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忖一忖笑道:“我是小见识,就怕纵容那些吃的拿的,将来?大家都往厨房里去?钻,弄出多少亏空填不完。得?罪她们?我不怕,我是公事?公办,就怕我年轻是个丫头,说了她们?不听。”
老太太因算着厨房那灶上是翠华的势力?,要弹压,自然是找络娴,便道:“这是你和二奶奶商议着办,二奶奶是主子,她们?对她总有些忌惮。”
这倒好了,玉漏想着为?凤家那头的事?和络娴闹得?如此?僵,恐她气急了真来?老太太跟前告她和池镜有私,正要许她些好处堵她的嘴。眼下这事?情若是料理得?当?,把功劳记到络娴头上,络娴见她在老太太跟前办事?,果然于她自己也有好处,往后自然就能?放下此?事?不提。
于是下晌走到这边屋里来?商议,贺台不在家,替大老爷往谁家拜寿去?了,络娴刚歇中觉起来?,神色还有些懒倦,歪在榻上懒得?看她,“你来?做什么?你上回说得?那般振振有词,难道这时又想起来?后怕了?”
玉漏愈发笃定她不会?轻易说出去?,因为?她说这些话也是将屋里的丫头打发了出去?才说的。屋里没旁人,玉漏便去?替她倒茶,从容地和她笑着,“老太太打发我来?给二奶奶传句话,嫌厨房上两月的开销太大了,叫我陪着二奶奶查一查,管一管。”
络娴不禁端正了身,疑心地睇她一眼,“老太太怎的忽然想起过问厨房的事??”
“老太太心里自有一笔账,哪里不对就查哪里,这有什么奇怪的?”玉漏在对过拂裙坐下,“厨房一向?是大奶奶的人管着,果然查出亏空,又能?想出个法子治理,往后这一项少不得?交你管着,这是好事?,有什么可疑的?”
络娴瞥她一眼,心知是好事?,可即便查出什么,叫她拿得?出什么法子治理?就是撤换了人也还是一样,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事?多手杂,底下牵连着许多关系,徇私弄情又不单是里头,连外头也有不少,多年的宿弊了。
便做难道:“我有什么法,那些妈妈们?当?面答应得?是,转背还不是一样。”
玉漏倒一脸松快自在,“齐家就和治国一样,哪里能?指望着一朝一策就永不出乱子?乱子自然是不断的,要紧是根据这乱子立下新的规矩,往后就能?好些。”
络娴仍是满面轻蔑的疑色,“听你这意思,你又肯帮我?”
“老太太叫我来?,自然是叫我帮你。”
络娴心下还是怨恨她,但?前有贺台劝着,后又有她这一身机灵,叫她有恨也只好暂且往肚里咽,深吸一口气道:“你别想着帮了我,和我们?凤家的恩怨就能?了断。你给我记在心里,我娘是给你们?气死的。”
玉漏沉默片刻,微笑道:“说到这个,我已和老太太说了,大爷为?守孝,将我从你们?家打发出来?了,回头老太太问起来?,你可别说漏了嘴。”
络娴一下将吃剩的半盅茶泼到她脸上去?,“你还要我替你遮谎!”
尽管如此?,玉漏也料到她会?帮着圆她这谎的,因为?她能?帮络娴的,比络娴能?帮她的地方多得?多。
她揩干了脸,面不改色地站起来?,“二奶奶,咱们?还是到厨房看看去?吧,把事?情办好了,比在这里和我干怄气强得?多。”
第53章 永攀登(O七)
厨房里这时候正开始预备下晌的晚饭,有四位妈妈正在?一张大桌上摘掐备菜,时?辰尚早,皆是不疾不徐嘁嘁喳喳地说着闲话。桌上放着一缸冰镇鲜果,那冰化?了一半,面上浮着些紫腾腾的鲜亮葡萄。
玉漏一进门便问:“还有别人呢?”
有个婆子站起来,正要笑脸迎待,又见后头络娴领着蓝田高妈妈紧跟着进来,心道不好,恐怕是来巡查的。因而不敢懈怠,忙哈着腰迎上来回,“都在?外头查检送来的菜蔬鱼肉。”
果然由这屋后门出去,见院内堆着好些瓜果菜蔬鱼肉,几个婆子正蹲在
地上有说有笑地分拣着,瞥眼瞧见络娴她们进来,忙起来福身。
络娴扫一眼地上那些东西,因问:“怎么这个时?辰送菜来?不都是早上送?”
管厨房的葛妈妈上前回道:“这两日给咱们家送菜的老周家里头有事,所以送得晚些,我想多年的交情了,难道家里有点事还不能体谅?也?没耽搁,他下晌拉来一回,连明日早午的菜蔬都有了。”
那葛妈妈因是翠华的人?,又欺络娴原是个娇娇小姐,不懂厨房里的行市 ,因此不慌不忙,脸上只?管堆着笑,心里没半点惧怕。
络娴没拈出错,就向旁伸手,蓝田旋即把上月厨房里的细账交给她看。她翻几页认得的字也?不多,又格外琐碎,只?得交给玉漏。玉漏接了账本且不看,阖在?手里走去看地上那堆东西,瓜果菜蔬有些打蔫就罢了,连木桶里的鱼还有几条翻着白肚在?那里。倒是边上单有一小堆菜蔬鱼肉格外新鲜。
玉漏当下便心内有了数,那单出来的,自然是单给翠华他们屋里预备的,几个小筐小篓上还挂着“周”姓的牌子,那些大筐大篓上也?挂着一样的牌子,可?见这些又并不是她们现分拣出来,原是送来时?就是这样分好了的,想来已是一贯的规矩了。
她绕着那些东西看一圈,抬头笑问:“葛妈妈,咱们家吃的不论鱼虾,猪羊,菜蔬,瓜果,都统是由老周家里送么?”
那葛妈妈看她虽是老太太屋里的人?,也?办过几件得力的事,但她们一等的丫头,一样的娇惯,又是年轻未出阁的姑娘,晓得些大项上的行情就罢了,这些油盐酱醋未必清楚,因此也?不怕她查问,堆着笑点头,“是,都是叫他们家送,他们家有驴车,一日两车也?就拉来了。”
玉漏点点头,“他们家原是做什么买卖的?”
葛妈妈稍一怔,笑道:“他们家就是做的这卖菜卖肉的勾当啊,铺子嚜隔得近,就是在?咱们下头那条街上,家也?住那里。”
络娴听得不耐烦,横了玉漏一眼,“你问这些做什么,只?问她账上的话就是了。”
玉漏走来附耳说几句,络娴便不理论了,退到阑干上坐下,只?暗暗听着学?着。只?听玉漏又问:“既是卖鱼卖肉,怎的又卖起菜蔬瓜果来了?”
那葛妈妈一时?被问住,思忖须臾待要张口答对,倒是玉漏先?笑着替她说了,“想必是因他供着咱们府里的鱼肉,干脆就连菜蔬瓜果也?交给他,他也?便宜,咱们也?便宜,是这个话不是?”
葛妈妈忙笑着点头,“正是呢。”
“我看这话却有些没道理。”玉漏笑道:“妈妈想想,这老周家住城里,开的鱼肉铺子,我还没见这市面谁家既卖鱼肉又卖菜蔬瓜果的,一来这些东西太零碎,都张罗起来是不小的麻烦;二?来卖不掉,丢的丢扔的扔折的本钱就多。我想老周的菜蔬瓜果也?是由别人?送的,人?家送到他家,他再送到咱们家,转几道手,价钱一成添一成不算,这里头耗费的时?辰就不少。菜蔬瓜果最讲究新鲜,转来转去的,到咱们口里,还有新鲜的吃么?又是这样的天?气?。”
那葛妈妈哑口须臾,近前一步道:“咱们家里人?口多,各样菜蔬要得杂,那些人?常是有了这个就没那个,有了那个就没这个,叫他们送,乱得很,也?送不齐全。老周统共送来也?便宜,咱们开的单子只?交给他一个人?,随他在?外头自去办齐全,也?省了咱们的事了。”
玉漏想着正是底下人?多口味杂,才平白添了许多开销,干脆要趁这会整治了这宿弊,“咱们府上也?有几百号人?,这个要吃这样,那个要吃那样,都顾全了,厨房岂大乱了?妈妈心软耳软,由得他们张口要,这怎么行?依我看,不如定死了,一日时?令的鱼肉几样,菜蔬几样,瓜果几样,有得吃就吃现成的,没得吃就自己使钱上外头买去。我来了这几个月,也?常在?各房主?子奶奶们屋里走动,我看主?子们的嘴倒不怎样挑,他们吃惯了的,不过偶然才想起来要个什么吃,这也?不妨,到时?候拿钱到街上另买便是。”
那葛妈妈因这事上于?她无碍,倒无话可?驳,答应道:“说得是,都由得底下人?张嘴要还了得,我们也?为难,索性定死了,有什么吃什么,我们厨房里也?清爽。”
不想玉漏又道:“你们掂度着看看素日各房主?子常吃的不常吃的有哪些,只?定下他们常吃的,每日轮换着使人?送来。鱼肉不必多,放不得,每日有个两三样就成,辛苦你们,多钻研些样子做,吃着也?新鲜。话说回来,你们是掌勺的厨娘,这也?是你们分类的差事。鱼肉这一项嚜,还交给老周,价钱也?还是先?前的价钱,只?是你们告诉他,从今往后,我们府里自有人?抽空就来巡查,若再看见什么死鱼死虾的,我们就换一家,南京城做鱼肉买卖的人?多得是。”
自然了,死的比活的便宜,做好了端上桌,还不都是一样,厨房里吃着这一项的亏空。玉漏也?不点明,全怪到送货的人?的头上,是保全这些人?的脸面。
葛妈妈想着这也?不怕,她嘴上说有人?巡查,谁真得空常往这里来寻?因而也?不慌,仍是点头答应。
谁知玉漏扭头向高妈妈道:“高妈妈,巡值原是你的差事,若是往后主?子们吃着不新鲜的鱼肉吃坏了肠胃,不用说,肯定也?要问你的不是。若是你底下先?查出不对来,就撤下老周,再换谁家的鱼肉,就由你来定。”
高妈妈自然也?乐得如此,向来外头送东西的商户们都肯给好处巴结,忙连声?应承。
“至于?菜蔬瓜果,单找那些自家有地种菜种瓜果的人?家,也?不必定死了只?要谁送,一因这些时?令的东西一天?一个价,二?是他们几亩薄地,未必常日供得起。所以人?常换着,菜蔬也?跟着常换花样,咱们也?不必常吃着一家的亏。他们私下里比着,也?不大敢轻易来糊弄。”
吩咐完这些,回头朝络娴福身,“二?奶奶看这样子办妥不妥当?”
络娴全不懂这些鸡毛蒜皮的行市,只?是听见定死了每日菜蔬的份例,觉得不错,省得底下那些人?没个足惜只?顾来厨房里乱混。便点点头,“这到是正经事,免得银子每日白使了许多,倒叫我们做主?子的吃些烂的坏的。”
那葛妈妈脸听了半日脸色早有些不好看,又不得不提着笑脸应付,“瞧二?奶奶说得,谁敢呐?”
蓝田在?旁冷笑,“还说不敢?你瞧你筐里那些菜蔬,我们虽不懂行市,好赖总还看得出来。旁边那些好的,怕不是专给你们大奶奶屋里预备的吧?大奶奶真是了不得,吃得比老太太还精细——”
不待那葛妈妈分辨,络娴斜瞅蓝田一眼,走上前去细看了一回,也?看出好坏来,“还真是如此,怪道厨房乱得这样子,大奶奶也?从不理论,敢情她吃的是头一层,别人?吃什么,她自然懒得管了。”
说着便吩咐要押了葛妈妈去打,玉漏在?旁劝了两句劝不住,心想也?好,也?应当在?这里煞煞这些婆子的威风,免得她们都欺主?子年轻不懂,对上一味的蒙混。
不过正因她劝了两句,是络娴执意要打,这账自然是算在?络娴头上。次日满府里便传遍了,络娴严治了厨房,打了人?,定了例,狠耍了通威风。
老太太听见,暗想络娴和翠华惯来不和睦,要打人?必定是她的主?意,别的倒未见得是她的本事,她娇生惯养的小姐,哪里会算那些分文账?多半还是玉漏的功劳。
不过冷眼看玉漏,她只?在?一旁不争不抢,都说是二?奶奶的主?意。这一点比她年轻时?候强,她年轻时?正是急着逞强出头才得罪了妯娌。因此益发看玉漏是个精明能干的丫头。
这日便催玉漏回去打听她爹娘的主?意,“你年纪也?不小了,去问过他们,他们要是心里没主?张,我就好来替你主?张了,免得拖来拖去耽搁了你。”
这两日玉漏并络娴时?常要过去厨房瞧瞧看看,今日由厨房回来,一并还提了几样小菜回来。玉漏一面在?桌上摆饭,一面答应,“明日我就家去问问。”摆好碗碟,忙上来搀在?老太太左边,“今日的午饭清淡些,不知老太太吃不吃得惯。”
老太太瞅她一眼,又扭头和毓秀笑,“这倒好,也?不必再日
日来屋里问着想什么吃了。见天?吃饭,要问我连我也?不知想什么吃,有什么吃什么,倒便宜。真有个什么想吃的时?候,再叫他们另添,又省了开销,也?免得我们吃饭的人?为难。”
毓秀笑道:“这还为难?多少人?家一脑袋想吃的吃不起,到咱们家,反倒拣不出想个什么吃。”
“什么都常吃着,也?就不会偏想什么吃了。人?家是为吃不起发愁,咱们家倒好,为吃的东西多发愁。”
“这是您老人?家的大福!”
说笑着走到桌上来,一看案上摆的,里头有的菜毓秀并不认得,老太太倒认了出来,“这是榆钱煮的稀饭,这是薤白拌豆腐?”又见一瓯黄黄的薄软的饼,搛起来咬了一小口,抬头睇玉漏,“这是玉米面摊的甜饼。”
玉漏福身道:“是我做的,早上到厨房去,见送菜蔬的一并挑着这些野菜来,我看新鲜,想着老太太这几日胃口不大好,又不常吃,就要下了。给老太太做两口野意吃,换个胃口,老太太要是不喜欢,厨房里预备着老太太的饭,我叫他们提那些来。”
老太太笑着摇摇箸儿,“难得吃上一回,换它做什么?”
别的没说,静静地吃起来。毓秀在?旁暗瞅玉漏一眼,想着老太太出身寒微,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常吃这些,嫁到池家来听说也?吃过几回,招得大家笑话,从此再不吃了。渐渐大家都当她是吃惯了山珍海味,哪还想吃从前那些没趣的东西,没想到玉漏倒摸准了她的性情脾胃,私自做了来。
玉漏察觉那目光,也?瞅她一眼,向她笑笑。扭头又低下眉眼和老太太说:“我的手艺不好,就怕盐搁得重了?”
盐也?是特地下得重了点,老人?上了年纪,舌头就不大灵了,淡了尝不出味。不过府里头大多都是富贵出身的主?子,一向吃饭都讲究个温和清淡,油盐重了人?家要笑。老太太最怕人?笑,就是淡了也?不说。
不怪老太太心里喜欢,笑道:“我吃着倒正好。”
一顿饭吃下来,比素日吃得多些,玉漏心里盘算,果然要面子的人?许多事口里是一样,心里想的又是一样,真要顺着她嘴里说的去办,不见得能讨她高兴,偶尔唱个反调,倒能得她欢心。
不过人?心易变,尤其是老太太,终归靠不住,还是一切不能擅改的关系更牢靠。
思及此,次日玉漏归家,便将她这一年的打算向她爹和盘托出,好和他爹商议。做戏要做全,不能给池镜看出什么马脚。
连秀才听了半日,如听天?方夜谭,脸色连变了几番,越听越是胆战心惊,一双眼睛慢慢越睁越大,由从容冷静渐渐转为大受惊吓,不禁在?椅上坐直了身。
玉漏将她到底为何从唐家出来,又到底为何去了池家那一番盘算全都说了出来,当然滤掉了她和池镜许多相识相交的枝节,连已有肌肤之亲的话也?没好提起。自己在?说自己的事,脸上却似讲故事一样的闲适淡然。
讲到最尾,她回身立在?案前笑笑,“爹从小就教导我们,眼光要放得长远,我这一年的苦心经营,也?只?有爹能懂得,要是说给娘听,她只?怕吓也?要吓死了,乱嚷乱喊起来,非但我和她说不清,她也?未必肯让我去冒这个险。回头还请爹同娘讲清楚,这几日不管谁来问,都要说我同隔壁王西坡定了亲。”
连秀才坐在?那椅上认真端详她好几回,越瞧她越不像自己的女儿了,说起儿女私情竟然如谈公事一般不见心绪浮动,也?未见半点难堪,他简直觉得陌生。再则当爹的问起儿女的私情也?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没好细问,何况男女间的事一句两句也?说不清。
旋即又想到池家的家境,连那点心头的不自在?也?能强压下去,点了点头,“这事我和你娘再商议商议。”
晚间秋五太太便急急地寻上楼来,踏得那楼梯咚咚咚打鼓一般。见玉漏在?铺上睡着,她一把将她拽起来,自坐到妆台前,将案上的油灯向二?人?中间挪了挪,“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先?回家和我们商量?我说好好的你怎么不在?唐家了,原来你是打着这个主?意,想借凤家的关系攀到那池家去!你这丫头,眼界倒比你爹还高哩!”
玉漏掣了掣衣襟,抱膝而坐,“不告诉您,就是怕您这一惊一乍的。我自有我的盘算,您也?替我出不了什么主?意,不如不告诉的好。等事成了,你们安心做池家的亲家,还不好?”
秋五太太还不敢信,“那池三爷真就肯娶你?”
玉漏笑道:“我如何说得准,所以才想着要逼一逼他。爹常说,人?活在?世上就是坐在?赌桌上,许多事都是凭运气?和胆气?。想来输了也?不要紧,原本以咱们家的门第?家世,我命中也?不该得那些富贵荣华。”
但她心里想,倘或池镜不来,也?还有个西坡替她兜底。便说:“因此我才回家来告诉你们这些话,不要露了马脚穿了帮,做戏要做得真。您去告诉爹,叫他写份定亲书,咱们和王家都摁上手印,不怕他们池家的人?来查对。池三爷见是真的,兴许一急,就肯娶了嚜。”
秋五太太还是晕头转向,忙打探了些她和池镜私下里来往的事,玉漏自然专拣好话说,唬得她只?当是十有八九的能成,高兴得捏了玉漏的膀子两下,“还是我的三丫头有手段,拿得住男人?才拿得住家业,在?这上头,你比你那两个姐姐都强!”
隔日果然写了张定亲的契约叫她拿到王家来摁手印,玉漏捧着那定婚契敲开王家的院门,迎面见开门的是西坡,人?比上回看着又恢复了几分精神。
她将订婚契书的事解说给他听,说到一半,自己也?开始心虚起来,“你爹娘会不会不肯摁这手印?”
总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笑她胡闹,但又纵容她胡闹。他一直是拿这样的目光看她,玉漏也?是到他成亲后才发现。果然什么东西都是没得到的永远比得到的好。
西坡却是一笑,“你忘了,他们不识字,随便编个话哄他们摁下就是了。”
他叫她在?院里等,自己拿着那订婚书踅入正屋,不知怎么和他爹娘扯谎,一会果然摁了手印出来。
玉漏低头看着那两枚指印,觉得自己是衙门里哄骗犯人?签字画押的老爷,总算是大气?一吁,放心下来。
谁想得到她这是一石三鸟之计?倘或激池镜不成功,那也?不怕,什么都是假的,但这订婚的契约是确凿的。回头那头果然失败了,要改嫁西坡,他们两家都不能不认。
西坡有没有想到是给她算计了?没办法,他是她唯一能回头的地方。兴许这几年,他也?暗暗盼着她回头呢?所以才什么可?笑的忙都肯帮。
也?不是,她转念又想,他最终是为钱才应承下来的。
一切好像都在?她的盘算内,但仍有一片可?悲的情绪朝她网过来。无论最终是嫁给他们哪一个,他们都是被她逼着,算计着,全不是出于?心甘情愿,她知道。
次日玉漏仍没急着回府,又在?家歇了一天?。池镜先?还没过问,隔两日还不见她回来,才奇怪她回家做什么。
问金宝金宝说不晓得,反来讽他:“你和她不比我和她亲近些?连你都不知道的事,却来问我?”
玉漏是那性格,许多事从不对人?多讲,和络娴要好的时?候,也?是她知道络娴的事比络娴知道她的事要多。由她嘴里说出的事,一定是她有意要叫人?知道的,这一点池镜也?是如今才了解。
早上从老太
太屋里请安出来,看见丁柔坐在?廊庑底下,他便想着同丁柔打听,于?是走过去和她搭讪,“怎么昨早上是你当值,今早又是你当值?”
丁柔抬头看他一眼,长吁短叹道:“玉漏回家去了,今日我是替她当值。”
“她又出府去了?怪不得没见她。她那么个勤快人?,竟也?躲起懒来了。”
“也?不是躲懒,是老太太催着她回去的。”
池镜稍稍蹙眉,“老太太催她回家去做什么?”
“为她家里好像有意给她说亲的事。”丁柔放下针线道:“她从凤家出来,老太太原是有意替她张罗一门亲,谁知她爹娘也?像是在?给她议亲。老太太因看中她,想她长留在?府里,所以急着打发她回去问问他爹娘,要是他们那头还没定下,就由老太太这头做主?。”
“那她爹娘替她定下了么?”
丁柔仰头笑道:“就是叫她回去问问嚜。上回听她说起好像是看中了一户人?家,到底定没定下也?不知道。”
池镜原想问看中的谁家,转头想丁柔也?未必知道,因此捺住了没问,仍出门往史家去读书。这一日读书读得格外心不在?焉,史老侍读很是生气?,觉得他是恃才傲物。
吃了几句训斥出来,他仍思忖着玉漏议亲的事,想她爹娘的手脚倒快,才晓得她离了凤家,就马不停蹄地替她张罗起下家了。他们能替她寻什么人??还不是和她二?姐一样,寻一位有点家底的老爷,不信她肯答应。
想到这里又有些不急不躁,安稳地骑在?马上。叵奈不巧,一下在?东临大街上看见个熟悉的人?影,定神望去,正是那王西坡,就是烧他成灰池镜也?认得!
第54章 永攀登(O八)
雨沥沥地斜撩在人家的院墙上,一下映出条灰色的线,转眼又干了,直到那些线连起来,结成网。这时节不下雨就闷热,一下雨又是?秋寒。西坡没打伞,走?得急,一时没留意到身旁几时走着个人,睐了两?眼才认出是?池镜。
但池镜显然没认出他,眼睛目空一切,在雨中也走?得闲逸,雨水撩在他肩膀上也是?没所谓的神?气。到头来还是西坡先朝他打拱,“池三爷。”
池镜斜来一眼,上下看他一会,凝着眉笑了声,“你看着面熟。你认得我是谁?”
“听玉漏说过。”西坡含笑点头,一脸不卑不亢的神?气,“连家三姑娘。上回?在他们家门上,我和三爷打过照面?。”
池镜想了一会,勉强笑着点了下头,“噢,是?你,的确是?见过——”
他继而向前走?着,眼睛又望到前头去,脸色给雨水氤氲得苍白,显得肃静凌厉。怨不得玉漏挑中了他,西坡想,但凡女人都会对这样的男人动心,不知道?玉漏有没有?
无论如何,她到底是?一门心思要嫁给他,成全她像是?西坡天然的使命,他从来见不得她窘迫,不得不帮她这个忙,因?此趁机搭讪,“玉漏说现今是?在贵府当?差?”
“是?在我们老太太跟前当?差。”池镜轻笑着点头,“她这两?日像是?告假归家了,你们是?邻居,就没瞧见她在家?”
“在家。”可巧走?到连家门前,院门紧闭,西坡顿了顿步,“三爷可要找她?”
“我找她做什么?”
池镜一笑便独自朝前走?了,倏然那雨陡地大起来,西坡眼皮稍一垂,赶上去请他,“天下着雨,三爷倘或不嫌,请到我家小坐,且等这雨停了再走?。”
如今王家不开肉铺了,院内清爽干净许多,再没那些晾肉的杆子,只院角树杈子上横着截竹竿挂着几件衣裳。许多青苔从地上的砖缝里拚命往外冒,像个绿线绘的棋盘。王家老两?口在正屋里逗孙子,一见有客临门,上下一照眼,以?为是?西坡为买卖上的事在外结交的贵人,慌得没处站,忙着瀹了壶茶抱着孙子让出屋去。
两?个人在八仙桌旁坐下,池镜在窗上望着他们躲进东屋里,明?知故问道?:“怎的不见尊夫人?”
“她病故了。”西坡勉强笑了笑。
“是?什么病?我上回?路过门前,看见她分?明?还很好。”
“痨症。”西坡给他倒了茶,又立起身来寻了把伞拿在手上,“三爷稍坐,我去去就来。”
随后池镜也立起身来,将这屋子细细打量。难怪玉漏分?明?和他有旧,又是?邻居,明?该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她最终却没能嫁给他。想必是?那连秀才因?常在富贵之?乡走?动,自命不凡,瞧不上西坡这样的,想凭着三个女儿?和权贵之?家攀上关系,即便那关系说出去并不光彩。
不过他这时倒想感激连秀才,要不是?他,玉漏也不会兜兜转转碰进他怀里来。
不一时西坡又回?来了,看见池镜在屋里闲转 ,笑着进门,“寒窑瓦舍,委屈三爷了。”
池镜笑着摇头,“你客气。”一时又抬腿在那长条凳上坐下,“你读过书?”
“只读过几年。”
“为什么又不读了?”
西坡苦笑,“我们这等人家,若不能科考为官出头,长读下去也没多大意思。识得几个字,买卖上不做个睁眼瞎就罢了。”
池镜握着茶盅却不吃茶,整个坐在这长条凳上也觉得不舒展,时时把腰杆抻一下,“何不去科考?”
“当?今世道?,也不是?考上了就能出头的。”
池镜点头认同,“是?这道?理。”
赶上玉漏走?到门前,听见了几句,看见他那张淡漠的笑脸,知道?他嘴上尽管是?认同人家的话?,心里头未必这样想,多半是?事不关己的态度。他这人天性冷漠,将来就是?做了官,也未必是?那诚心为平头百姓做主的父母官,他做得再好,也无非是?为他个人的政绩和名望!
她在门前稍作迟疑,微笑着捉裙进去,“听他说三爷在这里避雨,我特地赶来伺候。三爷是?从史家出来?怎的下雨还不套车?”
她说到“他”时,西坡已起身迎过来,“你怎么也不打伞?”
“就这么几步,懒得费事了。”她把两?袖的雨水相互弹弹,走?到八仙桌前。
池镜一只手扶在膝上,向门口半抻起腰背直望着他们双双走?过来,见他两?个很有点亲密态度,觉得十分?碍眼,却维持着笑脸,“出门时谁知道?要下雨,就没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