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镜不语,翠华接连嗔他,“什么事,您请吩咐。”
笑道:“何以克当?”
逗得翠华笑颜增光,钗环添彩,“少逗趣,到底什么事?”
池镜拿下巴点了下帘子前头站着的玉漏,“我的事不要紧,还有客站在这里,大嫂只管招呼你的。”
翠华调目过来才看见玉漏,脸上的笑褪下去,轻薄地打量她几眼,“你是凤家的人?”
玉漏忙福身请安,“大奶奶万福。”
翠华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来吃,片刻方搁下道:“瞧着倒面生。”说着向旁问丫头:“怪了,我听说凤家紧赶着在裁人,怎么倒添了个新人?”
那丫头笑着摇首。池镜明知内因,也不解说,只道:“大嫂操那么长远的心做什么?干脆去考个状元,叫朝廷封你个官做做。”
翠华扭头笑啐他,“呸,也不知你二嫂给了你什么好处,处处为她娘家说话。怎么,大嫂待你就不好?”
池镜拨弄着手边的茶盅说:“这是从何说起?长嫂如母,你们两个都是我的亲娘。”
翠华乐不可遏,半日扫见玉漏,又敛了笑意转来,“你家太太奶奶们可好?”
“都好,劳奶奶记挂着。”玉漏又赶着说了几句吉利话。
“你们大奶奶怎么不到我家来走动了?这一年竟不大见她。她还是那样?”
玉漏不知她这“那样”是哪样,想来俪仙恶名昭著,这些人都是取笑。她不能在外头说俪仙的不是,只说:“我们奶奶还如从前。”
池镜忽然“噗”一声笑出来,几人都朝他望去,他把那茶盅翻得嗑嗑响,“你们只管说你们的。”
翠华偏追着他问:“你又想什么坏呢?”
他摆出副无辜的神情,“我可是一句话没说。”
翠华撇了下嘴,赌气似的,转头又和玉漏调侃起来,“这还得了?你们凤大奶奶那脾气,再不说改改,一般亲戚故交迟早要给她得罪完了。我原不该说这些闲话,可我和她相识一场,到底也是为她好。”
玉漏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尴尬地立着。此刻倒恨不得俪仙在这里听见,依她的性子,还不把这池大奶奶骂个狗血喷头?
翠华见势无趣,又说两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话,打发她去了。后脚池镜也要走,翠华忙将他喊住,“你到底什么事?还没说呢!”
池镜三两句讲明来意,不待她回付,忙打帘子出去。出了院门,见玉漏抱着东西由个小丫头引着在前路上走。
他赶上去问:“是往二奶奶屋里去?”那丫头点头,他便说:“我正要过去,你回吧,我领着去。”
那丫头乐得躲懒,掉头回去了。玉漏只好跟着他走,料他未必真要到络娴那里去,多半是藉机和她说话,因为他们方才的话仿佛还未说完。
然而将完未完,欲断难断,刚刚好。
她自觉一种胜利,高兴着举目四望。这府里和凤家大不一样,有的是人照管那些花草树木,所以各处还是姹紫嫣红,绿浓翠深,一片千古青山,万年不败的繁荣。
池镜看见她眼睛里的澎湃,心思一动,故意指给她看,“等开春这一处还要种些花草树木,我们老太太嫌这里太空不好看。”
玉漏向那地方望去,是一处院墙底下,“瞧着地方虽不大,也要栽好些才能填得起来呢。”
“约莫几十株,一二百银子的事。”
玉漏心头大吓,哪费得了一二百银子?他们侯门之家根本不晓得底下的行市价钱,动则弄个什么小玩意也拿出几十银子来,说出来又是不以为意的口气。她低着头暗打算盘,越算越惊骇羡慕。
池镜瞟眼看她,不觉走到自己院前,又动了心思,道:“你在这里略站站,我进屋去取件东西。”
一时进院回房,在西暖阁寻见青竹,正和两个丫头摸骨牌,桌上堆着好些铜钱。池镜因走进去问:“你们有没有新裁的冬衣?还没上身的。”
有个丫头打趣,“三爷忽然问衣裳做什么?难不成要给我们裁新衣裳穿?”
池镜抓起把钱又哗啦啦往桌上丢,“不过是裁衣裳,明日一人给你们二两银子,只管去裁。只是眼下我等着新衣裳用,现裁是来不及了,你们若有穿不上的,找两身给我。”
青竹一面去找,一面好笑,“你急着要女人的衣裳做什么?难道你要扮个什么青衣花旦,趁过年也到戏台子上去讨老太太笑一笑不成?”
池镜坐下来等着,“是二嫂看她娘家的丫头穿得单薄可怜,要找几件衣裳给她穿,偏她房里的丫头们一时找不出新衣裳来,问了我,我想着来问问你们。”
青竹背身在箱笼内翻了半晌,转头说没有,“我的衣裳都是穿过好多回的,既是二奶奶娘家的人,倒不好给了。”
那个丫头倒去房中翻了件不爱穿的出来,“这是去年太太理库房时看见堆着些不用的料子,就叫人裁了衣裳赏我们。我一次也没穿过,你拿去给她好了。”
这时另有个丫头走来,听见在找衣裳,问了缘故,便问池镜:“三爷说的二奶奶娘家那丫头,是不是现在咱们院外头竹子底下站着的那个?”
池镜敷衍道:“是她,二嫂打发她跟着过来。”
这丫头便也去找翻箱倒柜找衣裳,“她的身量倒和我不差,我有件新做了没穿的,给她穿吧。看她出门走人户也穿得那样单薄,好不可怜的模样。”
一时得了两件,池镜也没看,只叫拿个包袱皮包起来,提着出去,塞进玉漏怀里。玉漏不知是什么,权当他使唤人使管了,也不理论,一路替他抱着。
第22章 春风扇(O三)
及至络娴院内,络娴并池贺台两口正在门前指挥着丫头贴春联。池镜过去喊了声“二哥”,那贺台调过身,一见是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闲着没事,她非要我写副对联来贴。我说我写不好,不如请外头的相公们写,她不肯听。只得勉强写了一副在这里,真是出丑。”
玉漏把那副对子默读一遍,还真是平平。
池镜却说:“外头相公们写的对子不过都是些奉承恭维的话,全没意思。倒是二哥写的这两句虽用词寻常,却不失温馨和美之意。”
贺台笑道:“我晓得你是宽慰我。我自己有多少文墨自己心里还清楚。”
两人说着话,络娴瞥眼看见玉漏,乍惊乍喜,走来拉她,“你几时来的?可是太太打发你来送年礼?怎么倒与小叔走到一起了?”
池镜回头道:“她送礼去大嫂屋里,正巧我去撞见,就领着她一道过来。”
络娴谢了一声,见玉漏怀里抱着两包东西,问是什么。玉漏道:“这一件是给姑娘的,这一件是——”
话音未落,池镜扭过头来调侃,“那一件是她自己的,不知什么宝贝,抱了一路不舍得撒手。”
玉漏看他一眼,明白了这包东西是他给她的。不知是什么,她趁机摸摸,对络娴笑笑,“是穿的衣裳。”
池镜听出来她是收下了,也许是当着人不能说破,总之这时她无法推脱,只能承下他这个的情。他暗暗盘算着,和贺台两个自往小书房里头去吃茶。
络娴拉着玉漏到东暖阁内坐,在榻上打开两个包袱皮,一包是双鞋,一包是两件衣裳。玉漏见那衣裳都是簇新的,一件锻面一件绸面的,有件还是灰鼠里子。池镜给她衣裳做什么?是笑她穷或看她可怜?还是拿两件衣裳收买人心?兴许都有。她只管摸着衣裳出神。
“你发什么呆?”络娴打了她一下,把那双鞋依旧包好,“你可别对我小叔说这鞋是托你做的。”
玉漏回神轻笑,“我怎么和他说得上话?”
“怎么说不上?方才不是他领你过来的?”络娴说是说,却没当回事,问她的衣裳,“你到我们家来,怎么还提着衣裳?”
“噢,这是早前刚进府的时候太太请人给我裁的,今日出门,我就顺道去裁缝铺里取了来。”
络娴一面把鞋塞在榻角,一面说:“你自己去取了倒好,省得裁缝往家送,给大嫂看见,又有闲话说。大嫂近日还对你横鼻子竖眼睛的么?”
玉漏便把俪仙不再管家的事告诉她听,“如今大奶奶得了空,常在屋里不出门。”
络娴翻下眼皮,“还得了,她不得空的时候也要抽出空来找你的不是
,如今得了空,岂不从早到晚跟你过不去?也奇了,我娘虽不大喜欢她,可她是大儿媳妇,我娘自己又常病,不好不叫她管家。一管下来,已然管了这两年,怎么忽然又拉下脸来不叫她管了?”
“是你大哥自己去说的,叫你二嫂来管。”
“大哥怎么无端说起这个?”
玉漏故作为难地看她两眼,她果然经不住,搡了玉漏两把叫她说。玉漏便把那晚上的事情说了,最尾羞愧地低下脸去笑,“就为这事,闹得他们夫妻不和睦,大奶奶也不得管家了。我真是个罪魁。”
“我看她是自作自受!这样大冷天的夜里叫人去理线,连火也不生。再说,她平日都不大做活计的人,忽然急着用什么线?这可不是故意整你?你这个人也真是傻,她叫你去就去?”
玉漏委顿地苦笑,“这回不去,下回不知还有什么等着,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在俪仙的事上,络娴总是和她同仇敌忾,“她也就是欺负欺负你,我原先在家的时候你看她敢不敢这样欺我。”
“那哪能一样?你是正儿八经的凤家小姐,我是什么?”
络娴乜下眼去,过会笑出来,“这下好了,她也算吃了大亏,如今既不叫她管家,大哥也不理她了,看她往后还如何跋扈得起来。”
玉漏却笑不出来,眼皮一夹便夹出些泪花,忧心忡忡的样子, “还说呢,这几天时时刻刻听见她在屋里骂人。你大哥叫我别理会,可哪里又真能做到不往心里去?改明日你大哥真复了官,不能时时在家,我还不知怎么活呢。”
须臾眼圈就红了,络娴瞧着也不由得替她担心,俪仙那个人最是记仇,真到那时候,还不把她活吞了?
正是相顾无言的时刻,见个貌美的媳妇进来,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穿着红绫长袄,玉白罗裙,头上堆着珠花。眼斜着看了玉漏两眼,一径朝络娴走过去,“二奶奶这里有客呢?我来得不巧。”
络娴忙起身相迎,“不是客,是我娘家的人,来送年礼的。毓姐姐快请坐。快给毓姐姐沏好茶来!”
外头丫头还没应声,这媳妇就笑着推辞,“不吃茶了,还有事情。老太太说今年这灯笼糊得不好,净是些双龙戏珠鲤鱼戏水的老花样,看都看烦了。要我来对二奶奶说,趁着年节还有几日,另请些做灯笼的匠人来,不拘什么样式,画些新鲜样子在上头,挂在厅上大家看着高兴。”
络娴睁大了眼,受宠若惊的神色,“这事交给我?”
这媳妇掩着嘴笑得有些轻慢,“不交给您还交给谁?大太太身子不好;二太太前些日子为四老太爷府上娶亲老太太不在家,她管了那些日子的家,早就累得很了,老太太特地许她歇歇;大奶奶那里忙着收礼回礼还忙不赢。只好打发我来请二奶奶帮衬帮衬这些琐事,老太太说,不会也学着办一办,没有哪个媳妇一进门就会的。”
络娴忙高兴答应,“请老太太放心,我一定勤学着办。”
这媳妇转头又看玉漏一眼,蛮腰细搦地出去了。
玉漏听她们说话方听出来,这媳妇原不是池家的主子,也是个下人。可瞧那架子那打扮,倒像个主子一般,姿态气势比络娴还足。
络娴笑着坐下来,吐一吐舌道:“这是我们老太太屋里掌事的大丫头,她婆婆是老太太院里的管事妈妈,公公是我们家的大总管。我们这一辈的人,都少不得要敬着他们婆媳两个。”
怪道呢,玉漏陪着也吐一吐舌,“好厉害的样子。”
“何止厉害,我们老太太性子古怪刚强,连两位老爷太太的话都不大依,只她们婆媳说两句,老太太倒还听得进去,她的婆婆公公是老太太陪嫁带来的。”
正说话,但见贺台踅到这边来问:“方才毓秀姐姐来做什么?”
络娴便把要重糊灯笼的事对他说了,他叮嘱两句,络娴皱起鼻子嗔他,“这点小事我也做不好么?要你来说。”
他笑了笑,温声柔语地,“你没做过这些,我叮嘱你两倒还有错?”
络娴恃宠生骄,哼着起身,只管推着他的背往外走,“不要你来管我,你去和小叔说你们的话去。”
贺台把身子微微向后仰着,由着她推,仍旧过西暖阁那边去。他生得高瘦,面色白得带几分病气,走路脚步虚浮,一袭玉白绣袍禁不住在身前翩来荡去,乍看像个无欲无求仙风道骨之人。
不过池镜那双眼何等锐利,恍然就看见他腰间系着个绣八瓣莲花的湖色潞绸香囊,好像记得在青竹手上见过。
他眼睛里的光不露声色地沉了底,笑道:“愈是过年愈忙,连二嫂也要忙起来了。家里只我是个闲人,我屋里那班人也都跟着躲懒,别的丫头忙得脚不沾地,她们竟还有空抹牌。”
贺台苦笑着坐回来,“谁不情愿松快点?我和大哥近来忙里忙外,又是往何大人家贺寿,又是在外头摆席请客应酬造局里的官吏,连着吃了几回酒,把我那老毛病又吃出来了,这几日总有些咳嗽。就连大哥也喊累。你难道还想没事找事做?”
池镜听他果然咳了几声,笑着不语。谁不知道谁背着一项事便经手着一份钱,独他没事做,只按时领着每月三十两的月份银子。从前以为他二哥也不在意这些身外物,可眼下瞥见他腰上的香囊,再不敢轻易这样认为了。
他感到些失望,不过幸在他们兄弟间从来就不是什么手足情深。可贺台不比他大哥,他和大哥惯来不融洽。因为贺台性格内敛,不大与人相争,和他倒还和睦些。
这也是今日之前的印象了,如今见贺台和青竹私相授受,是有男女私情还是暗地里合起来算计他?仿佛是听见到故事里的好人变成了坏人,尽管有万不得已,他也认为人家应当坚持做个好人。不像他,天生就有点坏。
那头络娴忽然叮铃当啷跑过来,兴奋道:“玉漏说他爹有本画册,画的全是鬼怪志异中的狐妖花神,我想着何不将那本画册借来,让画灯笼的师傅照着那些样子去画,一定新奇!”
贺台听后也振作精神笑,“这个法子不错,老太太一向喜欢听些鬼神故事,看戏也喜欢看这些。到底是我的二奶奶,比别人都要机灵聪慧。”
络娴高兴得忘乎所以,走去捏住他的腮颊向两边扯,“哄得老太太高兴了,你要怎么谢我呢?”
他把手扶在她腰上,“我的什么不是你的,还要我拿什么谢?”
两口子一时忘了情,不顾有人在这里便打情骂俏。
池镜看见玉漏也走来了,低着头站在罩屏底下,脸上绯红,不好意思看。
他原是习惯了,不过想到池贺身上的那枚香囊,又觉好笑。便歪着把炕桌敲两下,“我说二哥,关上门谁管你们如何和睦,这会就别在这里点眼了,仔细有人看见心里不好受。”
络娴以为他是意指玉漏,回头看看玉漏,规规矩矩走远了些。因为臊了,又反过头打趣池镜,“还有谁看了会不好受?只有你!你没成亲,就看不惯人家夫妻。”
池镜翛翛然拔座起来,“与我什么相干?我是怕你们乐极生悲。”
络娴待理不理他的,仍旧拉了玉漏说话。因赶着做灯笼,要玉漏此刻就回家去取那画册。问玉漏家住何处,说是蛇皮巷,她一点不晓得。
还是池镜接嘴说:“就在城北东临大街前头,我到史老侍读府上去,走过那条巷子。”
络娴趁势要他送玉漏去取画,顺道再把人送回凤家去。池镜故作不情愿,在那里不应声。
后来架不住络娴再三央求,贺台也帮着说了两句。他才转向罩屏底下,面向玉漏“勉强”笑道:“谁叫我是个闲人,就只配做这些送人跑腿的差事。”
玉漏没推辞,他可以大胆猜测也许她也是想藉机和他独处一处。但因为那只是猜想,不确定,令他益发有种难耐的心痒。
第23章 春风扇(O四)
只套了一辆马车,池镜仍是骑着马招摇过市,带的人不多,除了赶车的外,只永泉一人跟着。他是故意撇开那些人,永泉倒还放心,是他从北京带回来的人。
这时候哪里都是熙熙攘攘,趁着节下好赚钱,两边街上多出来好些挑担摆摊的小贩,卖点心糕子,茶酒鲜果等吃食。因为年下要祭祖,卖纸扎香烛的也有许多。再就是胭脂珠花,各样绣品,年
节底下再穷的女人也舍得买一件。
玉漏想起她们姊妹三个在家的时候也过得拮据,往往大节底下才能得一件胭脂头面,后来到了唐家稍好些。不过也不爱出门,唐二那个人滥情又好讲排场,进香打醮之类,都把妻妾们带着。他在前头洋歪歪地骑着马,后头一亮宽敞饬舆内是他的正头奶奶,再后头一顶一顶的软轿里是他的小妾。每逢玉漏挑看帘子看见人家围着议论,都疑心是人看破了她是侍妾,在调侃。
但眼下不会了,就只一辆马车,人家会猜测后头这马车上坐的是前头那位公子妻室或亲眷,就是猜是他老娘呢,也想不到侍妾上头去。
不知缘何马车倏然停下来,玉漏等了下,倾身向前欲要打帘子看,先给人从外头撩开,一瞧是池镜钻上车。玉漏是在侧面坐着,放着那两头空的他不坐,偏和玉漏挤在一面,玉漏忙里头挪过去些。
他把那门框拍一下,车又动起来,拐了个弯。他道:“快到了,我让小厮在外头牵马。”玉漏没吱声,他又笑道:“我在外头骑马,给你们左邻右舍瞧见有个男人送你回来,不知要怎么议论。”
好像还是为她着想了?玉漏不得不谢一句:“亏得三爷想得周到。”
静下来就有点奇怪,好像有小虫子在身上爬。玉漏窥他一眼,见他嘴角上挂着笑,身子慢悠悠地左颠右晃,一派从容翛然的样子。他钻上车来必定有话要说,却不开口,逼着她开口似的。
这会挨得太近了,玉漏受不得这煎熬,把一旁的包袱皮拿来放在他腿上,“这是三爷的东西。”
池镜诧异一下,又放回她腿上,“当着二哥二嫂的面,已说是你的了,只管拿着去穿。”
玉漏不知哪里来的这衣裳,有意试探,“三爷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样好的料子我穿不出来,何况也不知身量合不合。”
“你试过不合身再自己改改,给我我也拿不回去。”池镜笑道:“这是我房里丫头的两件新衣裳,她们不喜欢这颜色样子,一直放着没穿。我看也是白放着,不如拿来给你,省得你常冷得跟个刺猬似的缩成一团。”
“不是新做的?”
池镜想到上回要借钱给她的事,猜她不肯轻易受人家的恩惠。也许是真清高,也许是扭捏作态,都无所谓,他只信这世上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华贵的衣裳首饰,不肯收,一定是送的人不对,或送的方式不对。
他先是玩笑,“你想得倒美。难道你嫌不是新做的?要新做的只好等凤家来了。”继而又换了副认真温情的神色,“你只管收下,拿回去她们也不肯要,还嫌占了箱柜,白放着也可惜。”
玉漏难得听他费心说如此多的话,只得谢过收下,心想着要是他接下来要提什么非分要求,倒是高看他了。
谁知他见她收了,仿佛是安了心,就阖上眼仰头靠着沉默下去。
玉漏不由想起先时在他们池大奶奶房中的情形,不是端茶的就是递水的进来,整个处于危险的气氛中,可他眼睛里仍有关不住的欲望泄露出来。这会安全了,车上只得他们两个,他反倒把眼睛封锁起来,成了个正人君子。
玉漏紧盼着他开口,还未盼来,就走到了巷子口。一来马车不好进,二来她也怕给爹娘撞见,忙道:“三爷,就在这里停下吧,我自己走几步。”
池镜没说什么,仍是往门框上一拍,马车停下来。玉漏躬着身子往前钻,那马动了下,车晃得她趔趄着险些要摔,幸而池镜一把扶住了她的腰。
她扶住了门框扭头看他一眼,他不过笑一下就把手松开了,整个动作从容规矩,连神情也是。她倒有点怅然若失。
院门虚掩着,玉漏进去一瞧,她娘不在家,约是到邻舍间说话去了。她趁着这功夫由卧房内取了画册出来,要走不走的,又旋裙到楼梯口去看。
上头两块板子还是锁着,看来玉娇仍被关在上头。这都多久了,她还是不肯妥协,怎么熬得住?她一面有点佩服起她来,一面又她不知是着了什么魔。
在她的眼光是看不上小夏裁缝,人穷就罢了,连说话也是吞吞吐吐犹犹豫豫,没有男人家的刚性。可玉娇偏偏喜欢,她替她不值。她没敢惊动玉娇,怕她央求趁这会功夫放她出去。到这步田地,跟人私奔玉娇不是做不出来,总有人傻,觉得走出去就是天空海阔的生活。她是不赞成。
不一时又溜回马车上,池镜像是睡着了,连眼皮也没颤一下。玉漏两边看看,还是蹑手蹑脚地坐回他旁边去。
他忽然闭着眼睛无声地笑了下,抬手往门框上又是干脆利落地一拍,很潇洒。仍旧是闭着眼睛。
玉漏看出来,他这笑是一种胜利性的笑。她觉得上了当,但要换个位置也为时已晚了。她只能灰心丧气地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撕着指甲旁的倒刺,很疼。
不知不觉间,他的手伸来握开了她的手,“疼还弄它做什么?”
玉漏扭头见他终于舍得睁了眼,笑意从容笃定,像是认准了她栽进了他的手心。她偏不如他的意,把手抽回来笑道:“还当三爷睡着了。”
他那只手还半蜷着放在腿上,“就是养养神,东西拿着了么?”
“劳烦三爷带回去给三姑娘。”她把画册睇给他。
他接了来揣在怀内,接而认真端详一眼。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他才刚握她那一下只是不小心,她不计较,连问也不问。
他笑问:“这会送你回凤家?”
玉漏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他微张着嘴,要说什么又没说,舌尖在腔内转着把腮顶了下,向外吩咐,“先往凤家去!”
转到街上来他也不去骑马,依然在车内坐着。玉漏感到他有点生气,并不理会,只管把头低着暗暗撕那些倒刺。
“你回去给凤翔带个话,”他说,语气透着些微不耐烦的神气,“我父亲回了信,朝廷复用他的事是准的,要是没什么差池,开春放他往常州任县令的旨意就能送到南京。”
玉漏笑着端正身,“我先替我们大爷多谢您费心。”
池镜瞟见她的笑脸倏然发烦,知道她是装傻。他不耐烦同她装下去,趁着马车拐弯,她身子一歪的功夫,他一手扶稳她的腰欺身过去,“我是为你,不是为他,不犯着替他谢我。”
玉漏慌张地往后头挪挪,背贴在角落里,再无处躲。他还不撒手,她真怕贴在腰侧的大手会摸到她翻滚的血。她也是故作镇静,讪着笑了笑,“三爷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您和我们大爷不是朋友?”
“朋友归朋友。”池镜笑说。心想再是知己好友也终有隔阂,要和凤翔不是朋友,也不会有这份刺激。
一个人作恶太孤单,他要拉个人做共犯,何况他要犯的坏和她恰是密切相关的。他松开手,身子却朝她欠过去些,简直到了面对面的地步,谁也逃不开,“再好的朋友也有反目成仇的时候,就看有没有相争的东西。”
初听这话,玉漏一颗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赧红的脸低着偏向一旁,“三爷快别说笑了。”
“我说笑也还有个分寸。”他跟着歪下眼睛,目光发了狠地寸寸逼紧,语气却带着软弱和惆怅,“我也多想我是在说笑,可不知怎的,脸上是笑,心里却在发酸。你不知道你和凤翔在一处的时候,我常觉得你们是两个强盗,把我开膛破肚洗劫一空了,你们却还在那里事不关己地笑。”
他真是了解女人,知道女人喜欢听什么,也从不吝啬说。
不过真是可惜,玉漏在心内笑着叹息,他又知不知道,贴得这样近,说的慌根本瞒不过眼睛。她甚至听不见他的心跳声,也感觉不到他身上有热温。
可真?话假话有什么要紧?只要他这个人是真?的。
“三爷无端端说起这些话做什么?”玉漏问道,眼色闪闪躲躲的,有些娇憨媚态。
“我原也不想说?——”他怅惘地望着她笑着,目光在她腮上嘴上慢慢流连,“可话就这么自己溜出来了,全?不为?我自己所控。人家说‘情难自禁’,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你不过是在和?我逗乐子。”她的语气也有点怅惘。嗅到他身上冷漠狂野的男人的气息,藏在一股淡雅的沉香底下,使人感到昏沉和
?眷恋。
池镜听出她有点不安,便放开手面?向前头,神情沮丧,“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当我是在玩笑,那还怎么谈以后?”
“以后?”玉漏也转正身子笑两声,“真?是越说?越没个正经了。”
他没奈何地笑笑,“你看我这人,平日说?笑人家总当真?,此刻认真?起来,你又?当我是说?笑。这是你的错还是我的错?”
玉漏不吱声,他又?道:“其实?这种事何谈对错?要是旁的什么东西,哪怕是价值连城呢,忍忍也就过去了,不是一定要抓到手里。可‘情’这回事,真?是不行。有天睡前我还在想,真?是对不住凤翔,把我自己狠骂了一通。谁知睡着了,又?梦到你。”
他真?是有本事,三言两语就把人平静的心吹起波澜。但是不行,她不能上他这个当,一旦投入感情进去,账还怎么算?一向生意场上都忌讳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