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衡之说话,只是半眯着眼,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人。
算上江州书院那些时日,谢衡之和商氏认识也有十余年了。
遇上什么诗词雅集,她或是兴致缺缺,或是胸有成竹。
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虽极力掩饰了,眼里还是透着一股抗拒。
完全判若两人。
直勾勾看了她许久,谢衡之将自己的手从亦泠掌心,一点一点抽了出来。
亦泠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谢衡之嘴角噙着浅浅弧度,仿佛在安抚她。
“你让着点儿她们就是了,去吧。”
“……”
万宁郡主和荣恩侯五小姐等人是真心想见识见识商大才女的本事的。
是以她们不仅安排了精致的茶点,让人拿了取暖的炉子来,还专门准备好了文房四宝,让读过书的婢女在一旁候着,随时记录亦泠的好句。
其他人也都打算好了在亦泠面前展示几分才华,以图赏识。
只有亦泠本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待一切准备就绪,万宁公主率先说道:“今日立冬,咱们不如就以雪为题吧?”
荣恩侯五小姐一听,脸上装着和善,心里却无比讥诮。
“郡主殿下,今日虽立冬,可离下雪还远着呢。”
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亦泠身后那结了霜的松叶上,“我看咱们不如以霜为题,如何?”
这话说完,万宁郡主立刻就想到眼前的商亦泠最爱写“霜”,自号“衔霜居士”。
她哪儿能给五小姐这个拍马屁的机会,连忙否定:“霜虽好,可想必谢夫人也写腻了,不如写点新鲜的,比如茶,可好?”
没等亦泠说什么,五小姐又争起来了。
其实她们大可不必如此。
亦泠心想,无论以什么为题,她都写不出半句来。
要么装晕吧?
两眼一闭,倒也不用丢这个人了。
亦泠心一横,已经摆好了装晕的姿势,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趾高气扬的女声。
“你们几个本事不多,花样倒是挺多。”
音调上扬,语气极其高傲。
人还没露面,似乎大家都知道是谁来了,纷纷起身行礼。
只有亦泠慢了一拍,循声看过去。
待她看清来人,眼前差点一黑。
若说这上京的女子,哪个最令亦泠望而生畏,钰安公主只能排第二。
真正恐怖的,是眼前这个容貌清丽,气质高雅的太子妃沈舒方。
别看她才十九岁,又富有才情,其实说起话来好伤人的。
而且她自视甚高,最瞧不起的就是没文化的人,还都是未出阁的闺阁小姐时,她就最爱针对亦泠。
“财女”的名号,就是她在大庭广众下给亦泠取的,还说她不配和商氏一个名字。
天知道她生下来就是这个名字,是商氏后来改的!
每每想起那日的羞辱,亦泠都能委屈得哭倒长城。
怎么都死过一回了,还躲不过这个女人呢?
而且今日太后回宫,她不去陪着太后,跑来周府做什么?
亦泠再也装不了淡定,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虚浮地行了个礼。
“见、见过太子妃娘娘。”
没敢抬头,只一席翠蓝缎子宽拖遍地金裙进入了亦泠的目光中。
沈舒方站到亦泠面前,睥睨着下面屈膝行礼的年轻小姐们,冷冷说道:“就你们那点儿学识,也配和谢夫人行飞花令?”
亦泠:“?”
底下的人大气不敢出,只埋着头不说话。
沈舒方又道:“谢夫人平日里会的是鸿儒硕学,你们几个却把人家请来玩什么行酒令,当真是不嫌丢人。”
亦泠:“……”
也、也没有这么严重吧。
总之沈舒方这么一说,那些凑热闹的姑娘们纷纷散了去,不敢再在太子妃面前找不痛快。
于是亦泠再抬头时,沈舒方转过身来扶起她,嫣然而笑。
大白天的,眼里居然盛满了星星。
“我前些日子写了几首诗,今日终于得见谢夫人,不如请谢夫人为我指点指点?”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不过这可比让她作诗简单多了。
下不了蛋,还不会评价鸡蛋吗?
虽然一时半会儿还是消受不了沈舒方的这副面孔,但亦泠总算是能绷住得体的表情,朝她点了点头。
沈舒方一喜,立刻让婢女掏出了一张金箔花笺,亲自铺展开来,献宝似的递到亦泠面前。
娟秀小楷,行云流水,倒和她目中无人的性格不像。
但亦泠仔细一看内容,刚噙起的假笑忽然僵在了嘴角。
“如何?”
沈舒方满脸忐忑地看着亦泠,“可有什么能改进的地方?我觉得有些字眼还需斟酌。”
“无需改进了。”
亦泠皮笑肉不笑,“此诗甚好。”
“真的吗?”
沈舒方两眼忽然放光,“那好在哪里呢?谢夫人您展开说说?”
好在哪里?
它好就好在一共二十个字的五言绝句,竟然有四个她不认识的生僻字。
“谢夫人?谢夫人??”
面对沈舒方的追问,亦泠咬着牙,笑僵了脸。
既然被架到了这个份儿上,那她只能……
周府留溪阁,共上下两层。
檐角轻盈飞翘,四周假山长廊环绕,幽静典雅,是周阁老惯用的待客之处。
罗家二公子正端坐棋盘前,与周阁老对弈,每一子都举步维艰。
倒不是因为周阁老的攻势咄咄逼人,而是谢衡之就坐在后面的靠背栏杆。虽然他向来观棋不语,但罗二公子知道他一直关注着棋局。
罗二公子去年刚入了翰林,父亲也是内阁要臣,仕途可见一片光明。
不过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恐怕还得是后面那位说了算。
是以他每一步棋都在铺谋定计,期盼谢衡之看到他的能力。
可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周阁老下一子落定,罗二公子就知道自己上一步走得太急躁,落入圈套了。
败局已定,罗二公子脸上讪讪,回头去觑谢衡之的神情。
可谢衡之的注意力早已不在棋局之上了。
他垂着眼,看似是望着楼下水中游鱼,实际思绪已经飘到了后院。
已经半个多时辰了,那边竟然还没有任何动静。
往日她如此消停,不是在睡觉便是在……
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跑上留溪阁。
找到谢衡之时,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谢大人!您夫人她、她……”
谢衡之撩眼:“她怎么了?”
小厮:“她晕倒了!”
谢衡之:“……”
毫不意外。
第17章
亦泠被安置在西厢房,是周家大小姐出嫁前的闺阁,虽空置了几年,但日日有人打扫,布置得温馨干净。
周府的女客们都在这里候着,连原本在午休的周老太太听闻了消息也换了衣裳赶过来,还带来了平日为自己调理身子的大夫。
屋子里挤满了人,本就略显嘈杂。
惊魂未定的沈舒方不停地跟大夫确认亦泠的情况,而大夫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把着她的脉,眉头快拧成了“川”字,也诊不出个所以然。
在这么多道关切的目光下装晕,可太煎熬了。
偶尔抖一下睫毛,亦泠都要担心会不会被人识破。
好在锦葵这丫头关键时刻倒挺机灵,时不时拿帕子擦擦亦泠的脸,以掩饰她不自然的神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喧闹的屋子忽然安静了。
亦泠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是谢衡之来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便听到了谢衡之的声音。
“见过太子妃娘娘。”
“都什么时候了还做这些虚礼!”沈舒方急切地说,“你快去看看你夫人吧。”
屋子里越发安静。
亦泠清晰地听到了谢衡之的脚步声,并感觉到了他气息的逼近。
一道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亦泠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全身僵得如同石块。
不过很快,谢衡之便转头面向了沈舒方和周老太太。
“娘娘和老太太不必担忧,我夫人她向来娇弱,来了上京便一直水土不服,晕厥是常有之事,待我带她回府休息休息便好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
特别是周老太太,作为主人家,她听说亦泠没什么大碍,连连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只有沈舒方穷追不舍:“水土不服?你竟没有找大夫为她调理吗?而且她都经常晕厥了,怎能不是大事?你平日里怎么照顾她的?”
“娘娘说得是。”
谢衡之说,“臣这就带她回府好生照看。”
说完,谢衡之看了一眼候在一旁的几个婢女。
她们正要上前,沈舒方突然又道:“这些事情你竟然让下人做?”
亦泠:“……”
托太子妃娘娘的福。
她最后是在众目睽睽下被谢衡之抱出厢房的。
谢衡之看着清瘦,没想到抱亦泠就像抱一只兔子般轻松。
也正因如此,亦泠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能闻到他衣衫上淡淡的熏香,甚至能感知到他的体温正一点点和自己的身体相融。
煎熬,纯纯是煎熬!
而且这周府也太大了,怎么半天都走不出去。
偏偏他个子又高,每走一步,亦泠都担心他若是稍有不慎,自己定会摔个半死。
所以亦泠总忍不住悄悄睁开一只眼,要么瞧瞧还有多远,要么偷觑谢衡之是何表情。
好在他走路目不斜视,不会垂眸看一眼怀中的女人,只留了个下颌给她看。
只是他走着走着,依然平平看着前方,嘴角忽然弯了起来。
这青天白日的。
亦泠眯眼偷瞥四周,明明无事发生,他莫名其妙笑什么笑?
怪可怕的。
一刻钟后,亦泠总算躺到了谢府的马车上。
她浑身已经酸得像干了三天脏活累活,趁着锦葵为她垫软枕时悄悄翻了个身,松活松活筋骨。
锦葵也赶紧挪了身子,挡住谢衡之的视线,顺道揉了揉亦泠的胳膊。
主仆俩齐心协力演了半天,实在辛苦。
这时,她听到谢衡之淡淡的声音。
“行了,别装了。”
亦泠:“……”
锦葵一溜烟儿跑了,只剩亦泠还直挺挺躺在马车榻上。
待车厢内只剩她和谢衡之二人时,她先睁开了一只眼,偷偷瞥着谢衡之。
见他面色平静,亦泠才轻手蹑脚地坐了起来,缩在角落里。
沉默半晌,她讪讪道:“辛苦大人了。”
谢衡之似乎没打算理她,连句客套话都不说。
不过亦泠也不在乎,她一面揉着脖子,一面自言自语,为自己化解尴尬。
“太子妃娘娘怎么突然来了周府呢?她不是该在宫里迎接太后吗?”
在她的碎碎念中,谢衡之慢悠悠侧过头,却看见她耳廓上竟然有斑斑血痕。
“太子妃娘娘都出来了,会不会钰安公主也……”
耳朵突然被人碰了一下,亦泠浑身一凛,转过头去,愣怔看着谢衡之,“你做什么?”
她的耳朵很白,红色的血痕尤为刺眼。
谢衡之问:“这是怎么回事?”
亦泠当然不好意思说这是她装晕时不小心摔的。
“许是什么时候不当心,被石子儿刮到了。”她摸了摸自己耳朵,嘀咕道,“你眼神还怪好的,这都被你看见了。”
谢衡之没戳穿她,只是看着她的耳垂,沉声道:“你若不想和太子妃来往,随意找个理由打发了便是,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亦泠惊诧道,“她可是太子妃!”
谢衡之:“那又如何?”
亦泠:“?”
她呆呆看着谢衡之的脸,实在想不明白这个清隽英挺的男人,是如何用这般轻松的口吻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的。
不过有了谢衡之这句话,亦泠倒是可以理解为,沈舒方对她应该构不成什么威胁。
再仔细一想,其实她今日也大可不必如此惊慌。
沈舒方对自己应该是没有恶意的,应当只是太过热情了而已。
毕竟以前她就总把“商大才女”挂在嘴边,简直将这个素未谋面的人奉如神明。
如今商氏嫁了过来,她怎会不激动?
亦泠当时只是没想到,堂堂太子妃沈舒方竟然还有这么一面罢了。
想通了这一层,亦泠对今日之事也就没那么恐惧了。
不就是一个狂热的推崇者?大不了就……遇事不决,装晕解决。
跟钰安公主这种精神不太正常的人比起来,真是好糊弄多了。
说起钰安公主。
亦泠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愁思又重新涌上心头。
她总不能在这谢府躲钰安公主一辈子吧?
这样别说报仇,她闷都得把自己闷死。
“谢——”
亦泠转头,正想找谢衡之探探口风,看看有什么法子能解决此事。
却见他身旁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男子,正低声与他禀报着什么,神情肃穆。
待他说完,谢衡之略微点头,那男子便匆匆离开。
而原本打算回林枫苑的谢衡之也掉了头,看样子是准备离开谢府。
他走了几步,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亦泠说:“我今日有要事,夜里便不回府了。”
亦泠:?
那怎么行!若是夜里没有谢衡之,她犯起病来可是要磨掉半条命的!
亦泠此刻哪儿还有工夫想什么钰安公主,急切问道:“为何不回?你可是要去哪里?”
“不去哪里。”
谢衡之显然不想跟亦泠透露太多,转头吩咐锦葵,“照顾好夫人。”
说完便要走。
亦泠心头一慌,什么也不顾了,上前便拉住谢衡之的衣袖。
“你不要走!”
四周奴仆见状,纷纷背过了身。
亦泠根本没注意到他人的反应,只顾着留下谢衡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要出去啊?!”
谢衡之扭头看过来,目光极慢地一寸寸扫过亦泠的脸,最后定格在她双眼。
眉梢一抬,什么都没说,亦泠就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但为了留下谢衡之,她也是豁出去了。
指尖一寸寸攀上他的袖口,最后覆在他掌心。
亦泠轻轻晃着他的手,仰起头来,眸子里映着盈盈水光。
“或者……你夜里还是回来,好不好?”
谢衡之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凝滞。
随即,他移开视线,利落地抽出自己的手,转头就走,只丢下一句话。
“有事就派人来文华殿找我,我不会去别处。”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亦泠气得跺脚。
谢衡之决心了要走,亦泠就算有八只手也留不住他的。
气了一阵儿,接受这个事实后,亦泠又开始安慰自己。
她这段时间和谢衡之虽没有什么亲密接触,但也算朝夕相处,确实再没犯过病。
是不是已经好了呢?
在紧张与忐忑中,夜幕降临了。
一切还算安好,除了有些劳累外,倒是没什么异样。
于是亦泠早早便歇下了。
冬夜里风寒,屋子里地龙烧得暖,窗户没有全关上,能听见锦葵和曹嬷嬷在外面窃窃私语的声音。
许久许久之后,亦泠却是被冷醒的。
她睁开眼,看了看四周,窗外廊上还亮着几盏灯,曹嬷嬷胖乎乎的影子映在窗上,正在喝着刚温好的清酒。
看来她没睡多久,还不到子时。
那便糟了。
亦泠费力地坐起来,摸了摸被褥,果然已经被她的冷汗浸湿。
她连忙把曹嬷嬷叫了进来,吩咐她派人去请谢衡之。
“让他快些回来,就说我病了。”亦泠说,“越快越好!”
曹嬷嬷瞧着亦泠是有些虚弱,犹豫道:“老奴这就遣人去请大人,不过也要让人去请个大夫来。”
“不必。”
亦泠摇摇头,“你们快些把大人请回来就好。”
此事一出,林枫苑守夜的下人们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一面谨慎地照看着亦泠这边,一面也都盼着谢衡之快些回来。
深更半夜的,寒风侵骨,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亦泠不敢睡下,披着一件外衫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以强撑精神。
总算挨到了子时一刻,遣去宫里请谢衡之的小厮也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没敢直面亦泠,只悄悄在门外对曹嬷嬷摇了摇头,低声道:“大人有要事,回不来!”
曹嬷嬷忧心地点点头,说:“知道了,你现在再跑一趟,去请个大夫来府里候着吧。”
吩咐完,曹嬷嬷调整了一番神情。
笑吟吟转过身,却见亦泠冷着脸站在她身后。
想来刚刚小厮的话她都听见了,曹嬷嬷心下一凉,连忙安慰道:“更深露重,大人在宫里连夜处理要务,夫人你先歇着,明日一早大人就该回来了。”
亦泠不为所动,脸色越来越青。
食言失信,不愧是谢衡之。
曹嬷嬷见她这模样,连忙说:“要么再派个人去请?”
没用的。
亦泠知道,此时的谢衡之必定认为她在兴妖作怪。
去的人越多,他只会越烦。
可她身体的不适感正在加重,这会儿耳边已经出现了蜂鸣声。
“我亲自去请他。”
既然谢衡之不愿回来,那她离他近一些,应该也会有所缓解吧?
月黑风高之时,一辆朴素马车从谢府低调驶了出来。
亦泠不想惊动府里其他人,更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大半夜地去找谢衡之,于是只带了锦葵出来,留下曹嬷嬷在林枫苑坐镇。
路上,锦葵一直替她擦着额头的冷汗。
“夫人怎么又开始发热了?”她碎碎念道,“该不会是下午那会儿……”
亦泠闭了闭眼,没说话。
刚刚离开谢府时,连曹嬷嬷似乎都察觉到什么了,没阻拦她,反而井井有条地安排一切。
只有锦葵,日日伴在亦泠身边,关于她发病这回事,是一点规律都没发现啊。
不过这样也好。
身边的婢女太过聪明,亦泠反而会担心自己不是商氏的秘密被发现。
正想着,辘辘而行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锦葵掀开车帷,探了个脑袋出去问车夫:“发生何事了?”
车夫在这黑夜里也有些迷茫:“好像是碾到了野猫。”
锦葵:“夫人,我下去看看?”
亦泠点点头:“你快些。”
锦葵下车后,提着灯和车夫查看着车轱辘底。
起先还凑在一起嘀咕,说着说着,忽然就没了声儿。
“锦葵?锦葵?”
亦泠叫了两声,没听到任何回应。
她当即便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可如果自己一个人躲在马车里,似乎也无济于事。
本就虚寒发热的身体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亦泠伸手,缓缓挑开车帷一隙。
看清眼前景象的那一刻,亦泠胸口一紧,刚要叫出声,便被人捂住了嘴。
被拽出马车时,亦泠倒也没去思索是谁要害她。
她只满脑子想着,若这一回又因半夜出府寻谢衡之而丧命,那她也不要投胎了。
直接做鬼,和谢衡之不死不休!
钰安公主回到合欢殿时,天色已经黑得如同浓墨,窗外寒星点点,悄无人声。
她是故意把亦泠掳来后就晾在这里的。
谁让她胆大包天欺瞒自己呢?
进来后,见亦泠平静地坐在罗汉榻边,双手被反捆着,安安分分地,钰安公主还有些不满。
“你怎么不挣扎?”
亦泠:“……”
我挣扎有用吗?
自打被绑进了这合欢殿,亦泠就知道自己叫天天不灵了。
何况她现在虚弱得连眼睛都快睁不开,哪儿有什么力气挣扎。
钰安公主走近了,也发现了亦泠脸色不对劲。
她愣了一瞬,转头质问那几个把亦泠绑来的太监。
“你们打她了?”
太监们立刻跪了下来。
“公主明鉴,小的哪儿敢啊!”
那就好。
想来是这个奸诈的女人又在装了。
“你近日为何躲着本宫?”
钰安公主不再管别的,握着九节鞭,一下又一下地抽在亦泠身旁的案几上,“说说吧,那日你与本宫约好共谋,竟是在骗本宫?”
“臣妇当然不敢……”
亦泠无奈地看着钰安公主,“可公主您半夜将我绑了来,这不好交代吧?”
“谢夫人别吓唬我了。”
钰安公主根本不在乎,低头看着亦泠笑了笑,“你和谢衡之根本就是一伙的,那日的说辞都是骗本宫的,对不对?”
听这话的意思,钰安公主似乎不知道那玄天散是毒药?
“公主,臣妇从头至尾都是真心与您结盟的,可那日是您说玄天散有用,我费尽了心思去寻得,结果它却是一味剧毒!”
亦泠说完,便强撑着精神,紧紧盯着钰安公主。
眼前的人果然脸色骤变,半张着嘴巴许久说不出话,连眼睛也不眨。
若不是演技太好,便是当真不知情。
亦泠觉得钰安公主显然不是前者的料。
她心里有了底,反倒冷静多了。
“剧、剧毒?”
钰安公主想到了什么,手一松,九节鞭也落了地,“那谢衡之被你毒死了吗?”
“……”
问的是什么废话。
“若非臣妇及时发现,谢衡之早已被那一味玄天散收了命去,您的准驸马恐怕永不能见天日了。”
想到这个可能,钰安公主双唇也开始发白,似有些站不住,扶着案几跌坐了下来。
“不、不可能。”她摇着头,喃喃自语,“玄天散怎么会是毒药呢?那人分明说了是吐真药。”
原来还有第三人在背后利用钰安公主,这便说得通了。
但这人究竟是谁?
还想再接着问的时候,亦泠却提不起一口气。
她快撑不下去了。
眼皮重得像灌了铅,浑身的知觉也越来越浅。
钰安公主见状,给旁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
宫女立刻端来了一杯参茶。
亦泠喝了下去,才勉强开口道:“公主,您是被小人利用了啊。他利用您的信任,借刀杀人。到时候若出了事,一切责任都在你我身上,那人却干干净净,实在太歹毒了!”
钰安公主还是不可置信:“他应当不是那种人……他向来率真坦诚,怎敢利用本宫……”
“率真坦诚的是公主您!事实就摆在眼前,不信您找人去外面打听打听,那玄天散到底是什么东西。”
亦泠被捆着双手,还是往钰安公主身旁凑了过去,“如此心思歹毒又深藏不露的人究竟是谁?”
钰安公主看了亦泠一眼,犹豫不决半晌,才吐出两个字:“……亦昀。”
亦泠:“………………”
“臣妇觉得其中必有什么误会,亦小公子应当也是受奸人所骗。”
思绪本就混乱的钰安公主听到亦泠这么一说,更加窝火了。
都是些什么东西,前言不搭后语的!
这女人一定是在耍她,这夫妻俩简直是如出一辙的奸诈。
“你最好给本宫老实些,不要耍什么阴谋诡计!”
“臣妇真的没有。”
夜越来越深,亦泠喘气也越发艰难,彻骨的寒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遍布了全身。
她抬眼看着钰安公主,脸色苍白。
“公主,你不如先让我回去吧,把我关在这里有什么用呢?”
“不行!”
钰安公主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抓了谢衡之的老婆,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但绝不会轻易放她回去。
“本宫就将你关在这里又如何?本宫也要谢衡之尝尝心爱之人无故失踪是个什么滋味。”
亦泠垂着脑袋,用力吸了几口气才提上劲儿继续说话。
“公主……你真觉得你关得住我吗?等谢衡之来带我走,和你主动放我走,就不是一回事了。”
“你威胁本宫?这里可是本宫的合欢殿,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钰安公主捡起地上的九节鞭,一鞭子甩在亦泠腿边,“谢衡之他敢吗?!”
亦泠想说这可不一定。
还没来得及开口,一股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合欢殿的古钱菱花门,“砰”的一声,被大力撞在侧边梁上,回响阵阵。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亦泠用尽最后的力气,孱弱地抬起头。
夜色如墨,合欢殿却灯火辉煌。谢衡之独身一人站在合欢殿门前,扁金玄袍在宫灯下光泽粼粼,还因着刚才踹开殿门的震动而轻微颤动着。
整个合欢殿寂静了一瞬。
随即,太监宫女们才惊呼着相继而至。但他们不敢动手,只能惊慌地围在殿门之外。
钰安公主则瞪大了双眼,没反应过来似的,眼睁睁看着谢衡之一步步踏进她的宫殿,走到了亦泠面前。
他低头,看见了绑在亦泠手上的绳子。
钰安公主也在这个时候回了神,厉声大喊着:“来人呐!给本宫抓住他们!”
侍卫拔刀,纷纷上前。
但谢衡之就在钰安公主的大喊声和侍卫们的刀光剑影中,有条不紊地解开亦泠手上的绳子。
莹洁白皙的皓腕上,赫然两道红痕。
他神情未变,目光却凝滞了片刻。
“疼吗?”
此时亦泠已经两眼昏花,耳边的声音忽近忽远,只有谢衡之这一句,仿佛是凑在她耳边问的一般,虽平静,却如定心针。
亦泠知道自己没事了,但也没力气和谢衡之说话。
她还耷拉着脑袋,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谢衡之什么都没说,径直将她打横抱起,转身朝外走去。
钰安公主何时受过如此大辱。
这里可是后宫,若让谢衡之来去自如了,天家威严何在!
“人呢!都给我拿下他!以刺客论处!快!给我拿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