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赶到巷口,进不去,池镜要下来送,玉漏听见巷子里有喧哗声,不知谁家这时?候还在热闹。她怕给人瞧见,在他预备跳下车的时?候就说:“犯不着送,就几?步路。”
池镜的脸在月亮底下淡下来,如?常笑道:“这样暗,要是撞见个醉鬼,你?不怕?”
“里头?住的都是相?识的邻里。”玉漏笑着推他,“你?快回去吧,仔细明日老?太太问你?。”
池镜便退进车内,等玉漏走入巷中一截,就听见马车嘎吱嘎吱响起来,渐次走远了,那声音听上去有些消沉意味。
愈近家门,愈是有人走动,又见王家院门大开,灯火通明,院中搭设灵棚,屋檐底下挂有白灯,有几?根杆子挑着灵幡,还有三五道士在灵棚内唱经。玉漏心头?一跳,不知是谁死了?
只敲了几?下门她娘便来开了,想必因王家办丧事闹得还没睡。秋五太太一见是玉漏便大惊,“这大夜里的,你?怎么兀突突回来了?”以为?是给凤家赶出来的,忙拽着玉漏进屋,一面掌灯,一面急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玉漏急着在桌上倒茶吃,秋五太太擎着灯过来,脸色发急,因想着玉娇的前?车之鉴,忙把玉漏掣一下子,“你?这死丫头?,是不是也学你?二姐,做了什?么丢人败脸的事?!”
倒给她稀里糊涂说中了,玉漏心虚地瞟她一眼,搁下茶盅,慢慢将包袱皮放下,“没有的事,我是回来过中秋的,凤家许我回来的。”
“怎么早不回晚不回,半夜三更许你?回来?”
“吃过晚饭就回的,只是想着路上买些过节的东西,给耽搁了。”
“那东西呢?”
“没买着。”
秋五太太仍是疑惑,一双眼睛在她脸上照来照去,实在照不出异样来,只好罢了,“先去睡,有话明早起来我再问你?。”
“爹呢?”
“隔壁王家办丧事,你?爹嫌吵闹,他每日还要到衙门去,睡不好哪里行?所以往你?四叔家住几?日。”说起来秋五太太就满脸烦嫌,“显得他王家有钱似的,办白事要办十日,一连十天不给人个好觉睡!”
“他们家谁过世?了?”
“王西坡那媳妇。”
一时?惊得玉漏说不出话,怔在原地,“怎会呢?上回我家来还见她是好好的,不过着了些风寒,有点咳嗽。”
“什?么风寒,是痨病。”秋五太太打着哈欠道:“就是给前?头?那两?个不中用的大夫耽搁了,不过要说也是她的命,痨病哪有治得好的?为?给她治病,王家把铺子也兑了出去,换着请了好些大夫,抓了好些药,皆不中用,就是前?日死的。”
“怎么会呢——”玉漏仍有些楞着。
“快睡,明早起来再说。”
秋五太太噗嗤吹了灯,黑暗中响起玉漏冷淡的声音,“您连个亮也不给我留?”
“那么大个月亮,还看不见,你?是睁眼瞎怎的?”
那么大个月亮,白得像张死人脸。这一夜都听见道士在念经,嗡嗡的,偶尔有铃和锣锵锵地响一声,很?是惊魂。因为?是办白事,没有听见哪家邻居计较吵嚷,大家都沉默着,那沉默中自有一片哀凄。梨娘这一死,谁不叹一声“可惜”?她的贤惠是蛇皮巷有目共睹的。
早上也是给这些响动惊醒的,又换了几?个和尚做法事,王家很?舍得花钱,向来蛇皮巷里办丧事的人家,还没有和尚道士都请全的。玉漏趁她娘还没起身,先由厨房里摸了围布系上,赶去王家帮忙。进院没瞅见西坡,只看见早来吊唁的亲朋,都是王老?夫妇在迎待。
厨房里自然灶火不歇,院角也支着两?口大锅,几?个邻家的妇人蹲在地上摘菜,都是来帮忙的。玉漏也走去在墙根底下拂裙蹲下,那几?个妇人看见她,都有点惊讶,因为?前?几?日从不见他连家有人过来帮衬。
那焦家的问:“你?娘呢?”
谁不知道连家狗眼看人低?仗着是秀才,觉得这巷里别人都是粗鄙不堪。何?况秋五太太那张嘴不饶人,大家都不大喜欢。玉漏心里明白,仍得敷衍,“我娘身子不大好,所以打发我过来。”
陈家的嗤笑了一声,倒别跟姑娘家计较,把一个木盆端到她跟前?,“你?把这鱼收拾出来,都是杀好的,掏干净就成。”
一数十二条鱼,可见是摆的十二桌,阵仗真是不小?,菜色也丰盛。那冯家的道:“连治十日丧,顿顿有鱼有肉,他们王家为?个媳妇真舍得下本钱。看那口棺,现买的好木材找人做的,听说那几?块板子就花了二两?银子。”
陈家的道:“铺子兑了些钱。”
“就是兑了些钱也开销得差不多?了,前?头?给梨娘换着请大夫吃药就费了好些,就是因为?精穷了没法子才兑的铺子,如?今治丧事又是这样的排场,你?打量还剩多?少??”
“他们王家好面子。”
“也不是这话,老?两?口是说办三天,西坡不答应,硬要办十天,为?这和老?两?口吵了一架。”
焦家的笑道:“西坡是重情义,没看见这两?个月人瘦了一大圈?”
一听这话,玉漏愈发急着满院里搜寻西坡的影子,仍没找见。
那陈家的说:“听说这两?日累病了,我看呐,是伤心病的,好好的女人,说没就没了,撇下个刚会走道的儿子,往后这爷俩谁管?”
玉漏倏地“嘶”了声,手给鱼刺刮了一下,破了条口子。她看一眼,没找见那条口子破在哪里,又伸进那濡湿滑腻的鱼肚子里继续掏着,自己的血和鱼的血混在一处,腥气熏得人头?昏脑涨。
天光大亮了才在院里瞅见西坡,来的客越来越多?,不得不出来迎待。人果然消瘦憔悴了许多?,胡子拉碴的,时?时?佝偻着背,好像一下老?了好几?岁,和人说话的样子也显得迟钝恍惚,总是等人家转过背走了,他才想起来笑着点头?。玉漏蹲在这角落里,穿过幢幢的人影去看他,觉得又是隔世?。他们的世?界,一个一个加起来,已隔得那么远了。来往客多?,他们没能?说得上话。
次日玉漏照旧要去帮忙,那陈家的昨日就说他们王家的碗不够,玉漏走前?往厨房里拣了几?只碗,挑来挑去都是豁了口子的,不过口子不大,也没什?么妨碍。
秋五太太这还舍不得哩,在灶上说:“你?把咱们家的碗拿去,和他们的混在一处,到那时?还拿不拿得回来?”
玉漏把五六只碗摞起来,“咱们家的都是有青花纹的。就是收不回来又有什?么可惜,早该换了,都缺了口了。”
“噢,缺个口就要换?你?家好有钱!”秋五太太横她一眼,“今日大节下的,你?不说在家踏实坐着,又跑去做什?么?人家又没请你?的去帮衬。”
玉漏避而不答,“今日中秋爹也是在四叔家,您又白忙什?么?”
“就是在你?四叔家过,我才要烧几?样像样的菜提过去。你?也别往王家去,赶紧和我把菜烧出来,好一道往你?四叔家去。”
玉漏只当没听见,仍要走。秋五太太见叫她不住,倏而笑了笑,手只管“咚咚咚”地在砧板上切菜,“你?当我不晓得你?的心思?见那媳妇死了,你?那念头?少?不得又转起来了。我告诉你?,且别说你?如?今是凤家的人,就是你?还在家做姑娘,人家才死了老?婆,也还有三年孝呢!”
玉漏回头?瞪她一眼,“胡说八道什?么?给人家听见,您老?人家面上就好看?”可是心下不由得有点亏心,所以愈发端得义正?言辞。
走到王家来,因是中秋,吊丧的客少?了许多?,
帮衬的人也少?,此时?只有焦家的在那院墙底下杀鸡。他们焦家穷,赶着这时?节下,一会烧出来的饭菜,王家少?不得要给她端些家去,中秋的席面就有了。所以问玉漏:“你?今日还来?你?们家难道就不预备中秋席面?”
“我们是往四叔家去吃团圆饭,不必忙什?么,下晌才去。”
焦家的叫她帮着杀鸡,玉漏倒会哩,揪住那鸡翅膀,脑袋也拨到后头?来揿住,扯两?下脖子上的毛,一刀向那拔了毛的地方抹去。那鸡在手底下挣扎几?下,甩了几?滴血在她脸上。
焦家的睐着看一眼,笑道:“你?倒很?利落,年轻姑娘家杀鸡都有点怕。”
“怕什?么?”玉漏也笑,“吃的时?候倒不怕。”
今日吃饭的人少?,又都赶着回家过节,因此早早的院内就散得差不多?了。玉漏帮着洗了碗走出来,正?撞见西坡送客回来,穿着见素白的长袍,一时?竟令玉漏想起那时?池镜穿素服的样子。
她掀起围布搽搽手,立在院墙底下朝他笑笑,“你?怎么胡子也不剃的?”
西坡像是才想起来,往下巴上一摸,随便放下手,“忙得顾不上。”
他那样子十分潦倒,笑意怆然,神情恍惚,一连两?日玉漏见他都是这样。她心里有点鄙夷,这个男人这样不争气,何?至于悲伤至此?何?至于?难道他爱她爱到她死了他就不能?好活?
她知道是有丝嫉妒作祟,也知道这时?候不该去嫉妒一个死了的人,但忍不住想,梨娘厉害了,她这一死,他就是不爱她也得爱她了。
可谁还能?和死人争什?么?只能?是宽慰他,“我才刚见你?只顾着待客,没吃饭?还是要吃饭的呀,否则身体岂不累垮了,你?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难道不管他们了?”
西坡立在那灰扑扑的院墙下,颓然地笑着没说话。玉漏紧盯着他熬红的眼,心里忽然又焦躁又恨,但是拿他没办法。见四下无人,她摸出帕子递过去。西坡不知发什?么呆,一时?没接,隔了会,忽然顺着那墙溜下去蹲住,双手抬起来掩住面孔,浑身骨头?汹涌地抖动起来。
玉漏知道他在哭,她垂着眼看他掩面痛哭,慢慢觉得心被他哭死了,脸上一片惨淡。
未几?他放开手,止出了哭,狠狠抽两?下鼻子。玉漏拂裙蹲在他面前?,给他递上帕子。西坡睇她一眼,接来帕子一面叠起来,一面立起身。玉漏也跟着起身,到底他没往他自己面上揩,反而攒着眉头?拈起个角想揩她的脸。然而到底没贴上,手在旁边悬住了。
玉漏的心又像陡地活过来,脸不觉地朝他掌心里稍微偏去。西坡犹豫着让开手,就把帕子递还给她,“你?脸上有点血。”
杀鸡时?蹦上去的血点子,在她眼下凝成了颗红痣,不用力搽不掉。
西坡嘱咐道:“回去拿水洗一洗。”言讫就进院去了。
玉漏朝院里看,他走到了灵前?去烧纸。他一日要烧好几?回,一闲下来就在那里烧,火焰在太阳光里根本看不见,只是股青烟。那烟仿佛熏在玉漏嗓子眼里,堵得慌。
她拔腿要走,又没力气走,也顺着那墙根缩下去,一头?扎进裙里,慢慢的,两?个肩颤动起来。
老?远也看得出来她是在哭,不知道的只当她是在哭死人。但池镜知道,她是哭活人。
蛇皮巷唯有这点好,弯弯曲曲的,那些起伏的院墙很?能?藏身,池镜在这里站了半日他们也没发现,他倒把他们看得个一清二楚。
原来兜兜转转,玉漏的心竟是停在这里的?还以为?她“好高骛远”,一门心思要飞上枝头?做凤凰,那颗心自然也早就跳离了这条穷巷。想不到是他错看了她,原来她还真是个“树高不忘根”的人。
他觉得没意思极了,在太阳底下转了身,仍朝巷口回去。
永泉见他脸色不好,试着问一句:“怎的,玉漏姑娘没在家?”
池镜横他一眼,没应声。永泉把脖子一缩,没敢再多?话,仍把车赶回府上。
也不知是什?么日子,死人也赶着凑热闹,进门就听见说凤太太昨夜也没了,凤家那头?正?忙着发讣告搭灵堂。络娴差点没哭断气,乱着换素服同贺台回娘家奔丧。
这府里还要过中秋,老?太太催着桂太太先去瞧瞧,那是她亲家母,推不开的。桂太太忙里偷么抱怨一句:“死得真不是时?候。”
去一趟下晌便赶了回来,大宴厅上正?开席,自然就成了阖族谈资。老?太太问几?时?死的,桂太太道:“四更天咽的气,请大夫乱着救也没救回来。”
老?太太把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歪声丧气地叹,“她病得也不是一两?个月的事,二三年了。我先还想,她未必撑得过今年去,你?看去年春天她打发二奶奶出阁就是强撑的精神。二三年了,能?撑下来也属实不易。”
桂太太也病了几?年,总觉这话含着些暗示,是不是觉得她也该早点死?她没再说话,将眼调到戏台子上去,拚命捺住一阵咳嗽,然而也有一两?声冒出来,她忙拈着帕子掩住。
老?太太在上席瞟她一眼,又笑着和亲戚家的几?位老?太太说起话来。
用过酒席,戏还未散,亲家过世?,他们家还在这里热闹,到底有些不好,老?太太想着,便打发池镜换了素服过去,“你?也不爱看戏,和凤家又好,你?先去,夜里再回来。明日我和你?太太她们打点好东西再过去。”
比及日薄崦嵫,池镜穿着素服赶到凤家,还未走到灵前?,就给那凤二在园中碰见。凤二二话没说,捏起拳头?一下就朝他挥来。池镜朝旁边闪身让开,冷着脸睇他,“你?还没打够?真当我是怕了你??”
凤二一看周遭无人,也不顾忌,揪住他的襟口道:“你?竟还敢到我家来!你?们奸夫淫妇气死了我娘还不足,难道还要来气死我大哥!”
池镜心神颤动间,一把拽下他的腕子,咬得腮角一硬,“你?凭什?么说你?娘是给我们气死的?”
凤二咬紧牙关,“我娘前?头?还好好的,就是昨日给你?们一闹,才气死过去。池镜,你?的良心给狗吃了,我们凤家哪里对不住你??你?小?时?候到我家来,我娘哪回不是好茶好饭招待你?,当你?是自家的儿孙一样疼?我大哥还救过你?的命,拿你?当亲兄弟一样看待。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凤家?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凤家的?!”
说话又捏住拳头?要打,这回池镜没让,倏地攥起拳头?,反将他一拳砸翻在地,又冲着地上笑了笑。然而面上再狂,心里却是认同了他的话,要不是也不会发怒。
可有什?么办法,许多?事不是他能?预料到的,就像他从没料到会遇见玉漏,也没料到如?今这罪魁祸首只剩了他。
他仍往灵前?去,天上已有个月亮毛了边的影,白白的一圈,混在金红的残阳里,头?上乱飞着蜻蜓,一点一点的黑影子在地上仓惶地打着转。大节下,到处是急管繁弦,也有欢喜的,也有哀恸的,锵锵地响成一片,都不与他相?干。他在这急促而苍茫的声音里仿佛听见玉漏在呜呜咽咽地哭,想到那眼泪也不与他相?干,就觉得是从燕太太那只大圆角柜里又爬出来一回,又死了一回。
第51章 永攀登(O五)
凤家的?事玉漏半点风没听见,自然也?没人来告诉她。晚上是在四叔四婶家里赏月吃饭,几位叔伯也?都带着家眷来同聚,玉漏夹在几个未出阁的堂姊妹当中,比做了寡妇回娘家的女人还显得局促。
三堂妹才定了亲,下月就出门子,脸上不知是羞涩还是抹的胭脂,总是红彤彤的?透着点土气和喜气,一双眼睛在桌上瞄来瞄去,生怕别人说着说着取笑到她的样子。
妇人们坐一桌上,四婶放心地说:“这丫头要出阁了,一下出落得容光焕发的?。”
三堂妹咬着箸儿扭两下肩,“哎呀四婶,不要说了嚜。”又不像是讨厌的样子。
后来便?说起另外两位堂妹议亲的?事,每逢这样?的?话,总是不问秋五太太的?,他们家的?姑娘都不是明媒
正娶。不过几位婶娘心里虽鄙夷,面上敷衍秋五太太却敷衍得卖力,因为虽不光彩,他们家的?姑娘却都到了有权有势的?人家。如今连连秀才也?到衙门做事去了,更得巴结。
玉漏听不惯她们那些违心话,匆匆吃完饭,避到院中来赏月。那月亮在枇杷树的?叶罅间,一片一片的?,像灵幡底下长坠的?纸流苏,风吹起来时也?是簌簌的?。
那桌上谈论起梨娘的?死?,总是“痨病痨病”挂在嘴边。忽然听见秋五太太向院中招呼了一声,“三丫头!你听见没有,你三婶说那痨病是要过人的?,她才死?,家里头还不干净,你明日可不许再往他们家去了!”
玉漏权当没听见,在那小杌凳上坐下来,烛光从门内透出来,轻轻盖在她背上。不许她去,兴许人家还不想她去呢,又?帮衬不上什么大?忙,无非是洗洗涮涮。以为西坡看见她就是种?安慰么?从他今日的?举动看,根本是她想得多余。但还是忍不住去想,要是她死?了,他会不会也?是如此悲痛?也?许不会,像她从凤家走的?时候,也?未见凤翔有几分伤心。
这么些年了,她从这些男人身边一次次走开,总是她先走开,可谁先走开又?有什么分别?他们不见得记性会比她好,还不是转头就忘了她是谁。她向来的?相信就没错,没有一份感情是能恒久的?,唯有金银永不败。她披着一身烛光与月光,像是把金银披在身上,也?还是觉得身上凉。
此夜之后,池镜没来接,像他们那样?的?人家,益发做东请客的?人户多,也?许是给这些应酬绊住了脚。
也?或者,是他觉得已完全得到了她,再没必要热络了。男人都是这样?,玉漏早就想到了这点,未尝没有一点后悔那夜的?妥协。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也?不全是抱着“要给他点甜头”的?念头,不知怎的?,有些觉得池镜在那个黄昏闯到凤家去,将她从凤翔身边带走,是在一个难堪的?时刻救出了她。明白凤翔不爱她,还是有点难堪。所以才会在那一刻有些依恋上救她的?人。
不过玉漏脑子清醒得快,又?耐住性子等了几天,池镜仍没来,倒也?不慌,反正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了不得假装有了身孕,吓得他就范。不过那是下策,她左思右想,总算给她想出个上策来。
这日走到王家去,他们家昨日送了殡,院子里灵棚已拆,亲友们不再来了。铺子兑出去,如今院里也?再没那些死?肉挂着,太阳放肆地照在地上,显得空旷寂静。玉漏在正屋里找见西坡,他正喂他儿子吃饭,口里说着:“先把东西放下,吃完饭再玩。”
东坡坐在根矮凳上,手里摆弄着个棕叶编的?蚂蚱,不看他,也?不张嘴。他落了条膝盖在地上,把汤匙凑在他嘴边,格外耐心的?样?子。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看见玉漏有点惊诧,“三姑娘有事?”
玉漏捉裙进来,没看见他爹娘在家,因问:“老爹老娘哪里去了?”
西坡立起身,“到亲戚家去还东西去了。”
前?面办丧事,许多家伙都是借来的?。玉漏听见他爹娘不在家,放心地在八仙桌前?坐下,“我是有点为难的?事想找你商议。”
西坡以为是什么要紧事,便?搁住碗坐在对过。他已剃干净了胡子,人还是瘦,不过比先前?那几天精神了些。想必是葬了梨娘,觉得万事了断,已打算重新振作。
玉漏一颗心也?有点微微奋发的?意思,望着他,把两手摆到桌面上,相互抠着笑了笑,“倒有点不好意思开口。”
“什么事?”西坡看她一会,安慰地笑了,“你尽管说,能帮我的?一定帮。”
“你能帮的?。”玉漏很笃定,一双眼炯炯地照在他面上,似乎带着一份希冀。
西坡拿眼询问她,她镇定神思,好半晌才开口,“我想,你能不能娶我?”其实不必这样?说,这样?说吓人,可她忽然就是想吓唬吓唬他。
果?然西坡楞住了,许久说不出话来。她看见他眼睛迟疑地晃动着,一个刚死?了老婆的?男人,还是热孝,听见这种?话自然是会吓到的?,但她竟期待从他眼中能看见惊喜的?颜色。
因为没看到,很有些尴尬,便?垂着脸笑了笑,“瞧你吓得,是假的?,我不过是想请你帮我做出戏给人看,不是真娶。”末了又?添一句,“谁真要嫁你?”
西坡把眼低在桌上,思忖片刻,抬起头来笑着摇一摇,“真是抱歉,这个忙我恐怕帮不上。”
这回?倒是玉漏惊讶,她慢慢敛了笑意,“是假的?,就是做戏给人看,除了你家里和我家里的?人,旁人不会晓得。”
西坡笑道:“我刚没了妻房,立刻就要续弦,谁轻易肯信?”
“刚死?了老婆就续弦的?也?多,谁还真去计较?何况也?不是立刻,我们先说是定亲,娶亲是两个月后的?事。你儿子小,要急着讨个媳妇照管他,这也?没什么可疑的?。”
西坡渐渐笑得僵,眼睛在她脸上几沉几浮,还是摇头,“我看不大?好,于你的?名节也?没益处。哪有拿这种?事玩笑的?,又?不是台子上唱戏。”
玉漏一个指甲掐进另一个指甲里,痛也?不觉得。以为他还和先前?一样?,什么忙都肯帮。难道他是怕对不住梨娘?可这不过是做戏,又?不是真的?。还是正因为是做戏,所以他才不答应?
她几乎不抱什么希望了,立起身向外走两步,又?回?过头来,“不叫你白帮忙,我给你钱。你把铺子兑出去,为梨娘瞧病发送,想来已经?山穷水尽了,难道一家人从此不过了?”
这话一说出来,就有后怕,既怕他不答应,又?怕他答应。
好在他没作声,好在他没作声。她猜不到他的?心如今到底是怎样?,还可以仍旧保留一点遐想。
谁知傍晚西坡又?找上门来了,碰上连秀才在院中乘凉,一见西坡站在院门前?,立时起身朝他点点头,算是招呼,而后自回?屋去了,交由秋五太太去迎待。
秋五太太自是懒得迎待,把那竹几上的?茶也?往厨房里收,“你有事?”
西坡立在门口,没好进来,“想找三姑娘问句话。”
秋五太太搁了茶壶出来,上下照他一眼,很提防的?样?子,“找我们三丫头什么事?”
西坡咽住未答,待要告辞出去,见玉漏打了正屋帘子出来。秋五太太益发警觉起来,朝玉漏横去眼。玉漏看见也?没理会,仍向西坡走来,“我们外头说。”
秋五太太险些没气得跳起来,待要张口,玉漏回?首瞥她一眼,“邻里间说几句话有什么要紧?”
两个人走到巷中,玉漏一想她娘少不得要偷听,便?扯着西坡稍走远些。不知走到谁家的?院墙底下,两个影子近近的?扑在墙上的?斜阳里,然而人和人还是隔着些距离。
“你是要做戏给谁看?”
玉漏眼角的?余光还在瞟墙上的?影子,倏地听见他问,心下一片凄然。他这是答应的?意思,午晌分明还不肯,这会又?变了主?意,是不是因为钱?
“池三爷。”她微微笑道:“你见过的?。”
西坡已有预料,听见是他,余下的?也?都猜到了。她一向就很聪明,胆子也?大?,做起事里从不顾什么世俗常理。或许别人不知道她,但他是清楚的?。
“我陪你做戏,他就肯信?”
“别人他或许不信,是你的?话,他会信的?。”
玉漏说完,自己低下头,嘴角弯得发僵。要真和西坡做起戏来,恐怕连她自己也?会信,何况池镜是个聪明人,瞒不过他的?眼睛。可是也?有风险,万一池镜真信了,一气之下什么都算了,又?当如何?
也?许真到下不来台的?时候,西坡会帮她把戏唱完,他人一向很好。她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是上策。不过此刻提早算到后头的?事,并不见几分高兴。西坡是为钱才肯的?,一想到这里,便?如鲠在喉。
“你等我下。”及至门前?,玉漏折身进去拿了五两银子出来偷么塞给他,都是
在池家攒下的?。
她想这下可以放心了,收了银子不怕他临阵变卦。但这放心,竟有心死?了似的?安定。她阖上院门,仿佛忘了走,就向着门站住没动。
隔了会,秋五太太上前?来打探,“你和他到底有什么事好商议的??”
玉漏又?楞了会才回?神,“我请他帮个忙。”
“什么忙?”
玉漏不耐烦,“您打听这些做什么?又?不与您相干。”
秋五太太就怕西坡媳妇这一死?,他们两个趁机瓜葛起来,原本从前?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她做娘的?难道会看不出来?她因不放心,朝那院墙上飞一眼,“到底什么事?他又?肯帮你?”
玉漏一脸惨然地笑一下,“人家不是白帮忙,收了钱的?。”
秋五太太听见是银钱交易,倒放心下来,双手在围布上蹭了蹭,倏又?警觉起来,“多少钱?”
玉漏再懒得理她,疲乏地往屋里走。刚拐到楼梯口,就听见她爹喊她,只得折身进了那卧房。连秀才黯黯的?轮廓嵌书案后头你椅上,紧扣着眉,“你们凤家太太死?了,你知不知道?”
他也?是上晌在衙门里听说的?,回?来欲问玉漏,却见她没事人一般。他当她是故意隐瞒,不知她肚子里藏着什么主?意,因此也?没急着问,非要在她身上瞧出什么端倪来。
瞧了这半日也?不见异样?,好像玉漏真不知道。这倒奇怪了,她是凤家的?人,即便?她是前?脚回?来,凤太太后脚死?的?,凤家也?应当有人来告诉一声,怎么这几日也?没见人来?
到底是他当爹的?捺不住了,才问起,“怎么凤家也?没人来说一声?我听说你们大?爷一早就回?南京来了。”
玉漏知道此事瞒得过她娘,却瞒不过她爹,只得如实说来:“我已不在凤家了。”
连秀才先一惊,而后靠在椅背上思忖了半日。因见玉漏面上并无半点哀愁的?神色,便?想她心理必定有了别的?主?意。他这三个女儿,就玉湘与玉漏最?有智谋,玉漏会藏事,又?比玉湘厉害一层。
“这又?是几时的?事?”
玉漏把干燥的?嘴唇抿一抿,“就是中秋前?日的?事,我回?家来也?是为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