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巷子口的锦葵突然回头道:“夫人!刀雨姑娘好像出?来了!”
亦泠立刻说道:“以后再与你解释,你先离开这里,无事不?要贸然出?现。”
说罢便转身要离开这条巷子。
走了几步,却听?身后的少年突然说道:“姐姐,你跟我走吧。”
亦泠的目光和她的脚步一同顿住。
许久,才回过头。
“……你说什么?”
“我带你走,连夜就走!”
见亦泠似乎没明白?,亦昀着急地上前?几步,“你不?能留在上京了!”
自破庙那一夜,时至今日,亦泠从未有过离开上京的念头。
经由亦昀提出?来,亦泠想也不?想就摇了头。
“不?行,我不?能走。”她说,“谢衡之还没醒,我不?能走。”
其?实?那一夜的情况,亦昀至今不?明。
辛少彦没死,他的姐姐也没死,辛少彦还以他的性命要挟姐姐杀了谢衡之……
可是不?管当时究竟是什么情况,他眼下只?关心?亦泠的安危。
“等他醒了你就危险了!”
亦昀说,“是你捅了他一刀,他若是醒了过来,会放过你吗?!”
和亦昀同时响起的还有锦葵的催促声。
“夫人?刀雨姑娘好像在找您!”
亦泠抬起眼,看向焦急的亦昀。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解释,只?是告诉他:“我不?能走。”
一走出?这条巷子,亦泠便遇上了刀雨。
“你找我有事?”
刀雨打量了她一眼,确定没什么事,才说道:“最近太?动荡了,奴婢见您没跟着老夫人回来,所以担心?您的安危。”
“我没事。”亦泠说,“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说罢便往谢府走去?。
刀雨侧头往巷子看了一眼,没再多说,跟到了亦泠身后。
待进了谢府,往林枫院走去?,刀雨有事离开,亦泠才松了口气。
春日里的夜幕来得晚些,酉时将过,天边还有隐秘的余晖光亮。
亦泠的脚步越发慢,跨过了那道月洞门,寝居里亮着的灯光映入她眼帘时,耳边又回荡起了亦昀的话?。
其?实?他说得对?。
无论谢衡之能否醒来,亦泠的处境都不?能再留在上京了。
即便如此,亦泠混沌一片的心?里还是有一道清晰的声音——
谢衡之还没醒,她绝不?能走。
寝居外依然候着大夫,守着门的奴仆也比往常多。
亦泠望着那间屋子,许久未动。
奴仆们见状,面面相觑,也不?知这夫人是进还是不?进。
过了会儿,亦泠还是转开头,朝东厢房走去?。
这时,静谧的寝居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婢女跑了出?来,着急地喊道:“大夫!大夫!”
这些日子,所有人都习惯了谢府的沉寂。
突然响起这样焦急的声音,亦泠的心?忽然重重地往下坠着。
却听?婢女下一句是——
“大人的手指方才动了!”
明月高悬,夜深人静之时,寝居的门被轻轻推开。
大夫说谢衡之虽然还没彻底醒过来,但心?脉气息乃至体温都已有了复苏的迹象。
若无意外,待他心?脉再如今日这般恢复个三成,便能睁眼了。
眼下,他们只?需静待。
日日侯在谢府的大夫走了几个,强撑了多日的谢老夫人也终于?回慈心?堂休整了。
是以此刻的寝居格外安静,床边只?留了两个十分稳重的婢女,并未掌灯。
见到亦泠踏着月色进来,她们也不?意外,反倒是默不?作声地退到了屏风后头。
位置留了出?来,亦泠却并未靠近。
她站在离床榻一丈远的地方,只?能藉着朦胧的月色,看向床上的人。
月光清冷,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但胸口却有了明显的起伏。
在落针可辨的屋子里,亦泠也能听?见他微弱的呼吸声。
此时此刻,亦泠终于?确定,他的命真的救回来了,他不?会死了。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却沉沉地压着她的胸腔。
亦昀说,她捅了谢衡之一刀,谢衡之若是醒了过来,会放过她吗?
这一点,亦泠如今已经确信无疑。
可她不?知道的是,到时自己又要如何面对?谢衡之?
大夫将插在谢衡之胸口的刀拔了出?来。
可是插在他们二人心?间的刀,却无人能拔。
此刻亦泠心?里涌上了一股强烈的预感,促使着她一步步走向谢衡之。
可她每靠近一步,却感觉自己在远离他。
所以坐到床沿边时,她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
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直到指尖轻轻抚上他脸颊,回忆倒涌,她想起了事发那一晚,谢衡之也是这样静静地坐在床边,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才过了几日,却已经恍如隔世。
亦泠快不?记得谢衡之当时拂在她额头上灼热的气息了。
只?想留住此刻指尖上,温热的触感。
半个时辰后,亦泠走出?寝居,才发现利春和大夫一同坐在门外的梨树下。
她不?知利春什么时候来的,方才进来时,分明只?有大夫一人坐在外面。
听?到动静,两人同时回过头。
见是亦泠出?来,也并未意外,只?是起身行了个礼。
亦泠在推开门的那一瞬已经整理好了神色,所以她只?是点点头,没说话?。
走到了东厢房外,正要推门时,曹嬷嬷的声音飘然传了出?来——
“后日便是娘娘的头七了吧……”
曹嬷嬷知道亦泠终于?去?看谢衡之了,并没有跟上。
见她这么久没出?来,她心?里也是欣慰。
但是这边放了心?,就不?由得哀叹一声那头。
“哎,还不?知这事能瞒夫人多久,也不?知她挺不?挺得——”
“瞒什么?”
亦泠推开门,却没进去?,就站在门口问道,“你们要瞒我什么?”
曹嬷嬷和锦葵一回头,都吓白?了脸。
“夫、夫人……不?是,奴婢只?是……”
“什么叫做娘娘的头七?”
亦泠神色凛然,“哪个娘娘?”
见曹嬷嬷和锦葵仓皇失措说不?出?话?,亦泠僵硬的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
“太?子妃娘娘?”
眼下是瞒不?住了,曹嬷嬷眼一闭心?一横,说道:“夫人,您……您别太?难过……娘娘她、她……”
“坤宁宫走水,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没能逃出?来……”
她瞥见亦泠的脸色,没敢再告诉她,二人被找到时,已经是两具焦尸了。
但即便这样,亦泠还是在明白?曹嬷嬷的意思后,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好在守夜的大夫就在几步外的寝居守着。
听?见这边的动静,他立刻赶了过来。
惊惧引起的晕厥并不?棘手,大夫几针下去?,亦泠便醒了过来。
但眼睛虽睁开了,眼前?却依然灰濛濛一片。
沈舒方死了……被火烧死了……
这些日子,上京究竟发生了多少大事?
身为太?子妃,她怎么会好端端地被烧死了!
亦泠不?肯相信。
分明不?久前?,她还去?东宫给沈舒服送生辰贺礼,她怎么会死了?
待恢复了些力气,亦泠立刻就要起身。
即便是深夜,她也要去?东宫亲眼看看。
就在她刚站起了身,曹嬷嬷和锦葵急忙劝阻时,门外突然响起了利春的声音。
曹嬷嬷和锦葵本就手足无措,听?到利春突然来了,越发迷茫。
待开了门,利春抬起头,却让她们二人出?去?,他有话?要和夫人说。
曹嬷嬷和锦葵越发不?解。
但看利春郑重其?事的样子,二人不?再多话?,踏出?了厢房。
看着利春面色肃穆地一步步朝自己走来,亦泠的呼吸越发紊乱。
还没等他站定,便开口道:“太?子妃娘娘她……”
“您放心?。”
利春打断了亦泠的话?,“娘娘还活着。”
“什么?”
亦泠的神色都还来不?及变化?,便被利春的话?震得晕头转向,“什、什么意思?”
“坤宁宫走水,那两具焦尸不?是太?子殿下和娘娘。”
利春平静地说,“他们没死,只?是世人都当他们死了。”
好一会儿,亦泠才明白?利春的意思。
太?子和太?子妃的死,是假死。
“所以……”亦泠问,“他们现在在哪里?”
“属下不?知。”
原本此事不?该让任何人知道的。
但在事发当夜,谢衡之曾交代他,如果亦泠得知太?子妃的死讯后承受不?住,就告诉她真相,以免她伤心?。
至于?为什么要让利春转告,自然是怕自己在那场宫变中出?了意外,无法开口安抚她。
在非生即死的情况下,大人竟然还为她考虑至此。
再想到那晚他在破庙前?所见,利春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握拳,别开了脸。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向,对?他们才是最安全的。”
利春走后,曹嬷嬷和锦葵立刻涌了进来。
问亦泠可还撑得住,又问利春说了什么。
亦泠都听?见了,却没有张口说过一个词。
大悲大喜之后,她感觉自己似被掏空了般,情绪也来得格外迟缓。
还没接受沈舒方的死讯,又得知她还活着。
只?是她离开了。
无人知晓她的去?向。
一切来得毫无预兆,亦泠还没来得及和她辞别,便已经后会无期。
这个人,从此就要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在这偌大的上京,她有亲人,却不?能相认;她有自己的名字,却不?能说出?口。
如今,连沈舒方都离开了。
亦泠抬起头,忽然觉得夜里的烛火也十分刺目,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无。
唯一将她牵绊在这上京的,只?剩尚未苏醒的谢衡之。
三日后。
婢女欣喜的声音唤醒了这座沉寂在阴云下许久的府邸。
“大人醒了!大人醒了!”
一时间,谢府上下和大夫们全都涌入了林枫院。
谢老夫人带着谢萱从慈心?堂赶到时,岑大夫已经看过了伤势,转由章太?医号脉。
屋子里人虽多,却个个屏气凝神,不?敢说话?,怕惊扰了刚刚苏醒的谢衡之。
毕竟他虽然醒了,却说不?了话?,起不?了身,仅仅是能睁开眼而已。
所有人都盯着谢衡之的眼睛,生怕他再一次闭了上眼。
章太?医也凝神诊脉,时不?时观测着谢衡之的脸色。
许久之后。
人群中的刀雨终于?在欣喜之后,发觉谢衡之的眼睛斜斜看了过来,似乎在寻找什么。
她恍然回神,扫视屋子一圈,没有看见亦泠。
于?是她立刻踏出?了寝居,走向东厢房。
可是在看见东厢房外没有人时,她的心?就莫名沉了沉。
推开门,晨光洒满了屋子,通透明亮。
被褥一如既往地叠放着,镜台上的首饰妆奁也好好摆着,就连支摘窗也推开了,像往常亦泠坐在这里张望寝居那样。
刀雨走进去?,环视一圈,最后看向了桌上的茶壶。
她伸手,摸了摸茶壶。
茶水还温热。
一旁的香薰炉里,白?烟也还袅袅升起。
但刀雨知道,亦泠走了。
她了无牵挂地走了。
四月初,天气陡然热了一大截儿。
清明刚过,已经有百姓过起了夏季,连东市里都出现了叫卖冷饮的小贩。
距太子夫妇之死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萦绕在上京城中的那股肃寂已然?消散。
普通百姓们并不操心储君的离世会引起怎样的朝局变化,也决定不了未来的皇位由?谁继承。
他们只在意春耕之际的异常天气可会?影响来年的收成。
直到一个消息的传出,再一次将上京炸开了锅——
皇后文氏贪污受贿,干政扰政,赐自尽,以维朝纲。
而?其家族,或死或流放或入奴籍,几乎无一幸免。
显赫多年的文家,就此从大梁王朝的史册方?志中消失。
皇后获罪并非史无前例,百姓们惊讶的是,贪污受贿干政扰政,何至于连坐整个家族?
她定然?是犯下?了更严重的罪过,但不能公之于众。
一时间,上京的街头?巷尾、茶肆酒楼,物议沸腾。
人言籍籍,什么猜测都有。
在众说纷纭中,有人指出坤宁宫走水,死的却是太子夫妇,难不成此事与皇后有关,才落得个全族陨落的下?场?
这个说法很快便得到了广泛的认可,不肖论证,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便变成了皇后为何要残害自己?的亲儿子。
合宫上下?,恐怕只有关押在碧霄殿内的皇后还不知外界的传言。
她端坐在幽静的大殿内,身前案几上分别?摆放着毒酒、白绫和短剑。
眼看着暮色四合,要过了时辰,候在一旁的内侍提醒道:“娘娘,该上路了。”
作为伺候圣上多年的内侍,他亲自送上路的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所以皇后此时眼里的不甘与愤恨,他也见得多了,还平心静气地说:“毒酒下?了肚啊,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绞碎了,要遭许久的罪。这白绫倒是利落,就是模样不太体面?。还是自刎最干脆,一刀下?去疼是疼了点儿,但很快就过去了。”
“本宫要见圣上。”
皇后仿佛没看见眼前的东西?,一如既往地重复道,“本宫是冤枉的,太子才是主谋,本宫受他胁迫,本宫是冤枉的!”
自宫变当日,皇后一直是这个说辞,咬死了太子才是主谋。
一旁的内侍闻言摇了摇头?,再一次劝道:“娘娘,时辰到了,上路吧。”
“本宫是冤枉的!”皇后拍案而?起,朝着内侍说道,“本宫要见圣上,亲口?告诉他真相!”
这时,紧闭的殿门突然?被?推开。
皇后扭过头?,只见到一道逆光而?来的身影,她立刻跌跌撞撞地走了上去。
一声“圣上”正要喊出口?,却见来人是谢衡之。
她脚步顿住,目光凛冽如霜。
“你来做什么?”
“娘娘有什么话尽管交代?吧。”谢衡之说,“臣会?转达圣上。”
自他进来的那一刻,内侍便默不作声地带着其他人退出了大殿。
眼下?殿门合上,隔绝了外头?的余晖。谢衡之站在她面?前,连微弱的烛光都全挡住了。
“先是大皇子,再是本宫和太子,接下?来就该把龙椅上的人拉下?来,自己?坐上去了吧?”
“娘娘抬举臣了,臣不敢。”
谢衡之的身子这两日才算勉强恢复了五成,声音自然?也还有些虚弱。
但这辞色在皇后看来,是胜者对败者的蔑视。
他不敢,他有何不敢?
散播假太子流言,引诱她出兵造反。
逼宫当夜,分明应该远在东南的薛盛安带兵突降,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而?在这之前,她身在上京,竟丝毫未察觉有这么多兵力藏匿在城外。
皇后可不相信那日日把仙丹当饭吃的圣上还有精力筹谋这些,分明是谢衡之在背后谋划了一切。
而?这一切,最终的获利者只有谢衡之一人。
他不是图皇位,还能图什么?
只是皇后想不通,谢衡之是如何得知太子真实身世的。
被?关押在碧霄殿的这些日子,她几乎将所有可能都在脑内排查了一遍。
当年她确认了云襄村二?百三十一口?人尽数死在了山匪刀下?。
放火之前,还逐一清点了尸体,连本就濒死的老人和尚在襁褓的婴儿都没有放过。
而?那些替她办事的人,也在之后半年内被?她陆陆续续灭了口?。
此事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她连从小伺候她的婢女都悄然?间杀了。剩下?的知情人,便只有她的娘亲。
死人是说不了话的,而?她的娘亲,绝不可能出卖她。
她一步步走到谢衡之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太子身世的?”
“娘娘不愧贵为皇后,谋逆造反了,都还有机会?死个明白。”
“可惜云襄村那二?百三十口?人,以及那个外村来的男孩,却至死都不明白自己?本本分分一辈子,到底为何遭此祸患。”
准确来说,应当是二?百三十八口?人。
应该算上除却太子外,被?催产生下?的三个胎儿,及四个孕妇。
二?百三十口?人,和外村的?
皇后的目光在短暂的震颤之后,沉了下?来。
当初山匪屠村放火后,分明确认了尸体的数量形态……
暖黄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却一片死白。
她的目光慢慢凝住,上下?打量谢衡之一圈。
事发当年,他应当只是一个孩童。
她竟然?败在了一个孩童身上!
皇后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嘴角也挂上了阴冷的笑。
“不愧是谢大人,那个年纪竟然?就有本事逃出来。”
“娘娘谬赞,不过是命大而?已。”
倘若当真和屠杀的山匪硬碰硬,还是幼子的谢衡之当然?难逃一劫。
但那一日,正是秋收之际,爹娘都下?了地,谢衡之照常和村子里的孩子们玩着捉迷藏,躲进了家中酒窖。
他的玩伴真是不够聪明,偏偏又?极好胜,在屋子里找了一遍又?一遍都不肯放弃。
谢衡之便听着那些脚步声,无趣又?得意地窝在酒窖里。
他爹平日里好酒,自己?建了这么个酒窖,从不让孩子进来。
但这会?儿四下?无人……
年幼的谢衡之好奇心一上来,想着只尝一口?。
这一尝,就尝了个醉醺醺,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再睁眼,竟然?是被?热醒的。
眼下?虽然?是夏季,但酒窖向来阴凉,怎会?热成这样?
他立刻踩上梯子,打算钻出去。
但窖口?盖就像炭火一样灼烫,根本碰不了一下?。
他只能站在梯子上,大喊着爹娘,却无人回应。
他又?去拿起爹爹扔在地窖的锄头?,试图顶开窖口?盖。但上面?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根本顶不动。
谢衡之再年幼,也感觉到出了大事。
他已经隐隐有了喘不上气的趋势,再凝神细听,辨别?出地面?上火烧的声音,当即意识到——家里失火了!
那时的谢衡之还天真地以为爹娘已经逃了出去,只是不知他躲在地窖里。
若是在此坐等旁人相救,他必然?挺不过去。
而?劈开了窖口?盖,迎接他的也不过是火海。
好在这是自家酒窖,为了酿酒藏酒,特意挖在了靠近水源的地方?。
谢衡之当即拿起锄头?,劈向了最薄的那一面?墙。
虽不知墙后是什么,总好过坐以待毙。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当真在窒息之前,劈开了墙。
当源源不断的水涌了进来,他几乎已经打不着南北,只能靠着求生意志,朝着空气充足的方?向不停地游。
等他得以靠岸,已经精疲力竭,双脚一沾地,便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他躺在地上,看着飘满黑灰的上空,眨了眨眼,立刻起身往家跑去。
然?而?在隔着半里路的地方?,他就止步不前。
原来不是他的家里着了火。
整个云襄村,三十多户人家,两百多口?人,他的爹娘,他的哥哥姐姐,他的亲戚,他的玩伴,以及那个外村来投奔亲戚的与他同龄的男孩,全在这一夜之间,化为灰烬。
这些印刻在谢衡之脑海里的回忆,被?他三言两语说出来,仿佛只是平常不过的往事。
而?此后二?十年,他是如何被?谢老夫人收养的,又?是如何从江州书?院开始抽丝剥茧,拔树寻根,一步步走进上京寻找最初的真相……只字未提,皇后都心知肚明。
当初贵妃贺氏先她一步诞下?大皇子,大梁向来又?有立嫡立长之争。
作为皇后,眼看着自己?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好不容易等到大皇子三岁时,她终于怀上了第一胎,大夫却断言是个女儿。
而?这时,贵妃又?怀上了第二?胎。
本就不易受孕的皇后怎能容忍自己?的地位被?旁人威胁到这个地步,帝位也只能属于她的孩子。
所以她不过是让人去偏远的地方?给她找些和她同月生产的孕妇,以备不时之需,偏巧那云襄村竟有四个这样的孕妇。
等她开始临盆阵痛时,她的心腹立刻安排催产那四个孕妇。
不想这云襄村的四个女人倒是争气,竟有三个怀的都是儿子。
而?皇后的确如大夫所言,生了一个女儿。
既如此,她只能从那三个男婴中挑选一个哭声最洪亮的,顺利把他推上了太子之位。
至于云襄村。
为了以绝后患,还是鸡犬不留最干净。
而?且……一个山野村落的贱民享受了这么多年荣华富贵,难道不该是他们的荣幸吗?
皇后双眼猩红,却笑着对谢衡之说:“你走到今天,若是为了那把龙椅,本宫还能赞你一句狼子野心。然?而?这一切,竟是为了给那些个贱民报仇,谢大人,你以为本宫会?信吗?”
“相信也罢,不信也罢。”
在皇后震动的目光中,谢衡之转身走到烛台旁,多点了一盏灯。
大殿内亮了些,他回过头?,面?容清晰可见。
“九泉之下?若是相遇,还请娘娘给他们赔个不是,说些好话,免得黄泉路上被?为难。”
皇后轻笑了一声。
盯着谢衡之,默了默,又?笑了一声。
紧接着,发了疯似的大笑起来。
“那些贱民也配让本宫赔不是?”
“本宫就算死了也是入皇陵,受天下?供奉,享无上尊崇!”
“而?你们这等贱民死了也是最低贱的!生生世世都是贱民!”
在她的嘶喊声中,谢衡之端起酒杯,递到她面?前。
“娘娘,请吧。”
走出碧霄殿后,他就站在殿外,看着天边残照,久久不动。
待身后大殿传来内侍宣告皇后薨的声音,才迈下?了台阶。
血债血还,天经地义。
皇后如是,他也是。
不似皇宫的肃穆,今日的谢府,九里香遍开,花香四溢。
阴霾散去,下?人们的步子都轻快了些。
谢衡之刚跨过了月洞门,刀雨便迎了上来,先问他身子如何,见他没有说什么,便汇报起了其他事情。
他一边听着,一边走向那间寝居。
九里香开了,檐下?的梨花却开到了凋零。
风一吹,便簌簌落落缤纷而?下?,飘过谢衡之的肩头?。
他跨进门,闻到一股熟悉的熏香,目光突然?一亮。
抬起头?,却见是一个婢女在点香。
谢衡之没有熏香的习惯。
自亦泠走后,这间屋子再也没有燃起过香炉。
所以见他回来了,她连忙道:“大人,是老夫人吩咐奴婢来点香,说屋子里药气太重了。”
谢衡之点点头?,让她退下?。
待门再次合上,谢衡之抬头?环视这间空荡荡屋子。
已经过了二?十多天了。
这一刻,他闻着熟悉的香味,终于确定,她真的走了。
这座府邸,再也不会?出现她的笑容。
此时的芜门关城外,天色早已黑如墨。
亦泠穿着一身质朴衣衫,坐在驿馆厢房里,不时地环顾四周。
已经离开上京这么久了,她日日都宿在不同的驿馆,却还是很恍惚。
她真的走了,真的离开谢衡之了。
这些日子好像极为漫长,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抵达目的地的日子依然?遥遥无期。
又?好似白驹过隙,眨眼间,她已经离上京有千里之距。
直至今日,她晨间睁眼时,还感觉自己?睡在林枫院里。
响起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终于将亦泠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起身开门,将亦昀迎了进来,关上门,才问:“你怎么出去这么久?”
谢衡之苏醒那日,已经过了亦昀原定启程回赤丘的日子,再拖延下?去,他也许会?赶不上林将军所定的归期,将以逃兵论处。
可是他走不了。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让亦泠一人留在水深火热的上京。
谁知就是那一天,亦泠竟然?主动找上了他,说要跟他一起离开上京。
于是亦昀当即收拾了行囊,带着亦泠连夜上路,赶往赤丘。
他既担心路上节外生枝,又?害怕赶不上归期。
所以姐弟二?人策马而?行,日夜兼程了二?十多日,终于在今日傍晚抵达了芜门关。
几里外,便是芜门关城门。
但他们却停住了脚步。
芜门关乃大梁交通要道,是人员和物资流通的关键节点,过往行人和货物盘查得格外严,不似他们之前所经的城池,靠着银钱打发或者绕小路便可通过。
他们不敢贸然?前往,便先在城外驿馆落了脚,想着探清楚情况再决议。
谁知亦昀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
“我藏着看了许久,他们盘查得十分仔细。”
亦昀愁眉苦脸地说,“身份信息、路引,还有携带物品,此行目的,及货物的来源去向全都要核对,半个时辰都过不去几个人。”
又?在外头?的茶棚里跟人打听了,这芜门关的关都尉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给他天大的好处都别?想蒙混过关。
而?这芜门关又?是通往他们目的地的唯一通道,别?无他路。
亦昀坐了下?来,揉着太阳穴。
“这芜门关恐怕是不好过,不如先停留几日想想办法。”
“停留几日?”
亦泠说,“你的时间可经不起耽误的。”
“是啊……可是姐姐你没有路引也没有文牒,不可能过得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