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玉奴—— by再枯荣
再枯荣  发于:2024年0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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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四老太爷府上用过午饭就回来了,到家问您不在家,正生气呢。”
池镜忙回房中换了衣裳往老太太屋里去,这屋里好不热闹,进进出出好些管事的媳妇婆子,两眼底下尽是花红柳绿,锦履绸舄转个不住。两房人口都在里头回话,回的都是老太太近日不在家的事项,七嘴八舌闹得沸反盈天。
只络娴手上无事经管,早早出来,看见池镜便拉他到廊外头说:“小叔,你可留神,老太太不高兴呢。”
池镜笑道:“就为我不在家?哪里至于?”
“倒不单为这个。老太太嫌她不在家这些时家里头太乱,把二太太也说了。还有大太太也吃了教训,就为大老爷——”说到此节顿住了,大老爷是她公公,有些不好启齿。
池镜接嘴问:“是为大伯前几日买人进来封小老婆的事?”
络娴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大太太想着老太太素日常说要大老爷保养身子,便把买来的人又打发走了,谁知老太太听见,反说大太太:‘你自己没本事,难道还不许别个多生养?’当着那么些人。反正谁
也没落好,亏得你二哥外头办事去了,否则连他也要吃几句骂。你小心些,别撞老太太枪头上。”
正说话,见里头的人一一散出来,钗光交错,锦衣罗裙,怄的怄,恨的恨,脸上总归都是不讨好的神情。络娴听见她婆婆大太太接连一阵咳嗽,不敢耽搁,忙跑去搀住,和大奶奶左右夹击,挽住大太太去了。
燕太太在廊庑底下略顿须臾,到底向池镜走几步,“快进去,留神说话,别惹老太太生气。”
池镜适才进屋,屋子里一时鸟兽四散,静得出奇,唯有窗前几片阳光里的灰尘吊子还在翻腾着,仿如战后的硝烟。
有个雍容华丽的老妇人坐在榻上吃茶,正是池家老太太。老太太个头矮,人也瘦,那榻却十分宽大,她嵌在上头,像是小孩子做了皇上,有股滑稽的庄严。可无论怎样的不恰当,她到底是这家的“皇帝”,几十年的家当下来,不像也做得像样了。
池镜近前去行了礼,老太太放下茶碗冷剜他一眼,“又跑到哪里去了?我回来你就不在家。你没事的人,倒比那些有事的人还忙。就只刚回南京来那几日还老实,也才老实了几日,毛病又犯了?”
池镜未敢狡辩,就这点老太太还瞧得上他,不像老大,说他的不是,总是诸多理由;也不像老二,不该说的不说,该说时也像个哑巴。
还有一点,他虽然做不成皇上的女婿了,总是文章好,是做官的料。再说也要看他父亲的面子。
所以他再不好时,她也还抱着点期望,“你从前不是这样子,都是在京城学坏了,你爹也不得空多管管你。老实说,今日到哪里去了?”
池镜听她口气转软,才恭敬答道:“从史老侍读府上听讲回来,听见凤家大哥病了,顺便去瞧了瞧。”
“凤翔?”老太太沉吟道:“听说朝廷有意要复用他,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你写信问问你父亲,要果然是真的,和他们凤家结亲,也不算很吃亏。他到底还年轻,日后保不齐的事。”
“已去信了,还没得回信。”
老太太瞅他一眼,叫他一旁坐下,“听说他母亲身子也不大好了,我不得空,也没问过贺儿媳妇。”
“我去看望过,虽不好,一时也还不防。”
“该叫你大伯母去看看,她是亲家母。”说着,老太太扭脸吩咐跟前人去告诉,“去跟大太太说,叫她得空亲自到凤家一趟。不要瞧着人家艰难了些就疏远了人家,几十年的老世交,又做了亲家,不可慢怠。”
池镜望着她笑,晓得人她是怕人家说她势利。
她转过头来,一碰上他的眼就有些不喜欢,板着一张细壑纵横的脸说:“做这门亲事的时候你大伯母就大欢喜,她是嫌人家不好了。那又怎么样?是你爷爷在世的时候定好的,由不得她。”
其实她也不乐意做这门亲,但池镜少不得还要奉承她两句,“谁能像您似的,随人家家境门第如何,只看交情品行。”
“嗳,就是这话,我这人吃亏就是吃亏在这上头,不看那些外头的,只看为人。”老太太一个高兴,吩咐把给她吃的燕窝端一碗来给他吃,“眼下要过年了,也不好再烦那老侍读给你讲学,人家府上也忙。读书的事年后再说吧,许你松快几日。过些天,我亲自打点份年礼,你自己恭恭敬敬带着去给人家磕头,就算提早拜年了。我晓得,你母亲在你的事情上总不费心,你不是她生的嚜,做继母的,有几个贴心的?”
说到燕太太,少不得拉扯出许多抱怨,“你母亲,不是我说她,真是不顶用。你的事不去说它了,只说这些日子我在四老太爷府上住着,叫她代管些家务,她也管不好。回来我一看,全弄得一团乱!你大伯母入秋身上就不大好,又不能像往常似的交给她。你两个嫂嫂一个拧不清,一个才进门一年,两眼摸黑,又都不中用。”
本来燕太太是池镜的“母亲”,按理不该在他面前说燕太太的不是,可她偏说。依她看来,这个家里头不和睦不好,太和睦了她也不放心,总觉大家一旦和睦起来,就要来算计她。
谁叫她年纪大了还强着不肯死,不是有句话说“老而不死是为贼”?她晓得他们防她,她也防着他们。
唯独池镜,他还未成亲,按理管家的事落不到他头上去。她可以暂时放心,他一时半会还没有机会算计到她头上来。

第19章 观瑞雪(十九)
这些年了,老太太都是严防死守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一晃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还是不能安心。她心里清楚得很,谁不是在算计她死后的事?她偏不如他们的意,偏要活!
不过总不能叫池镜一辈子不娶妻成家,此事也很要紧。她到底是一家之主,就不为池镜自己,也当为池家的子嗣打算。尽管她胸中厌恨透了这两个字,可也不妨碍她继续为这两个字卖着命。
窗下的光靠愈照愈长,愈照愈斜,像谁把它们往边上挤,窄窄地贴了一块在碧纱橱上。碧纱橱描了个美人像,老太太望着一笑,将话头一转,说到于家:“你在四老太爷府上瞧没瞧见于家的人?于家如今是两府总督,也显赫得很呢。”
说着略带遗憾的口吻,于家是四老太太的娘家,他们妯娌年轻的时候就不对付。她一向不如四老太太,不过亏得她丈夫排行老大,承袭侯爵,到底她在这份上压过四老太太一头去,又早就分了家,多年不在一个屋檐下,老了倒见好了些。
池镜心知是问那于三姑娘,有所保留地说:“去的人太多,一时没留意到。”
“倒是个美人坯子。”
池镜笑道:“祖母看着不错自然就错不了。”
老太太又有点不放心,“谁知道?也没说上几句话——你先去,叫你母亲吃过晚饭到我这里来,我有事和她商量。”
池镜行礼出去,回院先往后头叫燕太太。燕太太正与芦笙吃晚饭,见他这时候回来,有点尴尬,“还以为老太太留你吃晚饭呢。”
他倒习惯了,笑说:“老太太那头还没摆晚饭。”
燕太太少不得吩咐丫头添碗筷,自己不敢耽误,不再吃了,搁下碗忙往老太太屋里去。
天色发昏,两个小丫头来点灯,放了个四头烛台在饭桌上,盘子里冒上来的热气在黯黄的烛光里翻涌滚动。池镜坐在席上,望着满案佳肴全无胃口,总觉得是一桌残羹剩饭,到处沾着唾沫腥气。
“三哥,你怎么不吃?”芦笙端着碗问。
池镜笑着搁住碗,“我不饿。”
“噢,你又在外头和人吃酒去了。”芦笙凑来他身上嗅嗅,“怎么没酒味?”
他向旁边让开些,“你吃你的,都是你爱吃的菜,还堵不住你的嘴?”
芦笙噘着嘴端回身,吃了两口,又凑去咕哝,“三哥,他们说我将来要给晟王做王妃,是真的么?那晟王生得什么模样?”
“谁说的?”
一旁芦笙的奶母徐妈妈忙走上来搭讪,“去年咱们二老爷来信就嘱咐过,暂且不叫给咱们家两位姑娘议亲,难道不是这意思?我看四姑娘的相貌不如咱们五姑娘好,真有这好事,自然是先落到咱们五姑娘头上。”
池镜只笑不答,徐妈妈见状,心有几分成算,掉过头说芦笙,“我的小姑奶奶,往后你可别轻易在外头说这些。”
芦笙笑道:“我知道,给四姐听见要招她不高兴。妈妈你说,这有什么可不高兴的?我做了王妃,家人脸上都有光,四姐难道就不是咱们家的人?”
此事虽有些影,可尚未说准,何况龙颜就是四月的天,说变就变。落到这些人的耳朵里,好像就十拿九稳了。池镜满心鄙薄,听得不耐烦,起身要走。
偏给芦笙拉住问:“三哥,你还没告诉我那晟王相貌到底如何呢。”
他斜下眼,笑着捏她的下巴颏,“天资卓越,仪表不凡,和你正配。”
那芦笙听完这话,高兴得饭也吃不下,放下碗来和徐妈妈嘁嘁议论。都信他的话,因为他在京多年,和这些王孙公子也有往来。可他这个人只管“玩笑”,出口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自己有时都怀疑。他知道家里的人待他都是冷眼旁观,他也同样冷眼旁观着他们。
唯独一件事上他不能再做局外人,他在京这些年,再事
不关己下去,只怕满副家私都要落到别人头上。他父亲不来争,他凭什么不来争一争?难道钱不是钱?但他此刻还不够格,尚未成婚的男人在人眼中都还没长大,老太太连外头的事也不给他去办。
他想到要成家,连那于三姑娘的相貌都想不起来一点。想来想去,倒想起了凤翔与玉漏。他笑着歪在椅上,胳膊长伸出去,捻了那蜡烛的火苗子几下,明明灭灭间,恍惚看见玉漏总是冻得发白的小脸,觉得很有趣味,有了要把她弄上手的打算。
那脸颊两片丰腴的肉在细微发颤,因为冷得上牙磕下牙。夜里玉漏过正屋里来,以为要挨俪仙一顿痛打。不想俪仙既没打也未骂,只拿了堆缠死的线来叫她在外间坐着理。
外间又没个熏笼炭盆,仅有的一点热温是桌上的蜡烛。月亮也是冷的,由门上透进来,像一摊水化在地砖上。那些五颜六色的线在昏暝的光里成了一条条细蛇,没头没尾的缠在一起,滑溜溜的。玉漏理得手发僵也只挽出来半个线梭子,总是挽两圈就要去解个结,解不完的结,像她的漫长的生命。
摆明俪仙是换了路子来整治人,这回是钝刀子割肉,就是不给她个痛快。
“可别扯断了,这线是用来绣大花样的,疙疙瘩瘩的可不好看。”香蕊擎着银釭出来查检一回,又旋裙进去。
主仆两个在里头榻上吃茶嗑瓜子,榻下烧着旺旺的炭。俪仙坐在里头,一斜眼就能从碧纱橱内望出来,以便时刻盯着玉漏有没有在偷懒。
她歪着朝地上“呸”一声,吐出片瓜子壳,大老远的笑着和玉漏搭讪,“你敢是心里头在骂我啊?说我大夜里的不让人睡觉,专拣些磨折人的差事给你做。”
玉漏趁势停住手,把十指用力蜷着,又搓着,“奶奶多心,我不敢的。”
“说话归说话,手里的活可别停。”俪仙眼如尖针,凛凛地射出来,“其实说暗也不算太暗,此刻才刚过二更天。你过来的时候大爷才吃了药?”
玉漏复拣起线堆来理那细小的结,心恨不能把俪仙嚼碎了再啐出去,嘴上却老实得很,“吃过药就睡下了,我说是太太叫我过去说话。”
俪仙咯咯笑出声,“难得你今日倒伶俐了一回。你要清楚,大爷解得了你一时的难,解不了你一世的难,做妾的,都是在正头夫人手底下讨生活。”
玉漏点头应诺,“全仗着奶奶肯给饭吃。”
那香蕊听后也扭头来笑,“唷,你今晚上开了窍?怎么变得如此嘴乖?平日总是闷不吭声的专会怄人。”
玉漏拿出十二分耐性来和她两个对答,“不是有句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嚜?”
俪仙听她今日能说会道,不由得丢下把瓜子拍着手走到碧纱橱帘下,歪在门框上抱着胳膊看她。
那目光像只爬虫,看得玉漏不舒服,抬头向她笑笑,“奶奶还有旁的什么吩咐?”
俪仙默了会,哼了声,“你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打的什么念头。此刻在我这里这般乖觉,转头又告诉大爷去,说我如何如何欺负了你。”
玉漏低着脸笑,不则一言。倒把个俪仙弄糊涂了,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横竖想不通,便走来拧她一下子。谁知门倏地推开,寒风呼呼往里一窜,只见凤翔冷着脸站在门下。
俪仙虽平日待玉漏嘴巴刻薄些,倒从未当着人打过她。此刻被凤翔看在眼里,一时也有些慌神,僵着一笑,“我叫她来替我挽线。”
“什么时候你不叫,偏大夜里的,叫人坐在这冷飕飕的外屋替你理线?”凤翔咬硬了腮角进来,抬手将人指住,“我一次两次不和你理论,你益发得了意,心计益发歹毒起来。往日背着我,还不知你有多少招数欺负人。”
俪仙见他脸色铁青,眼睛发冷,不禁一哆嗦。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玉漏提前告诉的,只好恨眼朝玉漏望去,“我叫她做点事有什么了不得?难道她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不过是人家不要了的烂货,来服侍我我还嫌不干净呢!”
气得凤翔手直抖,将她点着,“好,好,好个宽怀有量的大奶奶,你如此苛待人,我看这家也用不着你来当,明日我就请示太太,将家务交由弟妹料理,也好叫阖家上下都跟着你松口气。”
一听这话,俪仙当即哭嚷起来,“好你个凤大爷,胳膊肘净向外拐!你想想清楚,我和你才是夫妻!你为个烂货来欺我就罢了,还要把家交给旁人去当。我还有什么可活?我还活着做什么?我不如去死了算了——”
一壁哭,一壁就要拼着身子往墙上撞,幸得香蕊跑出来一把抱住。
玉漏也忙丢下东西,将凤翔的胳膊摁下来,“你几时醒的?你的病还没好全呢,哪里经得住这夜里的寒气?快回屋去吧,啊?我一会就回。大晚上的,给太太听见又是生气。”
俪仙还在香蕊怀内拼着要撞墙,凤翔晓得她是装腔作势,全不理会,将肩上的氅衣脱来披在玉漏身上,揽着她往外去,丢下话道:“凭你要死要活,像你这样恶毒的妇人,死了倒是旁人的造化!”

第20章 春风扇(O一)
经过这么一场闹,次日凤翔果然去请示凤太太将管家的事由交给凤二奶奶。凤太太没道理不答应,早就想如此,往日是顾及凤翔长房的脸面。午晌便让张妈去传话,由俪仙那里讨了银库钥匙账册等物。
俪仙虽常日抱怨叫她当家是要她填亏空理乱账,可那不过是说给旁人听的,谁当家还没点实惠的好处?就没有那些鬼鬼祟祟的事,也能行使一份权力,单是这点也叫人难割舍得下。
这回赔了夫人又折兵,叫她怎能不气?更可恨是凤翔后几日也不搬回正屋,索性在西屋里安了家。恼得她闲来无事便走到门前骂:“你有本事一辈子不到这屋里来,我不信你就能跟那烂货缠一世!她好!她好唐二怎么就舍得撒手?你乐得做那活王八,我还替你脸上无光!”
玉漏听她骂得比从前还要污秽难听,反倒放心。看这样子,只等凤翔放任异地,俪仙必定后脚就想法子赶她走,这股邪火连凤太太也不见得能压得下来了。
既要走,就该有去处。玉漏想着要趁这年节底下和络娴多往来,保不齐开春凤翔就要复任为官,那时候还得络娴来凤家替她主持公道。因此这日见凤翔大安了,便端了碗茶过去,“你今日不是接了谁家的请客贴,这会还不出门么?”
凤翔卷着本书在榻上看,听她说话,放下书来笑道:“你赶着我出门?怎么,你有事要趁我不在家时好办?”
玉漏红着脸嗔一眼,“胡说什么呀?我想趁今日天气好,把鞋子送去给三姑娘。”
“三妹妹不是过两日就回来?你又何必费事跑一趟。”
“既做好了,就早日拿给她去,白放在这里做什么?三姑娘不定又给什么绊住脚不得来,拖来拖去,误了她的事可不好。”
凤翔想她近来为他的病辛苦一场,素日又常拘束在家不得自由,又想她和络娴要好,两个人多走动走动也是好的。恰好给池家的年礼打点在那里还无人得空去送,便吩咐小厮套车马,他自己也出门,顺便兜绕一圈送她往池家去。
一堆礼把两个人挤在一处,玉漏不得不贴着他坐。她的肩在他臂膀上来回擦着,自己心里渐渐有些尴尬起来,难适应这亲昵的,贴近于爱的情景。
她找些话来说:“不如你也一道进去?”
凤翔笑着摇头,“我就罢了。”
“为什么?你和池三爷那么要好,又是姻亲。”
凤翔握起她的手道:“池家先时想悔婚,后来问他们二老爷的意思,二老爷说既有婚约在先,断不能失信。他们老太太大概是听了这话,后来又想通了,认了这门婚事。其实心里还是有些瞧不上我们凤家落魄了。自三妹妹嫁过去这一年,太太身子不好,也不见他们家太太老太太亲自来瞧过,我又何必腆着脸去?礼到就行了。”
人情向来淡薄,玉漏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她安分的任手给他握着,他把窗帘子挑开向外望,她看着他的梳得一丝不苟的鬓角,想着将来也要辜负他,鼻腔里不由己地替他感到点酸楚。
扪心自问,他待她要比唐二
那缺德王八好得多,她应当知足。可她自己是个贪婪的人,她要做得了自己的主除非是与人为妻,偏他已有妻室。
她将头歪在他肩上,反捏着他的手掌道:“凤家将来一定会好起来的。”
凤翔丢下帘子转回头来,摊开手掌给她玩,看她调皮地顺着他掌心的纹路抠来抠去,“何以见得呢?”
她笑道:“因为有你啊,我知道你救得了凤家。”
但他救不了她,她遗憾地想,谁也救不了她,就连池镜也不行。她对他们都只是利用。承认这一点,她也感到些羞耻,想要弥补他似的,依恋地将脑袋在他脖子上蹭蹭,“我知道你是个有能为的人。”
凤翔简直受宠若惊,尽管他们夜里睡在一床上,但还从未如此有过如此亲昵的动作。
也是他病中的缘故,也有点别的原因。他不能对她说是他有点不好意思,总是男子汉不该这样。可的确如此,那份陌生的心动令他分外小心。当然情欲淹过头顶的时刻,他也想,却又晚了,她往往睡得很沉,不忍打断她绵长的呼吸。他想着来日方长。
可是路短,怎么路这样短?没几时就到了池家。玉漏下车,门上的小厮认出她,赶忙来迎,三邀四请了凤翔,凤翔说还有事忙,也就罢了,帮着抱了东西往里去。
却不是到络娴院中,玉漏环首顾盼,这院子比络娴那处还要宽敞些,东西正北拱六七间大屋子合抱一处,廊下来来往往端茶送水的丫头,院中进进出出的仆妇小厮说着话。玉漏留心去听,不净是他们池家的人,也有别家的媳妇婆子,想来都是年下来送礼的。
那小厮引着往北屋偏厅内过去,一面说:“我们老太太上了年纪,两位太太也各有事忙,一时应酬不来,今年一切人情客礼之事都交给我们大奶奶来办。这是我们大奶奶的屋子。”
说话进了偏厅,有个丫头迎来,指着左首碧纱橱道:“里头有客。”
便将玉漏请入右面碧纱橱内坐,那小厮搁下东西出去了,由那丫头陪着说话。一时上了茶果点心,玉漏吃了半碗茶,听那头也是别家来送礼的人,正和他们家大奶奶款叙家常,不知几时才完,只好耐性等着。
那丫头听她是凤家来人,不冷不热敷衍了几句便出去自忙去了。玉漏独个坐在里间,无人理睬,正是尴尬,忽见帘子撩开,池镜钻了进来。
两个人面对面都有点诧异,有个丫头忙进来拉他,“三爷,您到这里坐着干什么?大奶奶请您过去。”
池镜不理会,只管在榻上坐下来,“大嫂那头不是有客?”
“有客怕什么?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是张家打发来送年礼的管事妈妈。”
那张家老爷在外省任官,是二老爷门下之人,他这一进去,还不得拉着他奉承个没完?池镜笑笑,“那我就更去不得了。”
那丫头辩其意思,又走去那屋里悄悄回话,不一时过来,“大奶奶问您是什么事,若有要紧事您说给我,我替您办。”
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给那史老侍读送年礼,老太太亲自说下些东西,吩咐大奶奶这头预备好了,叫池镜取了明日一早给史家送去。他闲来无事,凑巧丫头们各有事忙,便亲自过来取那些东西。说给丫头听也就拿来了,可池镜一看玉漏低着头坐在那椅上,偏不说,“我等等大嫂,横竖也没事,给我上碗好茶来。”
“我们哪有什么好茶呢?只好上什么三爷将就着吃什么了。”那丫头娇娇俏俏笑着出去了,全当没玉漏这个人。
沉默得尴尬,玉漏这回倒不是为碰他来的,不想偏又碰着了,认为这是种缘分。她一时没抬头,却也晓得他在看着她,因为额顶在发烫。
两个像是在打赌谁先开口,俄延一会,又同时出了声——
“你一个人来的?”
“三爷近来忙?”
对着笑了笑,池镜掀开衣摆,懒散地翘起腿来,“凤翔可大好了?”
“大好了,还是他套车送我来的。给你们家送年礼来,也为瞧瞧我们三姑娘。”
池镜晓得凤翔不大往他们家来了,彼此都清楚内因。凤翔人好,从不当着他说那些亲疏远近的话,只要见了他,还是拿他和从前一样看待,他自然也不犯着去说。所以他没问他为什么不进来,转而问了几句凤太太的病。
玉漏一一说了,只怕话题终结在此处,绞尽脑汁想着些话和他说。说来说去,总绕不开凤翔,她心里可笑,凤翔倒要成他们中间的媒人了。
池镜见她笑得有点俏皮,也笑,“我的话就这么可乐?”
玉漏掩着嘴低下头,“哪有您这么说人的?我们大奶奶虽然凶些,也不至于是个夜叉呀。她要是听见您这么说她,不定要气成什么样子。”
“‘夜叉’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说。我说的是‘虎啸龙吟不过如此’,是夸她的话。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很服她,听说她那个人脾气直,见不惯的人,凭你是什么龙子龙孙,从不肯招呼,就是见了面也不给好脸色。我自回南京来,也往你们家去过两回,她连应酬也不出来应酬两句。”
玉漏想起俪仙常说的话来,“她倒是常说,她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虽没读过书,也懂得宁折不屈的道理,又不在谁手底下讨饭吃,没道理巴结奉承谁。”
“这不像她说的话。”
“怎么就不像?人也不是单只一面的,您也太小瞧人了。”
池镜慢洋洋地点头,“那你觉得我可曾小瞧过你?”
玉漏见他那么直勾勾地瞅过来,蓦地慌张,脸皮渐次发红,久不出言。
他俯低了背,将两个肘弯抵在腿上,双手扣在鼻翼底下,两个拇指闲散地在唇边刮着,像是在抚须,眼睛只管直勾勾看向她,“那换个问法——你又有几面呢?”
玉漏脸上的红晕褪下去,鼓足了胆气,低声说:“那还要看的人慢慢去发觉,我自己说了可不作数。”
池镜恍惚以为听岔了,僵了僵,反应过来时,觉得她这话有点撩拨的意味。但她人又还是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照旧把脸半低着,说的话只凭人去如何揣摩。
也许她没有别的意思,是他猜错了。可那又怎么样?他情愿会错意,反正他已然是往歪里打算了,挽是挽不回的。

第21章 春风扇(O二)
自上回那场雪后,南京再没落过雪,老天也肯赏脸出点太阳,白阴阴的一片,蒙在窗户上,香断日昏时的凄清。
玉漏怕她把话说得过于直白了,大有勾引人的嫌疑,也许池镜并不喜欢这样的女人,所以才久不说话。她斗胆抬额去看他,撞见他的笑得关情的目光,不知在沉默中盯了她多久。她忙又低回头去。
去瀹茶的丫头此刻端了茶回来,看见玉漏还在墙下坐着,才想起来对池镜说:“这是凤家遣来的人,大奶奶那头有客,请她在这里稍坐。”说着又往那头去瞧一回,客久不散,只好回来问玉漏:“你用过午饭了么?”
玉漏答应:“在家吃了才来的,姐姐只管忙你的,不用理我。”
那丫头也不多让她,一径在榻那端坐下来和池镜说话:“青竹在忙什么?怎么不见到我们这里来逛逛?我想烦她替我做个荷包,怕她忙,一直没去。”
池镜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条腿踩在榻上,把背贴到榻围上去,“她没什么可忙的,我屋里从我这个主子起,往下都是闲人。”
那丫头打趣,“等您讨了三奶奶,看您还闲不闲。”
从络娴到这些人,说起他的婚事仿佛都很笃定的样子。玉漏简直恐慌,池镜倒还平常,“别拿我玩笑了。”
那丫头见他有点不耐烦,只当是有外人在这里,瞟了玉漏一眼,也不说了。这时听见那头扬起声调笑嘻嘻喊了声“三弟”,二人皆起身,池镜回头看了玉漏一眼,抬手招呼她,“一块过去。”
那丫头也不便说什么,打着帘子等他二人。三个前后进去,见榻上盘坐着个美人在吃茶,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头上珠光宝翠,穿着鹅黄白兰花纹的长袄,白绫裙子。
池镜喊了声“大嫂”,不等人请,自旋到椅上坐下。
翠华应了声,眼睛含嗔带笑地跟着他转过去,“有劳你等了半日,叫你有事只管进来你又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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