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更见热了,烈日如火,流金铄石,当下回来收整一番,大家都各自回房去歇。玉漏见那案上的首饰匣子没阖拢,悉心地走去扣上锁扣,听见络娴在背后笑着,“你说怪不怪,这回我?们在外?头,老太太常和我?问你。还夸你呢!说你能干,聪慧,比我?们家好些丫头都强!”
这笑声嵌在那汹汹的蝉鸣里,忽然显出一种尖锐。她本?就是个直肠子,装也装不像,玉漏一下就猜到,一定是老太太向她要人了,她回来没急着明说,俨然是觉得遭了背叛。
玉漏斜下眼从妆案上摆的那块芙蓉花圆镜里窥了一眼,果然她些微冷笑着的脸嵌在里头。以为是在她背后她看不见?这人真是傻气?十足。
她背着腰身,用绢子搽那首饰匣子,不以为意地搭腔,“想来老太太一定是夸你的时候顺便夸我?两句,我?是哪个份上的人,也值得她老人家专门提起?还不是看你的面子。只怕大奶奶听见,又同?你生气?了吧?”
“大嫂没在跟前。”络娴望住她的背,她歪斜懒散地立在那里,她倏然发现她背上的脊椎曲得有一股袅袅的风情?。
络娴从前看她,从没有觉得她有女人的风韵,对?她的印象多是温顺,和气?,即便有过人的伶俐,也使人感觉不到压迫和攻击。总之,很?让人放心,有时候放心得都留意不到她。
可是此刻,从她那弯曲的脊梁望上去,后脖子上那块突出的骨头,蓦地像长出的刺,使人感到一种崎岖嶙峋的怪异的美?。
络娴不觉走到她身后,笑了声,“老太太向我?讨你呢。”
玉漏掉转身,骇异一下,“讨我??为什么呢?”
“自然是看你能干,讨你到她房里去帮着理些事嚜,难不成讨你去收成干闺女,叫你做个千金小姐啊?”络娴歪着笑眼,目光针似的比在她脸上,从上比到下,又由下比到上,是一种威胁,“老太太那个人,其实?谁都信不过,毓秀姐跟了她这么些年了,什么事都周旋得妥妥帖帖的,从没个错处。从前从未听见她老人家怕她操持不过来,总是夸她能干,这会?子又忽然怕她忙不过来了,谁知安的什么心。”
窗外?的蝉声也像针在挑着热泡,那热气?从帘下一浪一浪地吹进来,干涩燥闷。她就知道,她就知道,玉漏心想,就知道络娴待她和善是有前提的,归根到底因为她是她娘家的人,用她可以用得放心。络娴对?她其实?是没有超出这份关系之外?的友谊的。
如果可以,她简直也想送还她一个冷笑。但那就不是她了,她还是一贯低着头笑,好像是给络娴的目光压迫得抬不起头来。
果然络娴有点自得起来,窥着她的额头说:“老太太今日夸你好,明日谁知道又怎么样?我?们老太太一向是这没定性的性子。”
玉漏微笑着,“能跟着老太太学点本?事,涨涨见识也是我?的福分。”
络娴一下收起笑脸,别过身去,“那你的福分到了,还不快收拾好东西往那边去?我?也不好拦你的路。”
听得出来,没有挽回的必要了,络娴没可能因为她
的辩解就谅解她,结果是她不能再尽心在跟前替她效力,在她看来就是叛变。
要是这样一算,玉漏背叛的人也太多了。真是没道理,难道她合该是给这些人卖命的?她刹那间就硬了心肠,人往高?处走,才不要为谁停留。
当下就收拾细软到那边去,见廊下坐着几个丫头,有个叫丁柔的丫头由人堆里朝玉漏迎来,“早上老太太回来就说了这事,特叫我?们将后廊上那间屋子收拾出来给你睡。我?先领你过去,一会?等老太太午觉起来,你再去磕头。”
沿廊转到后头去,在老太太那屋子的背面左右各有两间屋子,当中?那间,正是老太太那间私库,大门原来开在后头的,不过常年落着锁。
左右这两间屋子,像是守库的门神住的,一问那头那间,果不其然是毓秀住着。廊外?是片空地,也有几棵树,相互系着绳子,作?晾衣绳之用,对?过院墙底下还有三间屋子,都是这院的丫头媳妇们住着。
玉漏这一间也是里外?隔着,里头是卧房,外?头是起座待客的地方。那丁柔引她里外?看过,拉她在外?头椅上坐下,“可见老太太看中?你,你一过来就将这间屋子拨给你住,这是一等一的执事大丫头才能住得上的,你和毓秀倒是一样的。”
难怪不见毓秀,想必也是蓦地听见她过来,心下有点不是滋味,所以不出来迎待。当然是说她在屋里歇中?觉,谁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
玉漏也没多问她,只问丁柔,“那你是睡哪里呢?”
丁柔朝窗户外?头指去,“我?正住对?门那一间,那是我?们二?等丫头住的,一共三个,小丫头们和老妈妈们都是睡在院外?头,她们不必在屋里值夜。你来了,就是我?们五个轮着上夜,睡到老太太屋里去。”
说话间,笑脸凑得近了些,“往后你就晓得了,在我?们老太太屋里当差不比在别的屋里,留神是要格外?留神些,可月钱也不是他们屋里能比的。就说你,一等的丫头和太太她们屋里的一等丫头也不一样,我?们这里一等丫头的月俸是二?两银子,太太他们屋里的是一两,奶奶她们屋里的只得二?钱。”
玉漏听见还有这好处,脸上不由得微笑,“这都快比得上衙门里一个文职的月俸了。”
“你怎晓得?”
“我?爹就是在县衙门里当差。”
倒是他们池家的丫头见惯了世面,丁柔听见也不惊,仍旧和善大方地笑着,“扬州有个县令还是我?们家的老奴才呢,都是仗着我?们府里的关系。往后你就知道了,在老太太屋里,额外?的赏钱虽不多,看不见的好处自有。”
说话间,听见那头开了门,未几就见毓秀走到窗外?来,望着玉漏笑了一笑,不见情?绪,“你就过来了?我?还当你要吃过晚饭才过来呢。”说着踅进屋来,把?丁柔嗔一眼,“就你最?会?巴结,听见老太太赏识她,忙不赢地就在这里套关系了?”
那丁柔起身,也嗔笑,“瞧你说的,我?素日还不是一样巴结你。”
玉漏一早就站起来迎待了,原本?还怕毓秀发难,不想她竟是这样澹然,到底是老太太这里的人厉害。她不敢慢怠,屋里也不熟,四处乱看着找茶具,看见榻边那几上放着套茶具,忙走过去,底下斗厨拉开,果然有茶叶。
“你别忙,你这屋里烧茶的炉子还没有呢,等会?子才叫他们送来,我?们也不吃茶。”毓秀招呼她过来圆桌前坐,笑着看她一阵,点头道:“上回我?请你帮着认字,那时我?就知道你迟早是个有出息的。”
玉漏冷不丁发了虚汗,想她是试探,忙装傻充楞地作?出些张扬样子,“那些古怪的字我?也不过偶然认得个把?,可不敢当个长处挂在嘴上。那日我?到这里来支二?奶奶房里买窗纱的款子,偏巧毓秀姐不在跟前,老太太叫我?写单子,顺便问了我?几句,听见我?去买的那家纱比咱们府里原先买的那家便宜,夸了我?好几句。大概是看我?在这项事上能为一点,才向二?奶奶讨了我?过来。”
毓秀暗暗盘算,也觉情?有可原,先时她就在这些事上露了头。
只为这些倒不怕,就怕她私下和老太太说了她什么。慢慢又想回去,玉漏也说不着她什么,从前甚少打交道的,不过是上回找那只酒樽。难道她就这样聪明,从一只酒樽上就能瞧出些什么来了?
算来算去,兴许并不是玉漏这头有什么,还是老太太自己?放心不下的缘故,老太太本?来就是那样疑神疑鬼的人。何况玉漏至多在这里一二?年,将来终究要回凤家去的,因此略放心下来。
这一来二?回交谈间,彼此都敷衍了过去,很?见和气?。毓秀笑道:“只怕二?奶奶有点不高?兴吧?原是因为你来了她才办了几件漂亮差事,如今你不在她跟前了,她失了臂膀,心里想来是会?有点不痛快的。”
玉漏去倒了两盅水,笑道:“她心里不痛快也是因为我?,绝不敢为老太太讨我?的事。她想我?只顾着攀高?望上,就弃了旧主了。”
毓秀似笑非笑道:“那是她多心,她想想,你再怎么着也是她娘家的人,树高?不离根呐。”
玉漏心下领会?,跟着呵呵点头,“就是这道理,迟早是要回家去的。等她想明白这点了,自然就不和我?置气?了。”
嘴上这样说,心里也不怕,络娴再有气?生,以她的性格,也无非说几句不好听的,那倒没什么要紧。
可池镜听见了会?怎么想她?少不得也认为她是个只顾巴高?爬上的人,也许益发轻看她一层。但也没什么,天长日久,他迟早是要一点点认得她的。一个人样子装得再好,也经不住将来有一双日夜相望的眼睛对?着她抽丝剥茧。
不过真到那时也晚了,七出之条里并没有一条因为女人太会?装腔作?势就可以休弃她。她想着他将来被她惊吓的样子,忽然有种报复性的顽劣的趣味。
第48章 永攀登(O二)
没过两?日,玉漏到老太太屋里伺候的事情几乎传得阖府皆知。这日池镜自?史家回来?,甫入房中,也听见金宝和青竹丁香三个在那边里间议论。
青竹没什么多余的话说,又不与她相干,只在榻上做她的活计。金宝与丁香坐在圆案前头,丁香言语里夹着些酸气,“她跟着二奶奶的时候就很来?得,才?到咱们家来?多少日子啊,出尽了风头。我听底下买办的管事们说,前头老太太听了她和二奶奶的话,把好?些给咱们家供货的商户都给换了。这下她到了那边屋里,一等的执事丫头,索性换起来?更便宜了,干脆都换一遍,大家赚不成,看那些人恨她不恨。”
金宝笑道:“又没换你家的,你急什么?”
丁香的爹娘也是这府里的人,后头赚足了钱在外头开了间不小?的油铺,交给她哥哥在外头打理,凭着里头的关系,如?今厨房里用的香油麻油豆油都是他们家送。
她不高兴,自?然也是怕革换商户换到他们家头上,也有嫉妒玉漏的缘故。面上却不显,仍是笑着鄙夷,“我是替二奶奶抱不平,她带来?的人,不说好?生替她尽心,倒背着她攀上了老太太。要是我,就打发?她回凤家去,看她还怎样在老太太跟前讨巧卖乖。”
金宝却要替玉漏分辨两?句,“我看这也不算她背弃旧主,你想想看,她能为?这是大家都瞧在眼里的,难道偏老太太是个睁眼瞎看不见?看见了,觉得她得力,就讨去使唤了嚜。”
丁香朝下弯起嘴角,“晓得你和她常来?常往的,这会自?是帮着她说话啰。”
青竹听出些火药味,便出声止住,“好?了好?了,这事又不与你们相干,你们在这里争什么?谁快去把那壶冰萃的茶滤了,三爷想必该回来?了。”
话音甫落,就见池镜走了进来?,在外厅那椅上坐下,仰着面孔笑,“你们叽叽喳喳说什么呢?”
三人不语,丁香自?去滤茶,金宝去叫小?丫头打水进来?给他洗脸,青竹伺候他往卧房换衣裳。一时金宝端水进来?,别人都出去了,独她拧了面巾递给池镜,“玉漏到老太太屋里伺候去了,她同你说了么?”
池镜坐在床上笑睇她一眼,“和我说什么?和我说得着么?”
金宝翻了个白眼,接过帕子去洗,“听说二奶奶生了她的气,你去劝劝吧,二奶奶那脾气,没得好?好?的
两?个人,倒别弄成了仇人。”
池镜倒在床上,“你怎么老爱多管闲事?你是在世的菩萨,伺候我算是委屈你了,你该普度众生去的。”
怄得金宝走来?踢了他脚一下,骂骂咧咧出去了。池镜也不理论,仍仰面倒在床上,盯着床架子上坠的香囊发?笑。最初听见玉漏的变动,他委实?也吃了一惊,惊过后?细想,怪道她对凤家那头不急不怕的呢,死不松口他在外头置房子,原来?她心里早就盘算好?了去处。
如?今她到了老太太屋里,络娴即便知道她的事,也不能走到那屋里去赶她。以什么名目?要是明明白白告诉老太太,伤的是她凤家以及她大哥的脸面,丑事到底是出在他们自?家人身上。尽管里头还牵扯着他,更不敢轻易告诉了,万一老太太恼羞成怒,说是他们凤家使了个狐狸精来?火祸害池家的少爷,她岂不是自?讨苦吃?络娴虽然笨,这些总还虑得到,何况如?今她还不知道。
忽然之间掉了个头,换玉漏可以不慌不忙地同他强着了。
池镜昨日便打发?永泉去同作保的人退看好?的那处宅子。永泉又气又懵,急道:“可人家保山说,卖宅子那位老爷人已从杭州启程过来?了,这不是拿人当猴遛着耍嚜。”
池镜也是百般无奈,“那你就许他些银子,就当给他白跑一趟的赔偿,连盘缠也给他。”
宅子没买成,平白倒赔出去些钱。所以他才?怀着落井下石的心情睡在铺上想,玉漏要和络娴反目成仇也不干他的事,最好?络娴骂她几句,代他出口恶气才?好?呢。
可没过两?日,在外头听见朋友说凤翔要赶在中秋前回南京一趟,听说是押送江阴县的粮税上缴南直隶户部?。怪不得凤娴一直没信送来?南京,原来?是憋着要亲自?回来?问他们的罪。
这下他不能再事不关己,少不得走到络娴那头去探听虚实?。不赶巧,去的时候玉漏前头也刚进那屋里,是去替老太太问话。
老太太那心思,要问络娴个不是,不使别人来?,专打发?玉漏过来?。原是为?一个年轻媳妇和大老爷有些瓜葛不清,偏那媳妇的男人想借此向桂太太讹些钱,没讹成,成日满嘴里胡说,怨大老爷白占了他的女人。
虽然是人尽皆知的事,可也是心照不宣的事,岂容他口里张扬?因此桂太太前日找了络娴和高妈妈商议,随便寻了他和他女人个不是,打了一顿赶出府去。然而那姓陆的心下不服,昨日请人写了状纸告到衙门里头,县令摁下案子,忙不迭地打发?人来?府里告诉桂太太。老太太听见生气,便打发?玉漏来?问络娴,一会还要去问桂太太。
玉漏也是按老太太的原话传,“老太太说,许他两?口子些银子就罢了,为?什么要打人?打也打了,不该赶人出去,赶出去岂不是由?得他们在外头胡说?”
络娴原就心里存着气,放任几日,想着玉漏过去老太太那头安顿下来?,总要来?辩解。谁知等了几日玉漏都没来?,她没来?,十分洒脱,像是把从前她以及她们凤家待她的好?都忘了。她倏然想到,自?玉漏跟着她到了池家,甚少主动说起凤翔。她本以为?她是害臊,而今想来?,也许她根本就是个没良心。
这时候贺台还没从扬州回来?,络娴其?实?可以依赖的人不多。夜里她在卧房独坐,望着四面黯而远的烛火,觉得很是孤立无援。总认为?谁都可以离弃她,可玉漏和贺台一样,都不应该。所以不由?得更怨恨玉漏一层。
她耸着肩乜眼一笑,“我和高妈妈都是听桂太太的吩咐办的,问不着我们。” 要是别人来?传话她未必敢这样回,不过玉漏不怕,她信她还不至于去告诉。
玉漏心下为?难,知道老太太偏打发?她来?,就是有意要她和络娴疏远。她更不好?帮着说什么,只得还照原话传,“老太太说,这事情她不管,这官司你们自?己想法子去料理,倘或日后?她在外头听见一句池家的不是,还要来?问你们。”
络娴陡地拔座起来?,叱道:“老太太长?老太太短的,你少拿着鸡毛当令箭!还轮不到你对我说这些。”
吓了玉漏一跳,震恐着也立起身来?,须臾陪着笑脸,“我不过来?传老太太的话,你不要多心,我自?己并没有别的意思。”
络娴错了错牙,哼笑一声,“你还要有什么别的意思?你没意思没意思的,就去老太太跟前当差了,好?不体面,一等执事丫头,每月拿着二两?的薪俸,比我这里给的,凤家给的番了几倍去。还亏得你这是没别的意思,倘或你要有意思,池家整个还不进了你的手心?知道你是来?传话,如?今可不是狗仗人势了嚜。”
她别着身说完这些,底下便是一阵岑寂。那岑寂爬进心里来?,使她也开始后?悔口快,便斜着眼梢去瞟玉漏的神色。想不到玉漏站在那里,慢慢变了脸色,竟微微冷笑起来?,从未见过的一种神情。络娴瞧见,本来?消下去那火猛地直往心头窜,鬼使神差地转过来?掴了她一巴掌。
玉漏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疼着,人还在发?蒙,就见池镜走进门来?,在碧纱橱外笑道:“来?得不巧,撞见二嫂这样大的脾气。二嫂今日这是怎么了,难得见你打人。”
络娴瞅他一眼,板着脸坐下,“不与你相干,你来?问什么?”
池镜瞟着玉漏踅进来?,笑意冷了几分,“你们素日那样要好?,说翻脸就翻脸,谁看见不问一句?”
玉漏没出声,络娴瞥见她低着脑袋站在那里益发?有气,觉得是她将她逼成了个泼妇似的。她不由?得冷嘲热讽,“素日那样要好?,谁想到人家翻脸就不认人,专往高枝飞。”
池镜笑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之常情。二嫂再生气,给别人听见,只当你是为?老太太要了你的人生气,传给老太太听,还不是你吃亏。”
听见这话,络娴只得咽气下来?,把眼偏开不看玉漏,一脸冷态。玉漏见她再无话说,便告辞走了。
出来?觉得脸上还是有点疼,那太阳照在哪里哪里就白得刺眼,前面树上的叶子簌簌的晃着,叶罅间漏来?的光,像有个顽皮的孩子拿着一小?面镜子朝她的眼睛晃,很讨人厌。
又到桂太太房里去传话,还是说这官司老太太不管,叫他们自?己处置好?,不能叫外头说池家倚势欺人。桂太太听了很不高兴,心想这么桩小?官司,何至于老太太气得这样?还不是因为?听见她赶走的是和大老爷有染的人。
桂太太益发?咳得厉害,两?手撑着从铺上又坐起来?一点,朝玉漏恭恭敬敬地点头,沙着嗓子回了句,“请老太太放心,衙门那头我叫兆林去跑一趟。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多许他们两?口子几个钱。”
玉漏得了话出来?,想着老太太这会恐怕歇中觉了,就不忙着回去,在园中乱兜乱逛。有心要等脸上的红肿消退一些,免得回去给丁柔她们拉着问问得烦。好?像谁都乐得听见几句她和络娴不好?了的话,人一闲就是这样,很喜欢听见别人几句是非。
路上撞见翠华房里的瑞雪,眼似针尖,一看她脸上像是给人打过,就猜是给络娴打的,不然如?今谁还敢随便打她?便问:“你是从二奶奶那里过来??”
玉漏干涩地笑了笑,“从桂太太院里出来?。”
瑞雪撇着嘴笑,自?然觉得她是要面子扯谎,“难不成你脸上是给桂太太打的?我们太太倒是从不伸手打人。”后?又幸灾乐祸地宽慰,“二奶奶是那性子,你也犯不上和她置气,你到底是她娘家带来?的人,从前又和她那样要好?。”
“我没置气呀。”
瑞雪的目光往她眼睛里钻了钻,“她要实?在过分,你就跟老太太说嚜,请老太太给你做主。如?今你是老太太的人了,谁不让你几分?打你就是打老太太的脸。”
玉漏只管敷衍地笑着,瑞雪看她没意思,便错身走开了,自?然当桩新?闻回去和翠华说。少不得过两?日,这话又要传得上下都知道,玉漏忽然觉得没趣,又不是真有谁
在意她挨打,偏都喜欢问。
不知怎的走到西草斋来?,门窗紧闭着。她没钥匙,就从门缝往里看,还是那一地尘埃,有几处脚印,是她和池镜留下的。
忽然眼皮底下有只手伸来?握住那锁头,三两?下开了锁。抬头一瞧,果?然是池镜。他自?己先进去了,在那架大屏风前回首,还是那冷淡的神气,“不进来??”
玉漏因想,肯定也是来?问她个“攀炎附势”之罪的,如?今满府上下都这样议论她,他会没听见?他比他们还能轻易多想到一层去,她钻头觅缝地要在池家留下来?,哪会只想当个丫头那样简单,背后?一定还有更大的野心。
她低着脑袋跨进门来?,做好?了给他冷嘲热讽的准备,心里还在想,要是吵起来?,要不要就昂首挺胸冷笑着对他说:“不错,我就是打的这主意。”看他怎么办。
池镜抬手掠过她的肩,把门阖上了。放下手的时候,在她左脸旁边悬了须臾,碰了上去,“有点打肿了。”
玉漏瑟缩了一下,自?己摸上去,“一会就好?的。”
“回去拿帕子蘸着冷水敷一会。”
她点点头,偏过脸去,偷么瞟他一眼。他垂下手,笑了笑说:“我晓得你心里并不怪二嫂。”
言下之意,所以他也没有对络娴发?火。为?什么没有代她出头,他觉得他有必要解释这个,因为?对她有责任,像人家说的,自?己的人不能给外人欺负。然而她到底是给欺负了,他又没法子,总不能朝络娴打回去,说到底是她们两?个的私事。
他对自?己这没奈何很有些焦躁,握起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比着,“要不然你也打我两?下出气。”
玉漏笑了,撇下手,也像说给自?己听,“二奶奶心里有气,气撒出来?也就好?了,我是不会和她计较的。”
他脸色变得快,一抬眉便轻微冷笑一下,“我也有气,那宅子没买成,倒赔了人家几十两?银子。”
玩笑似的。她没想到这事情轻轻就揭了过去。
他笑着独自?绕过屏风往里走,那都是小?事了,眼下又有别的麻烦,“我问过二嫂,说是凤翔要回来?了。”
玉漏在原地楞了下,赶忙从那边跟上去,“回来?做什么?”
“押送去年的粮税。大约要在南京过中秋。”
玉漏沉默下去,实?在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这时候凤翔回来?,免不得要和她算账,早就打算好?了的,无非给他怒火中烧地叱几句,从此路归路桥归桥,她就不再是凤家的人。
她隔着横在当中的那些书架瞄池镜,他走在斜方前头,酣沉的尘埃被他轻轻掠起来?。她想他一定比她还忐忑,毕竟和凤翔做了许多年的朋友,尽管他嘴里说没所谓,可从前就看出来?,他待凤翔是有些不一样。
原本池镜对凤翔是有些愧意,不过那是在他远在江阴的时候。蓦地听见他要回来?,那点愧意便被焦躁取代。算着凤翔的脚程越近,他越是能想到那时候去探凤翔的病,玉漏和他坐在小?窗前,她裹着他的袍子,初春的寒风里,有晴日照进来?,他们两?个默契地笑着,好?像在说着旁人都听不懂的暗语。
按凤翔的性子,不会轻易听信他兄弟的只言片语,肯定要向玉漏问个清楚。他想他们会不会说着说着,吵几句,扭头就和好?了?好?多夫妻是这样。
这念头一溜出来?,就有点恐慌,不像他的性格。许多年了,他从没为?谁要走或是要死感到恐慌过,觉得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心里怪她把他变成了一个不太冷静的人,他父亲常说,越是做官的人,越是忌讳这个,不能叫人轻易看穿心头所想。
在尽头的书案前碰头,玉漏一看他有点发?怒的眼睛,不觉往后?躲了躲。还是怕他问她为?什么到老太太房里去,有些事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说穿了又是另一回事。
他一把扼住她的腕子,“你预备怎么和凤翔说?”
原来?是问这个,她松了口气,好?听的假话信手拈来?,“他若问,我只说是我引诱的你,你放心,他不会怪你的。”
池镜丢开她的手,一转脸笑起来?,“你想着只要说是你勾引我,他就能宽恕我们两?个是么?你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他那笑显然不是高兴的意思。
玉漏陪着笑道:“不是我拿自?己当回事,是他原本就是个宽仁的人。”
她半低着的笑脸上,仿佛有点怅惘怀念的意态。池镜看着,眼睛渐渐冷下去,“他那人的确厚道,不过在这种事情上也难讲,哪个男人受得了自?己的女人常跟别的男人勾三搭四?”
玉漏嫌这话难听,把眉头轻轻蹙了下。不过他说的是事实?,无可否认,她只好?继续把脸垂着。池镜又忽然笑起来?,虎口掐住她的下巴抬起来?,晃了两?下,似恼非恼的,“你说说,你是不是常和人勾三搭四的?”
玉漏撇开下巴剜了他一眼,以为?他是什么低劣的趣味。不想他越恼越像有点认真,朝她逼近了,脸色很不好?看,“我问你,是不是?”
她的腰折在案沿上,朝后?仰去。池镜见她脸上有受困的窘慌,又笑了,贴下来?亲在她嘴上。他的唇舌带着急迫和慌张,玉漏慢慢才?想到,原来?他是怕凤翔回来?和她旧情复燃。
那简直是天方夜谭,根本没有旧情,何来?复燃?可这时候她不能叫他放心,因为?正好?是个胁迫他的机会。所以情愿背着个水性杨花的名头,也不为?自?己反驳一句。她感到他越来?越急躁,手在她身上乱拉乱扯,叫他扯松了裙带,从底下短衫里钻了进去,对着她又掐又捏,力道稍微有点重,仿佛是要逼出她一句两?句话来?。
虽然她咬死了嘴不说话,到底在他的压迫下出了一两?点无助的哼声。他听见更有些发?了狠,索性连裙子也掀起来?,又恨里头还有层牙白的裤子。亏得那裤子扎得紧,给玉漏清醒的时机,忙一手揪住腰带,一手推着他,在案上摆头,“不行?。”
“为?什么不行??”池镜愤懑地盯着她,有滴汗落在她脸上。
“反正不行?。”玉漏犹犹豫豫地,露给他提示,“名不正言不顺的。”
他顿住了一切动作,片刻站起来?,坐在旁边笑了笑,脸上有点泄气,“你这人真是不公道,怎么不见你对他们要求许多?单对我“不行?”?”
是说唐二凤翔他们,玉漏听得懂。她说不清,也许他们都是无可选择,只有他是她自?己拣的,所以格外有要求。但?不能说给他听,很容易叫人误会这话是关情。