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忙应声,“奶奶并没有欺负我。”
“那就是我欺负了你了?”香蕊走来推她膀子一下,鄙薄地笑,“我怎么敢?我就是个清清爽爽的丫头,又不是谁的‘小老婆’。”
这时听见外间有人咳嗽,须臾凤翔便走进来,睃巡三人一圈,坐到榻上把手在炭盆上烤火。一面问玉漏:“你是几时回来的?”
他一回来,三人各自忙开,香蕊又往外头去传话,玉漏留下去倒茶,“原是早上回来的,回来大爷不在家,我又跟着张妈往池家去给姑爷祝寿,才刚回来。”
“见着姑爷了么?”
“姑爷不在家,给朋友请出去了。太太叫送去的礼都交给了三姑娘。三姑娘说,过些日子和姑爷一起回来给太太请安。”
“他们池家亲戚多,又是祝寿的人又是年下的人情客礼往来。既然忙,你该告诉她不必急着回来,年后再来也是一样。池镜在家么?”
玉漏将他解下的披风挂到龙门架上,轻拍着上头落的雪,“不知道,我只在三姑娘房里,是张妈去给两位太太请的安。”
凤翔眼睛不觉跟着她转进卧房里,俪仙看见,低着头把账本翻得簌簌响,冷笑一声。他看她一眼,收回了眼,“你才回来就跑这么一趟,辛苦你。回房去歇着吧,一时半会没什么事。”
玉漏由卧房里出来,向两人福了身出去。
人刚没了影,俪仙立刻憋不住冷笑连连,“这好些日子没见着,此刻恨不得把眼睛粘到人身上去,又叫她走什么?索性我出去,把屋子腾给你们,好叫你们眼对眼的看个够。”
凤翔在外头吃了些酒,也是要避开战火,便走进卧房,待要睡会。
人刚躺到床上,俪仙便丢下账本追杀进来,“躲什么?说中你的心事了?敢情都嫌我多余,我碍了你们的事,我说我让出去,你还不乐意了?”
凤翔只得起身在床沿上坐着,两个胳膊肘抵在膝上揉额角,“谁说你多余?谁又说了碍事了?”
“还用得着明说?”俪仙几步杀到跟前来,
“谁没眼色怎的?我又不瞎,瞧你们郎情妾意的样子!你问我答的,谁插得进去一句话?”
凤翔只觉脸上发烫脑袋发昏,埋着头道:“我问问三妹妹也不成?”
“什么三妹妹四妹妹的,不过拿人做话头,你当我是个傻的?你别在我跟前装模作样,背地里只管拿银子去给人使。呵,好个体贴人,你养小老婆,还要我精打细算替你筹划着,我没那样贤德!”
第16章 观瑞雪(十六)
玉漏在西厢听见两口子吵架,句句都是为她,她却权当没她的事一般,仍盘坐在榻上做她的鞋。进了十一月,她这屋里总算按例分了炭,有一时闲下来的丫头仆妇们也肯往她这里坐坐。
跟前就坐着凤太太屋里的文英,一面咳着,一面抬手在口鼻前扇,“你这炭怎么起烟?真够呛人的。”
玉漏只笑不答,文英一时猜到,朝窗户上乜一眼,“大奶奶也真是,炭也给你换成这样的,能省出几个钱?太太昨日还吩咐说,咱们家大爷和二爷不过各一位姨奶奶,又都不是那起胡乱使钱的人,不叫在这些事项苛刻你们。大奶奶偏这样省检。也犯不着,太太前几日刚卖了几亩地,明年的开销,连大爷官场上打点的银子也都出来了。等熬到大爷做过去二三年的官,咱们家也不必再卖田地了,日子呀,又能一点一点好起来了。”
亏得凤家祖上留下来好几处田庄,近几年凡有难时,都是靠典卖田地。不过坐吃山空,终有尽日。凤家二爷一向没事做,指望凤翔几年间做官发财,简直难如登天,何况他又讲个为官清廉。
玉漏听下来,也并未提起半分期盼,只用细弱的嗓音笑了笑,“大奶奶倒不是为省检——”
“噢,不为省检,专为刻薄你!”
玉漏抓她的手一下,“嗳,你回去可别告诉太太。太太这两日刚好一点,又招她老人家生气。我把你当说得上话的人才肯对你说,你要是转头告诉太太去,我下回可什么都不跟你说了。”
她虽如此说,却知道文英替她气不过,回去必定还是要变着法告诉的。心下在笑。
文英敷衍道:“晓得了。”一面把眼睛瞟到窗户上去,还听见正屋里在吵。
吵也只是俪仙一个人的声气,调门提得又高了几分,“我不怕听见!横竖都说我是个泼妇,我还顾什么名声体面,早没有了!你偷么许银子给她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的体面?少在这里假惺惺,明是为我想,暗里不知算计我多少回!”
凤翔百口难辩,不知道哪里又钻出件三两银子的公案,实则玉漏回家的事他本没大过问。也不能怪到他母亲头上去,何况这事也没有错。
他益发头昏脑涨,说话简直没力气,“眼下过年,谁家不使些银子?玉漏既到了我们家,是我房里的人,给她捎几两银子回去有什么?这也是往年的例,二弟房里的人也是如此。”
“你少跟我扯什么旧例新例!为省检好些旧例都改了,偏在她身上就不改,什么意思?”
凤翔只觉口干舌燥,欲起身倒茶吃。不想刚拔座起来,身形晃荡两下,竟一头栽下去。
听见俪仙喊起来,玉漏并文英忙赶过去看。原是凤翔前两日就有些伤风,今日由县太爷家中吃了酒出来,骑在马上受了风雪,愈发不好。再经俪仙这么一闹,实在支撑不住一下昏了过去。
二人进来时人已转醒,睡在床上嘱咐,“没什么,就是风寒,别大惊小怪的吓着太太。”
玉漏俪仙自是不说什么,文英本是凤太太屋里的人,不能不去回。凤太太一听,忙叫请大夫去瞧,又命文英去传话,勒令凤翔挪到西厢去睡,由玉漏好生侍奉。
俪仙只当凤太太是趁势离间他们夫妻,在榻上怄得直笃脚,“什么意思!一个病人,你叫他搬来搬去的做什么?难道我做奶奶的,连自己的丈夫也照顾不好?”
文英迎到跟前去笑,“大奶奶别生气,太太一来是紧着大爷养病,二来也怕大爷的病累得大奶奶过分操劳,这一阵为过年,您已经够忙的了。况太太眼下还不知道大爷是给奶奶吵昏过去的,要是知道,保不齐真有点什么别的意思,那可就不好说了。”
俪仙听了这话,再气恼也只好呜咽饮泣,叫香蕊玉漏两个将凤翔的铺盖搬到西屋去,又暗地里叫把西屋的炭换了,并吩咐玉漏留心伺候不题。
却说凤翔当下搬进西屋里,耳边陡然清静下来,便昏昏欲睡。一觉起来,只觉神志清爽了些,见罩屏外头开了一外扇,窗屉子上糊的纱,透了几丝风进来,也透着外头黑惘惘的一片。
他身上盖着两床被子,有个熏笼罩在床前。玉漏只在那窗下椅上坐着,裙上隔着只未完工的鞋子,身前小炉上煎着一罐药。
她俯下腰去揭了盖子看一眼,拿一只箸儿将煮顶起来的药渣往底下揿了两下。炉里的火和身旁的蜡烛的将她的脸映黄了一片。衬着窗外的簌簌的雪声,显得这夜分外恬静。
“你开着窗户,又在窗户底下坐着,不冷么?”凤翔坐起来问。
玉漏忙走来替他把两个枕头垒起来,叫他好靠,“内窗是关着的,跟前又有炉子,不觉得冷。”
“那窗屉上不过糊了一层纱,挡不了多少风。外头好像还在下雪,还不冷?”
玉漏替他掖了掖被子,站在床前笑,“雪停了。才刚大爷睡着时喊热,要掀被子,我想着掀被子不好,大概是屋里闷的,就开了一扇窗。煎着药,也想着散散药味。”
说话想起来去给他倒茶来,凤翔吃了半盅道:“那你到里头榻上坐着,风口底下坐着容易吹病。”
玉漏把银釭和针线篮子都拿进来,盘坐到榻上去做鞋,“大爷饿不饿?晚饭还没吃呢,我给大爷去提饭?”
“不饿,别忙了。”榻就在对过,凤翔远远看她一会,笑着下床来,“倒是觉得躺得累,想起来坐坐。”
玉漏忙要过来劝,凤翔摇手道:“不妨事,我把被子裹在身上。”
他自己裹了一床,又拿了一床过来裹在玉漏身上,“到底是有些冷的。不过你这个人,问你什么你都只管说好。就没有个不好的时候?”
玉漏笑着把肩上的被子拉一拉,没话应答。
煎药煎得满屋的苦味,水顶得药罐盖子磕哒磕哒响,除此以外,偶有积雪折枝的声音。凤翔难得这片刻安宁,看玉漏做鞋也觉得惬意。心里忽然冒出个可笑的念头,情愿一直病下去。
她做一双男人的鞋,月魄色的软缎料子的,在鞋面两侧绣着细细的如意头花纹。大体都好了,就是在缝合鞋面。
凤翔伸手拣做好的那只,玉漏心一跳,看他一眼,笑道:“是三姑娘请我做的那双,说是她做嫂子的给小叔子的见面礼。”
凤翔想着好笑,“三妹妹和池镜自幼就认得。不过也算她懂礼数,从前认得是从前,如今她成了人家的二嫂,池镜又是从京城回来,是该送份礼。”
“三姑娘说他们池家的男人都是穿家里做的,池三爷从京回来没带几件行李,许多鞋袜衣裳都是在南京现做。”
“池镜是那样子,最怕麻烦,偏他们池家又琐粹事情多得很。这几年把他拘束在南京,恐怕要给他拘束坏了。在北京住着的时候,只他和二老爷父子两个,他父亲哪管得了他那些日常琐碎,都是凭他去。”
玉漏趁机打探,“就是因为无人管,才把人纵坏了,听说在北京闯了祸。”
“未必是真闯祸。”凤翔虽不清楚内因,却有些猜测,“池镜往年从不是惹祸的人,虽言谈不拘些,到底是个行动稳重的,何至于三言两语就同人打起来?我看他不过是藉故想推了皇上家的亲事。叫他娶公主,他是断然不肯的。我和他自幼就来往,晓得他,做驸马虽享荣华富贵,可于仕途前程无益,他不是抓着女人裙带贪图享乐的人。”
“那这样讲,他是故意弄出些不好的名声出来啰?”
“我是这样猜,到底也没问过他。我看八九不离十,他和他父亲一样,是个胸有韬略之才,何甘困于钗裙之下?等皇上把这档子事忘了,他必定科考入仕,一展宏图。”
玉漏点点头,心里对池镜又认定几分。她得连秀才真传,对男人的考量十分周全,门第,家世,人才,缺一不可。唯独感情从不在其中。
忽听见凤翔颓唐地笑了声,“我们这班朋友中,
个个前途不可限量。只有我赋闲在家,实在愧对读那二十来年的圣贤书。”
玉漏手上不停地穿针拉线,嘴里也不闲地安慰,“你别灰心,宦海沉浮都是常事,你才二十多岁呢,万不可过早盖棺定论。今日县太爷请客,想必官场中也得了些风声,迟早的事。”
凤翔歪着头笑睇她,心下把她的诸多好处都检点了一遍。她最好的地方还不是温顺乖巧,而是善解人意,常说出一句话来,落到人心里去熨帖着,十分窝心。
他也应当体贴她,便说:“你回家的时候,我有事忙,应当多给你添些银子捎回去。我看年后好了,开了年,赶在元夕的时候你再回去一趟,替我向你父亲问候。”
玉漏笑了片刻,缓缓摇头,“许我回去就是大恩了,不敢再要银子。何况这次回家,太太已给了三两。”
不说还罢,一说凤翔就烦恼地朝窗上看一眼,尽管隔着层层窗户,也看见正屋卧房里还亮着灯,像只黄眼睛扒在那窗上,死死把这头盯着。
他苦笑道:“我知道,为这三两银子你又受了不少气。”
玉漏默了默,自然也瞧见了正屋窗户上的灯,低下头说:“我倒没什么,还带累你也跟着落了不少埋怨。”
凤翔的心一软,伸手替她拉拢被子,又静看她一回,忽然发笑,“你裹着这被子,就像是神龛里的菩萨。”
玉漏抬头看他,见他面上透一种调皮的神气,难得一见的。他那双眼睛格外清透,和池镜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又不一样。他的眼是月光下的湖面,望着她时,总有点温柔的波动。
第17章 观瑞雪(十七)
玉漏能感到,凤翔对她是有了些男女之间的好感。她并不觉意外,男人都会轻易喜欢上软弱温顺的女人,但并不代表这喜欢会持久。她得先把自己的心管住了,和谁都一样。
她抿来一线羞赧的笑意,“我哪敢跟菩萨比?大爷不要乱说了,小心神佛听见。”
凤翔拉过她的手来一握,觉得冰凉,“你从唐家来时,像是就带了几件单薄衣裳?”
玉漏想挣又没挣,他的手病得烫人,她反把手蜷起来,觉得有刹那的安稳,忍不住眷恋,“上回三姑娘送了一件,料子实在很好,在家穿糟蹋了,我想着节下再穿。太太也叫做了件厚的,还没做好。”
“衣裳裁出来就是穿的,穿在身上就不算糟蹋。你只管穿,我叫人再给你裁做两身,冬天还长呢。”
玉漏犹豫着没应声,凤翔看出来,“怕奶奶晓得又骂?”
“骂我几句倒没什么,就怕又跟你吵。”
凤翔笑道:“那就不给她晓得。你把你的身量尺寸写给我,我叫小厮拿到外头裁缝铺子里去做。回头问起来,你就说是太太给做的。”
他是这样的人,就算俪仙再不好,也不想和她闹,能避则避,能忍则忍,更不可能休妻,这不是他们诗礼人家的教养。但要在两个女人间平衡,他也不大擅长。
玉漏一眼望透他,很清楚在他身上是没有任何指望的。就是真不计较凤家此时的落魄长日跟了他,也绝不会在俪仙手底下混得到出头之日。而他又能给她什么呢?除了一点可有可无的爱意。她眼睑底下浮着红晕,像是死人脸上抹的胭脂,是咯登一下断了层的娇羞艳丽。
他们是头回睡在一起,凤翔有些小心翼翼,生怕过了病气给她,也有些别的缘故,磨蹭着想挪到榻上去睡。
玉漏羞怯怯地拦道:“太太叫你搬到我屋里,你又到榻上去,给太太知道就要责怪我了。就不为怕太太知道,你也不该睡到榻上去,凤家总是你的凤家。”
凤翔又放下被子,立在床边踟蹰,有种新婚似的喜悦和忐忑,“就怕挤着你,你一向都是一个人睡。”
玉漏倒没觉得什么,原来在唐家也有常和唐二睡在一起的时候。但身边的人总是时来时去,终没能使她养成某种习惯。
她想着笑起来,说的话全然违心,“挤着不还暖和点么?”说完默一会,慢慢低下头,“除非你往后也不在这屋里睡。”
凤翔认真思量一回,想她终生所靠,无非是他。便睡在了外头,一时僵着身子不好乱动,生怕有什么举措惊吓着她。
沉寂片刻,两个人都发现灯未吹。蜡烛还隔得老远的燃在炕桌上,轻轻地跳动着,人的脉搏一样,有种静怡永恒的气氛。
玉漏刚爬起来一点,凤翔已先她坐起来,“我去。”
她拉住他的胳膊,“哪有叫爷做事的道理?你还病着呢。”
“这点小事值什么?”凤翔笑着在她手上握一下,“也不会因为这一时半刻受点凉就病重,你也把我看得太无用了。”
“那你披着衣裳。”
凤翔见她穿着单薄的寝衣,被子落到腰上,便摁她下去,“你快睡回被子里去,别冷着。”
她知道是注定要辜负这么个人的,等他睡进被子里,她带着两分留恋向他贴去一点,觉得他身上的病烫真是暖和,真是暖和!
然而那暖和毕竟是让人提心吊胆啊,不牢靠,不稳固,始终在人心上悬着一片早晚要失去的阴霾。
凤翔在这屋里休养了三日,三日内俪仙非但常往这屋里来转,早晚还要将玉漏叫去嘱咐。凤翔的药如何煎,饮食如何仔细,说来说去,往往酸言冷语就溜出嘴来,“我也是白嘱咐,你不比谁会伺候人啊?”
玉漏知道她是想打探些春宵秘事,不清楚凤翔和她这几日晚上到底是如何度过的,愈是不清楚,愈是猜得人抓心挠肝。
她偏不如她的意,只拣些没要紧的话应答,“奶奶放心,大爷见好些了,昨晚上睡觉就不怎样发汗了。”
俪仙心下恼恨,可两人业已睡在一个屋里,难不成她还能睡到他们中间去?
因此只得咬牙切齿地做出个“云淡风轻”的样子来,“太太既把他交给你,你就留心。我为过年的事忙得脚不沾地,也没功夫细细照管。只是一样,他原是搬到你屋里去养病的,倘或病未养成,反倒劳累的身子,连太太也不饶你。”
说到尾后,伸手过去在玉漏胳膊上狠拧一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玉漏痛得眼睛鼻子挤在一处,却不叫喊,只搓了几下手臂,脸上渐渐翻出个微笑,“我还能安什么心?不过是尽我的本分。”
把个俪仙怄得跳起来要打,偏是这时听见小厮进来禀告,“池三爷听说咱们大爷病了,特地来瞧大爷。”
俪仙跳到碧纱橱外骂,“他来探大爷,又不是探我!你回我做什么,只管回你大爷去!你去告诉,别请到我屋里来,我懒得招呼!”
回过头再要治理玉漏也没法子,既来了客人,少不得要人去款待,丫头们眼下也都各有事忙。只好放玉漏去,心里又还不痛快,便颠着步子绕着玉漏冷笑,“你晚上过来,我还有话跟你说。可别想着藉故躲,除非你躲得了一辈子。”
不一时池镜跟着小厮进来,隔得老远就听见正屋里有人在骂,“这点事你也来问我?你竟吃了凤家十几年的白饭!往年怎么办的,今年就怎么办,过个年,又不是过发你老子的丧,难道是头回不成?!”
随后见个管事的婆子臊眉耷眼走出来。池镜一看情形便猜到是传闻中的凤大奶奶,果然是个凶神夜叉,不由得替凤翔暗暗惋惜。
踅进西屋,凤翔披着件毛皮大氅迎来,将他请在窗下椅上坐,“你又是几时听见我病了?”
“昨天听二嫂说起的。”池镜看他一会,见脸上虽憔悴些许,精神倒好,放下心来,“我从冯家出来,路过你家,便进来瞧瞧你。看你倒好,不知是什么病,要不要紧?”
“一点风寒而已,不打紧。”
听见俪仙还似在影影绰绰地骂人,可巧玉漏端茶进来,凤翔攒眉道:“把门也关上。”
玉漏便把门阖拢,向几上奉了茶,想起什么来,忙踅进罩屏内整理床铺。
倒提醒了凤翔,不好意思地朝池镜笑笑,“真是失礼,我连日都是在这屋里养病,也就只好将你请到这里来坐了。”
池镜想着正屋那情景,也跼蹐着一笑,“原该去拜见嫂夫人的——
两个人正彼此尴尬,玉漏踅出来说:“只好委屈三爷在我们这里坐坐。”
想来这是她的屋子了,池镜歪眼看去,见那架子床内赫然摆着两个枕头,像是朝他在宣示着什么。本来是寻常不过的事,此刻他心下却略微不自在起来。
他收着眼满屋里扫荡一圈,除此之外,再没有一点男女之欢的痕迹,屋子里除了几件应有的家具,一切多余的玩意也没有,大概玉漏才到凤家安身不久,所以积累下的物件不多,即便有几样,也许都给她收放在榻上那口箱栊里。对面长供案上有只白瓷瓶,供着枝腊梅花,一旁的小青玉香炉冷透了,有一点水样的光芒在上头晃晃悠悠闪过,凛凛的。窗明几净,这屋里整洁利落得有种冷透了的感觉,主人家仿佛预备着随时可以不拖泥带水的离开。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北京的房子,早先他们阖家都住在那里的时候,也还有些热闹。后来老太太领着这些人回了南京,剩他和二老爷还住在那里,像两个被发配边关的人。
未几玉漏又出去端了四样小碟点心并一碗汤药回来,将点心一一摆在几上请池镜吃。池镜由此看她一眼,心里有点澜动。
她捧起一碗药不撒手,搬了根梅花凳坐在凤翔边上在那里吹。凤翔听她呼哧呼哧吹得好笑,劈手接了药搁在几上,“就放它在这里,一会就凉了,还费事吹它做什么?”
玉漏只好把手贴在腿上搓了搓,“我怕放着放着你又忘了吃,就放冷了。”
凤翔道:“你在旁提醒着,我还会忘么?”说着扭头,向池镜瘪着嘴摇头,“她竟是个小尾巴,时时刻刻跟在后头盯着我吃药。”
话虽如此说,可皱起的眉头间藏不住的一股蜜意。池镜衔着下嘴唇想乐,又乐不出来。只得跟着摇头,一面端起茶,“听你这口气似乎也并不觉得烦恼嘛,反而乐在其中。”
凤翔不好意思起来,转而岔开话问候池家,“你们府上忙?”
池镜后仰在靠背上,倦怠地笑着,歪起条胳膊撑着脸,“忙也不与我什么相干,一概客来送礼又不要我办,预备过节,更不要我管。我还忙我的事,早上到史老侍读府上听讲,回去用罢午饭睡一觉,下晌不过是到各家去吃酒听戏。”
池家的内务都是老太太在总管,一应事项上也没有固定差员,指着谁便是谁。池镜尚未成家,又因为在京闯祸惹得老太太不高兴,自然不肯交事由给他去办。
凤翔思及此,少不得宽慰他两句,“等你在南京住久了,你们老太太自然看得到你的好处。我看你也该早日成亲,俗话说成家立业,讨了媳妇进门,老太太也就不再拿你当小孩子看待了。”
池镜也晓得这个道理,所以对府里传言他和于三姑娘的事并未表现出不情愿的迹象,由得他们去说。
玉漏留神看他,见他说到婚姻大事也只是笑,没有明确的表示就是大体愿意的意思。她心里不禁提起些紧迫,可眼下这局面,又还是要先进了池府再说。
第18章 观瑞雪(十八)
二人谈谈讲讲间,一片晴光落在几上,玉漏坐在里头榻上描花样子,炕桌上也有片光,摸上去是暖的,难得个好天气。
外头又说到凤翔身上,凤翔说起前几日县太爷请客之事,池镜道:“你的事我已写信上京问我父亲,大约再过几日就有回信。我看如今连官场上都盛传此话,多半是真,只是不知给你个什么官职。”
凤翔笑道:“不论什么,都是皇上天恩,我尽心去做就是了。”
“先时你在汉阳县任职的时候,曾向府衙上书汉水水道治理之策,后府衙上疏朝廷,虽没署你的名,可到底给内阁知道了,颇得内阁赏识。后来虽免了你的职,却用了你的策。我看若再用你,也是将你放在水路要紧的地方。”
南京也是水路繁脞之地,不过凤翔年轻,必定是外放。玉漏思来,这倒是个好机会,凤翔外任为官,总不能拖家带口,传到朝廷里也要说她儿女情长,不是谋大事的人。
只要他一走,俪仙定要想法子处置了她。当然不至要她死,无非是赶她出去。
也难说,俪仙那个人虽然蛮横了些,却没什么大出息,到时候真要赶她,只怕凤太太压下来,又不敢了。凤太太好是好,有时候偏好得不是地方。再说真是惹得俪仙提出那份胆气,又赶她到哪里?少不得要死死笼络住络娴这门路。
她暗自擘画一番,走出罩屏给他们添了水,笑问凤翔:“可要开一扇窗?今日天好,你总说门窗紧关着屋里闷。”
凤翔因不见窗外有风,身前又有火,俪仙也息鼓偃旗没在骂人了,便开了两扇外窗。太阳晒到背上来,也不觉冷,反而神清气爽。
池镜穿着毛皮里子的竹青大氅,自然也不冷,嗅到玉漏身上一股淡淡的清茶香,感到一种昏倦懒散的宁静。他险些忘了玉漏也在这屋里,她在里头安静得出奇,不像他们家的丫头,总有说不完的话,一个人坐在那里也要弄出些响动。她连咳也不咳一声,使人觉察不到她的存在。
“这个,烦劳三爷回去的时候给我们三姑娘捎去。”玉漏取了个包手炉的套子来,新做的,用的给池镜坐鞋下剩的料子。
凤翔接去看看,笑道:“你几时做的这个?”
“就这两天。原想等三姑娘回家来的时候给她,可巧池三爷今日来了,就烦三爷一道带回去。三爷,不麻烦您吧?”
池镜接来搁在几上,笑道:“这点小事谈何麻烦。你和二嫂倒很投缘。”
凤翔倍感欣慰,“她们两个虽然一个静一个动,却是一路性子,都是简简单单没心计的人,自是合得来。”见她对着窗口立在几前,身上穿得单薄,不免怜惜,便道:“你去拿我的袍子来披上点。”
玉漏默片刻,赧笑着摇头,“不要,给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有谁看见?白坐在这里一会身上发冷。”
“还是不大好——”
“你听话,快去。”
又是这样你推我让的戏码,仿佛是小两口间的趣味。但这回比上回有些进益了,两个人一个春色含娇,一个眼波柔情,别有一种温存意思。池镜在旁看着,用谐谑的笑眼。
他见不得凤翔不好,听说他病了,脚一转就进来凤家探望。可他内室的美满又令他发酸。他笑道:“你们两口仿佛就为做给我看的,想必是笑我没人关怀?”
凤翔忙推他臂膀一下,“你说这话简直没道理,只看你日常出门,前前后后就四五个小厮跟着,唯恐你哪里磕了碰了,还叫没人关怀?”
池镜身形晃荡两下,只笑不语。玉漏见他把茶碗端在手里,埋着眼看茶汤,专注得像是细数里头的茶叶,还有点笑意滞留在他苍冷的脸上,不过是变了味的。
他看不过眼,至于到底是看不惯谁都不要紧,反正她是晓得了,她和凤翔调情刺痛了他。她觉得也许他也有点喜欢她,这还能多几分胜算。也许。
下晌池镜出来,也没去拜见俪仙,一径往家走了。到门上小厮就说:“我的爷,您这一日又到哪里去了,老太太找您呢,还不快去!”
池镜因问:“老太太几时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