰”一声。
身子砸到地上的痛感延缓了许久才传来。
亦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知自己此时颤抖的下颌是不是在?笑。
有人上前扶住了她,似乎是锦葵。
“夫人!夫人!”
“大人一定会没事的,您要?撑住啊!”
我?有什么需要?撑住的?
我?亲手杀了他,我?大仇得报了……
锦葵还?在?焦急地说着话,亦泠却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她只想推开她。
可是当她抬起手,却发现自己抖如?筛糠。
一整片衣襟湿得像刚泡了水,全是她滚滚而下的眼泪。
仁乐二十五年,春。
皇后?文氏携太子周烨盛起兵谋反,以勤王之名,行篡位之实,妄图祸乱朝纲,颠覆社稷。幸得薛盛安带兵平乱,清剿叛军,护天子之安,保江山之全。
皇后?文氏于当夜秘密收押于碧霄殿,等候发落。
圣上怒火攻心,卧床不起。
同日?黎明,反贼辛氏余孽现身上京。
谢衡之于捉拿余孽辛少彦途中身受重伤,性?命垂危。
辛少彦当场暴毙。
大梁王朝经历了最为动荡的一夜,日?头依然照常升起。
只是坤宁宫莫名起了一场大火,足足烧了几个时辰,滚滚浓烟弥漫在皇宫的上空。
离皇宫近的百姓们打开门窗,便隐隐可见从宫里?飘出来的黑灰。
又听闻文武百官皆在今晨齐齐入宫,一路神色凝重缄默不言。
如此看来,是出大事?了。
于是本就笼罩在黑雾般浓烟下的上京陷入了莫可名状的畏怖中。
胆子小的百姓根本不敢踏出家门,而谨慎一些的商户,也纷纷闭了市。
待上京空中的黑灰逐渐散尽了,百姓们依然不知宫里?的大火因?何而起。
直至天光大亮之后?,恢宏华丽的东宫挂出了白幡。
礼忏鼓磬,恸哭声回荡不绝。
三天后?,谢府。
皇宫里?的黑灰消散了,谢府顶上的阴霾却越发浓密。
林枫院里?更?是一片死?寂。
锦葵匆匆小跑的脚步声尤为明显,但无人在意。
她一路跑到?东厢房外?,正要推门而入,就见曹嬷嬷从里?面走了出来。
曹嬷嬷拧着眉头,压低声音呵斥道:“跑什么?跑!都什么?时候还这么?不知轻重,惊扰到?了夫人要你好看!”
说完了,才注意到?锦葵的眼睛里?全是惊惧。
曹嬷嬷立即敛了神色,问道:“出什么?事?了?”
锦葵用?力喘着气,嘴巴张了又张,好一会儿,才颤着声音说出了四个字。
“娘娘薨了……”
“什么??”
曹嬷嬷没听明白,“什么?娘娘薨了?”
“太子妃娘娘薨了!”
在这春光明媚的清晨,曹嬷嬷耳边如响起一阵惊雷,久久不能回神。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方才出府去,外?头都在议论……”
锦葵双唇都在抖,“就是三日?前,大人受伤那一天,坤宁宫大火,娘娘和?太子殿下都没逃出来!”
许久,曹嬷嬷脸色发白,僵硬地转过身,看了一眼屋子里?的人影,脚步沉沉地走了进去。
转身关门时,身后?传来了亦泠的声音。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曹嬷嬷的动作凝滞了片刻。
回过头时,神色已经自?然。
“没什么?,锦葵那丫头毛手毛脚的,我说了她几句。”
紧接便走向桌面。
“夫人渴不渴?喝一口水吧。”
亦泠又不说话了。
曹嬷嬷倒了一杯热茶,端到?了亦泠面前。
她却仿佛没看见,只是定定地看着窗外?。
曹嬷嬷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茶水放在亦泠身旁的案几上,退至一旁。
已经整整四天了。
插在谢衡之胸口的刀拔出来了,血也止住了。
但岑大夫说他失血过多?,能不能活下来,还是要看他能否清醒过来。
否则如今那几近于无的气息也不过是苟延残息。
于是大夫们日?日?候在谢府,谢老夫人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而亦泠,就这样把自?己关在东厢房里?,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说。
时时坐在窗边,静静地听着外?面的每一分动静。
每回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她便会下意识引首而望。
可永远都只是下人们忙忙叨叨地端着煎好的汤药进去,又原封不动地端出来。
月升日?落,乌飞兔走。
亦泠就这样麻木地过活着。
前两日?,她还会默然地流泪。
现在像是眼泪也流干了一般,只剩下空洞的一双眼睛。
久而久之,曹嬷嬷对?谢衡之的担心,转移到?了亦泠身上。
再这样下去,她怕谢衡之醒不过来,亦泠也挺不过去……
忽然,又响起了敲门声。
亦泠整个人都颤了颤,眼里?全是惊慌,想起身又站不起来,害怕听到?什么?坏消息。
好在曹嬷嬷先一步开了门,见是谢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松了口气。
她没进来,就站在门口,告诉曹嬷嬷谢老夫人现在要去寺庙,请亦泠一同前往。
“去寺庙?”
好一会儿,亦泠才回过神,看着谢老夫人身边的嬷嬷,“现在吗?”
“是。”
嬷嬷面容消瘦,站在门边,声音也有几分沉哑,“府外?已经备好了马车,此刻便可出发了。”
这已经是谢衡之昏迷不醒的第四天。
谢老夫人无法再枯等于府中,可是连大夫都无计可施,她又哪有灵丹圣药,只能故技重施。
原本亦泠是不愿意离开谢府一步的。
但是她想到?自?己“死?而复生”之时,也是谢老夫人在寺庙里?日?日?诵经祈福。
亦泠不知神佛是否真的能让人起死?回生。
可是药石无医时,求神拜佛是唯一的希望。
待上了路,二?人共处一个车厢,都不曾开口说话。
谢老夫人只是捻着佛珠,呼吸声格外?沉。
亦泠盯着窗外?,渐渐地又失了神。
亦泠此时的状态,谢老夫人自?然是能感知到?的。
自?谢衡之重伤后?,整个谢府上下都心急如焚,唯独亦泠这个做妻子的几乎不露面,日?日?待在厢房里?,仿佛漠不关心。
可是她当真铁石心肠吗?
若如此,拔刀那日?她又怎会哭得晕了过去。
谢老夫人眼睛是看不见,心却不瞎。
她能感觉到?,亦泠并非不担心谢衡之。
只是不知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龃龉,让她逃避着眼下的境况。
可惜现在谢衡之还昏迷不醒生死?未卜,谢老夫人心力交瘁,实在没有力气再去开解亦泠。
将亦泠带出那间门窗紧闭的东厢房,能让她透透气,已经是谢老夫人仅剩的余力了。
但谢老夫人不知道的是,即便离开了谢府,看着窗外?的飞速倒退的山川树木,她脑子里?浮现的还是谢衡之,挥之不去。
山间花草飘香,她鼻尖却似乎还萦绕着血腥味。
她脑子里?是气若游丝的谢衡之,是插在他胸口的那把刀,是破庙那一夜,她举刀走向谢衡之……
马车已经行驶到?了旌安寺外?,正在找地方停靠。
外?头人来人往,香客不断。
车窗外?,一个男子突然喊道:“阿若!”
前方戴着帷帽的少女没有听见,知道她身旁通行的男子提醒道:“你哥哥叫你呢。”
女主回头看了哥哥一眼,随即惊诧地问身旁的男子:“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男子笑着没回答。
一阵山风吹来,把少女的疑惑一同吹到?了亦泠耳边。
她的目光忽然凝住,脑海中的回忆也定在了那一夜。
浑浑噩噩这些日?子,她竟从未仔细想过破庙那一夜,谢衡之的不对?劲。
当辛少彦称她为“宁宁”时,他为何没有丝毫的疑惑?
他理应不知“宁宁”是谁的。
无数个曾经被她忽略的细节,都在此刻随着山风横冲直撞地灌入了亦泠的脑海中。
当辛少彦对?她说“否则我就杀了你弟弟”时,当她为了亦昀举刀走向他时……谢衡之的脸上也不见任何震惊。
难道,他知道她是谁?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亦泠的手指猛然扣紧了马车的轩窗。
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为什么?又只字不提?
还有那一晚,她举刀捅向他的那一刻……
“到?了。”
谢老夫人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亦泠的思绪,“我们下去吧。”
静谧的寺庙里?,连虫鸣鸟叫都隐秘,唯闻阵阵钟磬声。
谢老夫人跪在殿前,静心敛神,虔诚地匍匐于地,向佛顶礼。
亦泠站在她身后?,没有下跪,也没有拜神,只是望着庄严的神像,感觉到?了一股空前的迷茫。
忽然间,殿外?响起人声。
“慧明大师!”
亦泠骤然回神,转过身去,看向殿外?的庭院,一位苍老的僧人进入了她的眼帘。
日?头正盛,熹光洒在慧明大师身上,为他朴素的僧衣镀上了一层浅淡的金光。
亦泠眼神怔怔,一旁的谢老夫人已经起了身,急忙地朝殿外?走去。
不过慧明大师正在与香客说话,见有人要来,他身旁的小沙弥比画了一个稍等的动作。
待香客行礼告辞,见慧明大师似要离开,亦泠才开口道:“慧明大师!”
不成?想,慧明大师转过身,还未等她们开口询问,他便说道:“施主,人命乃天数所定,神佛不与为,谢大人也不例外?。您请回吧,不必在此费时。”
在谢老夫人愕然的时候,慧明大师已经带着小沙弥转身离去。
一旁的嬷嬷惊叹不已,心想这慧明大师竟一眼便看出了她们的来意。
可是……嬷嬷侧头,看向谢老夫人——
其实慧明大师话里?的意思很明确,人命在天,求神拜佛也没用?。
谢老夫人怎会听不懂。
但愣怔半晌后?,她还是转过身,再次长跪于佛前。
独留亦泠还站在原地,望着慧明大师离开的方向。
身处寺庙之中,他是如何知道谢衡之此时性?命垂危的?
难道他知道什么?内情?
思及此,亦泠突然拎着裙摆追了上去。
可惜亦泠并不熟悉这庙里?的环境,步入佛殿后?的小径,便再也看不见慧明大师的身影。
她四处张望着。
没找到?慧明大师,却看到?了那个小沙弥。
她再次追了上去。
“小师傅!”
小沙弥闻声停下了脚步,回头见是亦泠,问道:“施主还有事?吗?”
想来方才慧明大师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他不愿透露更?多?,再去追问,也必然无果。
亦泠只能把希望寄在这个小沙弥身上。
“小师傅,我想问一下,慧明大师怎么?知道我夫君……怎么?知道谢大人出事?了?”
小沙弥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亦泠眼神暗了下来。
这时,小沙弥又说:“谢大人前几日?来找过大师,可能大师猜到?他有危险了吧。”
亦泠目光一凛,“他来找过慧明大师?”
“是啊,等了许久,结果在门口问了一件事?就走了。”
“他问什么?了?”
小沙弥挠了挠头,极力回忆着。
“好像是说,他的妻子……哦,就是你离开他会晕倒。倘若他死?了,那你能不能活下去。”
“他没有告诉你吗?”
若非小沙弥这么?一说,亦泠完全忘了这件事?。
是啊……
谢衡之昏迷不醒这么?多?天,她怎么?什么?事?都没有?
像是预料到?了什么?。
亦泠的心怦怦跳了起来:“那……大师说什么?了?”
“嘶……这个……”
大师的话文绉绉的,小沙弥记不清楚了,只能记起个大意,“大师说,一切都是心病。心结没有了,心病就没有了。”
小沙弥已经走了很久,亦泠还一步未动。
她站在这香烟缭绕的庭院中,心里?的答案却十分清晰。
谢衡之知道她是谁。
谢衡之也知道她恨他。
所以他早就做好了偿命的准备。
所以她举刀捅向他的那一刻……他没有躲开。
一路上,本就少言寡语的谢老夫人因慧明大师的一番话越发沉默。
人命在天,求佛无用,可她还是在神像前跪了一整天。
坐在另一端的亦泠,依然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但谢老夫人能感觉到她静默背后的波涛汹涌,似是受到了什么冲击,连气息声都重了些。
不?像来时那般浑浑噩噩,魂不?守舍。
至于?她究竟在想什么,谢老夫人不?知道,也不?打算过问。
回程漫漫,因太?子夫妇的殒殁,整个上京都陷在一股肃穆中,以沉默致哀。
可亦泠丝毫没有察觉外界的异常,待马车停靠至谢府门前?时,她更是没有心?思想其?他。
下了车,谢老夫人第?一时间便是询问迎出?来的奴仆,谢衡之可曾苏醒。
奴仆们摇了摇头,低垂着眉眼将她扶了进去?。
亦泠跟在谢老夫人身后,走至门槛前?时,听?到了一声极轻的“谢夫人”。
原本只?是轻轻飘过她耳边,并未在意。
直至跨过了门槛,她才后知后觉地听?出?这道声音。
回过头,果然见亦昀独自一人站在门外墙角处。
夜幕低垂,谢老夫人已经径直进了府,下人们纷纷跟上,几乎无人注意到亦昀的出?现。
唯独跟在亦泠身边的锦葵发现她愣了神,轻轻扯了下亦泠的衣袖。
亦泠思绪回头,只?飞速看了亦昀一眼,随即掉头往一旁的巷子走去?。
亦昀无声跟了上来。
待走进巷子深处,亦泠给锦葵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巷子口守着。
锦葵虽诧异,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这条幽深的巷子没有点灯,好在天色还未完全黑透。
模糊的夜色下,亦泠和亦昀隔着半丈远,谁都没有说话?。
亦昀一直定定地看着亦泠,甚至都不?敢再靠近一步。
到头来,还是亦泠先说了话?。
她看着他垂在腿边的手,喉咙发紧。
“还疼吗?”
亦昀茫然了瞬间,才反应过来亦泠再说什么。
他立刻将包着裹帘的左手藏到了背后。
“不?、不?疼了。”
又沉默了一瞬。
亦昀终于?往前?迈了一步,能看清眼前?的亦泠。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看着她,亦昀还是满眼的不?可置信。
“姐、姐姐?”
听?到这个称呼,亦泠的鼻尖倏地酸了。
嗓子也哽咽着,不?知如何回答。
可是她现在的反应便已经是回答了。
亦昀眼里的情绪变化?万千,最后全都化?作了巨大的庆幸。
难怪当初他莽撞招惹,她总是放他一马;前?往赤丘时,她告诉他姐姐会和他相见的。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声音越来越兴奋,亦泠立刻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亦昀骤然回神,不?仅闭了嘴,还谨慎过度地退了一步。
然后才想起来问正事。
“所、所以你当初根本没有死……”
他上下打量亦泠一眼。
“你……你怎么变成这样的?”
“不?是的,我当初确实?……死了。”
说到“死”字,亦昀的目光明显震了震。
亦泠便只?说自己是死在了反贼刀下,不?敢再告诉他实?情。
至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亦泠自己都不?清楚,又如何解释得清?
她只?说自己睁眼就已经在上京了,不?知原因。
亦昀听?完愣住了许久,还是不?理解。
“啊……所以你死了,但是你又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