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不知走到哪里来了,毕竟是远,这来回一趟竟已日暮。帘子一膨一膨地掠起来,可以看见天边一抹金色渐次黯下去,大?街上沸腾的热闹也都慢慢变冷了。
他又?把她的手握住,这回她只轻微地抽两下,没抽出去便放弃了,在他掌心内发着抖,“你叫我该怎么说?呢?我从没敢想过。”
“是不敢想,还是没想过?”
玉漏含羞带怯地瞟他一眼,没话可说?。
她是害怕,怕他骗她,或者是有别?的顾虑,他想。一个女?人家名声是头一件要紧事,她还是人家的人,就和?他偷鸡摸狗,这事情她要冒的风险比他大?得多?。不过种种担忧之下,他可以认为?她是动了心。
一切来得太容易,他心下又?有点意兴阑珊,懊悔自己才说?的那些话。可既到了这地步,总不能冷不丁丢开手,只好进行下去,何况是劫了凤翔的东西,有另一种快意。
他笑着放开她的手,朝对面?递了下下巴,“你要是当真?没想过,就坐到对面?去,从此我也不再说?这样的话。”
玉漏踌躇半日,屁股刚抬起来,旋即就给他一把拽回去。他抬起只手掩在鼻翼下头笑,玉漏也笑了,又?要起身,他又?拽,反覆两回,他转过来捏住她的下巴晃,“你在跟我赌气么?”
玉漏脸绯红,咬着嘴巴抵死?不开口。他把手移上去摸她的嘴唇,“轻点咬,咬坏了我往后可怎么亲呢?”
但到底没亲她,言讫就收回手,歪到那边角落里去笑着,“年?三十那夜人多?眼杂,就是溜出来一时?半刻也不要紧。我晓得凤家后头有道角门无人值守,二更天,我在角门外那小巷子里等你。”
玉漏似乎是点了头,又?或没有,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晚间归家,各房正点灯,想是刚都吃过饭,空气里还有饭香酒韵。凤翔也是前脚刚进门,两个人在屋里一碰头他便说?:“我见你还没家来,正要去池家接你呢,你瞧,我连披风也没脱。”
经过了池镜的花言巧语,此刻再见凤翔,玉漏忽然感到一点安全?。
她向他迎去,替他脱去披风挂上,“三姑娘要些新鲜花样做灯笼,我想起我爹有本专画精怪神灵的画册,可以给她描到灯上去瞧个热闹。谁知咱们三姑娘是个急性子,等不得,忙叫人套了车送我家去取来,因此耽搁了这半日。”
“三妹妹是那脾气。”凤翔一面?笑应,一面?四下里遍寻热茶不得。
待要开门出去叫丫头,又?想着自从病好没搬回正屋去,俪仙的脸色就难看,私底下唆使屋里那三个丫头不听这屋的差遣。他原是大?爷,要使唤人原也无人敢不依,可难免又?招出俪仙些不好听的话来。
玉漏见他找茶吃,忙去墙根底下搬茶炉子,叫他榻上坐,顺便也要把炭盆点上。凤翔看她满屋忙,倒不好意思,走去提那铜铫子,里头偏又?没水。
他要往正屋那耳房里去添水去,玉漏忙赶上去抢,“我去。”
凤翔不肯,“你不是还要点炉子?我去好了。”
“哪能叫大?爷做这些事。”
“这有什么?难道你看我是个少爷,你不放心,怕我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凤翔反而?乐在其中,觉得做这些琐碎的事才像夫妻。
玉漏只好让给他,“那你快去快回,你才在外头吃过酒,仔细又?给风吹病了。”
凤翔紧赶着打帘子出去,偏给香蕊回院来看见,一径带着气进了正屋,丢下厚绵帘子就说?:“还当咱们爷在那屋舍不得回来是享多?大?的福呢,也没见这样没架子的主?子!给人家看见,又?是笑话。”
俪仙在卧房内洗脚,撩得水声哗哗的,一面?搭腔,“人家是享的艳福!”回头倒不知香蕊在说?什么,因问:“怎的了?”
香蕊把外间灯捻了,暖阁的灯也吹了,只擎着一盏银釭进来道:“我才刚进来,看见咱们那没谱的爷正往耳房里自己提水吃呢。瞧人家那丫头当得,倒要做主?子的伺候她!”
这还有什么说?的,俪仙三两下把脚搽了,趿着鞋便往外冲。哗一下拉开门,站到廊庑底下就开骂:“做爷的反腆着脸去伺候个下人,我就没见过这样的男人。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既这样稀奇她,干脆拿个盒子把她装起来,供倒佛龛里去!我看她受不受得起你的拜!这个家简直是颠了个个,下人爬到主?子头上,小老婆踩到正经大?老婆头上来了!我要问问老天爷,这是什么道理!”
西屋里一听就知缘故,玉漏一脸忧心,凤翔却只管拉她坐,“她就是这脾气,你只当没听见。”
玉漏只好坐下来,那扇子扇炉子。凤翔看她还是不安,便说?:“你往家去取东西,忙这一趟,是不是没吃晚饭?”
“我不饿。”
“这会不饿,一会睡着了肚子咕噜噜直响。”
说?得玉漏不好意思,他前头夜里一定是听见了。“都这会了,厨房里熄了灶,我又?闹着要吃饭,他们不知道怎么抱怨呢。忍忍就过去了。”
“有新打的年?糕,你去取些,再取张铁网来放在这炉上烤,又?便宜又?不惊动人。”玉漏不肯去,他走来她旁边坐,歪着头望着她笑,“我也有点饿了,在外头席面?上只顾吃酒,没吃几口饭。”
俪仙披着件大?氅还在廊庑底下骂人,一见玉漏出来,血气直朝天灵盖上窜。又?顾忌着凤翔在里头,不好直去打她,便心一梗,胸一闷,“呜哇”一声嚎哭起来。
玉漏想想还是不理她为?妙,转头往外去了。俪仙愈发扯着嗓子向着西屋那窗户哭,上头透着一层濛濛的黄光,不为?所动地弹动两下。
这算是完了,她丈夫的心彻底给人拢了去。她急得在心内直打转,还没转出个主?意来,看见文英提着灯笼进院来:“太太叫我来问问,这里是在闹什么?这大?夜里寒天冻地的,大?奶奶不好好在屋里睡觉,跑到外头来哭什么?”
俪仙晓得文英是偏向玉漏,心知讨不着什么好,只得横一眼,怀恨进屋阖了门。
不一时?玉漏回院来,正屋里已是灯熄人静,可她知道,俪仙一定是睡在床上竖着耳朵听。她故意在门口就轻快地抱怨起来,“哎唷外头好冷!”
凤翔走出来迎她,接过东西搁下,捧起她的手哈气,“可不是,你这手真?冰,快进去炉子上烤烤。”
他把门闩好,回头要给她倒茶吃。玉漏忙说?自己来,他也不依,自己倒了递去,笑了笑,“你怎么总把我当主?子伺候。”
玉漏笑道:“你可不就是主?子嚜。”
他默了下说?:“认真?算起来,我是你的丈夫。”
玉漏有一瞬间的震荡。可细一想,这话不对,认真?算起来,他只是俪仙一个人的丈夫,只和?俪仙生死?不分。而?他们之间只是一种俗成的极不牢靠的关系,一旦这关系被破坏,她是半分好处也捞不到。
女?人太容易因为?一句话就莫名其妙的感动,好在她的感动冷得快。但她也不敢过分掉以轻心,难道下晌听了池镜那一筐虚情假意的话还不够?
茶盅转了话头,“今日在池家看见池三爷,他叫我给你捎句话,朝廷要派你到常州做县令,年?节过完就下旨意。”
凤翔先?是一喜,马上又?觉得失落。
“你不高兴?这样好的事还有什么不喜欢的呢?”
他拖了根圆凳在她对面?坐下,中间炉子上烤着年?糕,膨起好大?一个泡,嗤一声,那泡又?慢慢塌下去。屋子里的散开一阵糯米的清香,像个家常温柔的妇人的手,恬静地把人挽住。
他是舍不得,倒是头一回,觉得有了牵挂似的,想到要走便不放心,“我是在想,我到常州去任职,你独自在家怎么办。”
玉漏笑道:“怎么是我一个人啊?不是还有太太大?奶奶,二爷二奶奶这些人么?”
“别?人都罢了,就是俪仙在这里我不放心。”
玉漏忍不住试探,“可大?奶奶不在这里又?该在哪里呢?她是凤家的大?奶奶,除非你一纸休书,否则她生是凤家的人,死?是凤家的鬼。”
能休弃俪仙的理由简直数不胜数,凤翔却从未想过,他叹了口气道:“你说?得虽然不错,可俪仙娘家已没了人口,她要是不在凤家过日子,就连个去处也没有。”
看,他就是心软,恰好是和?心狠的玉漏极不合脾气的一点。他不能休妻,又?舍不得小妾受气,自己又?没有两头调和?的本事,简直是局死?棋。而?她即便再有心计,也抵不过世俗礼法,熬到头也只能做那颗早晚被吃掉的棋子。
这样一想,玉漏又?对池镜恢复了两分信心。纵然池镜对她没有真?心又?怎么样?反正她是个冷心冷肺的人,上不了人家感情上的当。
凤翔自己想了半日也没想出个办法,只好去握她的手,“你尽管放心,我一定替你打算好了再去。”
玉漏只管把脸一红,敷衍道:“用不着你替我打算,你只管做你的大?事去,我在家一边好好侍奉太太,一边等你。”
凤翔眼内闪过一丝感动和?喜悦,自来女?人心甘情愿说?“等”,就是最动听的情话。他立时?起身,毛头小子似的把玉漏打横抱起来,“春宵一刻值千金,怎么舍得让你等呢?”
玉漏咯咯笑出声,心想俪仙一定是听见了。
她被凤翔温柔地放在铺上,眼睛含情带羞地睇着他,安分等着他接下来或温柔或暴戾的动作。她的身体业已习惯了不去抵抗,本来她一向不把这回事看得那么要命,有时?候当它是生存的法则,有时?候只把它看做一种本能。一个女?人没有怀着强烈的爱意就和?人做这种事是极度的不道德,但凡有一丁点的不喜欢,就该殊死?抵抗,否则就是自甘下贱。她知道人家会怎么议论,可她没所谓,反而?认为?是他们残忍,要一个女?人交出身还不够,还要她献出全?部精神。
在这一点上她大?概是随了她娘。秋五太太原就是位不太规范的母亲,对孩子谈不上和?蔼可亲,更没有舐犊之爱,所教养出三个不太合格的女?人也情有可原。
她不怪凤翔侵占她的身体,甚至在他那双汗涔涔的眼睛里,自己也能产生一份快乐与渴望,她就觉得够了,算是有份感情在了。还要怎么样?难道把性命和?前程都交给他才算?那不见得是爱,也许是傻。
次日起来,和?凤翔又?是另一番光景,两个人的眼睛都像浸了蜜,彼此看一眼就觉得甜,时?刻难分难舍。给俪仙瞧见,硬是怄得病了几日,到除夕那日才好。
为?节省开销,凤家门内早不养小戏了,也往外头请了班戏来闹,年?三十从下晌唱到入夜。凤太太心肠好,怕那些人冷着饿着,天一黑便吩咐在厅内设围屏,进屋来唱。
他们家人口虽不多?,也有些亲戚来拜,厅上内外共开了七八桌酒席,两位奶奶紧挨着凤太太伺候,兄弟二人坐了一桌,玉漏是和?二房一位姨奶奶并几个大?丫头在暖阁内坐。还有些叫不上名的仆妇不拘哪里,也拣个空子或立或蹲,或席地而?坐,围在屏风外头吃酒看戏,也算热闹。
凤太太强撑着坐到一更天,实?在支撑不住,仍旧回房去歇,吩咐众人:“你们不许散了,过年?就是要热闹,我虽不能在这里久陪,在屋里听见你们说?笑心里也高兴。”
几房亲戚忙起身送她至厅外,折回身来,大?家都少了些拘束,说?笑声愈发大?起来。
奶母领着二奶奶的儿子进来拜年?,那小子只一岁年?纪,啻啻磕磕学着说?两句吉利话,逗得大?家欢笑不止。有人笑完便道:“只等大?奶奶也养位小少爷,太太的病只怕就好啰!”
正说?中俪仙的心病,揪着帕子没好气,“有什么稀奇,只要是个女?人,谁不会养呢,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本事。”
那二奶奶听见不高兴,吩咐奶母把孩子抱下去,转过头和?众人笑说?:“我们大?嫂这话说?得不错,养个孩子不是什么值得赞颂的事,谁家都有。我看我们大?哥明年?就能有喜,不信,大?家只问玉漏去。”
说?着把手朝暖阁内一指,望着玉漏直笑,“玉漏是个好的,自到我们家来,上上下下谁不喜欢她?明年?替我们长房里养下个孩儿,不拘男女?,只怕太太心里就把我们这些人忘了,专疼她一个。”
亲戚们听说?如今是二奶奶当家,何况素日里多?少和?俪仙结下些过节,因此都顺着二奶奶的话说?,一味称赞玉漏。
俪仙早听得胸压大?石,一气之下离席而?去。回房砸了几个碗碟,仍不能泄火,就坐在榻上呜呜咽咽啼哭起来。
那丫头香蕊后头跟来,劝她两句,又?替她出了个主?意,“你先?忍耐些日子,不是有信说?大?爷开春要到常州去做官?等他走了,那贱蹄子还不就由咱们摆布了?到时?候寻出个不是来,或打或骂,或赶或卖,谁还真?去帮她不成?纵然太太帮着说?几句,她老人家到底身子不好,也管不了这许多?。”
俪仙静静一想,有点顾虑,“我倒是有心将她卖人,可他们连家就在南京,她爹还是胡家的书启相公,只怕他们家的人找来。”
那香蕊反笑,“那好,咱们也不说?卖她的话,就让她留在这院里。此后她的小命是捏在咱们手里,还不是凭咱们想如何就如何,天长日久,有的是折磨她的法子,就是她死?了也没什么,谁还能一辈子没病没灾呢?放她出去,倒还便宜她了。”
说?得俪仙总算痛快了些,不过片刻,心中已想出了一百二十个折磨人的法子,发了狠要叫玉漏那条小命折进她手里!
玉漏心知今日当着这些人的面?俪仙丢了脸,自然是把这笔账算在她头上,将来必定不会轻饶她。她却是不慌不忙,拣了空往厨房里来,挑几样蒸碗酱盘用个食盒装了,到门房上找了个小厮让送去池家给络娴。
那小厮笑道:“姑娘费这事做什么?他们池家山珍海味什么没有,还能缺咱们家这几碟子菜?”
玉漏把早预备好的五百钱给他,笑着细语,“池家是不会缺咱们三姑娘一口吃的,可三姑娘是咱们家的小姐,就是出了门,也是咱们家的人,这过年?过节的,咱们不能把她忘了。这时?他们家想必也是大?热闹,三姑娘是头回在婆家过年?,难免有些不习惯,没准这会心里正想家呢。咱们送些她素日爱吃的去,又?是她从小吃到大?的手艺,她吃到嘴里,那想家的心也就能得些安慰了。”
小厮忙把钱塞进怀内点头,“姑娘想得真?是周到,我这就去。”
玉漏又?叫住他,“你去了可别?大?剌剌的就往他们筵席上送,给他们家的人看见,保不齐要言三语四笑话咱们三姑娘,三姑娘脸上反倒挂不住。就悄悄地送去三姑娘房里,等散了席,热一热,就当是宵夜了。”
那小厮不由得佩服她几句,提着食盒出门去了。
玉漏在席上吃了些酒,因觉头有些发昏,也不急着回厅上,只打着灯笼慢慢在园中走着散酒气。她身上穿着池镜送的一件桃红灰鼠里子长袄,也不觉冷,只是手发僵
,便把两手抄进袖管子内,灯笼斜挂在臂弯上。
远处是此起彼伏的炮仗声,也有人家袅袅的管弦丝竹,但还听得见脚下踩断树枝的声音,在那些层层叠叠的喧闹中显得格外寂寞。此刻家中怎么样呢?照往年?他们家的年?饭总比别?人家摆得早,因为?连秀才下晌吃过饭就要往胡家去陪席,下剩他们母女?四人围着炉子难得吃些精致的糕子点心。
然而?也不能多?吃,还要留着些次日走亲串友,稍微多?拿一点就要给秋五太太揪着耳朵骂,“你是没吃过没见过怎的?还是明日就死?了再不能吃?非得趁今日都败个精光才罢!”
那副大?嗓门也从不怕邻里听了笑话,而?且总是连秀才不在家守岁的缘故,秋五太太逢年?过节情绪就不大?好,总藉故骂人。所以她从不喜欢过年?,一想到年?节就是做不尽的琐碎家务,挨不完的唠叨詈骂,直到四更梆子响,那一日才算完。
“梆——梆——”两声,此刻才进二更,抬头一看,恰走到后头那处角门上来。凤家因裁撤人手,只开了东面?角门和?南面?正门,这角门上落了锁。
那日池镜邀她今夜此刻在这门外巷子里相会,其实?要开门出去也容易,她可以藉故查检角门去找婆子拿钥匙来,何况这时?候正是人多?眼杂,谁也不会留心她往哪里去了。也许凤翔会问,但那是个好糊弄的人。
可玉漏不过在角门前站站,扒着门缝望出去,果然看见辆马车晃晃悠悠驶过来,那马车前头挂的灯笼上写着“池”姓。她忙向后退一步,提着灯笼快步转回厅上。
“把灯笼摘了。”池镜吩咐道。
永泉一面?取下灯笼吹灭,一面?心内怙惙,三爷大?年?夜的跑到凤家后头来,又?不带旁人,连个赶车的也不要,只叫他来赶车,此刻又?连灯笼也叫摘了去,莫不是来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前后再一追溯,想起那日送玉漏回家取东西的光景,心下猜着了几分,便回身撩开帘子道:“三爷,咱们到凤家,怎么不从前门进,跑到这后门上做什么?后门好像落了锁,没人看守啊。”
池镜看他一眼,“你几时?好打听起我的事来了?”
永泉不敢再问,腆着脸笑了下,“您冷不冷?看这天好像要雪,咱们逛逛就早些回去吧,仔细老太太一会问。”
马车内放着小的鎏金炭盆,用竹编熏笼罩着,外头又?套了层靛青棉布,冷是冷不着。池镜只管靠在车壁上阖眼,听见二更的梆子又?敲了一回,心里掐算着玉漏该几时?出来。
今夜池家热闹非凡,他坐在厅上无趣,也是偶然想起与玉漏之约,便藉故出府走到这里。路上还有些懊悔,担心至此一会后玉漏会纠缠不休,用钱能打发她还好,就怕这样子柔顺的姑娘一旦跟了个男人,就变成了根勒人的红线。
他把帘子挑开问:“几更了?”
永泉道:“二更的梆子响过去一阵了,这会约是亥初二刻。”
前头大?街上还热闹,巷子里却静,虽有几户人家,也都隔着院墙,并无人走到这里来。池镜想着索性就趁这会回去,免得给玉漏缠上来日不好脱身。为?了一份刺激,将来若是闹出些闲话,倒不上算,他毕竟是侯门家的公子。
恰值永泉也掉过头劝,“我看还是先?回去吧,三爷嫌家里闹,出来清静这一会也够了,大?黑天的,又?冷,回头再冻病了您。大?年?夜的,不好常在外头,家里还等着呢。”
那倒未必,今夜来了许多?亲戚,老太太忙着受人的奉承,大?老爷忙着外头受那些相公们的吹捧,他父亲在京未归,两位太太忙着暗中较劲,哥哥嫂嫂们估摸着也各有事忙,还有位姑妈,更是位半日不张口的佛爷。
这些人各有热闹,谁想得他?
如此一算,竟不必急着回去,索性就在这里见玉漏一面?。她虽没什么大?的好处,一颦一笑却还合他的意。
永泉见婉转劝他不动,干脆一横心,直言道:“三爷,不是小的多?嘴,这玉漏姑娘虽还未明着封姨奶奶,到底也是凤大?爷的妾室,咱们招谁不好,偏招她做什么?一旦闹出些言语,咱们俩家的面?子上都不好看。且不说?这个,老太太也要生气。听见说?老太太这些日子正和?于家太太说?得火热,等开春后还预备要接她们母女?到咱们家小住些日子,这要是——”
“说?这些做什么?”池镜一语截断他,“我还用你来教训我?难道我自己心里没数?”
那永泉咕哝道:“就怕您一时?猪油蒙了心。”
“你说?什么?大?点声。”
“没,没什么。”永泉回头一看,轻呼一声,“唷,果真?下雪了。”
天如玉碎,纷纷扬扬地坠着些白片子,那白片子一贴到窗户的油纸上就化?没了,只是个梦幻泡影。几个唱停了的小戏嚷起“下雪”来,一股脑涌到窗前去看。
凤二奶奶说?屋子里也怪闷人的,叫开了窗户,小戏小丫头们一时?都挤到窗边去看雪。文英也拉着玉漏走到暖阁的窗边来,笑道:“瑞雪兆丰年?,这可不应在咱们家大?爷身上?开春他就要去上任了,凤家就能好起来了。”
玉漏也笑,一时?有个他们房里的小丫头抱着件斗篷来递给她,不耐烦地道:“大?爷叫你别?在风口站久了。”
趁那丫头走开,文英趣道:“我们家大?爷也算能体贴人的了。”
玉漏朝厅上望出去,见凤翔与二爷正在桌上陪那些男客,多?是亲戚家的男人,也有几位门下相公。他穿一件玉白的袍子,在那觥觞交酌间,也是位人物,占尽了风光。他一时?也朝她望过来,相看一会,叫了个婆子附耳过来说?两句。
但见那婆子在旁提了壶热酒进来说?:“大?爷二爷叫姑娘们也吃点热酒,身上暖暖和?和?的,就是开着窗也不怕。”
二爷那房小妾忙接了去,再三说?谢,又?拿了些钱赏那婆子,转头招呼玉漏文英吃酒。玉漏倒了杯酒,依旧端着走回窗前看那雪。
这雪下得真?是大?啊,不知池镜回去了没有?也许他早就等不得走了,大?年?夜的,谁放着家里的热酒热饭不回去吃,在那雪地里守什么?不见得有那样傻的人,何况是池镜。
不过叫他空等一场也好,不受点风雪,岂不当她是白占的便宜?她知道不落点空,那兴致反而?提不起来,人都是贱。
人真?是贱!池镜赌气想,大?雪天的偏跑到这乌漆嘛黑的巷子来,苦等半日,也不见个人影!他气得在背上踢了永泉一脚,“什么时?辰了?”
“只怕快三更了。”永泉冻得打哆嗦,把身上一顿拍,腆着脸钻进车内,“爷行行好,叫我也暖和?暖和?,我再在外头坐下去,都要变成个雪人了。”
池镜反跳下车,凛凛地朝那角门上走去,贴着门缝一看,里头黑魆魆的,只见几处房舍廊檐亮着灯,隐约听见些欢声嬉语,也不真?切。街上的热闹退了大?半,也还有人点炮仗放烟火,四下里东一声西一声的,轰得人异常烦闷。
永泉跟来劝道:“咱们回去吧,这会也不见出来,恐怕是根本就不知道咱们等在这里。”
不知道?不知道就更可气了。连他都还记得和?她有约,她反倒忘了不成?他恼得踹了那门一下,只听锁头链子哗啦啦一阵,又?沉寂下去,也并没有个人来,仍是死?沉沉的夜。
他觉得丢了面?子,不能不想方?设法为?自己找回些体面?。因此想,也许玉漏是给事情绊住了脚不能来。这也不奇怪,大?年?夜的总是客多?,她又?是个下人,这里□□里唤的,如何脱得开身?
然而?他到底是淋了雪受了冻,回去路上心情也不能平复,心里觉得是吃了亏,理智上又?不肯这样想。
赶着归家,府里头正预备着放去岁的焰火,仆妇小厮门在园内各处空地上摆炮仗,闹闹哄哄地追赶嬉笑。大?宴厅场院里也摆着各式焰火,大?家聚在门首看,池镜从廊下转过来,本来没留意到他,这会也都看到他打外头进来了。
老太太因问:“你这是跑到哪里去了?”
镜随口扯谎,“我往外头厅上陪那些相公们吃了几杯酒。”
老太太原就不知他几时?出去的,也就不理论,只说?一句:“你大?哥二哥他们也在外头和?亲戚家的男人们吃酒,你也去敬一回酒再进来。”
不一时?池镜敬过酒仍旧回来,他不比大?爷二爷,因尚未成婚,没有女?人代他在长辈跟前侍奉,只得亲自来。这里的烟火爆竹也放过一轮了,大?家还回厅内坐着听戏说?笑,池镜便接过酒壶四面?斟一轮。
也不知围屏后头唱的哪出戏,正唱到观灯一节,老太太坐在大?宽禅椅上,举头把厅内四处张挂的灯笼看了一遍,笑道:“亏得我们二奶奶好眼光,这一批做灯的匠人请得好,样式没什么稀奇,只是上头描的那些画倒很新奇,不知是些什么神佛,往常竟都没见过。”
那里桂太太接话说?:“做灯的师傅哪里知道这些,都是络娴自己想的法子。我也不晓得她有这些稀奇古怪的主?意,从前因她新进门,许多?事不解内情,不放心交给她去办。头一回交给她这一项事,没承想倒合了老太太的意思。”
话音甫落,便障帕咳了两声,忙吃了口酒,吃进去嗓子愈发痒,接连又?咳了一串。桂太太是大?太太,原该她主?理家务,就因她身子不好,老太太就常对人说?:“把这担子压她头上,岂不是耽搁她养病?少不得我是个劳碌命,注定一世替儿孙们操心。”
桂太太倒是想理事,只是老太太既如此说?了,她倒不好狠争,怕人说?她急着抢班夺权。因此只得一面?将养身子,一面?等着,想着老太太终有病老体弱的一天,到时?候还想独揽大?权也是有心无力,不得不把家交给她当。谁知苦等这些年?,老太太照旧硬朗,她自己反愈发精神头不济。
好在她还有两个儿媳妇,可以调兵遣将,这点比燕太太强。这时?老太太赞络娴,她便暗朝络娴使个眼色。
络娴领会,忙走到老太太跟前福身,“孙媳妇是头回办这事,本来办怕得不好,今见老太太瞧着高兴,孙媳妇就心安了,往后还要老太太常指点着我呢。”
老太太将胳膊歪在扶手上头,细看她一回,笑着向众家亲戚女?人们说?:“我这二孙媳妇乖觉伶俐,心眼又?直,高兴不高兴都在脸上,我喜欢。”
众人自然顺着夸赞奉承络娴不绝,大?奶奶翠华听着唯恐落了下风,也赶来跟前撒娇耍赖地把老太太搡一下说?:“老太太只顾疼弟妹,就不疼我了。”
这不是明着说?偏心?老太太一听就不耐烦,然而?还是笑着向她点头,“你自然也是好的。络娴新进门,你又?是嫂子,她还要望着你办事呢。”
众人少不得又?把翠华夸赞一回,老太太歪在椅上笑着看着,见厅内人影幢幢,都是只望着她的风,心里十分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