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晴朗了好些天的初春,在半途中下?起了雨。
憋了这么?多日,亦泠不想因为一场雨就打道回府,于是临时让马夫更改了目的地。
不一会?儿,马车停在了梨沁园里?的一家茶肆外。
下?雨天可去的地方不多,普通人也进?不来?梨沁园。
亦泠进?来?时,身后跟着婢女和护卫,大堂里?几乎没看见什么?客人。
倒是二楼的雅间都关着门,看来?今日有雅兴来?赏雨的人也不少?。
亦泠落座后,锦葵关上了雅间门,转身的时候“哎呀”一声,想起了一件事。
“夫人,方才忘记吩咐人去买金钱酥了!”
隔壁雅间。
习武之人听力格外好,到了萧密这种程度,区区一堵墙,对他来?说?形同虚设,丝毫不影响他听清隔壁雅间内两个女子的每一句话。
听见她们说?一会?儿去买金钱酥,萧密转了转手中茶杯,心?道谢衡之这才名满天下?的妻子也不能免俗,喜欢那等民间零嘴。
不过这金钱酥倒是勾起了萧密不少?回忆。
在隔壁雅间沉默的时候,萧密眺望着窗外,看着远处那座败落的定远伯府。
那时他还是这上京里?意气风发的贵族子弟,前途不可限量,却乐于骑着马去东市里?买上一包金钱酥,带给?自己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博她一笑。
转眼已?经快六年了。
如今他容貌尽毁,假名托姓,日日活在仇恨里?。
而他的未婚妻也死在了庆阳,尸骨无存。
唯有那谢衡之平步青云,在上京呼风唤雨。
思及此,萧密手指收拢,掌中发出闷响。再往窗外一扬,瓷杯碎片洒落楼下?,被雨声掩藏了声响。
就在这时,店小二给?隔壁上了茶点。
萧密抱着双臂,闭上双眼,静静监听着她们的动静。
“砰”一声,不仔细的婢女打翻了茶水。
“夫、夫人,没烫着吧?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不碍事。”
那女子说?道,“茶水翻,就平安。你?再给?我倒一杯吧。”
萧密猛然睁开了眼,目光凝住。
他缓缓转过身,盯着这堵墙。当?他全?神?贯注聆听声响时,耳朵便会?轻轻地抽动。
茶水翻,就平安。
这不是他那死去的未婚妻自编的口头禅吗?
短短六个字,没有什么道理,听着就像胡诌。
正因如此?,萧密确信旁人绝不会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他甚至是亲眼见证了他的未婚妻如何编出这种话的——
八年前,萧密还是风光无限的定远伯世子,行事向来?肆意妄为。
还没到定亲的年纪,就成?天嚷着要娶住在?隔壁的户部尚书家的女儿亦泠。
父亲骂他不务正业,母亲说他小小年纪就沉迷女色,就是不肯上门去提亲。
他毫不在?意,反正心底已经认定了那个人会是他的妻子。八字还没一撇呢,就私底下叫人家“未婚妻”,把小姑娘羞得?面红耳赤。
后来?仗着父亲在?上京越来?越风光,他做事也越发大胆。
有一回正逢初春,他悄悄翻进亦府后院,还顺手折下几支开得?茂密的芍药,站在?小姑娘的闺房窗下,喊着她的小名。
“宁宁!”
“你、你怎么来?了!”
亦泠捂着嘴巴不敢大声说话,急着要把他赶出去。
他非但不走,还直接翻了进来?,像回自己家一般,顺手把她花瓶里的腊梅枝拔了出来?,换上了自己摘的芍药,“好看吗?”
没等她回答,亦夫人的脚步声就在?门外响起。
亦泠慌不择路,竟然?把他推到了床榻边,让他躲到床底下去。
亦夫人进来?后,果然?没发现他的存在?。
只是服侍亦泠的婢女知道屋子里还趴着一个男子,心里慌张,在?给亦夫人倒茶的时候打翻了茶水。
亦夫人当即就要发作?,亦泠立刻说:“茶水翻,就平安,没关系的!”
打翻一只茶杯不是什么大事,亦夫人只是见不得?下人毛手毛脚的。
不过女儿都这?么说了,她今日心情也好,便没有计较。
只是点?着女儿的额头,说她诗词背不了几句,成?天就记着这?些不经之语。
没多久亦夫人便走了。
萧密从床底下钻出来?,明知故问道:“茶水翻,就平安?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道理,你上哪儿学的?”
亦泠瞪他一眼,说:“你当然?没有听说过,因为是我方才胡编的!不然?娘一定会狠狠责罚小楚的。”
萧密觉得?自己未来?的妻子真?是善良又可?爱,乐不可?支的同时,还大剌剌地躺到了榻上。
亦泠拽不动他,在?一旁干着急。
“你快出去!若是被我阿娘看见就糟了!”
“我看你阿娘巴不得?我多来?找你。”
“胡说什么!若是传出去,我就没有名声了!”
“岂不正好?”萧密活像个无赖,“若是传了出去,我立刻叫我爹娘来?提亲。”
在?此?之后,萧密从未在?别人口中听见过那句“茶水翻,就平安。”
所以谢衡之的妻子为何会随口说出这?句话?
萧密屏住呼吸,闭眼细听着隔壁的所有声音。
可?是那两个女子并未再有什么可?疑的动静,直到一个多时辰后,她们准备启程回府。
萧密睁开眼,无声无息地从窗户飞身而下。
亦泠和锦葵下楼时,正好遇上了从一楼上来?的萧密。
正面相迎,锦葵看见他的半截面具和脖子上的疤痕,吓得?浑身一凛。
亦泠自然?也看见了。
不仅如此?,她似乎还和那人有片刻的对视。
阴森森的眸子,比他脖子上的疤痕还吓人。
于是亦泠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萧密回过头,只看见她匆匆离开的背影。
可?方才那一瞬的对视,明明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却让他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熟悉。
坐上马车后,锦葵才小声在?亦泠耳旁说道:“夫人,刚刚那个人好可?怕啊。”
说完还回头看,“他的脸真?吓人!”
亦泠赶紧把她的脑袋掰了回来?。
“你管人家呢!别回头看了,人家长什么样关你什么事。”
话虽如此?,亦泠想起那人的眼眸,还是觉得?一阵胆寒。
直到回了谢府,看见熟悉的下人们相迎,那种感觉才消散。
撑伞走进林枫院的月洞门,一切还是老样子。
阴雨天的夜幕来?得?格外早,书房已经亮起了灯,刀雨也静静地守在?外头。
走到檐下后,亦泠往书房看去。
一整天都在?书房没出来?吗?
这?时,锦葵一边收着伞,一边打量书房,和亦泠想到了一块儿去。
“大人这?两日好奇怪。”她说,“明明休沐呢,也整天在?书房里不露面。”
看了亦泠一眼,又压低声音嘀咕道:“也不怎么跟夫人您说话。”
连锦葵都看出来?的事情,亦泠又怎会没有感觉。
她这?些日子也觉得?怪不习惯的。
但她明白,这?不就是她自己要求的“回到以前”吗?
所以她只是还没适应而已。
于是亦泠收回目光,一边往寝居里踏去,一边说:“我巴不得?他别来?烦我呢。”
话音刚落,一抬头,就迎面看见了从寝居里走出来?的人。
亦泠:“……”
谢衡之垂着眼,目光落到了她脸上。
显然?是听见了她和锦葵的对话。
但他似乎没有什么反应,连眼神都如常般平静。
却也什么都没说,迳直越过亦泠走了出去。
只留下一股凉凉的风。
这?一打岔,亦泠几乎将茶肆那个男子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
直到第二天,亦泠又见到了那个男子。
彼时她正应沈舒方之邀,于漓江湖畔踏青。
太子妃出行,四周自然?有护卫看守。
亦泠本也没有在?意,是锦葵无事可?做四处打量,然?后在?众多护卫看见了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
紧接着她细看一番,立刻悄悄在?亦泠耳边说道:“夫人!你看,昨日那个男子!”
亦泠随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
“娘娘。”亦泠问沈舒方,“那个戴面具的男子……”
“你说他呀。”
沈舒方潦潦瞥了眼,知道亦泠在?好奇什么,“原本是边关的,也不知怎的烧毁了脸。不过他和母后沾点?儿亲,前些日子就把他弄到了东宫当护卫,也没人敢说一句不是。”
原来?只是一个东宫护卫,那没事了。
松了口气,亦泠收回目光,陪着沈舒方沿着江畔散步。
说是散步,不如说是散心。
亦泠明显感觉到沈舒方有心事,问了,她又只说是因为大皇子的巫蛊之事让她心有余悸。
亦泠不知道沈舒方到底清不清楚大皇子之死的真?相,也就没有再多问。
只是这?漓江畔虽偏远,却也无趣,来?回走了几道,也没有什么别的乐趣。
眼看着天色也不早了,沈舒方不想回东宫,竟让人拿了投壶出来?。
只要不是写诗作?赋,别的玩乐亦泠都还算拿手。
特?别是这?投壶,她从小玩到大,自认算是小有建树。
而且沈舒方心情不好,她更是乐意陪她消遣消遣。
于是等护卫们把双耳壶摆好,呈上箭矢时,亦泠满脸的跃跃欲试。
沈舒方瞥见她神情,便说道:“我俩比试比试?”
亦泠说好,自信满满地说:“娘娘先。”
两人私下玩乐,也就不兴那些三请三让的虚礼了。
沈舒方直接上前一步,握住一支箭矢,往前一投,箭矢便稳稳落入壶口中。
她回头,朝亦泠抬抬眉梢:“有初。”
接着又是一箭,“连中。”
一共投了四箭,箭箭都中,来?了个全?壶。
亦泠顿时就没那么想比试了。
这?世上怎会有人事事都拿手?这?太子妃活该她做。
深吸一口气后,亦泠接过了沈舒方递来?的箭矢。
握在?手里,走向距双耳壶半丈远的地方,抬起了手。
她却没急着投出去,眯眼盯着双耳壶半晌,随即另一只手抬起,食指在?箭尖处点?了三下,嘴里念念有词,再将箭头横划过嘴前,轻轻一吹,迳直投了出去。
沈舒方本就被她这?一套莫名其?妙的动作?吸引住了目光,回过神时,只见箭矢稳稳插入壶耳。
“这?……”沈舒方问,“你刚刚是在?……施法?”
亦泠抿着笑,不知如何解释。
只是一个习惯而已,最?多算是一个仪式吧。
不过沈舒方也只当好玩儿,不等亦泠解释,她也去拿起一支箭矢,学着亦泠方才的模样点?了三下,然?后回头问:“你刚刚说了什么来?着?”
亦泠:“……弦无虚发,百发百中。”
沈舒方跟着念了一道,轻吹一口气,又回头问:“是这?样吗?”
亦泠笑着点?点?头。
于是沈舒方一把投了出去,果然?得?了个“贯耳”。
她惊叹一声,回头和亦泠相视而笑。
两人随即你一箭我一箭地比试了起来?,有时中,有时不中,也不在?意那套动作?是否真?的有用。
而她们玩得?尽兴,并未注意到身后有人脸色剧变。
这?投壶的习惯……
一身护卫装束站在?后面的萧密紧紧盯着亦泠,瞳孔剧震。
七岁就能百步穿杨的萧密从来?不屑与他人比试投壶,他只会陪着那个女子玩儿。
这?轻点?三下再吹箭头的动作?,也是他忽悠着逗她玩儿的,她却以为这?样就能提高命中率,每次都认认真?真?地完整做一套动作?。
眼前这?个女子……
当亦泠正要投出第四箭,轻吹箭头时,萧密已然?失张失智,忍不住迈腿,想走向她。
可?他刚踏出一步。
沈舒方扭过头,惊诧开口:“谢大人?!”
霎时间,萧密如梦初醒。
他立刻回头,见谢衡之果然?在?不远处站着,也遥遥望着那个女子。
萧密再看向亦泠,却见她突然?将握着箭矢的手背到了身后。
像是惊讶于谢衡之的出现,又似是见到他之后迸出了一股矜持。
接着亦泠便一直愣着没说话,反倒是沈舒方与谢衡之交谈连几句。
随即谢衡之便带着亦泠向太子妃行礼,转身离去。
萧密的目光一直追着他们二人。
直到有风起,谢衡之脱下了自己的披风,盖到了亦泠身上。
萧密看着他们二人并肩走在?春日余晖里,眸光怔然?,神思恍惚。
她是在漓江,又不是在东宫,这几乎是顺了半个京城的路。
而且明明两人都许久不说话了,今日又特意来接她,实在奇怪。
不过亦泠也不想说破。
这人?最会在言语间给她下?套,怕问出口?了,又不知不觉重?蹈覆辙。
于是她只偏头看着轩窗外的景色,当车厢里的谢衡之不存在。
没多久,倒是谢衡之主?动开了口?。
“今日是太子?妃召见你?”
“嗯。”亦泠说,“娘娘让我陪她出来透透气。”
原来是这样。
谢衡之还以为,沈舒方找亦泠来了漓江这种?地?方,是想跟她说什么。
自太子?手握羽林军调配权,东宫的地?位便不可同日而语。
须知大梁王朝只有开国圣祖的储君曾手握重?兵,而后的每一任帝王都?在削弱东宫。
到当朝仁乐帝做太子?时,手里几乎没有任何实权了。
而今他却将整个羽林军给了太子?,可见其信任。
但在这盛宠之下?,太子?云淡风轻,倒是皇后娘娘众目昭彰地?得意了起来。
趁着圣上这些日子?极其宠信太子?,她裹挟着太子?从谢衡之手里分走了不少权力。
圣上的长子?没了,太子?又正当宠,皇后娘娘如?此行事,明显是想让东宫和?谢衡之的关系来个改弦更张了。
谢衡之不信沈舒方作为太子?妃,看不出这些微妙的变化。
所以他以为沈舒方今日召见亦泠是想暗示她一二。
现在看来,是他低估了沈舒方藏事的能力,也高估了亦泠的敏锐。
再想到方才二人?玩乐的样子?,谢衡之无声地?叹了口?气。
亦泠在这上京分明可以结交许多知心朋友,可为什么偏偏是沈舒方。
正想着。
一直看着窗外的亦泠忽然回过头,说道:“对了,太子?妃娘娘的生辰要到了。”
谢衡之抬了抬眉梢,“怎么?”
“娘娘说毕竟大皇子?才……所以一切从简。”
亦泠嘀咕道,“不过再怎么从简也是太子?妃娘娘,我从未给这样身份的人?准备过贺礼,不知会不会失礼。”
谢衡之点点头,问道:“你准备了什么?”
“娘娘是太子?妃,什么好东西都?见过,我觉得若是拿不出什么让她眼前一亮的东西,便只能以数量取胜。”
亦泠看了看谢衡之的神色,见他没有异议,便继续说道,“今日早晨我让管家点了点库房,列了这么些东西。”
谢衡之点头:“你说。”
“我也记不太清,大致便是绛仙绫送个五十匹,游仙枕两只,奇南香六盒,鲛人?泣珠十二颗,砒玉冰盘十二个,水晶燕碗四十八只……”
“……”
这叫记不太清。
在亦泠源源不断地?罗列中?,谢衡之扭开了脸。
“哦对,我还看见了一尊半人?高的黄金紫檀白玉塔。”
亦泠说,“他们说这是燕王送你的,你却不太喜欢,不如?这回一起送给娘娘吧,你觉得如?何?”
谢衡之:“……”
他觉得把整个谢府一起送给太子?妃得了。
此后二人?再无话。
回程路上,暮色也渐渐笼罩了下?来。
亦泠看着窗外春景,不由得叹了口?气。
如?今已经二月中?旬,再过几日,也到了她的生辰。
其实亦泠以往也不是很喜欢过生辰。
爹娘总是会以她又年长一岁喋喋不休地?教导半天,连丰盛的早膳都?会换成一碗清淡的长寿面。
请来做客的人?又都?是娘亲的朋友,她就像个漂亮的玉器,给人?轮流赏看。
也就是到了夜里,客人?都?走了,弟弟会带着她偷偷出去放焰火。
思及此,亦泠眼中?思念更浓。
她已经很久没有亦昀的消息了。
与?此同时。
初春的赤丘依然被大雪封着山,再往北去,便是北犹了。
亦昀照常站着岗,凛冽的寒风夹着风雪直往他脸上招呼。茫茫雪色中?,他须得聚精会神才能看出是否有异动。
突然,有人?在哨楼下?叫他,给他打了个换班手势。
亦昀低头往下?看,说道:“还没到换班的时间呢。”
那人?说:“因为林将军找你有事。”
林将军?
亦昀下?了哨楼,一头雾水地?朝练兵场走去。
别看他是个尚书的儿子?,当初他爹把他塞给林将军的时候,也是私底下?求了照顾的。
结果这林将军铁面无私,根本不把亦尚书的话放在心上。
把亦昀带来赤丘后就丢进了新兵蛋子?堆里再也没理会过。
就连练兵的时候都?没多看过他一眼。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亦昀根本没和?林将军说上几句话。
怎么今日突然有事找他?
该不会要提拔他了吧?
想到这个可能,亦昀忍不住小跑了起来。
“将军!”
到了练兵场上,亦昀中?气十足地?问,“您找我何事?”
林将军侧头看了他一眼。
这小子?,当初来的时候还是个细皮嫩肉的贵公?子?,没想到……
衣服都?脏成啥样了也不洗洗!
林将军隐隐约约还闻到一股馊味儿,扭开了脸,沉声道:“给你批了探亲假,你即刻启程回家吧。”
练兵场上的杂音大,亦昀没听清。
“探清什么?将军您要安排我去探清什么消息?”
“……”
林将军再次转过头,大声道,“探亲!让你回京探你的亲人?去!”
“我?”
亦昀指着自己鼻尖,不可置信,“我、我没申请探亲啊。”
而且他才来赤丘北营多久,哪儿有资格回京探亲?
“让你回去你就回去。”
林将军冷着脸说,“上京虽远,两个月之内你若未归,便以逃兵处置。”
是夜,谢府。
亦泠抱着锦葵的小猫坐在后院的长椅上,看锦葵带着两个小厮加班加点地?扎秋千。
支架已经搭起来了,横杆的尺寸却对不上,两个小厮挠挠头,只得回去拿锯子?来重?新打磨。
这事儿锦葵已经交代下?去三天了,结果这两个小子?一直没办好。
直到今日她陪着亦泠走到此处,正好撞见他们两个躲懒,这才发了火,非要在这里看着他们干活。
“连个秋千都?扎不好,还能指望你们做什么!”
锦葵对着两人?匆匆跑开的背影骂了几句,回过头,见亦泠一脸平静,“夫人?,您不生气啊?”
“他们两个才十二三岁,正是贪玩儿的年纪,你跟他们计较什么。”
亦泠顺了顺怀里小猫的毛,说道,“我记得你也有个弟弟,今年应该十四了吧?”
“是啊。”
锦葵说,“我弟弟在老?爷身边服侍,可比他们几个勤快多了!”
说起这个,锦葵的眼睛也沉了下?来。
自打来了上京,她就再也没见过家人?了,也不知爹娘过得好不好。
罢了,不提这些伤心事了。
亦泠打算回去,可是刚走动两步,抱着的小猫似是受了什么惊吓,忽然从她怀里挣脱跳进了草丛里。
“哎!”亦泠指着小猫跑出去的方向?,“快!快去抓回来,不然明早又找不到了。”
锦葵也气得跺跺脚,拎着裙摆躬身往草丛里去了。
于是只亦泠一人?站在原地?等候。
只有寥寥几盏灯照明,亦泠站在树下?,全神贯注地?盯着锦葵找猫,时不时踮脚张望。
忽然间,头顶落下?一声轻飘飘的“宁宁”。
亦泠的背脊僵了僵,随即回头张望。
什么声音?
怎么、怎么好像有人?在叫她小名?
是听错了吗?
亦泠眨了眨眼,抬起头,只见她头顶大树稠密的枝叶融于夜色,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
可是刚刚那道声音……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不是她那死去的青梅竹马辛少彦的声音吗?
那一瞬,她浑身汗毛倒立,七魂吓飞了六魄——
有鬼啊!!!
恰巧眼前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亦泠尖叫一声,疯了般朝他跑去。
“砰”一下?。
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谢衡之看见亦泠朝他扑来,下?意识张开了双臂。
她果然扑进了他怀里,并紧紧抱着他的腰身,把脸埋在了他胸前。
但因力道太大,毫无防备的谢衡之都?被扑得后退了一步。
后面跟着的立春见状,连忙背转过身去。
半晌,谢衡之才垂下?手臂,环在亦泠双肩。
感受到了来自他的体温,亦泠大口?喘着气,终于恢复了些许意识。
但她没敢松手,依然紧紧抱着谢衡之。
“怎么了?”
亦泠满脑子?都?是方才听到的声音。
但她张了张嘴,又不知如?何启齿。
锦葵已经闻声跑了过来,立春也在,四周又没什么动静。
亦泠这才极慢地?转头,并未见到什么异常。
难道真是她出现幻听了?
“没、没什么。”亦泠结结巴巴地?说,“刚刚好像有蛇。”
“蛇?”
立春挠了挠头,拔出剑往低头仔细查看地?面。
不一会儿,他蹲下?捡起了一样东西。
回过身,手里拎着一根麻绳。
“夫人?,不是蛇。”
亦泠并未彻底放心,再次环顾四周。
只见长椅旁的树上,飘下?几片落叶,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动静。
她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随着四肢的知觉一点点恢复,转过头,看着谢衡之近在咫尺的下?颌,亦泠才意识到自己几乎还挂在他身上。
“我、我看错了,我以为……”
亦泠怕他又多想,着急退开,偏脚下?又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眼看着又要摔下?去,一声惊呼还没冒出嗓子?眼儿,便被谢衡之一把搂住。
感觉到他的手臂揽住自己腰身时,亦泠顿时屏住了呼吸。
又、又要开始一厢情愿了……
下?一刻,她却只是被他扶稳,动作极尽克制。
谢衡之什么都?没做,只是垂下?手,握着她的手腕。
能看出来,她的恐惧已经变成了对他的害怕。
谢衡之喉咙紧了紧,片刻后,只说了两个字。
“别怕。”
随即牵着她转身离开这黑漆漆的地?方。
他的面容已经模糊,只剩一个朦胧的轮廓。
两人好像还说了不少话,但是醒来后,亦泠却一句也?记不起。
晨起后,亦泠怅惘了很久。
再回想?起昨晚听见?的那一声“宁宁”,浑身又泛起了鸡皮疙瘩。
即便是幻听,也?不会平白无故出现。
辛少彦已经去世六年了,怎会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且亦泠根本?没有想?起他的情况下出现幻听呢?
紧接着他又出现在她的梦里。
这种迹象,若非当真?有鬼,便只能是辛少彦给她托梦了。
虽不知?他的魂魄有何意图,总归是相识一场,还曾经定了亲,亦泠便想?去给他烧烧香,安抚他的亡魂。
但辛少彦身份敏感,她不可能明目张胆地祭拜他。
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若是莫名其妙当众燃起香烛,她也?无法解释。
好在锦葵是好忽悠的。
到了夜里,亦泠便支开?了曹嬷嬷,让锦葵给她准备了一些香烛,二人便往谢府最偏僻的风雨阁去了。
这下头有一片荒地,锦葵简单清理了杂草之后,把灯笼的烛芯灭了,才?说道:“夫人,好了。”
亦泠上前,先点了灵烛,整齐地插在土里。
四下漆黑一片,唯有眼前的几点星火亮光。
亦泠闭上了眼睛,举起高香。
她曾经误以为这些男人都是因她遭的难,经历了一朝生死,她才?意识到谢衡之根本?就不曾在意过亦府那个小?姐。
这接二连三的磨难,与?她而言纯粹就是天意弄人。
但那几个男子……
亦泠叹了口气,这第一炷香,敬给长眠不醒的辛少彦。
两人自小?相识,辛少彦虽然总爱惹她生气,但不得不承认,他也?对她很?好。
特别是两家定亲后,初初几笈的亦泠每次见?到辛少彦,心知?他是即将与?自己共度一生的人,也?就看他越发顺眼,连他那些爱捉弄人的臭毛病也?不计较了。
阿娘说了,男子总是要在成家之后才?会成熟稳重。
可惜她没能等到他成熟稳重的那一天。
在得知?定远伯意图造反的时候,亦泠也?曾觉得天都塌了。
她为他四处奔走,求着认识的亲戚们?伸出援手,可所有人得知?是定远伯之事,纷纷避之不及。
后来就连爹娘也?将她禁了足,誓要撇清与?定远伯府的关系。
那时候的亦泠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实在无能为力。
亦泠不知?辛少彦是否心有不甘,但事已至此,只能期盼他来世能投一个好人家,平安一生,无灾无难。
插进土里后,亦泠盯着袅袅轻烟,想?起什么,又让锦葵帮她点了香。
这第二炷香敬给她那虽不熟悉,但也?定过亲的状元未婚夫崔宗珩。
明明生了一副好皮囊,也?是有点真?才?实学的,偏偏冒险去干那种事情,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实在令人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