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玉奴—— by再枯荣
再枯荣  发于:2024年0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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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眼扫到燕太太沉默少言地坐在席上,她心里忽然敲了记警钟。她只顾在这里周旋这年?轻的妯娌二人,险些忘了,翠华络娴到底都是大?房的人,不论她们哪一个占去上风,都是他大?房得了便宜。
这可不行,她就是这家的皇帝,左党右派全?靠她一人顾全?,一旦哪头过分失衡,恐怕威胁了她的权威与地位。
如此一算,又?把慈爱的笑眼老远地移向池镜,“只等我们镜儿娶一房能干的媳妇进来,我们这个家才算是齐全?了。”

第25章 春风扇(O六)
池镜于礼不能接这话,只?在?下头席上事不关己地笑。亲戚们来搭腔,大?家七嘴八舌的为他打算着,这个提一户人家,那个荐一位小姐,都说和池镜相配。
燕太太本来不搭话,低着头一想?,不搭话不行,池镜论理是她的儿子,她做母亲的就是不能做主,也?应当操心。
因此不得不站出来说一句:“我虽是他的母亲,可到?底经历得少,见识哪比得上老太太?这事还得望老太太做主,替镜儿谋得一名?贤惠端庄的小姐,我心里头一件大事也就算落下了。”
老太太看?她一眼,晓得她是在?装假,向着她高深莫测地说:“这事原该你们夫妻打算,可我想?二老爷在?北京,你又惯来没主意,跟前又还有芦笙那丫头闹着,哪顾得上这许多?你放心,这事我自有主意。”
亲戚们听说也?不好?再荐了,她又怕人难堪,端起身子来招呼,“大?家只?管吃酒说笑啊,快把唱的传到?厅上来,咱们近近的听一回!”
就有两个唱弹词的艺人进来,唱过两回方散。
一时各自回房,也?有许多亲戚留宿,池镜那屋子款待着两位表兄弟,他不高兴和他们说话,一径赶上络娴,向她深深打了个拱,“二嫂行个好?,收容我一夜,我那屋子给人占了。”
络娴立住,歪着脸笑道:“人家睡偏房,谁还占你的正房?你分明是懒得和人应酬,怕人家烦扰你,要躲出去。”
是也?不是,玉漏平白失约,他心下觉得失了体面,又不肯承认,想?她必是有个不能赴约的缘故。而络娴与?她来往最多,兴许晓得她在?家都忙些什么,何不暗里打探打探?
此刻听见咳嗽声,远远见贺台走来,和络娴说:“你就应下他吧,省得他这一夜都不得安睡,我们那两位表兄弟最是话多。”
池镜又改向他作揖,“瞧,还是二哥好?说话。”
络娴鼓着腮嗔他一眼,转问贺台:“外头还没散呢,你怎么就进来了?”
贺台道:“外头还有大?哥应酬着,闹了这一日,我实在?有些乏,就藉故先回来了。”
络娴唯恐他的身子不好?了,端详他片刻,见脸色还好?,略略放心下来,扭头吩咐丫头,“你们先回去,把西厢房收拾出来给三爷睡,再把二爷的药热一热。”
池镜忙从丫头手上接过灯笼,绕到?前头去,“来来来,我替二哥二嫂照路。”
一时三人皆笑,朝前走出去一段,又遇见大?奶奶翠华和两个丫头往外院去给大?爷送衣裳。
那翠华看?见是池镜在?前头打灯,便立住打趣,“三弟什么时候也?会服侍起人来了?还真?只?有我们二爷二奶奶有这脸面,要换作是我们,凭你跌死在?那里他都懒得看?一眼。”
三人也?立住,池镜笑道:“我倒有心要孝顺孝顺大?嫂,偏大?嫂素日都是前呼后拥,根本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翠华嗔了一眼,因见已走过了池镜的院子,便问:“你不回自己屋里去,紧跟着你二哥他们做什么?”
络娴接嘴道:“老太太叫把小叔那里的偏房收拾出来给两位表兄弟睡,小叔嫌吵闹,不肯回去,要往我们那里歇一夜去。”
那两位表兄弟原是老太太娘家的人,是有些讨人厌,翠华乜笑着睇了池镜须臾,把眼一转,也?学络娴喊,“小叔,你来,我有句话问你。”
池镜不知是什么话,只?得把灯笼递给贺台 ,叫他们夫妻先行,自己与?翠华让到?一边,因问:“大?嫂有什么要紧事?”
那两个丫头也?落后几步候着,翠华不慌不忙地?嗔笑着,“怎么,不是要紧事就问不得你?”
“没这话,要不要紧的大?嫂都只?管问。”
翠华其实没话,只?是看?见池镜就忍不住想?说两句,谁叫他专会逗女人开心?尤其是这样的夜里,大?热闹一散,大?爷偏又不得回房,人一时半刻又不能睡,心里难免觉得落寞。既遇着他,哪肯轻易放他去?
因此没话也?找话来问,“才?刚在?厅上,老太太说的话你听进去没有?你的婚事,她老人家可是已有了主意,你看?会是谁家的小姐?”
满府里心知肚明,说的是于家三姑娘。池镜偏装傻充楞,“谁家?大?嫂要知道,可得替我把把关,贤不贤良不要紧,头一件是要长得好?看?。”
“怎么样才?叫好?看??谁晓得你的眼光。”
“嘶——”他假意思了片刻,笑着看?她一回,“要是像大?嫂这样的,就是个大?美人,比大?嫂略次一等的,就算长得好?看?了。”
翠华捻着帕子托在?腮畔,朝他轻啐一口,“呸、就你会说!”脸却?不由自主的红了,心也?不由自主乱跳
然而池镜是玩笑,出口就忘了,知道她没别的问,转背就要走。翠华经此一撩拨,心里在?发烫,不舍得放他,一把拽住,“我倒要替你大?哥问问你,难道就只?你二哥是哥哥,你大?哥就不是?怎么偏到?他们屋里去歇?怪道人家说你和你大?哥不合,你还不做个样子出来给人看?看??”
池镜低眼看?见她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晓得她的意思,是想?叫他往他们院里去睡。他心下很不耐烦,面上却?故意歪着嘴笑,把她的手拂下去,人倒凑近了些,“你猜我为什么总和大?哥不对脾气??”
翠华心耳滚烫的立在?原地?,叫她猜?她就禁不住不往歪了猜。其实叫她做什么她也?不敢,她无非是享受这短暂的,偷偷摸摸的狂喜。可狂喜一阵抬头,池镜早跑得没影了。
及至贺台他们房中,看?见丫头有的在?伺候汤药,有的在?四面掌灯,有的提着个食盒出去。池镜看?那提篮盒可不小,便笑着走暖阁,“你们这会还吃这些?”
贺台在?榻上搁下药碗,朝卧房那头递下巴,“你二嫂娘家送来的,她一刻也?等不得,叫丫头此刻就拿下去热了吃。”
一时络娴换了衣裳出来,好?不高兴的样子,“我正想?这些吃呢!不是我说不好?听的话,你们家里山珍海味固然金贵 ,却?不如我们家的家常饭菜可口,小叔小时候还常到?我们家吃饭。先时我在?席上就想?我家里的年饭吃,谁知才?刚一回来,听丫头们说家里有人给我送了个提篮盒来,我问是谁,来的人说是玉漏叫送来的。真?亏得她!忙得这样还想?着我,连我娘也?没想?到?呢。”
池镜听后感到?些郁塞,忙得失约的人,竟还惦记着给络娴送饭。他就是想?替她找理由维护自己的颜面也?难了,心下终于肯承认是平白的给人耍了一回。
不过量玉漏不敢对人说出去,这种事到?底是她的名?节损失大?于他。
他不由得冷哼了声,“想?得真?是周到?,不送到?厅上去,一怕大?家难分,二怕人家藉故挑二嫂的不是,所以悄悄送到?房里来。”
络娴不住点头,“玉漏真?是体贴聪慧,就说那些灯,要不是她出主意,今日哪能得老太太的赞呢?明日我可要特特地?带些东西回去谢她。”
贺台也?说:“应当谢的,你不要因人是个下人就看?低了她,既要送礼,就拣些好?的装起来。”
络娴噘着嘴嗔一眼,“我可不是那样势利的人,不用你说,我只?把两双新做的鞋给她包去。”
未几饭菜热了上来,络娴招呼池镜吃。池镜心头的气?难咽,本不情愿。后头在?榻上踟蹰一阵,到?底坐下来怀恨端起碗。
既说要往凤家去拜年,贺台也?邀他同去,“横竖你也?要去给凤翔拜年的,不如大?家同去。说句实话,我这位舅兄才?华横溢,我在?他面前说话常怕露怯,有你去陪着说话,我心里也?要自在?些。”
贺台这人自幼读书就最勤奋,不像大?爷,心思全不在?读书上头。可又偏不是读书的料,凭他如何用功,仍旧文章平平。只?靠着大?老爷的关系在?衙门内挂了个虚职,不过说出去好?听些。
池镜晓得他嘴上虽不在?意,自尊却?有些过不去。若是一道去了凤家,他和凤翔坐在?那里滔滔不绝,反倒把贺台冷落了。他倒不是顾及贺台的自尊心,是怕为这些无关要紧的是事得罪了人。谁知道贺台会背地?里算计他些什么?毕竟他和青竹暗地?里有些首尾,不得不提防着。
何况还有玉漏的事,夜里她才?失约,次日他就急急地?赶去,好?像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未免太拿她当回事了。
因此上,一口回绝,“我改日再去,明日我还要往史老侍读府上去拜年。”
这夫妇二人只?得罢了,次日一早回过桂太太,便打点东西套了车马往凤家去。先一齐陪着凤太太说了半日话,用罢午饭,贺台便与?凤翔在?外书房说话,络娴带着给玉漏的鞋到?这院里来。
跟来的两个丫头原都是凤家的人,络娴吩咐她二人搁下东西自去各房寻会亲友,关上门来和玉漏清清静静说话。
玉漏一壁烧水瀹茶,一壁婉转恭维,“早上你带回来那些东西我都瞧见了,又是猪羊河鲜,又是鸡鸭鱼肉,又是彩缎布匹,又是人参鹿茸——不说这些东西如何金贵,只?说你们府上想?得真?是齐全。”
饶是如此,络娴还是有点不高兴,“这是我婆婆叫打点的。我们老太太叫她抽个空亲自来瞧瞧亲家母,她拖赖着不肯来,瞧不上我们家,又怕老太太后面问起来不好?说,拜年的礼就格外用了点心。”
玉漏少不得宽她的心,“她老人家总是忙的缘故。”
“忙什么呀?也?是身子不好?,老太太不叫她管家,有什么可忙的?她是忙着应酬她娘家那些亲戚,总是比我们家有权有势嚜。”
“你们家大?太太娘家的根基肯定差不了。”
络娴撇了撇嘴,“舅老爷在?杭州任府台。”
苏杭两地?的府台又比别省府台不一样,是肥差。玉漏心头一羡,把茶碗搁到?她面前,“那二太太娘家呢?”
“二太太娘家倒不怎么样,都是些闲职,没有实权的,不过领着朝廷的俸禄。不过她是填房,娶她的时候就没怎么看?家世,只?看?重?她年轻,盼着她好?生养。谁知只?生下五小姐一个女儿。”
玉漏诧异道:“池三爷不是她生的?”
“不是。”络娴摇摇头,朝她招招手,凑到?一处低声说:“小叔原是我们这房的人口,过继给二老爷的。其实大?家都知道的事,只?是老太太不许挂在?嘴上,怕他和二房不亲。我看?也?是多余,他也?不见得和大?房亲啊,连大?老爷的面他都少见。”
原来还有这些内情,玉漏点着头,想?到?昨夜失约之?事,有意刺探络娴,“池三爷今日怎么没来?”
“他往史家拜年去了。”络娴说着好?笑,“昨夜吃年饭,不到?二更?他就没了影,幸而我们家人多,不曾留意他的去向。直到?三更?天才?回来,问他他说是在?外头厅上陪相公们吃酒。我却?是知道的,他是扯谎,身上一点酒味没有,不知大?年夜的跑哪去了。”
玉漏心头一跳,“三更?才?回去?”
“大?约是为避热闹。”
他真?在?那后巷子里头等了这样久?玉漏不大?信,只?怕他后来是往别的地?方去了。又不由得有些忐忑,要是真?的,八成?是惹火了他,所以今日不往凤家来。她担心自己这一剂药下得过猛,得罪狠了他,倒又得不偿失了。
正在?思虑,络娴把那两双鞋拿出来给她,“谢谢你昨日百忙中还记挂着我。你不知道,我那时正想?家里的饭吃,偏你就打发人送了去。”没等她谢绝,又说:“你不许不收!这是我和你要好?,拿你当自己人,并不是一味拿你当我哥哥的房里人看?待。”
玉漏心笑算是拿住了她,便坦然接下,悉心收进榻角那箱笼里。转头又说:“大?爷只?当池三爷今日要跟着你们一道来,特地?叫预备了几坛子好?酒在?那里。偏又没来,你们池二爷的身子又不能多喝,他只?怕还不尽兴呢。”
“大?哥忙什么,知道他和小叔要好?,小叔说定了后日来。”
然而真?到?后日,池镜来是来了,却?只?是去瞧过凤太太,便拉着凤翔往外头赴席去了。玉漏只?在?院里忙,连他的一声响也?没听见。
她午晌过后坐下来细想?,未必是因为前日失约,池镜兴致全无,所以懒得再藉故相见?或是怀恨在?心,特地?把凤翔拉出去,好?私底下对他说些什么?
真?要如此,岂不是弄得个声名?狼藉鸡飞蛋打,连凤翔恐怕也?要抛弃她。她立刻前前后后把自己的言行举止都检点一遍,由头至尾,自己口里头实在?也?没说出什么直白的话。不怕!真?闹出来,还可狡辩。况且闹出来于池镜又有什么好?处?他难道就不要名?声体面?
不过男人家,都是由得他们说,他大?可以说是她勾引的他。
这一晌坐立难安,及至夜间凤翔回来,多番试探之?下
,才?知虚惊一场,池镜什么也?没说。
“不过池镜说你不好?。”
玉漏手一抖,茶水险些泼出去,忙镇定神思,端着茶向床前过去,“说我什么不好??是我哪里不防得罪了他么?”
凤翔吃得醉醺醺的,靠在?床头望住她笑,“他就是那性情,不喜欢过于听话的女人,他觉得没趣。我说我倒是觉得温顺的女人好?,他还笑话我。”
玉漏松了口气?,坐在?床沿上,把茶递给他,“常言道各花入各眼,这也?没什么,只?要你心里喜欢我,别人怎么看?我倒不要紧。”
凤翔把茶搁下,坐起来一点,认真?地?睇她,“我心里是真?喜欢你,所以才?放心不下,又不好?带你到?任上去,以你的性子,在?家又要受俪仙的欺负。”他握起她的手,重?重?地?揣捏着,“你答应我,不可一味的忍气?吞声,有什么事就告诉太太,若太太不能做主,你就写信告诉我。”
“写信给你?”玉漏笑了笑,“有什么用呢?难道你放着公事不理,回来替我出头?”
他笑道:“真?是到?了那步田地?,就抛下那些功名?利禄又有什么要紧?就怕你没有我在?身边,不能好?活着。”
因为吃醉了酒,他语气?里有些愚蠢的认真?,和素来文雅睿智的样子不像。玉漏简直好?笑,她信不过男人的话,因为连自己也?时常在?说谎,论起说甜言蜜语,其实她比他们都在?行。
但她心里还是没来由地?发酸,分不清是为他注定没结果?的感情,还是为自己早已模糊不堪的心。不过这时节忙得这样,谁还有空去计较?
一连几日都是往各家拜年,因人手不够,玉漏这日一早也?领了份差事,带着些精致的果?脯点心往徐家去拜年。那徐家太太是凤太太娘家表亲,他家有个少爷,赶巧这日池镜在?外治席请一班朋友吃酒,也?请了这位少爷。玉漏午晌从徐家门上出来的时候正碰上池镜的车马,看?见他在?马车前招呼小厮搀那徐公子进门。
徐公子吃得醉醺醺的,仍不忘拉池镜的手,“你往日难得走到?我家一趟,今日既到?了门前,定要进去坐坐,我们非再吃它三杯不可!若不肯进去,就是嫌弃我们这门楣配不上你!”
池镜瞟眼看?见玉漏从门里出来,装作没看?见,只?顾和那徐公子推让,“你这话活该打嘴,我当你是朋友,你却?说什么弃嫌?改日一定来,你今日醉得这样,回房必定倒头不起,难道邀我进去干坐着?来啊,快把你家少爷搀进去。”
看?那意思,池镜也?不得空来和她搭讪,玉漏只?好?避着走开,顺着大?街往凤家回去。一路想?着那晚失约之?事,胸中不免难安,稀里糊涂不知走到?哪条街上来了,抬头看?见家卖实惠布料的铺子。
元夕后她也?要回趟娘家,凤家自然少不得会给她备份礼,可那些好?绸好?缎不论带多少回去,最终都是穿在?她爹身上。不如就在?街上扯几块便宜布料,他爹嫌弃不穿,她娘自然就肯裁来自己做衣裳穿了。
因此进去问过价钱,和那掌柜的理论,“你是瞧着眼下年节就只?管把价钱往高了抬,还是见我是个年轻姑娘家,不晓得行市,就胡乱喊价?这料子哪里要二十文一尺?”
这铺子里客也?多,那掌柜的一听她想?压价,又见她不过是个年轻姑娘,想?必还要回去问过家里。因此一下失了耐性,爱搭不理地?道:“我们柜上不兴划价,要划价,喏,前头那摊子上随你去划。可拿回去洗坏了晒坏了,或是掉了颜色,你回来可找不着人。”
“就是这话,所以我才?往你这铺子里来瞧。可你这价钱也?要得太高了,不过是粗麻料子嚜。”
“我这里可不都是些平常料子嚜,要好?的你就到?对过那百绫楼去,不过人家最下层的料子也?要四十文一尺。”
那墙下还有两位上年纪的女客坐着,因见玉漏年轻水灵,有点发酸,便笑:“我说掌柜的,我们在?这里你不招呼,倒勤招呼生客?我们这些熟客又不和你还价钱。”
那掌柜的听了这话便丢下玉漏不理,自去桌上招呼她们二人。
玉漏在?柜台前有点难堪,见那两个妇人分明有点故意讥讽她的意思,若就走了,怕她们笑话她是买不起;要是赶着问,这价钱恐怕就难压得下来了。
正在?跼蹐,忽见墙上的光黑一黑,背后有人喊了声:“掌柜的,你这买卖还做不做?怎么见有客在?这里,却?放着不理?”
回头一瞧,却?是池镜跟前那小厮,玉漏忙向街上望,果?然看?见池镜的马车就停在?路边。他人跳下马车,慢慢悠悠地?踅进来,那一身锦绣裘衣真?是实打实的令这间铺子“蓬荜生辉”。
那掌柜的怔了须臾,忙又弃了那两个妇人,不敢亲近池镜,只?堆着笑向永泉迎去,“岂敢岂敢,是小的瞎了眼没看?见大?爷进来。大?爷要找什么料子只?管告诉小的,小的取来给大?爷瞧。”
永泉反剪着手道:“要十匹蜀锦,不知你这里有没有?”
吓得那掌柜的不知如何答话,这功夫池镜已走到?玉漏身畔,微笑着把货架上的料子睃巡一遍,攒眉向玉漏道:“你怎么逛到?这里来了?他这里没有你要的料子,何必将就?咱们上对过瞧瞧去,那里兴许有。”
于是那永泉掉转身就来迎玉漏,也?没个称呼,只?把腰杆弯得低低的,朝前摆出一只?手,“您请。”
玉漏有心要推辞,可铺子里众人都瞧着她,惊是惊,羡是羡,厌是厌,眼掺百感的,无非当她是哪家不正经的姑娘,轧姘头轧上个尊贵男人,在?这里摆架子耍威风。
她心里虽不自在?,也?难免赌气?,偏要耍一回威风,说不出推辞的话,只?掉身跟着去了。

第26章 春风扇(O七)
玉漏肯跟着出来,池镜心里便?有?一丝胜利的喜悦。知道她是给一份虚荣心架在?了台上,他也正要趁机报她失约之仇。
一径走到那百绫楼内,永泉先去向个伙计说了两句,见那伙计忙不迭地跑进后堂,不一时急急迎出个老?掌柜,老?远就朝池镜打着拱过来,“三爷今日贵脚踏贱地,有?失远迎,实在?该死!实在?该死。三爷快内室里请!”
池镜摇了摇手,“内室就不进去了,我是陪姑娘来挑些好料子,内室里什么也没有?,叫我们看什么?”
按说年轻男女?一并?出门,不免惹些议论。他本可以胡乱扯个慌遮掩,说玉漏是亲眷也好,或是什么也不说,权当她是丫头也罢。可他偏称她“姑娘”,又着重说明是来陪她看料子,好像是故意要惹人?非议。
那掌柜的不动声色打量玉漏一回,改朝楼上邀人?,吩咐楼下道:“不许再放人?上来。”
楼下几面柜后已是摆得眼花缭乱,上了二?楼更了不得,几面墙的货架上,几处龙门架上好几根杆子,层出不穷地摆着挂着各色绫罗绸锦。空处陈设着些古董顽器,临窗放着两套紫檀雕花桌椅。一时有?伙计瀹了两碗内供的普洱茶来,又有?三个伙计拿着尺头赶上来伺候。
楼上楼下的脚步声登登登地响个不住,令玉漏像是陡然间落到个钟鼓馔玉的戏台子上,人?虽不是这戏里的人?,也经不住有?点晕头转向。
那些五光十色的布匹简直能晃花人?的眼,她也是几番挣扎才使自己镇定下来,尽量眼不斜视,目不露贪。
一转头,偏对上池镜微笑着的脸,十分温柔体贴地请她在?窗下坐,“你看着哪个好就指给他们,叫他们取到跟前来瞧,省得走来走去的累着脚。”
店内的人?一听,看玉漏的眼色又添了几分暧昧。玉漏真是悔不当初不该跟来,眼下要表明身份,倒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也要得罪池镜。
可若不说清,就稀里糊涂成了什么人??
一时骑虎难下,只好将错就错坐下来,横竖这些人?也都不认得,往后也不打交道。
池镜也慢条斯理撩开袍子坐下来,随手朝对面货柜上指了匹云锦,“那块料子取来瞧瞧。”
摆到桌上来,玉漏刻意把持着眼睛不去久看,只说:“不好叫三爷破费。”
池镜待要开口,那老?掌柜抢着说:“姑娘说这话?真是打三爷的脸,若说不喜欢就罢了,嫌我们这里的东西不好瞧不上也没要紧,唯独这话?可是万万说不得,池三爷岂是怕破费的人?,别说几匹缎子,就是连我们铺子都买了去,也是眼睛都不会眨一眼的。”
池镜笑看他一眼道:“您老?说这话?才该打嘴,把我说成什么人?了?”
掌柜的陪笑点头,“是小的不会说话?。三爷并?不是那样的人?,只是三爷看中的一向不讲价钱,能给三爷看中的,也不是单凭价钱就能论?好坏的。”
玉漏看他一眼,又看池镜只是笑,便?赌气另指了匹流光四射的料子。
伙计立时取到桌上来,掌柜赶着说:“姑娘好眼光,这是苏州才到的新货,做春天的衣裳的最?是好看。您此?刻裁了,只等春天一到,十亭九坊的姑娘们就都望着您了。”
好嚜,原来是拿她当风月场中的人?物了。她瞅了眼池镜,池镜笑着叱那掌柜的一句,“胡说什么!”
玉漏仿佛咽了只苍蝇在?喉间,心下有?气,就说:“远远的看着倒好,到眼跟前来瞧着又不大合宜,我穿不出来的。”
那掌柜的道:“您再瞧,瞧见什么再取来眼前看,不怕麻烦。”
有?了这话?,玉漏尽管一会看这个一会叫取那个,把几个伙计并?老?掌柜的调度得楼上楼下满亭乱转。看着这些人?好不慇勤,渐渐又觉得受用不尽。
十来块料子看下来,茶也换了两碗,她仍不大合意思。店内的人?脸上都发了汗犯了难时,池镜却没有?一点不耐烦,放下茶来向面前几人?笑说:“她不是有?意为难你们,是在?为难我呢。”说着立起?身,向玉漏作了个揖,“你瞧中哪块,我亲自取到你面前来给你看好不好?”
众人?看池镜做小伏低的架势,顿时把心内那点烦嫌都散了,那老?掌柜的忙叫人?新换上两瓯鲜果,腰弯得比池镜还低,“姑娘别急,买东西就是要慢挑慢选,急起?来买了不喜欢的回去,银钱事小,白搁在?家里反是添乱。”
玉漏看众人?如此?俯首慇勤的样子,先前那股气终归也消了些,倒不好意思起?来,“我不是有?意为难你们,我是想给我娘挑块料子裁衣裳,你们这里的料子都太金贵了,她不一定舍得穿在?身上。”
那老?掌柜道:“原来是给老?夫人?买,倒是这话?,老?人?家不论?家里堆着多少金山银山,也惯了省检。不如这样,我这里有?几块去年的绸布,虽不怎样名贵,倒合了老?人?家的心,姑娘若不嫌弃,我送了姑娘,权当拜年之礼。”
玉漏忙起?身推辞,池镜在?旁道:“既是老?掌柜的意思,你就只管收下,否则真是白叫他们忙了这一场。”
人?家执意要送,无非是赶着巴结池镜,她承下这个恩惠,既是受了店家的情,也是受了池镜的情。可要不受,指挥着这些人?马不停蹄地忙了这一晌,也真是对不住人?。
千算万算,没想到还是着了池镜的道。不过他还有?心来在?她身上打这么个精巧的埋伏,想必那回故意失约倒没算错,果然使他的兴致更起?来了些。
她又是无奈,又是庆幸,也很?喜欢给这么些势力?的人?敬捧着。干脆破罐子破摔地福身道谢,千叮咛万嘱咐只叫包了一块料子去了。
池镜又将她邀上马车,她抱着那块料子坐在?对过半日不说话?,盘算着眼下又当如何?该不该对他分辨分辨那夜之事?
想不到池镜却先开了口,“还在?和我生?气?”
问得玉漏发懵,“我生?什么气呢?”
“我也不知道。”他笑着仰头,长叹了口气,好像当那次失约只是她小小的骄纵,他表示了一个男人?该有?的包容,“不过我想一定是上回送你回家取东西的时候,我有?什么话?不防得罪了你,所以你生?了气,那天晚上才不肯理我。倘或如此?,我在?这里向你赔不个是。”
他把她的错归咎到他自己身上去,两个人?的关系更不能轻易撇得干净。他当然不知道玉漏并?不是要撇清什么,说不清谁上了谁的当,他又坐到她身边来了。
玉漏向旁让了让,小声说:“你没有?得罪我,那天晚上我实在?是忙得抽不开身——又想,你不过是玩笑,怎么会真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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