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一次的偷偷摸摸不同,沈舒方这回来得光明正大,派头十足。
自那日通风报信之后,她便觉得自己和亦泠已经?是过命的交情?,不需要那些投递拜帖的繁文缛节。
于是亦泠刚拿起勺子喝汤,想着?垫垫胃口?再去迎接,结果就听到外面奴仆哗啦啦跪下,高呼着?“太?子妃娘娘万安”。
再一抬眼,沈舒方已经?走了进来,随手一挥,就屏退了屋子里其他谢府婢女,然后坐到了亦泠对面。
“谢夫人,怎么这么晚才?用早膳呢?”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亦泠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妹。
亦泠的嘴还含着?勺子没拿下来,愣了片刻,才?急忙要起身行礼。
“见过——”
“你我?姐妹,还做这些虚礼做什么。”
沈舒方伸手拦住了她,说?道,“我?是来说?些乐子给你听的!”
听到这话,亦泠也?没工夫去想她是什么时候和沈舒方变成姐妹的,睁大了眼睛好?奇地问:“什么乐子?”
“你不知道,今日太?后的脸色……”
沈舒方只开了个头,就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眼角还有点点泪花浸出来。
笑了足足一刻钟,直到她看?见亦泠那空洞又有点尴尬的眼神,才?清了清嗓子,将今日之事娓娓道来。
当然,她也?只听了前?半截,并不知道谢衡之是如何解释他居家办公五天的。
“所以我?一早便去了慈宁宫请安,亲眼看?着?太?后那老虔婆的脸色由?白变青,可精彩了!”
她笑得肚子疼,擦擦眼角,又继续道,“亏她这几日四处奔走牵线,把那些人一个个笼络起来弹劾谢衡之,谁知人家根本没搭理,显得她活像个跳梁小丑!”
亦泠:“……”
这么说?太?后真的是可以的吗?
“那若是等圣上出关了……”亦泠倾身靠向沈舒方,小声道,“可会降罪?”
“想来是不会的。”
沈舒方信誓旦旦地说?,“你夫君既不把此事放在?眼里,必定是成竹在?胸。”
亦泠还是有些担忧:“可公主毕竟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
闻言,沈舒方倒是没收敛笑意,只是嘴角的弧度变得有几分讥诮。
“宠爱么是宠爱的,但宠爱和宠信,又如何能?相提并论呢?”
其实亦泠没太?明白沈舒方的意思,她只是能?确定,先前?的确是自己多虑了。
那些言官的弹劾,于他而?言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彻底放了下来。
可不知为何,明确知道自己不会和谢衡之一同被降罪后,亦泠又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这世上,当真没有能?奈何他的人了吗?
沈舒方见亦泠陷入忧思,以为她还在?担心,便提议道:“谢夫人,你也?在?家里憋了许多日子了,不如出去散散心吧?”
既是出去散心,沈舒方便精简了一大半侍卫,留四人前?方开路,八人后方守卫,也?就轻装出行了。
不过她们的目的地也?不远,左右也?就是上京城里逛一逛。如今又是寒冬,山林里树木枯黄,估计没什么好?看?的,最后便决定去登东冠楼,眺望上京远景。
从谢府去往东冠楼,最快的捷径便是穿过红照巷,顺着?梨沁园去往东面。
这条路亦泠非常熟悉,光是听着?车轱碾过就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不远处隐隐传来喧闹人声,沈舒方凝神听着?,念叨道:“怎么这么吵?”
亦泠还在?兀自伤神,头都没抬便说?道:“大概是红照巷里又出了什么热闹。”
说?完,她忽然抬眼,打开轩窗往外看?了眼。
红照巷里果然挤满了人,纷纷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往某处看?。
目光的聚集处,自然是这红照巷里的亦府。
这是又怎么了?
亦泠探头看?了半晌,看?不出个所以然,连忙让锦葵去打听打听。
不消片刻,锦葵就带着?消息回来了。
“夫人,好?像是薛指挥使的母亲和亦尚书一家起了争执。”
薛指挥使?
听到这个名号,亦泠忽然有一股恍然若梦的感觉。
她的生活中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这个人,久到她快忘了,这个就是她上一辈子总算成功嫁了出去的夫君薛盛安。
可新婚那天,薛盛安被谢衡之调离上京,薛家人将她赶回娘家,亦泠便当他们都死了,想着?这一辈子跟他们再不会有什么瓜葛。
亦家虽然把她送去了庆阳,但心中也?跟她一样厌弃薛家,如今怎么会在?大门口?起了争执?
“怎么回事?”
见锦葵懵懂地眨着?眼睛,亦泠心中一凉,“你不会就只打听了这些吧?”
锦葵:“……”
“……哎,罢了。”
沈舒方在?一旁好?笑地看?着?主仆俩大眼瞪小眼,一挥手,派了自己的人出去。
不一会儿,她的婢女便回了马车,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详细道来。
众人皆知,薛盛安当初要娶亦泠就是不顾寡母反对一意孤行,等他出征东南,薛母立刻耍横将亦泠赶回了亦家。
直到几个月前?,亦泠的遗物被送回上京,圣上亲赐了牌位,薛母也?装聋作哑,只当自己儿子根本没有娶过这个老婆。
原因自然是那些年上京人人猜测,谢衡之对亦家女儿爱而?不得。
可这几日,整个上京都在?议论,谢衡之对他的妻子商氏是如何的情?深义重。
听人说?他在?周老太?太?寿辰当日,亲口?承认了他们家里一切都是“夫人说?了算”,后头还为了她夜闯钰安公主的合欢殿。
整个大梁王朝,就没有出过如此一往情?深的男子!
舆论由?此又变了。
想来也?是,谢衡之此人怎么会喜欢亦府那个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娇小姐呢?
其中定有什么误会。
于是薛母一思忖,是这个道理。
再想到亦泠那御赐的牌位,可是天大的荣耀啊。既然嫁夫从夫,这等荣耀又怎能?放在?娘家?!
于是她今儿个起了个大早,带着?奴仆便雄赳赳气昂昂地来亦府要“人”了。
本来这种不要脸面的事情?说?出去都要遭人笑话的,可薛母是什么人,她就没要过脸面。
和亦家这种高门大户不同,薛母本是一个乡野寡妇,在?当地是出了名的泼皮无赖。偏偏人有时运,那年圣上东游,江上起了百年难遇的风浪,圣上连同侍卫都一起被卷入了水里。
善于水性的河工薛盛安跃入水中救起了圣上,自此一跃龙门成为御前?侍卫。贴身保护圣上三年后,扶摇直上成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
是以薛母一个独自拉扯儿子长?大的寡妇从来没被什么所谓的体面束缚过,她带着?人直直闯入亦府,抱着?亦泠的牌位就要走。
亦家人何时见过这种场面,等人都走到了门外,才?反应过来,带着?家丁追了出来。
于是上京里两大户人家就这么没脸没皮地当众吵了起来。
这个时候,亦泠和沈舒方乘坐的马车也?低调且顺利地驶到了亦府一侧的空地里停着?。
此处隐秘不招人显眼,却又能?清晰地听清楚当事人说?的话。
亦泠以手撑额,冷眼看?着?她的亲生父母和婆母为了她的牌位而?争得脸红脖子粗。
“自古女子出嫁从夫,自此就是夫家的人,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你女儿也?是我?薛家的人,你们霸占了牌位不归还,竟还有理了?”
薛母个头小,发?间戴的金银朱钗可不少。这才?刚立冬额上就戴了件海獭皮做的卧兔儿,配上她飞扬跋扈的表情?,看?着?十分滑稽。
而?且她也?不在?乎围观的人是否把她当作了笑话看?,紧抱着?牌位就往皇宫的方向一指。
“有本事便去报官,即便是告到圣上面前?我?这个孤寡老婆子也?是有理有据!”
亦家那边,亦夫人是名门闺秀,死也?不可能?和人当街大吵,被婢女们搀扶着?站在?一旁,脸上涨红要晕不晕的模样。
亦尚书又是个读书人,更不会上手去抢牌位,只是让人拦住了薛母,然后站在?阶上义正词严地讲大道理。
“岂有此理,当初新婚第二天你就将我?女儿赶了回来,自那时起我?女儿便没了夫家,只是我?亦家人!死也?是我?亦家鬼!”
亦泠换了只手撑着?额,嘴角噙着?浅浅的弧度。
也?不知她的爹爹说?起这些话的时候,自己有没有相信。
那头薛母闻言,忽然又变脸如变天一般笑了起来。
“亲家公说?的这是什么话?那能?叫赶吗?我?是体恤泠儿娇弱才?让她回娘家的休养,我?只是怕我?这乡野村妇养不好?她的千金之躯,怎的好?心倒变成驴肝肺了?”
她抱着?牌位,摇头晃脑道,“何况我?儿和泠儿可是明媒正娶拜了堂的,至今婚书还在?我?府上呢,亦大人说?不认就不认,可有休书或者合离书?”
亦尚书被她气得头昏脑涨,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指着?她的面门。
“你!你!”
“一个寡廉鲜耻,一个虚伪作假,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当真以为外人都忘了当初你们两家是怎么对待那亦小姐的吗?”
沈舒方冷冷说?完,正想寻求亦泠的认同,一回头,却发?现身旁空了。
在?沈舒方自言自语的时候,亦泠已经?不动声色地下了马车。
“其实此事也?不难解决,何苦要亦尚书和薛老夫人如此费神争执呢?”
她拢了拢披袄,抱着?手炉,在?锦葵的搀扶下款款走向亦府大门,“不如让我?来想个办法,如何?”
亦府大门犹如菜市一般的喧闹气氛在?亦泠出现后陡然一变。
百姓不知这华服女子是谁,只巴巴地张望着?她天人一般的美貌气度。
薛老夫人也?没见过她,抱着?牌位退了一步,警惕地问:“你是谁?”
亦泠没理她,只是看?向亦尚书夫妇,朝他们笑。
夫妇俩当即反应过来,亦泠一定是来帮忙的,连忙恭敬地见礼。
“既有谢夫人主持公道,那就请薛老夫人好?好?听着?,这牌位应当属于谁家!”
薛老夫人听到“谢夫人”三个字,又见亦尚书夫妇对这个年轻女子如此恭敬,脸色当即白了一瞬。
她讪讪一福,颤声道:“原来是谢夫人,老婆子我?失礼了。”
说?完她抬头觑了对方一眼,小心翼翼问道:“这等家务事,怎好?劳烦谢……”
亦泠不等她说?完,忽然伸出手。
薛老夫人已经?从亦家的态度看?出了眼前?这个贵人和他们是一伙儿的。
可恨她搬不出更厉害的靠山,只能?咬着?牙,恋恋不舍地把牌位给了亦泠。
亦泠接过后,倒也?没说?话。
她只是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平平无奇的木制牌位。
若不是“御赐”,恐怕它现在?就是一个猪嫌狗不爱的晦气东西,不知被丢在?哪个犄角旮旯吧。
亦泠就这样凝望了许久,周围的人也?不敢出声打扰。
直到她忽然松手,将牌位丢到了地上。
众人一惊,特别是亦尚书和薛老夫人都慌得要立刻弯腰去抢牌位时,亦泠忽然转身,从一旁侍卫的腰间抽出了一把刀。
她深吸一口?气,众目睽睽之下,大力砍向了那块牌位。
“匡当”一声,整条红照巷似乎都凝固了。
亦泠砍完牌位,竟有一阵眩晕,拎着?刀后退了两步,才?盯着?地上的残迹惨然一笑。
她从未有过如此畅快的时候。
薛家给的屈辱,爹娘给的绝望,都随着?这一刀,被砍碎在?了风里。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都在?帮她,这一刀砍得又准又稳,把牌位砍成了均匀的两半。
待众人回过神,一片哗然。
沈舒方也?是这个时候跟过来的,饶是堂堂太?子妃也?没见识过这场面。
但她虽然不理解,却坚信——
商大才?女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于是沈舒方只懵了一下,随即拍着?掌,高声说?道:“谢夫人不愧是我?大梁第一才?女,这个法子真是妙啊!”
亦尚书夫妇和薛老夫人都还沉浸在?牌位被砍的震撼中,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太?子妃驾到。
亦尚书还算镇定的,只是瞪大了双眼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
那薛老夫人已经?哭喊着?扑了上去,嘴里叫嚷着?“我?的儿媳哟”!
亦尚书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怒目圆瞪,语言却还竭力克制。
“这、这可是御赐的牌位!”
“亦大人是有意见吗?”
亦泠盯着?地上的牌位,丝毫不慌。
既然某人连御生的公主都敢硬刚,多背负一个御赐牌位的麻烦应该不算什么吧?
她云淡风轻地说?:“那你去找我?夫君理论吧。”
亦尚书:“……”
反正麻烦都推到谢衡之身上了,亦泠也没什么心虚的。
砍完了牌位,狐假虎威了一把,她?心中郁气全纾,打算再来个威风的离场。
谁知这时候,在外得知了消息的亦昀赶了回来。
他?扒开人群冲到前面,低头看见自个儿姐姐那碎成两块的牌位,又?看了眼?亦泠手里拎着的刀。
四?下寂静。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亦昀缓缓抬头,盯着亦泠不眨眼?地看了半晌,突然暴起,朝着亦泠扑来:“你这个毒妇!!!我跟你拼了!!!”
亦泠都没回过神,是?沈舒方猛地拽了她?一把才幸免于难。
沈舒方的侍卫也足够敏捷,立刻横刀上去擒住了亦昀。
电光石火间,几乎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这变故,唯有亦夫人哭喊着朝亦昀扑了过去。
“昀儿!昀儿啊!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放开我的昀儿!”
率先定神的沈舒方堪堪站稳,往地上一看,被?摁着的亦昀还跟疯狗一样挣扎。
“放肆!”沈舒方厉声喝道,“给本宫拿下他?!”
她?尖锐的声音一出?来,在一旁呆若泥塑木雕的亦尚书?终于还了魂,张嘴看向沈舒方,扑通一声跪下来。
“太、太子?妃娘娘……”
他?这一拜,哭哭啼啼的亦夫人和薛老夫人都突然哑了声。
回头看了沈舒方半晌,才如梦初醒般跪拜过来。
一时间,四?周围观的百姓哗然散开,只有几个胆子?大的还躲在角落里看热闹。
唯独亦昀这个平日里的俊俏贵公子?,脸都被?侍卫摁在了地上,口水也狼狈地流了满面,却依然怒目瞪着亦泠。
“我要杀了你这个毒妇!!我要杀了你!!”
竟敢说商大才女是?毒妇?
“大胆!”
沈舒方气极,怒指着亦昀说道,“给本宫掌嘴!狠狠掌嘴!”
“等一下!”
眼?见着侍卫真的要打下去了,亦泠伸手拽住了沈舒方的手腕。
她?怔然看着亦昀,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胀满了,酸酸涩涩,堵在胸腔里。
可她?再看向跪在亦昀旁边快哭晕过去的亦夫人,心里又?突然变得空荡荡。
“娘娘……我们走吧。”
上了马车之后。
亦泠一言不发,垂着脑袋,神思恍惚地盯着自己的袖口。
沈舒方不知在想什么,也没说话。
马车里鸦雀无声,似乎被?一股沉重?的氛围包裹着。
过了许久,亦泠终于回过神来,抬起头,却看见沈舒方也沉脸看着轩窗外。
想到亦昀刚刚的失态惹怒了沈舒方,亦泠不由得有些担忧,想为亦昀说两句好话。
她?刚刚组织好语言,沈舒方就叹了口气,沉沉地自言自语道:“原以为这亦小公子?和他?姐姐一样是?个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却没想到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亦泠:“……”
忽然就不知道怎么接话。
冬季里云层厚重?,似凝固一般不卷不飞,晃眼?间,却也过了大半日。
谢衡之前几日虽然在家也没闲着,但宫里还是?堆积了不少事?等着他?处理。
这厢办完,暮色已然四?合。
他?从文华殿里出?来时,暝色昏昏,洒在他?身?上,勾勒出?几分疲惫。
身?后跟着的官员相互见礼告辞,谢衡之也点?点?头,朝出?宫的方向走去。
一直候在外面的随从利春不知在发什么呆,等谢衡之都走出?几丈远了,他?才大步跟上。
“大人!”
谢衡之步伐不停,回头看了他?一眼?。
利春咽了咽口水,脱口便道:“您那娇弱不堪的夫人——”
声音戛然而止。
看见谢衡之脚步顿住,利春感觉自己的生命是?不是?也要顿住了。
他?本来要称“夫人”的,都怪刚刚那群内侍太监在外面一直闲话八卦,他?听得多了,这嘴就不受控制。
好在谢衡之只是?凉凉看了他?一眼?。
“她?又?晕了?”
利春:“……她?当着亦尚书?和薛老夫人的面把人家亦家小姐御赐的牌位给砍了。”
谢衡之:“……”
还不如晕了。
停滞半晌,谢衡之紧抿着唇,什么都没说,继续往外走去。
利春跟在后面,小声问:“大人,要去一趟薛府或者亦府吗?”
谢衡之头都没回,只丢下两个字。
“不必。”
入冬之后,天总是?黑得特?别早。
亦泠回来时,整个谢府已经点?亮了盏盏宫灯,气温也随着夜幕的落下而陡降。
曹嬷嬷原本早就安排好了晚膳,但亦泠让她?把备好的饭菜分给林枫苑的下人们,她?今晚要在廊下炙羊肉吃。
“羊肉?”
曹嬷嬷很是?诧异地反问,“夫人您要吃羊肉?”
“是?呀。”
亦泠催她?,“快去准备吧。”
曹嬷嬷凝神半晌,忽然点?头道:“这个点?儿了厨房也没多少羊肉,夫人您先等上一会儿,老奴这就看看。”
等她?一走,亦泠便脱了披袄坐在炉边烤火。
十多年前,尚在人世的孝端长公主说炙烤羊肉这等食物是?蛮子?吃的,不该出?现在贵族餐桌上。
于是?上京所有大户人家都将炙羊肉弃若敝屣,钟爱这道吃食的亦泠便被?母亲拘着再也没吃过。可是?每当亦昀馋这个味道了,母亲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自个儿悄悄吃去,别被?人看到。
这么多年了,亦泠再也没尝过一口,也就渐渐不再挂念那个味道。
今日不知怎么了,她?就特?别想吃,想吃个畅快。
不一会儿,锦葵在长廊外布置好了桌椅,尽头也传来了脚步声。
曹嬷嬷领着人搬来炉子?炭火,自己手里则端着切好的羊肉薄片。
“夫人,前头刚刚说大人也回来了,老奴去请他?过来一同用?点?炙羊肉吧?”
竟回得这么快。
真是?扫兴。
薛家和亦家那边都摆平了吗?
亦泠噘噘嘴,去桌前坐着,侧头瞄了眼?曹嬷嬷手里的羊肉。
“一共就这么点?儿羊肉,我自个儿还要省着吃呢。他?一个六尺高的男人,一顿吃能下半头羊,好意思吗?”
“我什么时候一顿能吃下半头羊了?”
背后有熟悉的声音冷不丁响起,亦泠浑身?一紧,僵坐着没动,眼?珠子?转了一圈,才缓缓回过头去,笑着说:“呀,夙夜在公的谢大人回来了呀?”
谢衡之就站在月洞门下,隔得不近不远,恰巧能看清她?的皮笑肉不笑。
可廊下的盏盏宫灯太烁亮,熠熠照在她?脸上,让那假笑看起来都有几分灵动粲然。
原本打算径直回书?房的谢衡之突然调转方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然后从锦葵手里拿过木夹,将切好的羊肉一片片铺到滚烫的炉子?上。
安静的廊下响起滋滋的声音,浸出?的油脂顺着肉片滑动,肉香四?溢……
亦泠的视线慢慢挪到谢衡之脸上。
还真蹭啊?
谢衡之垂着眼?没看她?。
肉片切得薄,变色便熟了。他?将其夹起,放到一旁瓷盘中,又?夹起一片生的羊肉铺到炉子?上。
在亦泠以为可以动筷子?了的时候,他?却突然开口。
“说吧,为什么砍人家牌位。”
原本盯着羊肉看的亦泠倏地抬起头。
他?一只手拿木夹,另一只手扶着袖口,一举一动都状似执笔挥毫般端雅风流,话也说得心平气和。
可亦泠就是?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威压。
哑然半晌,亦泠手指揪着袖口,面容却平静,理直气壮地说:“我吃醋。”
谢衡之烤肉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过来。
目光一对上,亦泠的手指轻颤了下,但依然勉强维持着面上的镇定。
“整个上京都说你喜欢那位姑娘,我在江州都略有耳闻呢。”
见他?没反驳,亦泠壮了些胆子?,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阴阳怪气。
“听说你毁了人家两桩亲事?,后来还在新婚之夜把人家夫君调去了东南,有这事?儿吧?”
谢衡之依然不说话,只是?继续翻烤着羊肉薄片。
眼?睛一垂下来,亦泠就看不出?他?什么意思,只能轻哼一声,说道:“我作为明媒正娶的妻子?,成天受这个侮辱,去小小发泄一下不过分吧?”
如今的亦泠当然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她?这么说,除了能给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借口外,也想看看谢衡之会怎么回答。
谁知他?硬是?不急不躁,慢悠悠地翻烤了好一会儿羊肉,才扯着嘴角冷笑。
管砍人家御赐牌位叫小小发泄?
他?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眼?前这个鬼头鬼脑的女子?。
“你放心,我心里只有夫人你。”
亦泠:“?”
她?浑身?突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脸上的神情也僵得不能再僵。
怎么会有人说这种谎都说得如此脸不红心不跳的?
“是?、是?吗?”
“自然。”
谢衡之继续面无表情地说,“夫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才高八斗腾蛟起凤,世间男子?谁不倾心。”
亦泠:“……这倒是?实话。”
她?假意低头拂了拂发丝,遮掩了尴尬的神情,嘴上又?不甘示弱,“不过人家亦小姐也不差,是?个名动上京的美人呢,也不缺男子?爱慕的,谁知道大人曾经有没有为之倾倒呢。”
“你大可放一万个心。”
谢衡之撩眼?盯着她?,轻笑了声,“徒有其表,纨绔膏粱,也就只有那些垂涎美色的男子?会为之倾倒,与?秀外慧中的商大才女自是?无法相比。”
亦泠:“……”
他?还没完,继续说道:“你我相识多年,应当知道我绝不会喜欢亦小姐那种绣花枕头。”
不喜欢就不喜欢,做什么要人身?攻击!
亦泠正想和他?好好辩驳一番,他?却站了起来,接过锦葵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擦炙过羊肉的手,随即头也不回地朝书?房走去。
长廊忽然就变得寂然无声。
左一个“纨绔膏粱”右一个“绣花枕头”萦绕在亦泠耳边,气得她?咬牙切齿。
一低头,却见谢衡之已经将羊肉薄片全都炙好,细致地堆叠在她?面前的瓷碗里。
生气归生气,亦泠还是吃完了瓷碗里的炙羊肉。
食物的满足感冲淡了愤怒,亦泠又在廊下吹了会儿冷风,便也没那么?激动了。
区区几句恶评算什么?,反正?谢衡之的狗命早晚交代在她这里。
到时候要?他亲口向自己这个绣花枕头纨绔膏粱跪地求饶。
哎,这种事情虽然看起?来?遥不可及,但?光是想想,还是不费力的。
抱着这个美好又遥远的祈愿,亦泠早早便歇息了。
担惊受怕了好几日,夜夜不得?安眠,今夜总算能睡个好觉。
是以谢衡之夜里回到寝居时,亦泠已经熟睡在床榻内侧。
屋子里一盏灯没留,还好今晚月色亮堂。
谢衡之没让人重新掌灯,藉着月色踏进寝居,踩在厚软的地毯上,听不见一丝声响。
走到床边,正?要?脱掉外衫,忽然听到床上的人低声唤他的名字。
谢衡之回头看过来?,昏昏月色下,亦泠的面容模糊不清,嘴角却?带着明显的笑意,低低呓语:“谢衡之……谢大人……你还想往哪里跑呀?”
“……”
谢衡之抿着唇,满脸的一言难尽。
这一夜,亦泠并没有如愿以偿睡个安稳觉。
好不容易梦到了大仇将报,谢衡之戴着枷锁狼狈地四处逃窜,她自己则手持利剑,一步步把他逼到角落。
眼看着就要?一剑砍下去了,不知谁忽然轻推了下她的脑袋,竟把她给晃醒了。
迷迷糊糊中,亦泠连眼睛都没睁开,急着接上刚才的梦。
结果?梦倒是继续做了,眼前出现的却?是亦昀的惨状——谢衡之不杀他,只是让人把他吊起?来?架在篝火上翻来?覆去地炙烤,要?把他活活烤成人干。
亦泠想扑上去救他,却?不知为何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亦昀被烤得?晕了过去,鼻尖还闻到了炙烤的香味。
这也太香了,跟晚上吃的炙羊肉不相上下。
第二日天不亮,亦泠早早就醒了。
但?她依然心悸不停,脑海里始终盘旋着亦昀的惨状。
她彷徨地看着四周,仿佛还没从梦境中脱离。
心绪恍惚地洗漱好,亦泠坐到外间的八仙桌前,锦葵已经布好了早膳。
亦泠垂眸扫了眼,满满当当一桌子的精致小食里,竟有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她皱眉,问道:“怎么?又熬了药?”
“夫人,这是上清茶,不是药。”曹嬷嬷说,“今日大人专门吩咐给您煮的。”
“他?”
亦泠谨慎地眯起?眼睛,仔细端详那杯茶水,“为何突然要?给我煮茶?”
“这个……”
曹嬷嬷也不太清楚,只能如实转达谢衡之的话,“大人说这个清肝泻火是最好的,让您多喝点。”
“我又没上火,有什么?好泻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